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翅的小鸟
1
阿瑛十八岁生曰的那天,并没有一个富翁父亲留给她大笔遗产。但是,她有小毕、我和大熊在“十三猫”
陪她庆生。
那天是我头一次跟小毕见面。不爱睡觉,也不爱剪发的小毕有点瘦,额前凌乱的刘海遮着他那双小得像一条缝的眼睛。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还能够看东西。
小毕不笑的时候有点像个忧郁的大男孩,咧嘴笑时却邪邪的。像个坏孩子。
“他是魔鬼与天使的混合体。”阿瑛说。
“大熊是上帝的杰作。”身为女朋友,我当然也要替大熊助威。
“上帝的杰作”跟“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只要碰在一起。聊计算机和电子游戏可以聊个没完没了。大熊那时已经很少泡游戏机店了。他爱在家里玩游戏机。那样更糟,他可以从早到晚玩个不停。
我和阿瑛不谈这些,女孩子之间有许多比电子游戏更有趣的话题。阿瑛考上了演艺学院,她喜欢演戏。那时候,我在念大学预科。
中学会考放榜的那天,我从小矮人手上接过成绩单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数学我竟然拿了合格。这全是大熊的功劳。他是很好的补习老师。他从来没放弃我,只会咕哝:“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数学白痴’!”
他默默忍受我补习的时候无聊地弄乱他的头发。只会小声抱怨:“你为什么不搞自己的头发?”
有时候,我们爱坐在小公园的长板凳上一起温习。
我会从家里带几罐可乐,藏在小喷泉的泉底冰着,那便可以一直喝到冰凉的可乐。当懒惰的大熊躺在长板凳上睡觉,我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抓起来,对他大吼:“快点温书!你要和我一起念预科,一起上大学。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结果,大熊和我,还有芝仪、星一,都可以留在原校念大学预科班。只是我们没想到,小矮人就像强力胶一样粘着我们。他竟然跟我们一起升班,继续当我们的班主任。熏衣草和盜墓者也继续教我们中文和英文。
我的担心看来有点多余,星一没去嵩山少林寺出家。我不会看到他在同学会上表演少林绝学一指禅。
“魔女”白绮思上了大学。有一天,长发披肩、身高一米七二的她开着一台耀眼的白色小跑车来接星一放学。
这件事当天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无限绮思”网站上。
大家热烈讨论星一和白绮思的恋情。男生纷纷打出一个个破碎的心。网主“绮思死士”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星一减肥前的照片,放在网上,大肆挖苦一番,许多“绮思迷”看了都嚷着要地狱式减肥。
这件事引来一批身为“星一迷”的女生的不满。她们攻陷“无限绮思”网站,大骂网主“绮思死士”一定是个丑得不敢见人,只好躲起来的变态色情狂,更在“绮思不出,谁与争锋”这一句话前面自行加上一句:“帅哥星一,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绮思迷”和“星一迷”的骂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星一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和白绮思的恋情传开之后,围绕他身边的女生反而比以前更多,似乎大家都想跟白绮思比拼一下,沾沾她的光,星一也很乐意在女生之间周旋。
星一和大熊依然是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一起去吃午饭,聊些不着边际的说话。有好多次,我都拉芝仪一起去。然而,芝仪只要听到星一也去,便怎也不肯去。她会说:“我不想跟年度风头人物一起。”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研究,比方说,当一个人一下子失掉十几公斤,整个人的心理状态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性格会不会改变?我总觉得,星一并没有减肥,而是有一个长得很像胖星一的瘦星一出现,跟胖星一交换了身份,就像《乞丐王子》的故事那样。有一天,以前那个笑起来有一串下巴,跑起步来两边脸颊噼啪响的、比较开朗可爱的胖星一会回来。
阿瑛十八岁生曰那天,“星一迷”跟“绮思迷”的骂战正进行得沸沸扬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没见过瘦星一的阿瑛看过网站上肥星一的照片,说:“他真的可以减掉十几公斤?”
从没见过胖星一的大熊说:“那个真的是星一?”
我的怀疑和假设也不是完全没理由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只虎纹大胖猫打扮的服务生端来阿瑛的生曰蛋糕,上面插着十八根蜡烛。阿瑛兴奋地站起来,双手合拢,紧紧闭上眼睛许愿。大熊站了起来,假装拉长耳朵偷听,引得我和小毕哈哈大笑。
那天分手之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我和阿瑛假曰打工的蛋糕店在一九九九年已经结业,曰式乳酪蛋糕不再流行。我那天带给大熊吃的柠檬味和苦巧克力味乳酪蛋糕,从来就没有机会推出市场。
回去的路上,我问大熊:“你有没有鼻孔?”
“当然有。”
“你有没有脚趾?”
“当然有。”
“你有没有爸爸?”
“当然有。”
“你有没有喜欢过阿瑛?”
“当然……”
“你说出来,我不会生气的,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哄他。
然而,无论我用的是什么诡计,大熊从来就没中计。我想,每个人都有秘密吧。就像“十三猫”的天幕上的那些猫眼睛,每次数出来都不一样,到底是不是那个天幕有机关,永远是个谜。
2
阿瑛生日之后没过几天,便是二零零一年的圣诞和除夕。我们原本想要好好疯一下,因为,过年之后,就得为大学试准备了。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的一通电话,改变了许多事情。
那天晚上七点钟左右,我趴在床上追《哈利。波特》第一集,刚刚看到哈利从海格手上接到霍格华兹的入学通知书。这时,芝仪打电话来。她哭得很厉害。
“芝仪,什么事?”我吃惊地问她。
“你有没有上网?”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在看《哈利。波特》。什么事?”
“徐璐死了。”她呜咽。
“不会吧?她怎么死的?”我跳了起来。
“自杀。我刚刚在网上看到的。”
“那不一定是真的。”我丢下书,走下床去开计算机。
“说她两个钟头前死的。”芝仪哭着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边按键盘进聊天室边拧开收音机。
我们常上的那个聊天室果然流传着徐璐的死讯。据说,五点钟左右,有人看到徐璐把车停在青马大桥。她从车上走下来,攀过围栏,徘徊了一阵,然后纵身从桥上跳下去,身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我看到了。不会是真的,你也知道很多人爱中伤她,新闻也没报。芝仪,你先挂线,我待会再打给你。”
我马上打给大熊。
“你有没有上网?”我问他。
“我在打机。”大熊说。
“你快点帮我看看,网上传徐璐死了传得很厉害。”
“不会吧?”
我听到大熊那边按键盘的声音。
一个钟头之后,电视新闻简报出现了徐璐的照片,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主播严肃地报道徐璐的死讯。电视画面上,徐璐的尸体由潜水员打捞上来,放在一张担架床上。抬到车里去。尸体从头到脚用黑布裹着,沿途留下了一条水渍斑斑的路。
那天晚上。我没法睡。
“不会是真的。我的偶像不会死。”我跟自己说。
然而,第二天,报纸的头版登了徐璐九八年演唱会上一张她回头带着微笑朝观众席挥手道別的照片。
她真的走了。
报上说,三十三岁的她因为感情困扰和事业走下坡而自杀。她的男朋友就是我和芝仪在麦当劳见过的那个模特儿。两个人一直离离合合。徐璐出事前一个星期,那个男模从他俩向住的公寓搬走了。
不会游泳的她,选择在落日烧红了天际的一刻从桥上跃下。尸体很多瘀伤,内脏和心都碎了,鼻孔一直渗着血。
平安夜那天,许多歌迷涌到桥畔献花悼念她。收音机播的不是《平安夜》,而是她的歌。那首《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情人》不停地播。
我没法不去想像传闻中那个她从桥上跳下去时的优美的弧度。我的偶像,即使要死,也要在空中留下一抹不一样的彩虹。
我和芝仪没去桥畔,我怕我会哭。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大熊打电话给我,问我说:“你想不想见徐璐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她已经死了。”
“星一刚刚打电话来,说他有办法。要是你和芝仪想看看她的遗容,而你们又不怕的话一一”
“星一为什么会有办法?”我吃了一惊。
“徐璐的遗体昨天送去了他们家开的殡仪馆。”大熊说。
星一很少提起家里的事。直到这天晚上,我和大熊才知道,原来他家里是经营殓葬业的,生意做得很大。
他爷爷是殓葬业大亨,只有他爸爸一个儿子。星一的爸爸有两位太太,星一是小太太生的,但是家里只有星一一个儿子。所以,星一的爷爷很疼他。
“星一说,要看的话,只能在明天晚上,过了明天就没办法安排了。”大熊说。
我在电话里告诉芝仪。
“我想去。”芝仪说。
除夕那天傍晚,大熊、我和芝仪带着一束百合花。
在约定的地点等星一。星一坐在一辆由司机开的黑色轿车里准时出现,招手叫我们上车。
在车上,我们都没说话。我默默望着窗外。
车子直接驶进殡仪馆的停车场。下了车,那位眉毛飞扬,样子凶凶的,十足鬼见愁的司机带我们走秘密通道来到大楼二楼灯光苍白的长廊。我一直抓住大熊的手肘。
“鬼见愁”用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然后毕恭毕敬地在星一耳边说了几句话。
星一走过来,指了指长廊尽头的一扇门,跟我和芝仪说:“徐璐在里面,你们只能够逗留五分钟,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和芝仪对望了一眼,彼此的嘴唇都有点颤抖。
“花不能留在里面。”星一提醒手上拿着百合花的芝仪。
芝仪望了望手里的花,脸上带着几分遗憾。
“我和大熊在这里等你们。”星一说。
我缓缓松开了大熊的手。芝仪望着我,她在等我和她一起进去那个房间,看我们的偶像最后一面。
“我不去了。”我很艰难才吐出这几个字。
他们三个惊讶地看着我,特别是星一,他好像很失望……
“没时间了。”星一边看手表边说。
“芝仪,你去吧。”我对芝仪说。我知道她想去。
芝仪低了低头,我看得出她没怪我。她拐着脚。跟着“鬼见愁”朝长廊尽头那扇白色的门走去,在门后面消失。
我杵在阴冷的长廊上,觉得脚有些软。星一和大熊在我旁边小声说着话。我从布包里把耳机拿出来戴上,徐璐的歌声在这个悲伤的时刻陪着我,如许鲜活的,仿佛她还在世上似的。
我没胆子进去。我怕。很喜欢看关于尸体的书的我,从来就没见过真正的尸体,也从来没跟死亡这么接近过。
我没忘记那天在麦当劳见到的徐璐。我宁愿永远记着她手指勾住男朋友的裤头,头靠在他肩上,幸福快乐的样子。还有那个把我和大熊牵在一起的“徐璐头”。
过了一会儿,芝仪带着她拿进去的那束百合花。从那个房间出来,缓缓走向我。她不喜欢人家看着她走路,因此我別过头去。直到她走近,我才把耳塞从头上扯下来,看到了满脸泪痕、眼睛哭肿了的她。我不进去是对的。
后来,星一用车把我们送回上车的地点。在车上。
我们默默无语,每个人的脸都好像比来时苍白了一些,芝仪一直低声啜泣,星一把一包纸巾塞到她手里。
我们下了车,跟星一挥手说再见。
芝仪上巴士前,把手里的百合花分给我一半,说:“这些花看过徐璐。”
我们没道再见。
我和大熊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胆子是不是很小?”我问大熊。
“我也不敢看。”他说。
我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去当飞机师吧。”
“为什么?”
“因为我会当空姐,我想跟你一起飞。”
“当飞机师很辛苦的。”
“你不觉得飞机师很酷吗?”
他摇着头,说:“別搞我。”
“求求你嘛!你试试幻想一下,要是当上飞机师,夜晚飞行的时候,在三万尺高空,你只要打开旁边的窗。就可以伸出手去摸到一颗星。”
“胡说!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星星也摸不到。”他说。
“我是说幻想嘛!”我停了一下,看看手里的花,跟他说,“这束百合花,我们找个地方埋掉好不好?我不敢带回家。”
“你胆子真小。”
“那么,你带回家吧。”
“还是埋掉比较好。”
我们蹲在小公园的花圃里,把花埋入松软的泥土中。
“要是我死了,我不要躺在刚刚那种地方,太可怕了。”我说。
“我也觉得。”大熊用手把隆起的泥土拍平。
“最好是变做星辰,你开飞机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摸到。”
“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星星也摸不到。”他没好气地重复一遍。
“不,有一颗星,虽然远在天边,但可以用手摸到。”
“什么星?”他问,一脸好奇的样子。
“在这里,近在眼前。”我说着捉住他的右手,用沾了泥巴的一根指头在他掌心里画了一颗五角星,然后大力戳了一下,说,“行了!我以后都可以摸到。”
大熊望着那只手的手心,害羞地冲我笑笑。
“你怕不怕死?”我问他。
“我没想过。”
“那么,你会不会死?”
“我不知道。”
“有些人很年轻便死。”我说。
“你别说得那么恐怖。”他缩了一下。
“刚刚是谁说谁胆子小?”我擦掉手里的泥巴,站起来,张开双臂,像走平衡木似的,走在离地面几英尺的花圃的边缘。
“答应我,你不会死。”我从肩膀往后瞄了瞄已经站起身的大熊。
“好吧。”他说。
“嘿嘿。中计了!”我朝左边歪了歪,又朝右边歪了歪,回头说,“既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怎么能够答应不会死?”
“暂时答应罢了。”他傻气地耸耸肩。
“你不会死的。”我从花圃上跳下来说。
“为什么?”他手背叉着腰,问我说。
我转身,朝他抬起头,望着仍然站在花圃上的他说:“我刚刚在你掌心施了咒。”
“施咒?”他皱了皱眉望着我。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告诉他说:“我刚刚画的是一颗‘万寿无疆星’。”
“胡说!嘿嘿!我来了!”他高举双手,从花圃上面朝我扑过来。我转身就跑,边跑边说:“不对,不对,那颗是‘长生不老星’!是‘不死星’!”
我突然来个急转身,直直地朝他伸出右手的拳头。
本来在后面追我的他,冷不提防我有此一着,胸口惨烈地撞上我的拳头,“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是‘惨叫一星’。”我歪嘴笑着说。
然而,过了一会儿,大熊依然按着胸口,拱着背,脸痛苦地扭成一团。
“你怎么了,还是很痛吗?”我问他。
“我小时候做过心脏手术。”他声音虚弱地说。
我吓得脸都变青了,扶着他,焦急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几乎哭出来的我,咯咯地笑出声。
我撅起嘴瞪着他,觉得嘴唇抖颤,鼻子酸酸地,在殡仪馆里忍着的眼泪,终于在这时簌簌地涌出来,吓得大熊很内疚。
二零零一年的除夕太暗了,我睡觉的时候一直把床边的灯亮着。夜很静,我没戴耳机,徐璐的歌声却仿佛还在我耳边萦回,流转着,舍不得逝去。我望着墙上那张因年月而泛黄的地图,突然想起了一个久已遗忘的人。他的背影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他也已经长大了吗?
3
坏事一桩接一桩。新年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原本应该来上下午第一节课的“盜墓者”并没有出现。大家都觉得奇怪。罗拉是从来不迟到、生病也不请假,放学后舍不得走,老是埋怨学校假期太多,认为不应该放暑假的一位铁人老师。她不会也自杀吧?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矮人神色凝重地走进课室来,只吩咐我们自修,并没有交代“盜墓者”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有同学带了当天的报纸回来,解开了“盜墓者”失踪之谜。她的照片登在港闻版第四版,耷拉着头。用她常穿的那件灰色羊毛衫遮着脸,由一名体形是她一倍的女警押着。
报道说,这名三十八岁的女子在一家超市偷窃,当场给便衣保安逮着,从她的皮包里搜到一堆并没有付钱的零食,包括“西红柿味百力滋”、“金莎”巧克力、“旺旺”脆饼等等。这些都是“盜墓者”平时喜欢请我们吃的。
据那名便衣保安说。“盜墓者”失手被捕的时候没反抗,只是用英语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会不会有病?”偷过试题的大熊说。
“她不可能再回来教书了。”未来的殓葬业接班人星一说。
“她不回来,我们的大学试怎么办?”一向很崇拜“盗墓者”的芝仪说。
我突然觉得,冷静的星一跟有时很无情的芝仪应该配成一对才是。
这天来上第一节课的小矮人,走进课室之后一直站在比他高很多的黑板前面,眼光扫过班上每一个人。久久没说话。终于开口了,他带点激动地说:“每个人小时候都崇拜过老师,但是,当你们长大之后,你们会觉得老师很渺小、觉得老师不外如是。是的,跟你们一样,老师也是人,也有承受不起的压力,就像我,血压高、胃酸高、胆固醇更高,这方面,我绝对不是一个小矮人!”
我跟大熊飞快地对望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天啊!小矮人原来一直知道自己的花名。
小矮人紧握着一双拳头,一字一句地说:“真正的渺小是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人。”
望着转过身去,背朝着我们伸长手臂踮起脚尖写黑板的小矮人,我突然发觉,小矮人也有很感性和高大的时刻。但是,胆固醇高好像跟教书的压力无关啊。
星一说的没错,“盜墓者”没有再回来。据说,患有偷窃癖的她,原来一直有看心理医生。另一位英文老师,洋人“哈利”代替了她。哈利教书比“盜墓者”
好,他爱说笑,还会跟我们讨论《哈利。波特》。然而,我还是有点挂念罗拉。她在教员室里的那张桌子动都没动过,还是像她在的时候一样,学生的作业簿和测验卷堆得高高的,根本没有自己的空间。
一个人的花名真的不可以乱改。幸好,大熊只叫大熊,不是叫“大盜”。
4
大学入学试渐渐迫近,我们也慢慢淡忘了“盗墓者”。二零零二年三月初的一天,男童院山坡上的树都长出了新叶。这一天,在大熊男童院的家里,他负责上网搜集过去几年的试题,我一边背书一边用喷壶替笼子里的皮皮洗澡。它看来不太享受,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拍着翅膀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我放下手里的喷壶,打开鸟笼,把皮皮抱出来放在膝盖上,用一把量尺量了一下它的长度。
“还是只得二十七公分长,两年了,它一点都没长大。”我顺着皮皮的羽毛说。
大熊没接腔,我转过头去,发现他不是在搜集试题。而是在网上打机。
“你在干什么?”我朝他吼道。
“玩一会儿没关系。”他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正在玩枪战。
“不行。”我走过去把游戏关掉,说,“別再玩了,我们还要温书啊。”
这时,楼下有人喊他。
大熊走到窗边,打开窗往下看。我抱着皮皮站在他后面,看到几个院童在下面叫他,他们其中一个手上拍着篮球。
“大熊哥,我们缺一个人比赛。”
大熊是什么时候变成大熊哥的?
“我马上来。”大熊转身想走。
“不准去!”我抓住他一条手臂说。
“我很快回来。”他像泥鰍般从我手上溜走,飞也似的奔下楼梯去。
我回身,从窗口看到他会合了那伙男生,几个人勾肩搭背地朝球场那边走去。
“唉,这个人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考不上大学。”我跟皮皮说,皮皮嗄嗄叫了两声,就像是附和我似的。
我把皮皮放回笼子里去,抓了一把瓜子喂它。皮皮没吃瓜子,拍着翅膀,很想出来的样子。大熊以前会由得它在屋里飞。
“对不起,皮皮,你要习惯一下笼子。要是我放你出来,你一定会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你知道外面有很多麻鹰吗?麻鹰最爱吃你这种像雪一样白的葵花鹦鹉。”
皮皮收起翅膀,咬了咬我的手指,好像听得懂我的说话,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只聋的鹦鹉。
“你是不是从新几内亚来的?”我问皮皮。“我床边有一张世界地图,很大很大的!”我张开两条手臂比着说,“新几内亚的标记,就是一只葵花鹦鹉。”
我边喂皮皮吃瓜子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张地图吗?秘密!是个连你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既然你是聋子,告诉你应该很安全吧?”
皮皮那双小眼睛懂性地眨了眨,好像听得明白。它到底是根本没聋,还是它生下来就是一副好像在听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回到计算机桌上继续搜寻过去几年的试题。二零零一、二零零零、一九九九……我看看手表,两个钟头过去了,大熊竟然还没有回来。我望着计算机屏幕,心里愈想愈气,拎起我的布包冲到下面球场去找他。
大熊还在那儿打球,我憋着一肚子气在场边站了很久,他都没发觉我。
“大熊哥,你女朋友找你!”一个脚毛很多的男生终于看到我。
玩得满头大汗的大熊停了下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大熊哥,你女朋友很正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吹着口哨说。
我绷着脸,交叉双臂盯着大熊。
“你女朋友生气了,快去陪她吧。”一个矮得实在不该打篮球的男生,伸长手臂搭着大熊说。
“女生都很烦,我千方百计进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开她们。”那个刚刚边打球边拿梳子梳头的男生,自以为很幽默地说。
接着是一串爆笑声,大伙儿互相推来推去。那个脚毛很多的男生用篮球顶了顶大熊的肚子,笑得全身颤抖,脚毛肯定掉了不少。大熊夹在他们中间,只懂尴尬地陪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一座活火山,一张脸烧得发烫,鼻孔都快要冒烟了。我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
“大熊哥。还不快去追!”
“大熊哥,你这次死定了!”
“大熊哥!不用怕!”
那伙男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起哄,我鼓着腮,大踏步走出男童院的侧门。我的脸一定非常黑,因为门口的警卫看到我时,好像给我吓着,连忙替我开门。
我气冲冲走出去,踩扁了一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红色浆果。
“维妮!你去哪儿?”大熊追了出来,有点结巴地说。
我直盯着他,一口气地吼道:“讨厌啊你!你说很快回来,结果打了两个钟还没完。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你用了两个钟打球,两个钟打机,你比別人睡得多,每天要睡十个钟,吃饭洗澡加起来要用一个半钟。你每天还剩多少时间温习?只有八个半钟!”
大熊怔了一下。咧嘴笑着说:“你的算术为什么突然进步那么多?”
“別以为我会笑!我绝对不笑!”我咬着唇瞪着他,拼命憋住笑,却很没用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和大熊第一次吵架,因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生了一肚子气,并没有吵得成。然而,这一幕还是一直留在我记忆里,每次想起也会笑。那天,我头一次发现,虽然我也曾对別人生气,却从来没有对大熊生起气来的那种亲密感。
原来,惟有那种亲密感最会折磨人。
5
四月底,大学入学试开始了。我房间的书桌上放满了用来提神的罐装咖啡和各种各样的零食。
考第一科的前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我打电话给大熊,他竟然已经上了床睡觉。
“你书温完了吗?”我问大熊。
“你没听过短期记忆吗?愈迟温习,记得愈牢。”他打着呵欠说。
“明天就考试了,今天晚上还不算短期记忆吗?”我边吃巧克力边说。
“我打算明天早一点起床温习,那么,看到试卷时,还很记得。”
“你可以早点起床再说吧。”我啜了一口咖啡。
不知道是不是巧克力和薯片吃得太多的缘故。虽然喝了三罐咖啡,半夜两点钟,给睡魔打败的我,终于溜到床上去。当我怀着无限内疚给床边的闹钟吵醒时。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
“起床了!”我打电话给大熊,朝电话筒大喊。不出我所料,他还没起床。
“聋的都听到,我又不是皮皮。”他半睡半醒地说。
“皮皮不用考试,但是你要。”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出窗外,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我掌心里,几朵乌云聚拢在一起,看来将会有一场大雷雨。
“別迟到。”我叮嘱大熊。
狂风暴雨很快就来了,当我赶到试场时,浑身湿淋淋的,脚下的球鞋都可以拧出水来。大熊在另一个试场,我打他的手机,问他:“你那边的情形怎样?”
“在外面等着进去。”
“我也是。我的鞋子都可以拧出水来了,你呢?”我一边拍掉身上的雨水一边说。
“我没事。”他回答。
“你坐出租车到门口吗?”我奇怪。
“我鞋子在家里。当然没事。”他轻松地说。
“你鞋子在家里?”我怔了怔。
“我穿了拖鞋出来。”他说。
“你竟然穿拖鞋进试场?”
“这么大雨,只好穿短裤和拖鞋出门了。不过一一”
“不过什么?”
“刚刚挤地铁时丢了一只,没时间回头找。”
“那怎么办?”
“没关系吧?考试又不是考拖鞋。”
这个人真拿他没办法,我几乎已经猜到,他一定也没带雨伞。
“带雨伞很麻烦,会忘记拿,用报纸就可以了。”他常常说。
“报纸?不是那些几十岁的大叔才会做这种事吗?”
我第一次听到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反正有什么就用什么吧?”他潇洒地说。
这时,试场的大门打开了。我关掉手机进去。找到自己的坐位坐下来之后。我索性把湿淋淋的球鞋和袜子脱掉,搁在桌子底下,光着脚考试,想着只穿着一只拖鞋的大熊也正在奋斗。
那天稍后,我跟大熊用ICQ通话。
“?”我的问题。
“:-)”他的答案。
“?”他的问题。
“:)”我的答案。
“@……”离开ICQ之前,我送他一朵玫瑰花。
每考完一科,我们回家之后会用这种无字的ICQ看看对方今天考得好不好。大熊从来不曾回我一朵网上玫瑰,仿佛他认为玫瑰花只是我爱用的符号,用来代替“再见”。
我们都没想到,后来有一天,玫瑰也代表了离別。
6
徐璐唱过一首歌,歌的名字是《时光小鸟》,中间有一段,她用如歌的声音独白:
十五岁的时候时间是花蝴蝶翩翩起舞,就在眼底二十岁的时候时间是小翠鸟偶尔停留栖在枝头
二十五岁的时候时间是小夜莺当你听到林中的歌声只看到它远飞的双翼
三十岁的时候啊时间嘛是秃鹰它无情的眼睛俯视你你在那儿看到了残忍
那时候的我,只能够明白二十岁的小翠鸟。等待放榜的时间又是什么?也许是鹦鹉皮皮吧?因为是聋子,所以听不到时间飘飘飞落的声音。
放榜的那天一晃眼就到了。
大清早,班上的同学齐集在课室里。当小矮人拿着我们的成绩单走进来,大家都不禁屏息。
先是芝仪出去领成绩单,她本来一直绷紧着,然后渐渐放松,露出粲然微笑的一张脸,说明了一切。一只手插着裤袋的星一,继几年前那张惊人的减肥成绩单之后,再下一城。他望着我们,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轮到大熊了,星一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打气。他从小矮人手上接过成绩单之后,朝我扮了个鬼脸。这是我们事前约定的暗号。鬼脸代表过关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当他把成绩单递给我看时,我简直吃了一惊。他考得很好,第一志愿计算机系应该没问题。
只剩下我了。当小矮人叫我的名字,我觉得好像呼吸不过来似的。我站起身,大力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走出去。快要走到小矮人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小矮人看我的目光有点跟平时不一样。他那张脸一向只会挂着“我不觉得人生很有趣!”和“你看不出我是没有幽默感的吗?”两种表情。然而,这一刻,他的目光里却带着一点儿可惜,我的心情当场就变了。
那真是属于我的成绩单吗?我握在手里,压根儿不相信是我的。怎可能这么糟糕?
完了!我不会跟大熊一起上大学。
我垂下眼睛,瞥了大熊一眼,他等着我扮鬼脸。我多么渴望我可以,可是我不能够。
我默默回到坐位上,低着头,觉得双脚好像碰不到地,身边的一切都消逝了。
大熊从我无力的双手里拿过那张成绩单来看。
“求求你,什么也别说。”我低声说着,眼睛没望他。害怕只要看到他,我的眼泪便会进射而出。
我的眼睛投向小矮人那边,卑鄙地搜寻那些跟我一样的失败者,有些人拿了成绩单之后,当场就哭得死去活来。终于,所有成绩单都派完了。小矮人说了一些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胜者安慰败者,那些痛哭的同学身边,总有一个或者几个朋友,挤出一张苦哈哈的脸来,对他们说些安慰的说话。我不愿意接受那种虚假的感情,成为那个受恩惠的弱者。我假装上洗手间,然后溜掉。
我在街上茫然晃到天黑,身上的手机响了很多次,是大熊打来的,也有妈妈打来的,我都没接。他们的短讯,我没看就删掉。
没有路可以走了,我只好回家去。
当我经过我和大熊常去的那个小公园时,看到了坐在秋千上,茫然地等着的他。我没停下。
大熊看见了我,连忙走上来。额上挂满汗水的他问我:“你到哪儿去了?”
“恭喜你。”我苦涩地瞥了他一眼。
大熊走在我身旁,默然无语,好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我望着前面几英尺的水泥地,回家的路,我走过很多遍,今天晚上,这条路却特別难走,特別灰暗。
我终于回到家里,掏出钥匙,乏力地把门打开。
“再见了。”我说,然后关上门,把大熊留在外面。
屋里亮着灯,坐在沙发里的妈妈看见我回来,好像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朝我微微一笑。她大概已经猜到了。
“这次不行,下次再努力不就可以了吗?”她柔声安慰我。
我什么也没说,匆匆躲进睡房里,把门锁上,瘫散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我累了,很想睡觉。
7
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来,下了床,打开门,走出客厅。屋里没有人。我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发现罩着盖子的新鲜饭菜和一袋面包。我没碰那些饭菜,打开胶袋,拿了两个圆面包,没味道地吃着,喝了一杯水,然后回到睡房去,锁上门,拉上窗帘,照原样躺在床上,又再睡觉。
半夜里我醒来,光着脚摸黑走到厨房,吃了一个面包,再回到床上,还是动也不动地躺着。
第二天黄昏,我大字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的电话响起来,我的手机早就关掉了,电邮不看,电话也不接。妈妈在外面接了那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敲敲我的房门,在外面说:“是大熊找你。”
“说我已经睡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眼睛没离开过天花板。
又过了三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像死尸般瘫在床上,偶尔离开房间,只是为了上个厕所,或是到厨房去,看到什么便吃什么,然后尽快回到睡房里,重又瘫在床上,定定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到了第六天,我去厨房喝了一杯白开水之后,没有回到睡房。我在客厅那张宽沙发躺了下来,叉开双脚。
抱着抱枕,用遥控器开电视,眼睛望着荧光幕发愣,就这样躺了大半天。当我听到妈妈转动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起来,裸着脚回到自己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里,没希望地坐在床边,直到累了就躺下去。
接下来的十多天,当妈妈出去了,我才会离开房间,软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视画面,偶然看到好笑的情节也会笑笑。只要听到妈妈回来的声音。我便会离开沙发,回去睡房,倒卧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一天夜晚,我人瘫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悬在沙发外面,直直地望着电视画面发呆。这时,我旁边的电话响起,铃声一直没停。我瞥了瞥来电显示,是大熊。
我缓缓拿起电话筒,“唔”了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
“维妮,你没事吧?”大熊在电话那一头问我。
“唔……”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边一阵沉默。
“嗄嗄,嗄嗄……”远处的声音。大熊接着说:“是皮皮在叫。”
“唔……”我鼻子呼气,眼睛依然呆望着电视画面。
“你在睡觉?”
“唔……”我机械般应着。
“那我明天再找你好了。”
“唔……”我恍恍惚惚地放下电话筒,依旧如死尸般躺着,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我不想见任何人,连大熊也不例外。
隔天,大熊再打来,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没接那个电话。不管铃声多么固执地响着,我只觉得那是遥远的、跟我无关的声音,就像西伯利亚的风声,进不了我的双耳。
妈妈在家的话,她会接那些电话。我不知道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人咕哝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一向不爱下厨的她。每天都做些新鲜的饭菜,留在厨房里给我,又写了许多字条放在一旁安慰我。那些字条,我只瞥一眼,饭菜也只是随便吃一些。我变成屋里的一个魅影,一天可以睡十八个钟,余下的六个钟发呆,无助的感觉成了惟一的感觉。
渐渐地,大熊的电话没有再打来。电话停止打来的那天。我睡了二十个钟,无助感再一次把我淹没。
然后有一天,我躺在客厅那张宽沙发上,电视正在播新闻,报道说,全球航空业正面临不景气,各大航空公司相继大幅裁员。电视画面上出现几个穿红色制服的空服员,她们正拖着行李进入机场检查站。我想起我的梦想。那个空服员的梦也彻底完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厨房吃了几条菜,然后瘫在沙发上,看到一段关于某大学迎新营的新闻,报道说,玩新生的游戏因为带色情成分而遭人投诉。大学原来已经开学了。大熊、芝仪,还有星一,都已经成为大学生了吧?我突然想起徐璐那段关于时间的独白,不管是花蝴蝶、小翠鸟、夜莺或是秃鹰,都有一双翅膀。然而,我的时间、我的十九岁,却是落翅的小鸟。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把牛仔裤和汗衫穿在睡衣外面,戴上一顶鸭嘴帽。两个多月以来,我头一次离家外出。我把帽子拉得低低的,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也不想看到別人的脸。
我走到“猫毛书店”,租了《哈利。波特》第二集,然后直接回家,躲进睡房,头埋书里,掉进哈利、荣恩和妙丽的巫术世界,想像自己也有一件隐形斗篷,那便不会有人看到我。
“猫毛书店”成了我惟一肯去的地方。我总是挑夜晚去,看不到日头,也不容易碰到人。我租的都是魔幻小说、推理小说和武侠小说,以前爱看的那些研究尸体的书,并没有再看。我已经成为尸体了,不用再找些跟自己相似的东西。
有些书,我看了头几集,后面那几集给人租了,我便会蹲坐在“猫毛书店”的小凳子上,呆呆地等着別人来还书,也许一等就是几个钟头,不一定会等到。有时候,那只大白猫“白发魔女”会趴在书堆里,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说不定连它都嗅到我身上那股失败者的气味。
“手套小姐”常常躲在柜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有客人租书或是还书的时候才会走出来。她只会跟我说最低限度的说话,比方是“这本书租了出去”、“关门了”。正因为她话说得少,我才愿意待在那儿。
我看书有时看到三更半夜,白天睡觉,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甚至连梦都很少做了。我想起小时听过的那个故事:入睡着之后,灵魂会离开身体到梦星球那棵怪树上做梦,要是睡着的那个人给人涂花了脸,他的灵魂便会认不出他,回不来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把一本看到一半、封面是一个恐怖鬼面具的书盖在脸上睡觉。隔天醒来,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有一天,当我低着头,呆呆坐在“猫毛书店”
的小凳子上等着別人来还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双熟悉的腿站在我面前。
我没抬头,想躲又没处躲。
“维妮!”那把声音带着无限惊喜。
我抬了抬眼睛,刚下班的妈妈,身上还穿着制服。
手里拿着从市场里买回来的菜,咧嘴朝我微笑,好像很高兴看到我终于肯外出。我垂下眼睛,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既然你出来了,今天晚上不要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从小凳子上拉起来,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把我推上车。
我哪里都不想去,但我没反抗,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我是连反抗都不愿意。
“本来买了烧鸭呢,还有冬瓜和豆腐,不过,明天再吃没关系吧?”她在我身边说,期待我的回答,但我没接腔。
在车上,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卡拉OK。“可以一边唱歌一边吃饭呢。”她笑笑说,又瞥了我一眼,我依旧不说话。
车停了,我们下了车,走进一家卡拉OK。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自备冬瓜、豆腐和烧鸭去卡拉OK。妈妈要了一个房间,牵着我的手进去,生怕我会逃走似的。
“你想吃什么?”她一边看菜单一边问我。
我眼睛没望她,微微耸耸肩。
她替我点了一客鱼卵寿司。
我默默地坐着,望着电视画面发呆,不打算唱歌。
看见我那样的妈妈,并没有泄气,自己挑歌自己唱,唱的都是徐璐的歌。
从来没有跟她去过卡拉OK的我,直到这个晚上,才知道她歌唱得那么好。我也从不知道,原来她喜欢徐璐,很熟徐璐的歌。
徐璐在电视画面上出现,好像还活着似的。我很害怕妈妈要跟我说教,或是说一堆安慰的话,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
但她只是唱着歌,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只想要陪在我身边。
夜深了,我们回到家里。她一边把烧鸭放进冰箱里一边问我说:“明天做烧鸭沙拉给你吃好吗?”
我望着她蹲在冰箱前面的背影,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话。这时,她朝我回过头来,又问我:“还是你想吃鸭腿面?我前几天在食谱上看过,很容易做。”
“就吃面吧。”我终于开口说。
她看着我,眼里漾着微笑。说:“那么,我们明天吃面吧。”
我点了点头,望着她又转回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感动。
“你唱歌挺好听,我去睡了。”我说,然后,回到睡房,脸抵住布娃娃,躺在床上。
有那么一刻,我明白自己该振作起来,可是,却好像还是欠了一点儿力量。
8
直到一天,像平日一样,我头上戴着拉得低低的鸭嘴帽,到“猫毛书店”还书。“白发魔女”屁股朝书店大门趴着,我发现它的尾巴摆成“C”形。我的心缩了一下,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帽沿下的眼睛四处看。但是,书店里只有“手套小姐”一个人。书店对面我和大熊以前常去的小公园也没有人。我把书丢在柜台,拿了要租的书,付钱之后匆匆回家去。
“白发魔女”的尾巴只是碰巧摆成“C”形吧?又或者是有个人像大熊一样,喜欢拿猫的尾巴开玩笑。
然而,接下来许多天,当我踏进“猫毛书店”,那个猫尾摆成的“C”字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除了“手套小姐”,店里并没有其他人。瞧她那个低着头专心看书的样子,这件事不像是她做的。
“是猫自己喜欢这样吧?”我在心里嘀咕。
不管怎样,我决定以后不再去“猫毛书店”。
十一月中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还书。我故意等到书店差不多关门的时候才去。我把书揣在怀里,头上的鸭嘴帽低得几乎盖着眼睛,只看到前面几英尺的路。
我不走在人行道中间,而是靠边走,不时偷瞄后面有没有人跟踪。
终于到了书店,我的心跳好像也变快了。“白发魔女”平日喜欢趴的那个位置,只留下几个梅花形的猫掌印和几条猫毛。
我心头一惊,抬起眼睛四处搜寻它。发现它屁股朝我趴在柜台上,尾巴摆成一个完美的“C”形。
四下无人,我匆匆把书丢在柜台,转头想走。就在这时,“手套小姐”从柜台后面那个门半掩着的房间走出来。
“要进来看看吗?”她突然冲我说。
我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帽沿下的一双眼睛隔着额前的刘海瞥了瞥她。
“过来吧。”她朝我甩了一下头,好像命令般,根本不让我拒绝。
我只好绕过柜台,跟着她进去那个神秘的房间。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房间里的一切在我抬不起头的那段日子,给了我多么大的震撼。
那个狭长的房间根本就是小型的布娃娃博物馆,两旁的木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可爱的布娃娃,至少有几百个。它们交叉双腿,紧挨着彼此,悠闲地坐着。
这些布娃娃像手抱婴儿般大小,全都有一张圆脸、一双圆眼睛、扁鼻子和向上弯的大嘴巴,毛线编成的头发跟“手套小姐”一样是肩上刘海,就像把一个大海碗反过来覆在头上剪成似的。头发的颜色可多了,有金的、银的、鲜红的、粉红的、绿的、紫的、橘色的,头顶都別着一双小手套,金发配红手套、绿发配黄手套、紫发配绿手套……
布娃娃身上的衣服也很讲究,全是时髦潮流的款式,有伞裙、晚装、民族服、芭蕾舞衣,雪纺、迷彩、绣花,甚至连瑜伽服也有。
房间的尽头有一部缝纫机,木造的工作台上散满了碎布、时装杂志和外国的布娃娃专书,还有一台计算机。
“过来这边看看。”“手套小姐”依然用命令的口吻说。
看得傻了眼的我,挪到她身旁。她登上一个网页。
那是她做的“手套娃娃网页”,我这才知道,原来“手套小姐”是布娃娃大师,在网上发售她做的布娃娃。她的顾客来自世界各地。有些顾客抱着布娃娃拍照,传送回来给她,还在电邮里称赞她的手工。一个穿金色蕾丝晚装的布娃娃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留影,原来买它的是苏丹一位王妃。
“手套小姐”边兴致勃勃地移动鼠标边告诉我:“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成天做白日梦。只爱看课堂以外的书,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所以只能勉强完成中学,然后接手了舅舅这家租书店。这种工作最适合性格孤僻的我。几年前偶然看到一本教人做布娃娃的书。我想:‘我可以做得比这个好!’于是做了第一个布娃娃。”
她抬起眼睛瞄了瞄我。我没说话。
“考试失败了吧?”她突然问我。
她怎么会知道?
“瞧你那副丧家狗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
她说话就不可以婉转一点儿吗?
“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吧?”她又问,眼睛却望着计算机屏幕。
我怔了一下。
“那个喜欢把猫的尾巴摆成‘C’形的无聊分子!”
她啐了一口。
“呃?”我应了一声。
她眼睛没离开计算机,欣赏着那些她放到网上的布娃娃,仿佛怎么看也不会厌。
“这个人把你看过的书都租回去看。好像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在你来之前就溜掉。”
果然是大熊做的。
“那么无聊的人,你跟他分手了吧?”“手套小姐”
直接问。
“呃?”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个人既无聊又吊儿郎当,还是个大笨蛋,读中学时竟然帮着没用的朋友偷试题,给学校开除也活该!”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她口里虽然一直骂着大熊,语气却好像打从心底里欣赏他。
“那个没用的家伙是我姊姊的儿子,听说从小就很难教,从男童院出来之后,好像改变了很多。去年,我那个十多岁就在外面过着放任生活的姊姊死了,临死前把他丢给我妈妈。他上星期拿东西过来给我,在这儿碰到你男朋友。两个人久別重逢,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那个家伙今年也考上大学了,连那种人都可以进大学,別说你不行!”“手套小姐”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计算机屏幕,似乎是怕我难堪,所以没望我。
我的头却只有垂得更低。
然后,她离开那个工作台,在木架上拿了一个黑发、头上别着玫瑰红手套,穿着绿色图案汗衫、牛仔短裙和系带花布鞋的布娃娃,塞到我手里,说:“拿去吧!”
“呃?”我没想到她会送我一个手套娃娃。
“不是送的。那个无聊分子已经付了钱,说这个特別像你。我那个外甥还帮着他杀价,竟说什么连学生哥的钱都赚就太没人性了!”她一口气地说完。
我望着手上的布娃娃发呆。
“出去!出去!”“手套小姐”边把我赶走边说,“我要关门了!考上大学之前別再来租书!”
我给她赶出书店,背后的卷闸随即落下。我杵在书店外面。茫然拎着那个布娃娃。从放榜那天开始,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心深不忿,成了隐闭少女的我,突然好像找回了一些感觉。
我看着书店对街朦胧月色下的小公园,我曾在那儿忐忑地等着大熊、渴望他答错鸡和蛋的问题。我们在那儿吃着后来没机会面世的两种乳酪蛋糕,把可乐冰在喷泉水里。我们曾在那儿一起温习,也曾一起埋掉给徐璐送行的白花。
大熊为什么不肯像这个世界一样,放弃,没用的我?
我跑过马路,走进电话車,拎起话筒,按下大熊的电话号码。
“喂一一”电话那一头传来大熊熟悉又久违了的声音。
那个瞬间,滔滔的思念淹没了我。我像个遇溺的人,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地吸气,颤抖着声音说:“现在见面吧!”
9
我跟大熊说好了在小公园见面。
“我现在过来。”他愉悦的声音回答说。
然后,我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坐到公园的秋千上等着,把大熊送我的布娃娃抱在怀里。
黑发布娃娃那张开怀的笑脸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嘛!”
她头顶那双玫瑰红手套是用小羊皮做的,手指的部分做得很仔细,手腕那部分用了暗红色的丝绒勾织而成,再缠上一条粉红色丝带。然后,两只手套一前一后,手指朝天的用一个发夹別在头上,看上去就像是头发里开出两朵手套花,真的比任何头饰都要漂亮。
外表木讷,除了会把手套戴在头上之外,看来就像个平凡的中年女人的“手套小姐”,原来也有自己的梦想,并不想无声无息地过一生。
谁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租书店里面,隐藏着一个布娃娃梦工场。我隐藏的却是自卑和绝望,这些东西并不会成为梦想。
我满怀忐忑和盼望,看着小公园的入口。终于,我看到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远处朝这边走来,先是走得很快,然后微微慢了下来。
我从秋千上缓缓站起来,看着朦胧月色朦胧路灯下那张隔別了整整三个月的脸。大熊来到我面前,投给我一个微笑,微笑里带着些许紧张,也带着些许腼腆,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到开场白。
我躲起来的日子,大熊好像急着长大似的,刚刚理过的头发很好看,身上罩着汗衫和牛仔裤,一边肩膀上甩着一个簇新的背包,最外面的一层可以用来放手提电脑,脚上的球鞋也是新的。他看上去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过着新的大学生活。
我们相隔咫尺,彼此都抿着嘴唇,无言对望,时而低下眼睛,然后又把目光尴尬地转回来。这样相见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对于只有初恋经验的我俩,都是不拿手的事情。
“为什么?”我终于开了口,低低地说。
大熊眼睛睁大了一些,看着我,猜不透我话里的意思。
“我问你为什么!”我瞪着他,朝他吼道,“租书店是我惟一还肯去的地方!我以后都不可以再去了!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做这些事情?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他怔在那儿,百词莫辩的样子。
泪水在我眼里滚动,我吼得更大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怎会了解每天除了睡觉之外还是只有睡觉的生活!你怎会了解那种害怕自己永远都再也爬不起来的滋味!太不公平了!我比你勤力!我比你用功!为什么可以读大学的是你不是我!”
大熊吃惊地看着我,半晌之后,他带着歉意说:“你別这样,你只是一时失手。”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因为跟你一起,所以成绩才会退步!才会考不上大学!”我激动颤抖的声音吼喊。
可怜的大熊面对疯了似的我,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杵在那儿。
泪水溢出了我的双眼,我别开头,咬住下唇,拼命忍泪。
“再考一次吧!你一定可以的。”大熊试着安慰我。
我眼睛直直望着他,忍着的泪水渐渐干了,绷紧的喉咙缓缓吐出一句话:“分手吧!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大熊失望又窘迫地看着我,刚刚见面那一刻脸上明亮的神情消逝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我。
我快忍不住了,心里一阵酸楚,撇下大熊,头也不回地跑出那个小公园。
回家的路上,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死命忍着眼泪,却还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得全身抖颤。
徐璐生前做过一篇访问。她告诉那位记者,她的初恋发生在她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学期结束时,我跟他分手了。”她说。
因为,成绩不好的她要留班,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生却升班了。
“分手吧!”徐璐跟那个男生说。
当时那个男生伤心又不解地说:“我升班又不是我的错。”
然而,徐璐那时却认为,那个男生不该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升班。要是他真的那么喜欢她,他该设法陪她留班。
他。分手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躲在家里哭,那毕竟是她的初恋。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想法很傻。不过,这就是青春吧!”徐璐说。
我捏紧怀里的布娃娃,不断用手擦眼泪。大熊是我最喜欢的人了,我却还是伤害了他。是气他丢下我?是妒忌他可以念大学?还是害怕过着新生活的他早晚会离开我?从放榜那天开始,本来两个头一直挨在一起的我们,从此隔着永不可及的距离。他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再过一些年月,那一头的他,会忘掉这一头的我,爱上那些跟他一样棒的女生。
三年后,他大学毕业礼的那天,假使有人问起他的初恋。他或者会说:“要是她今天也在这里,我们就不会分手。”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大学的门坎外面,停留过一只落翅的小鸟。那道跨不过去的大门,埋葬了她的初恋。
我满脸泪痕,走着走着,终于回到我的避难所我的家。我倒在床上,抱着布娃娃呜咽,泪水沾湿了我的脸,也沾湿了它的脸。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天刚亮时我醒来,睁开眼皮肿胀的双眼,望着灰濛濛的天花板。明天睡醒之后我还是继续睡觉吗?我便是这样过一生吗?
我不可以这样!突然之间,我像活跳尸般从床上弹了起来。
三个月来头一次,我打开窗,坐到书桌前面,亮起了像吊钟花的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笔记,认真地温习起来。
再见了!大熊。我要再考一次大学。
我揉揉眼睛,望着窗外,清晨的蓝色微光驱走了夜的幽暗,街上的一切渐渐显出了轮廓,我伸了个大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有如大梦初醒。
大熊,失败是我不拿手的。然而,要是有天你想起我,我希望你想起的,不是那个脆弱自怜的我,而是那个跌倒又爬起来的我。我会找回我掉落的一双翅膀,再一次飞翔。也许我还是会坠下来,但我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