第一章

子盈时时听母亲说,他们程家有两样宝贝,不不,不是子盈与她哥哥子函,而是一套小巧精致的象牙麻将牌,打起来轻巧方便,滑不溜手,母亲几乎天天用。

第二样,是厨子阿娥,这名女佣由外婆训练,做得一手好菜,尤其会做上海点心:生煎馒头、肉丝炒年糕、荠菜云吞,水准一流,牌友吃过,人人称赞。

这两件宝贝十分出名,因此程家麻将房内永远有客人搓牌,即是说,程太太王式笺女士不愁没有朋友陪伴。

一日,子盈叹说:“都是酒肉朋友罢了。”

程太太并不动气,笑答:“那当然,没有酒肉,何来朋友。”

想得那样开,倒也是好事。

子盈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宝贝,我与子函又是什么?”

程太太忽然严肃起来:“子盈子函是妈妈心肝,一个人少了心肝,还活不活?”

子盈相信这是真话,于是不再妒忌阿娥与麻将牌的地位。

子盈12岁那年,程家发生一件大事。

现在想起来,真佩服母亲,不吵,不闹,不哭,也不佯装不知,心平气和摊牌。

她把子盈子函叫过来坐下,对丈夫说:“程柏棠,大家留点尊严,我们分手吧。”

子盈虽小,也知道这是要求离婚,不禁流泪,平时她不大见到忙做生意的父亲,她担心以后更难见面。

子函却维持缄默。

子盈很清楚记得父亲愕然:“我没说要离婚。”

“所以由我来提出,文件已经做妥,在林律师处,你随时可以签名,你的衣物已经收拾好,司机会替你送过去。”

程柏棠发呆。

“子盈明年往伦敦寄宿,子函到罗省升大学。”母亲如释重负,“大家有无问题?”

一个家就这样被她解散掉。

子盈知道母亲能够这样潇洒,当然因为拥有强劲后台。

王女士妆奁丰厚,一直住在自己名下的小小独立洋房内,娘家在西方几个大城市都有产业,程柏棠多能干或多窝囊,都与她的社交生活不相干,她有她的老同学老朋友,以及麻将搭子。

有阿姨来搓牌时问:“式笺,你真不伤心?”

她笑笑不答。

另外有人说:“吃点心,你看这鸡肉小笼包多鲜嫩。”

可是终于有人忍不住:“听说是个台湾小姐。”

“为什么把子盈子函送出去?”

“孩子们迟早要留学。”

“可是这么早——”

王女士轻轻说:“免得他们听见母亲夜间哭泣。”

众女友这才噤声,恻然。

她反而安慰她们:“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对,王式笺不难找到新生活。”

她笑笑,把小小红木箱子里装着的象牙牌倒出来。

子函同妹妹说:“什么叫做新生活?”

子盈不出声。

子函问:“是指妈妈会找新的男朋友吗?”

话还没说完,母亲已在房门口出现,闲闲地说:“放心,我才不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妈妈心中只得你们两个。”

子函松口气,笑出来。子盈却凝视母亲。

“好不容易送走一名瘟神……”她感喟,“我怎么样对程柏棠,他尚且咬我一口,他们都一样,永不感恩,见过鬼还不怕黑,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不久兄妹便离家读书,一去10年。

父母也许有丑陋的一面,他们都没有看到。

一有假期父亲便来探访他们,即使是谈生意,也把子女带在身边,周游列国,他开会,便安排小兄妹学滑雪、逛美术馆、游市中心。

10年下来,全欧洲去遍了。

子盈中学毕业,他想把子女一起调到南加州读书,但是他们的母亲不赞成。

“女孩子在北美读书没有气质。”

程柏棠有一个好处:他自知亏欠她,不与她争,一切忍让。

他陪笑说:“让他们兄妹有个伴也好。”

王式笺也笑:“你另外有一对子女了。”

他低声答:“那一对还小。”

两个人语气平和一如老友。

“子盈的法语已经很好。”

“又英又中还习法语,压力太大。”

那时,他们在夏蕙酒店套房开家庭会议,子盈伏在窗前,忽然说:“Regardez! I1neige,”她用法语说,“看,下雪呢。”

天空零星飘下雪花,程柏棠忽然觉得十分骄傲,小小子盈竟通三国语言了,叫他这个失职父泪盈于睫,就让子盈留在英国吧。

“子盈预备读什么?”

“建筑。”

程氏大喜过望:“呵,程兴程建筑公司,子盈,毕业后来帮爸爸。”

倒是前妻谦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他们兄妹成绩表上统统是A、A、A,一支支火箭似的,”程柏棠笑得合不拢嘴,“保证每所名校都录取。”

王女士牵牵嘴角:“那肯定是像你,我最不用功,一直是你帮我交功课。”

“哪里,没有你帮我,我哪有今日。”

“是你自己有本事。”

“当初开设公司是你的资本,至今你仍占一半股份。”

王女士不出声,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

子盈讶异,这算是相敬如宾吗?

她闲闲问:“今日的你情况如何?”

“香港经济火热,你我见证这个都会成长,眼看要转朝换代,人心一半一半,有人急急搬家,有人决意留下。”

“你呢,你怎么看?”

“我留,人离乡贱,我看好香港。”

“嗯,你可有炒地皮?”

“我是干这一行的人,很难不沾手。”

“要当心点,要懂得何时离开牌桌。”

“是,是,你一向有第六感,我一回去就放掉。”

子盈过去看着父母笑。

她的长头发编成辫子,用黑色发夹,身上穿灰色毛衣及牛仔裤。

程柏棠看着女儿:“你怎么不穿粉红色?”

“他俩不像你,也不像我,不爱打扮,最朴素不过,子盈喜吃,子函非把所有最新电子产品搬回家不可。”

子函已在读电脑绘图设计。

“那么,是像舅舅。”

王女士一怔,好端端怎么提到她娘家的人。

接着,程柏棠陪一个笑:“香港传性尧哥即将上台。”

他前妻看着他:“是有这个说法。”

“性尧哥可有同你说及?”

“他没说过,我也不好问他。”

“性尧哥是你姨表兄。”

“是,我母亲与他的母亲是亲姐妹。”

“这么说来,”程柏棠兴奋地搓起双手来,“将来的领导班子里,有我们的至亲了。”

王女士看着他,调侃前夫:“可惜你我已经离婚,否则,你的社会地位也连晋三级。”

程柏棠轻轻说:“我从未说过要离婚,我也从未签署任何文件。”

“太迟了,五年已经过去,手续自动完成。”

“我并无再婚。”

王女士站起来:“这与我无关。春假后子函仍往南加州,子盈留伦敦,没有异议吧?”

散会。

程柏棠离去之后,她哼了一声,又叹口气。

子盈问:“妈,什么事?”

“子盈,人要自己争气。”

子盈呵地一声。

“他现在知道了,要转朝换代了,以前挣下来的关系将来恐怕用不着,又想到王家。”

子盈一时不知她说的即是父亲。

翌年,她进了伦敦大学建筑系,这样向父亲报告:“第一年新生一百三十多人,逐年淘汰,每年毕业生只有十余人,其中四名直升。”

但是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同学都在恋爱,有些一见钟情,有些不舍得在欧洲读书而没谈恋爱,只有子盈静心读书。

她做功课至深夜,电脑屏幕上那一点光映到她瞳孔里去,她秀丽端庄的脸似玉像般凝重,那样专注,当然直升。

子盈浓厚乌发仍用黑色夹子,灰白蓝是她喜欢的颜色,暑假她申请到建筑公司做学徒,那身打扮叫人诧异,与她一起录取的有个叫王薇薇的女生,上班穿白色雪纺百褶裙。

薇薇问她:“你也是上海人,几时来的?”

子盈据实答:“我是美籍华人,在罗省出生,在香港长大,我只会几句沪语。”

“说来听听。”

“蟹粉豆腐、蒸花卷,还有,《玫瑰玫瑰我爱你》。”

薇薇笑得打跌。

子盈意外:“说错了吗?”

“毕了业回香港?”

子盈点头:“家父叫我回去。”

“那你得好好学普通话及上海话。”

“是吗?请指教。”

穿雪纺的薇薇比子盈机灵:“英国人要撤退了,以前一切势必为新人新事取代,盛传两位角逐首长的先生,都是上海人,光会菜名歌名,是行不通的。”

子盈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

薇薇洋洋得意:“家父认识有关人士,得到蛛丝马迹。”

子盈抬头说:“很有道理。”

第二天,她就报名学普通话。

子盈发觉原来有很多选择,她决定学繁体字加国际音标,痛下苦功,一架小小录音机压在枕头底,睡前听,因为年轻,半年就朗朗上口,不过,语气有点生硬,像外国汉学家说中文。

她有很多疑问,到处请教人。

“瀑布的瀑怎样读?穴道的穴如何发音?”

上了手又去学沪语,一位上海来的女教师专心教她。

“50年代,说‘叫关好吃’,到了50年代,转为‘老好吃’,今日,年轻人喜说‘瞎好吃’,方言本是俚语,同英语中cool、aweson一样,并非真的老,或是瞎,凉或是惊人,只是一种形容词。”

子盈叹道:“cool!”

老师笑了。

一年下来,她两种方言都说得很流利。

去到人挤的地方,她会说:“啊,瞎轧。”

子函看着妹妹:“你打算回去帮爸爸?”

他说一口地道美国英语,同子盈的牛津口音大异其趣。

子盈问:“你呢?”

“回去,要受管。”

“我挂念妈妈,以及家中两宝,特别是阿娥的拿手菜。”

子函拉起妹妹的辫子:“你仍无男友?”

子盈摇头。

“约会过没有?”

子盈又摇头。

“心理与生理上都没有需要?”

子盈有些许遗憾,她再一次摇头。

子函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没有烦恼。”

子盈看着他:“是妈妈叫你来打探这些吧。”

“是,有无男生对你有兴趣?”

“一个也无。”

“妈妈有点担心。”

子盈真想即时扑到母亲怀中,她感喟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子函忽然问:“妈妈可有男朋友?”

“我未见过。”

“妈真了不起,在她口中,全无怨言。”

“是,年纪越大越觉得她克制、忍耐、大量、得体,学得她一成已经够用。”

“这样忍让,她内心一定辛苦。”

“但是,总不露出来。”

复活节有一个星期假,子盈突然在家出现。

新上任的菲律宾佣人不认得她,不愿开门。

阿娥一看,惊喜交集:“子盈,你回来了。”

他们家规矩,从不叫少爷小姐,王女士说过:连荣国府里仆人都只直呼宝玉,小孩才能快长大。

一打开门,子盈发觉阿娥鬓脚全白,心里一震,拉着她手一路叫妈妈。

一进门听见细细碎碎搓麻将声,心里已经定一半。

再看见妈妈一头黑发,打扮时髦,在家也戴着金珠镶钻耳环,不禁放心。

王女士一见子盈,牌也不搓了,一手推开。

子盈索性抱紧妈妈。

王女士疑惑:“你毕业了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其中一位阿姨笑说:“子盈真可爱。”

“子盈,这是大姆妈。”

大姆妈,即是大姨妈。

子盈招呼过。

只听得母亲又介绍:“林家姆妈、陆家姆妈。”

在沪人口中,女长辈全尊称妈妈没错。

接着,林陆两位告辞,只剩下表姨妈。

阿娥替她们换过新泡的龙井茶。

子盈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出去梳洗。

淋完浴,擦着头发经过麻将房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他是想在接交仪式当晚得到一张帖子。”

姨妈意外:“你还替他说情?”

母亲不出声。

“式笺,你脾气也太好了。”

“他烦过我好几次。”

“叫他死开点。”

王式笺忽然笑了。

姨妈奇问:“笑什么?”

“笑上海话尖刻,试想想,叫人家死也要死得远一点。”

“对付程柏棠这种人,刚刚好。没问题,就给他一张帖子,叫他坐第一排,若不,仿佛我王家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近日来,很多人都对王家表示极大敬畏吧。”

“是,被你猜到了。”

“好些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太太,忽然都来电推举我做她们什么什么会的会长,真稀奇。”

“广东人叫这做跟红顶白。”

“未必是性尧哥选上。”

表姨妈笑:“子盈怎么忽然回家来?”

“她真还似小孩,率性而为。”

“仍然小嘛。”

“不小了,她只爱吃爱睡,单纯之极,并无七情六欲。”

“是惟一像少女的少女,”姨妈这样称赞,“别人十七八岁,已成妖精。”

子盈听到这里,笑笑,回房休息,阿娥捧来生煎馒头,她一口气吃下十个,然后倒在床上入睡。

妈妈形容得她再正确没有。

只是,一个人的喜怒又何必暴露出来,她要向妈妈学习。

本来预备吃吃睡睡,几天后回学校考毕业试,见一见母亲,偿了心愿。

但是生活中总有意外。

父亲叫她出去见面。

子盈应邀到柏棠建筑公司,只见规模不小,三四十名员工忙碌工作。

程氏迎出来:“子盈,毕业后你就是我伙伴。”

他办公桌上放着新程太太电脑处理过的照片,她有一张亮丽的瓜子脸,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小孩。

这就是她父亲的新家庭。

同样是一妻及一子一女,他觉得这一家好一点,于是遗弃了另外一家,造成无可弥补的创伤。

这是一个奇人。

“子盈,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子盈立刻客套地婉辞:“我暂时不要男朋友。”

“不不不,”他哈哈笑,“我介绍我太太张小乔见你。”

会客室门一推开,一个精妆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啊,是照片里的人。

她染一绺金发,穿小腰身碧绿色金钮扣套装,同色高跟鞋手袋,大钻戒,祖母绿耳环。

子盈微微笑,春意盎然,很好呀。

她热情地走过来,握着子盈的手,行西洋礼节,碰了碰她的脸颊,揩了子盈一面孔香粉。

“子盈,总算见到你了。”像是壮志得酬的语气。

程柏棠笑不拢嘴:“一家人,一家人。”

子盈沉着的遗传这时显露无遗,她的肉身得体、礼貌、大方地坐着应酬客套,灵魂却在一边发誓,不会再踏进父亲的办公室一步。

她不要做他的一家人。

大约20分钟之后,子盈站起来告辞。

新程太太挽留她吃饭,子盈婉拒。

就在这个时候,门一开,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走进来。

一左一右围住子盈:“姐姐,你好,我们是子茵与子照。”

子盈忽然笑了。

那张小乔一直全神贯注看牢子盈,一开头只觉子盈朴素平实,毫无锋芒,十分意外,她自幼跑惯江湖,却不会因此怠慢子盈。

然后,她看到子盈展开笑容,啊,像一朵紧紧裹着的花蕾忽然绽放,子盈双眼弯弯,闪烁晶莹,露出雪白牙齿,神情松弛,仿佛换了一个人。

全靠小孩子打动了大孩子。

只听得她问:“你是子茵,9岁;你是子照,8岁,在哪个学校读书?

那子茵非常伶俐:“同姐姐一样,在国际学校,成绩想学姐姐那么好。”

这些说词分明一早练习过,但一直想要弟妹的子盈才不理那么多,高兴地与他们攀谈起来。

程柏棠看了妻子一眼,意思是“捏到她的穴道了”。

张小乔没想到那么成功,推一推女儿:“同姐姐说呀。”

子盈问:“说什么?”

那小女孩与母亲一般精灵:“姐姐,下星期天请到我的生日会来。”语气诚恳。

子盈也不弱,她答:“我得回伦敦读书,下次一定到。”

子茵说:“我们来看你,我也要读建筑。”

子盈点头:“那确是很有趣的科目。”心里想,你那么聪敏,不必啦,这种专科一读六年,毕业已经老大,坐得起茧,读得发呆。

她再三说要走,父亲送她到门口。

子茵这才放开她的手。

回家途中,子盈怀恨在心,停下来,在小店买一客双球冰淇淋吃下肚子,才消了气。

母亲仍然在搓麻将。

她替子盈买了一大叠新内衣裤带走。

自幼寄宿读书的子盈时时在洗衣房遗失内衣,不是忘记自干衣机中取回,就是被人顺手牵羊,母亲总是三五十套那样替她添置,全体白色纯棉。

第二天一早,她乘长途飞机返回学校。

她同子函说:“那两个孩子能说会道,胜你我十倍,想必是有父亲教育的缘故。”

子函取笑她:“这么大了,还念念不忘童年事,不是说要学妈妈的榜样?妈才不会这样啰嗦。”

生日那天,子盈收到一只空邮速递的大盒子,她一心以为是母亲寄来,打开一看,是一件深蓝色丝绒裙子及配对高跟鞋,同色内衣裤,还有一只化妆袋,里头胭脂口红齐备,子盈找到一支小小香氛,叫做“以玫瑰之名”,真正别致。

子盈立刻知道这不是母亲的手笔,在生母眼中,她永远只得十岁半,怎么会寄这样绮丽的礼物来。

一看贺卡,原来是张小乔女士寄来。

子盈一怔,这样笼络她,却是为什么?

她把丝绒裙子拎起来往身上一比,呵,料子滑腻轻柔,细细吊带,感性含蓄。

张小乔本人过分盛妆,品味只算二等,可是这条裙子却是一流。

子盈忍不住连内衣一起换上,又抹上胭脂。

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门。

那人与她一照面,惊艳,手上笔记本子噗一声掉在地上。

子盈笑了。

“王子盈,是你?”那小子失魂落魄,“你怎么忽然打扮成大人模样,差点不认得你。”

“找我干什么?”

他拾起笔记还给子盈,不舍得走,细细打量她,然后说:“子盈,一起去喝杯啤酒。”

子盈大力关上门,差点拍到那小子的鼻子。

真正肤浅,看中一个人的皮相已经够幼稚,竟迷上一件衣裳,无话可说。

走过镜子,子盈发觉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高挑修长,有胸有腰,深蓝衬得她皮肤雪白,子盈忍不住把双臂抱在胸前,轻轻用沪语问镜中人:“侬格一向好勿?”她笑了。

子盈没有向母亲提起这件事。

暑假,她应聘到温哥华阿瑟艾历逊建筑师事务所学习,住在母亲在海滩路的顶级公寓里,傍晚一边喝冰淇淋苏打一边看英吉利湾的日落,她自觉幸运。

母亲来看过她走了。

接着,张小乔带着两个孩子及保姆也来。

他们打算留到暑期后才走,孩子们已经找到学校进修英文及算术。

张小乔带燕窝粥给子盈。

“我们就住山上,20分钟车程。”

她戴墨镜,开一辆血红色平治跑车。

口气像煞把子盈当知己。

“8月行交接礼,我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避一避风头,没事,9月才回去。

子盈笑笑。

她自嘲:“不少人都这样做呢,是否过分机灵呢,可是港人凭这套本事已经存活了百多年,好不容易练成的本事,哪舍得放弃,许多朋友都在温埠,街上随时碰得到。”

子盈仍然笑,狡兔般活络,也真劳累。

张小乔讪讪问:“听柏棠说,你拿了一个奖,说来听听。”

子盈不想自我标榜,仍是微笑。

张女士叹口气,脱下外套,除下细跟鞋,说也奇怪,就这样,不但矮了一截,腰围也粗了一圈。

“我原名张玉芳,柏棠嫌俗,替我改做小乔,”她轻轻诉说,“听这个名字,就知我是小家碧玉。”

“那本是个好名字,”子盈欠欠身,“芬芳的玉器,一点也不俗,英雄不论出身。”

张小乔看着她:“子盈,你真好教养,是像你母亲吧。”

“我十分毛躁,不及家母十分之一。”

“我要子茵学你。”

子盈又笑。

她忽然说:“我跟你父亲,已有10年。”

是,子盈记得,10年前她失去父亲。

“他始终没与我结婚。”

子盈不出声。

“1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香港,觉得那个都会真美真新。呵,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是世界顶尖,街道整齐干净,大厦林立,人人会说英语,男生英伟,女生潇洒,我都不舍得走了。”

子盈静静聆听。

有那么好吗?真有那么好,父亲带小子盈到中环,逐个介绍建筑物的风格、历史,然后说:“将来子盈盖一座子盈大厦。”

“尤其是地下铁路、海底隧道,我都看呆了。竟有这样伟大方便的设施给民众享用,于是,我留了下来,最喜到山顶喝茶,逛名店商场。”

这时,子盈看看手表。

“时间到了,去接子茵子照。”

“是,是。”

张小乔穿上外套,吸一口气,扣上钮扣,奇怪,腰身马上变回二十五寸,她踏进高跟鞋,补好粉,又恢复艳丽。

子茵子照自补习社出来,嚷着要游泳,子盈索性带他俩回到公寓地库泳池,教他们蝶泳。

子盈矫若游龙,自水里窜出吸气,又潜入水底,三两下手势,已游抵池边,叫弟妹五体投地。

保姆拍手叫好,张小乔艳羡地在一边欣赏。

半晌大家上岸,保姆笑说:“大小姐好身手。”

子盈头一次被人叫大小姐,不禁一怔。

小孩闹着要到姐姐家吃热狗,保姆一直哄:“别打扰姐姐,姐姐要做功课。”

子盈用毛巾裹着子茵:“不怕,我会做热狗。”

带着弟妹,在厨房做了香肠面包,又有巧克力牛奶,大嚼一顿,又让他们淋浴更衣。

子茵玩得高兴,把小小的同母亲一个印子似的瓜子脸偎在子盈手心。

子盈觉得这比花言巧语好得多了。

家里一团糟,自有保姆一一收拾,最后由司机接了孩子们走。

保姆称赞说:“大小姐全无架子,真是大家闺秀。”

张小乔不出声。

过了不久,子盈与子函在北美洲不同的城市看到世界瞩目的政权移交仪式。

那面鲜红的旗帜一抖,飘扬开来,子盈只觉浑身一震。

她凝视表舅沉着坚毅的面孔,沉思良久,才关熄电视。

那一夜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建筑大师法兰业怀德代表作《流水》的图册。

那是她的圣经,放在身边,时时翻阅,以慰心灵寂寥;另外,就是一本莫奈的莲花池画册,呵,不可一日无此君。

电话响了。

那边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华人瞩目的大事没有?”

“全部收看。”

“那面旗帜让我震撼。”

“我也是。”

“你怎么看将来?”

“我不知道,子函,你呢?”

“拿外国护照,回去应该没问题吧。”

“子函,到外国生活,持外国护照,是因为一个人诚心诚意选择该处作生活根据地,而不是企图利用那本护照做护身符。”

子函笑了:“喂喂,喂喂,”他故意喊几声,“地球找子盈对话,子盈在哪里?”

子盈也只得笑。

“子盈,你口气像小道学先生,记得小时候大家吃蛋糕糖果,三五岁的你便会一本正经对我说:‘少吃好滋味,多吃坏肚皮。’笑痛大家肚子,妈妈说你脾性像舅舅。”

“看到三舅舅没有?”

“我十分为他骄傲,现在他是第一号权贵,子盈,我们回去投靠他。”

“我还要考毕业试呢。”

“书呆子。”

子盈不以为然:“人人都那样说,我当是褒奖。”

她摊开书读,饿了,烤热了牛角面包,抹大量果酱,塞进嘴里,“唔”地一声,肚子饱了,心灵也满足。

有人按铃。

咦,是张小乔来了,她来得这么勤,一定有原因。

她一进门如释重负:“没事,平安过渡。”

没想到她这样关心大事。

子盈请她坐,斟咖啡给她。

“那在台上宣誓的,是你舅舅吧。”

子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子盈,你家世真好。”

子盈打开蛋糕盒子,让她挑选,一边推介:“这种巧克力蛋糕,融在嘴里,烦恼全消。”

张小乔不出声。

子盈只得问:“你有事同我商量?”

“子盈,今晨我同你父通过电话,他叫我留下陪子茵子照读书,暂时不必回去,他会汇一笔款子过来。”

啊,子盈抬起头来。

刺配边疆,远离京都。

轮到她了。

张小乔独自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子盈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虚伪,她竟说:“这里的确是孩子们读书的好地方。”

“不,从前我出门,隔几天他就催我改飞机票回去见他。”

轮到她了。

轮到子茵步姐姐后尘,这个父亲又打什么主意?

“这些话,同你说,不应该;不同你讲,又无人可说。一开口,显得我厚颜无耻;憋在心里,一点主张也无。”

故意贬低自身,叫旁人同情,也是江湖伎俩。

不过,子盈却替她难过。

走投无路,才来找子盈说话吧。

她问子盈:“怎么办呢?”

子盈不知道如何回答。

“子茵子照见不到父亲,又怎么办?”

子盈不敢笑,也不便发表意见。

她想说:这10年亏得你,我也不大见得到父亲。

“我想回去同他理论。”

子盈知道不能再置身度外,她用手大力按住张小乔肩膀:“千万不可。”

“啊?”

“你要忍耐,不可吵闹。”

张小乔眼泪涌上来,没想到子盈会这样诚恳地忠告她。

“你不得不听他安排,就非听他安排不可。”

“是,是。”

“请看子茵子照份上,请替他们着想,好好照顾他们,你不妨提出生活条件,据我所知,他不会亏待妇孺。”

张小乔哭泣。

半晌,脂粉脱落,脸色黄黄,十分沮丧,轻轻问:“为什么?”

子盈看看时间:“我得去上班了。”

可是那天下班,她带着一大盒冰淇淋去山上探访子茵子照。

子照在打篮球,子茵一见姐姐,便诉苦说:“妈妈说,爸爸不要我们了。”

子盈不禁有气,脱口说:“他也一早不要我,你看我还不是过得很好。”

子照一只球飞过来,子盈顺手接过,拍两下,投篮,命中,又再投,再中,百发百中。

这可恶的男人,换来换去,祝他换到个夜叉。

张小乔迎出来,感激地说:“子盈,多谢你来。”

“别对孩子们说太多,他会来看子女,他也没有遗弃我们。”

“是,是。”

“我已做毕暑期工,要回去了。这里山明水秀,你找几个麻将搭子,搓牌、喝茶,安心学些什么,且沉住气,过一阵清静日子。”

张小乔看着子盈,又落下泪来:“你真好,不记仇。”

“我同你没有仇。”

子盈站起来告辞。

她对张女士说了那么多,是怕她一时气忿出去结交男友示威,对子茵子照造成不良影响。

子函说得对,她是一个小小道德先生。

回到伦敦,母亲来看她,子盈一进妈妈在摄政公园的公寓便看到十来只花篮果篮,飘带上写着贺字。

子盈讶异:“贺什么?”

王女士微笑:“贺你舅舅。”

子盈更奇:“他们怎么知道我家与舅舅的关系?”

“好事的人自然有办法。”

“这样会吹拍!”

王女士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说的,这班人苍蝇似多讨厌。”

王女士不出声,子盈年轻,不知道曾被冷落的凄清,这番热闹回来,她倒是不介意是真是假。

子盈打开青花瓷罐取黑枣嵌胡桃吃。

母亲忽然问:“你可是多管闲事了?”

子盈不出声。

“我怎么知道,我还有点神通,子盈,莫管人家事,勿提供意见。”

隔半晌,子盈才说:“那两个小孩是无辜的。”

王女士叹口气:“他不会难为子女。”

这是真的。

“他也不会难为她。”

子盈也相信这一点。

“她不过是不习惯失宠,何劳你大小姐多事。”

“是,妈妈,”子盈试探地问,“爸可是想回到你身边?”

王女士看着女儿纯真的面孔,忽然嗤一声笑出来。

“妈,笑什么,告诉我。”

“他回来?一则他不会回来,二则我已忘记这个人,他另有新欢。”

子盈只觉羞耻,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极年轻,有人见过,说只得二十余岁,来自黑龙江。”

子盈瞪大双眼。

黑龙江!类似地名如乌兰巴托、齐齐哈尔、乌鲁木齐……好像都是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才会出现,怎么忽然来得这么近,子盈吓一跳。

只听得母亲感喟:“时势不一样了,从前,太太们最怕台湾美女,现在有更多生力军来自五湖四海,进攻香港。她们从事各行各业,年轻力壮,善解人意,动辄还扬名国际呢。”

子盈咧开嘴笑。

“你别笑,有一种国粹派,往往只得一句评语,无论是什么,都觉得上头‘做得比港人好’,他也是港人,几十年来争不过比他好的港人,今日带头来踩港人。”

“呵,妈妈,地域观念不要太重。”

王女士却说:“我自小看着外婆寄包裹,连生油猪油都装在密封铝罐里寄过去,就是等着将来有进步的一天,可是你看,稍有好转,立刻把我们当敌对人士了。”

子盈看看四周:“咦,今日没有打麻将?”

阿娥在抹那副小小麻将牌,这两宝去到哪里都与王女士做伴。

现在也容易了,先用消毒药水湿纸巾抹一遍,再用清水过净,吹风,收好。

子盈说:“我见过用麻将牌做的手镯,一只只串起来,上面有中发白等字样,十分有趣,卖得好贵,奇怪,所有中文拼音以国际音标为准了,但麻将仍叫mahjong,没改叫majiang。”

她母亲笑了。

子盈说:“从前,人人都爱慕香港。”

“是,我记得那时,万里长城与江南风景都还是课本内容,香港的魅力令其他地区华人正襟危坐看完一集又一集的粤语电视剧学广东话,天星码头渡轮曾是一个名胜点,连东洋人

都为九龙城寨着迷。”

幸亏有客人上门来打牌,奇是奇在有两个是英国人,看样子是中国通,立刻用普通话攀谈起来。

子盈怕交际,马上告辞。

她把脚踏车推到公园去,兜了一个圈子,天下起毛毛雨来。

肚子饿,她转入唐人街,看到一家叫顺记的粥店,走进去叫一碗滑鸡粥。

掌柜的是一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他磨拳擦掌,笑着问:“手艺如何?”

子盈据实答:“我在国泰飞机上吃过更好的鸡粥。”

“唷。”他搔头。

“你不是粤人,又如何会做港式粥粉?”

“你看出来了,我原籍天津,可是,客人都爱吃粤菜。”

“来了多久?天津在东北三省吧。”

“我在香港出生,现在IC读书,我从未去过天津。”

子盈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毕业,真得回去看看了。”

“请结账。”

“不,这次请你。”

子盈仍然摸出纸币放下离去。

雨渐渐急了。

分居五湖四海的华人要是全体回去,那可真壮观。

子盈开始收拾行李。

她不打算搬什么回家,所有留学生应用的东西,都叫同学来取,先到先得。

比她低班的同学都羡慕:“程子盈,你真幸运,这就可以走了。”

“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找个地方晒太阳。”

“子盈家富有,不忙找工作。”

“千万别往北美,那里房屋经纪抽佣比建筑师高。”

“你真市侩。”

子盈咳嗽一声。

大家笑:“听子盈训话。”

子盈有点尴尬:“不说了。”

她本来想讲:一个学生念某一科,是因为真正有兴趣,而不是因哪科吃香,容易赚钱。

她知道她口气像孔融让梨,故此噤声。

“子盈最严肃。”

“咦,这条丝绒裙子也送人吗?”

“我要!”

“不,我先看见,这四号不合你。”

“子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裙子?招牌还挂着未除,没穿过呢。”

子盈不出声,这正是张小乔送的那一条。

寒窗六载,这么快就过去了,可见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子盈有点感触。

同学们取走了电热毯、咖啡壶、香皂、音响设备,一下子像蝗虫飞过稻田,公寓空空如也。

他们欢送子盈,唱友谊万岁。

“子盈在这六年内从未约会。”

“谁说的,她有密友也不会说出来。”

“子盈,讲来听听。”

子盈终于离开了那灰暗的都会。

一贯只得手提行李,她回到了家。

过海关时她不发觉有任何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用新飞机场。

美国学习电视台选本世纪十大建设,英法海底隧道只排第四,香港新飞机场排第二,他们赞美:“这项建设是夷平了一个小岛填海得来,工程伟大美观实用,无与伦比。”

一出海关便有两帮人迎上来接飞机。

“大小姐。”

“子盈,这边。”

父母各派了人来。

子盈当然跟母亲那一边,同父亲的司机说:“我换了衣服就来。”

那司机哭丧着脸说:“先生说接不到小姐不准回去。”

“那么,你在楼下等30分钟。”

“好,好。”司机如释重负。

她怎么会变得这样受欢迎,子盈不明白。

回到家,与母亲紧紧拥抱。

“这次不要再走了。”

“是,是。”

“现在才告诉你,其实想开些,人生匆匆数十年,那么辛苦干什么,将来还不是戴这几件首饰,住这间屋子,妈妈一早已替你准备好。”

子盈笑:“妈妈不怕子函吃醋。”

“子函又不同,男人要自立更生。”

“女子也要自强。”

“所以才叫你读书。”

“妈妈我出去一趟。我到海旁去看红旗。”

“梳洗后吃了点心再去。”

拉开衣柜,全是深色服饰,子盈知道已经回到家里。她一手取过菜肉馒头,带着白菊花茶下楼招待司机。

“大小姐真客气。”

那司机感恩不尽,他正肚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子盈见过他多次,于是问:“你是哪里人?”

问得像黄河大合唱里的歌词: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每次听到这几句歌词,子盈就深深感动。

谁知司机偏偏就这么答:“我的家,在山西,过海还有三百里。”

啊。

司机先把她载到海旁大楼,子盈凝视红旗良久,才嘱司机往父亲家驶去。

父亲一直耐心等她。

“子盈,几时来我这边报到?”

子盈笑:“先睡醒再说。”

“可有见过舅舅?”呵,这才是正经话。

“尚未。”

父亲搓着手:“他上台后我也没见过。”

子盈发觉父亲案头放着黄澄澄纯金饰物,是一串自大至小的金元宝,一套7只,像古装片里的道具。

“这是什么?”子盈大奇。

“贺礼,祝我发财昌隆。”

“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子。”

“以前都会洋化,此刻渐渐回复中华礼节。”

子盈顺手取起一只玩,坠手,怕有好几两重。

身后有一个人说:“子盈来了。”

子盈转过头去。

只听得父亲说:“子盈,这是我新来的助手高戈。”

呵,这便是黑龙江女,名字好别致。

子盈与她彼此打量。

一个是地位永远不变的长公主,另一个是新欢。

子盈自幼在南方长大,所认识的女性包括母亲在内都是小圆脸,很少见长方面孔。

这高戈长脸、短发、宽肩膀,高大身型像科幻电影里的女战士,不过此刻她穿着时装,神清气爽。

高戈很坦白,把她对子盈的观感直接说出来:“真斯文秀丽,好家教,一点没有骄矜的样子。”

子盈不出声。

她父亲说:“今晚在中银大厦顶楼有一个宴会,你也来吧,我介绍长辈给你认识。”

“我不喜欢应酬。”

“子盈,生活中免不过应酬,出来几次就会习惯,听说你舅舅也会出现。”

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站起来告辞。

父亲有电话,命高戈送她出门。

身边的女人也得配合时代需要。

子盈闲闲地问:“你会唱《大海航行》吗?”

高戈纳罕:“那自然。”

“《兰花花》与《洪湖水》呢?”

“会唱,你呢?”

“我也会,”子盈说,“不过歌词记得不全。”

“我复印了送上来。”

“谢谢你,练熟了有用,免得大家唱起歌来,只我一个人不会,出丑。”

“子盈你想得真周到。”

司机把车开过来,那高戈的脸一沉,吩咐下人:“送大小姐回家,好好开稳车。”

一派女当家的样子。

司机说:“大小姐,我专门负责你的接送,今晚7时,我送你到中银大厦,这是我的传呼号码。”

子盈点点头。

回到家,阿娥送上冰凉绿豆汤,子盈哗一声,端起就喝个碗脚朝天:“再添一碗。”

阿娥欢喜,连忙去盛。

她母亲出来:“见过父亲了?”

子盈点点头。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这样聪敏的女子扮糊涂,沉醉打牌,有点竹林七贤的味道。

“见过那高戈没有?”

子盈说:“很少女子用这种字做名字,杀气腾腾。”

“谐音高歌,这是很具心思的名字。”

“他们用字能力远胜我们。”

王女士说:“她有一个兄弟叫高●。”

子盈大奇:“我从未见过这个字,读什么音?”

王女士摇摇头:“我没查出来,只知弋字读yi,是一种尾部缠住绳索的箭,戈字读ge,是斧状匕首。”

“妈妈你在研究拼音。”

“是,我们新近成立一个兴趣小组,学普通会话。”她仰起头,“一切从头开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专盯着英国人潮流读莎士比亚、勃朗蒂、乔哀斯,唱《绿袖子》、《一日当我们还年轻》这种民歌,都过时了。”

母亲声音有点迷茫。

子盈自有她的一套:“学问终身享用,怎会过时,早半个世纪英国就有汉学家,结果全成为外交官。”

“子盈真懂事。”

子盈陪笑:“不过,多学一样方言绝对有益。”

“你会讲国语吗?”

“学了一点。”

“子盈真争气,子函说他不学,他说华人有史以来崇洋,这习性永不更改,他仍讲英语。”

子盈嗤一声笑出来。

“真拿子函没法,子盈你设法叫他回来度假。”

子盈教妈妈:“你这个月迟些汇美金去,他就回来了。”

“这样不好,这样变成了威胁他。”

“妈妈,做人总得耍一些手段。”

王女士微笑:“但他是我的亲生儿呀。”

子盈咯咯笑。

“你在想什么?”

“慈母多败儿。”

“天气热,嘴巴淡,我叫阿娥炒一个蒜子金银蛋菠菜,你说如何?”

“加一个清炒虾仁,一碟子醉转弯。”

“咦,蒋太太最喜这两个菜,我叫她来打牌。”

电话铃声。

王女士接听,“嗯”了几声,“是”了几声,一脸笑,挂上电话。

“子盈,舅舅叫你今晚去中银大厦见个面,安排你同他坐一桌。”

呵,这真是罕有的荣耀。

可是错在程氏夫妇过早把子盈往外国送,在人家的国度,西方社会的国民教育,功利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子盈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叫什么?

对了,称裙带关系,报上时时登出来:某人是某集团主席弟妇的表妹的堂兄,他自己却无名无姓无身分。

真难为情。

“你穿件旗袍吧。”母亲建议。

“妈,请让我做回自己。”

母亲抚摸着她的手臂:“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牙牙学语讲英文,指着校车叫koo-ba。”

子盈也笑了。

“一下子中、英、法语全学会啦。”

“妈,寒窗二十载,怎会是一下子。”

吃饱了,子盈想休息。

司机送来大盒子衣物,原来是一件缀星星亮片的灰色网纱晚礼服。

穿上了一定像小公主,可是与子盈的气质不合,不穿呢,势必得罪父亲。

“子盈,有电话找你。”

母亲正搓牌,子盈把电话接到房里。

“子盈,是我,小乔。”

是有这么一个人,从前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太平洋另一端。

有什么事呢?

“子盈,我这边好凄清。”

子盈好言安慰:“是比较清静,其实,我喜欢北美洲。”

“唉,要什么没什么。”

“让子茵教你用互联网看中文报。”

“我跟朋友到边境赌场散心。”

“那不好,人太杂了。”

“我只同友人来往。”

“子茵子照怎么样?”

“他们很喜欢老师同学,十分习惯,我水土不服皮肤过敏,想回娘家。”

“放假带子茵他们回外婆处也好。”

“他们只想到加州迪士尼乐园。”

子盈陪笑。

“你父亲好吗?”

“他很忙、很起劲,开销大,不得不用功一点。”

“我找他数次,秘书说,他到上海去了,你可有他私人电话号码?”

“我没有。”

张小乔叹口气:“我相信你,子盈,你不会说谎推搪。”

“你交朋友要当心,凡事以子茵子照为重。”

“子盈,你倒是似我的长辈。”

子盈挂上电话,有三分唏嘘,冷宫生涯不易挨。

电话铃又响。

咦,还没说完话?

“子盈,我是子函,家居生活如何?”

“明天打算看报找工作。”

“不是帮老爸吗?”

“我与爸爸的作风格格不入。”

“他是标准的香港小生意人,跟他可以学到许多伎俩。”

“是,你回来吧。”

“我正考虑,公司偏偏又加薪。”

“佩服,佩服。”

“妈妈好吗?代通知她,汇款未至。”

“她正搓麻将,你别搔扰她。”

“请她一次汇一季零用钱过来。”

“又不是没试过,结果你跑到夜总会请全场人喝香槟,三天花光光;还有一次请全班到阿士本滑雪,信用卡追到香港。”

他一味陪笑。

子函就是这点好,他爱笑。

阿娥这时进来说:“子盈,司机在楼下等。”

“我得赴宴去,对不起。”

“喂喂喂。”

“老板不是才加你薪水吗?若不,回来吧。”

司机来早了,子盈匆匆梳妆,正不知如何打扮,一位小姐拎着化妆箱上来。

阿娥说:“我的外甥女阿韶,手艺不错。”

子盈如获救星,坐下来让阿韶化妆。

阿韶看过晚礼服,心中有数,用闪烁粉底薄薄抹了一层,再在胸肩擦些干粉,抹淡粉唇彩,前后15分钟,大功告成。

阿韶递过镜子:“满意吗?”

子盈称赞:“好极了。”

阿韶帮她梳头。

那女孩有双异常乖巧的手,头发到了她手里,立刻听话,她把子盈的头发梳拢,再拨乱,加一只小小钻冠做装饰。

子盈笑:“哗,太漂亮了,我都不敢出去。”

“程小姐本来就长得秀丽,不过不喜打扮。”

刚好母亲经过走廊看见。

“子盈,这是你?”

子盈笑答:“是,妈妈。”

王女士不住点头:“有希望有机会有曙光了,或可趁今晚认识男朋友,玩高兴点。”

子盈笑:“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做妈妈的一定要女儿速速嫁人,养儿育女;否则,事业成功,做到总统,也没有幸福。”

阿韶低头笑。

她收拾好化妆箱,放下名片:“程小姐,有机会再用我,或推荐我。”

“呵,一定。”

阿韶轻悄地离去。

阿娥问:“手艺如何?阿韶不爱读书,看到数理化就头痛,但一双手还灵巧,同我一样,喜做粗活,许是家族遗传,她父亲去年回上海开了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也是河南人。”

子盈想一想说:“做事业形象设计及化妆师,绝非粗活,少些天分不可。”

阿娥笑:“子盈真会说话,将来,哪家公司有大型时装展览之类,介绍给阿韶。”

“我会留意。”

子盈拉起裙脚出门去。

司机看见她,一怔,连忙低下头。

子盈取笑:“可是不认得了?”

司机不敢多话,把车驶往中银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