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诺的跳马
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为她的脸。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脸,在他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她的脸就像一片波光滟涟的湖面,由远及近地荡了过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宛如一块没有皱痕的锦缎手帕一般,闪烁着金丝银丝一样明绰绰的辉光。这像是一条通去无可知的遥远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开。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继而变成一片声声断断的倾诉。梦里开始幽幽地飘下梧桐树开出的紫色花,宛然还是四月的校园,他甚至看到了瘦雏的鸟,像是她曾叠过的纸鹤一样在那张脸的前面一飞而过。
他越发地明白,这张脸已经衍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园,梧桐树,鸟或者其他一切有着那段时光标记的事物。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们都被打上了哀伤和求救的符号,像总是要横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绝望的对视。
她还是17岁时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颜色,眼瞳里装着深静的琥珀。她因为太久和他疏离而变得有点生硬,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应当来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来,来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好像再次是从前那个因着爱情到来欢喜激动的少年。他因为那一生只来过一次的爱情,流出了眼泪。
2)女孩吉诺是在体育课上发现陌生的男人正在隔着学校操场的霉绿色铁网盯着她看。她侧了侧眼睛,然后继续广播操动作,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
周二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她的班级被分成四排在篮球场上练习广播体操。这是每学期运动会开始前一周的必然会做的准备,在每个春天秋天里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令吉诺感到非常厌倦。虽然才是秋天,风却开始有小刺儿一样的扎得人十分难受,吉诺晃了晃头,把落在头上的半截梧桐树上落下来的小枝甩了下来。
她因为个子矮小而站在第一排,因为直接面向体育老师站着,她不能太偷懒,不然惩罚会是一个下午都留在操场上做操。所以尽管她十分厌恶,却仍是尽力把手抬高,把动作做得充分。在做第七节转体运动的时候,她蓦地发现有个男人冷飕飕的目光穿过操场的铁网直射过来。那像箭一样飞过来的目光里,她好像听到了羽毛和空气摩擦出的唰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正要上举的手臂悬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抬起手臂的时候会露出一小段腰肢,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转念又想,怎么能知道他在看的就是她呢,那么多的同学。
但是她很快发现,当练习结束,队伍解散之后,那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和四个女孩开始玩排球,她装作不经意地侧了一下脸,她看到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目光穿行而至,之间没有任何的障碍物,然后它像是太阳下的一块阴翳的光斑一样贴在她的身上。
排球再飞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很卖力气地跳起来,因为那样再次露出一大段的腰肢。
她变得有点六神无主,几次飞过来的排球都没有接。她在几个女孩开始怀疑她和抱怨之前开口说,她感到有点头晕,想去一旁休息一下。说着她指了指小腹,那几个女孩知道她的意思是例假来了。于是都同情地点点头。吉诺退到了几个女孩子围成的圈子之外。她站在那里,眼睛立刻向着陌生男人的方向看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而男人的表情根本无法看清,他动作的幅度也微乎其微。可是那个时候吉诺却十分肯定,那个男人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高的位置,向身体内的方向勾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让走过来。她心里还在犹豫,一只脚却已经向着他的方向抬了起来。
吉诺迎着男人的目光,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迈着比平日里慢下很多的步子,走到篮球场的铁栏杆前。她是面对着他走过去的,却不怎么敢抬起头看他。她在离他还有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定了,微微地抬起头来,有点迷惑地看着男人,像是问他:你是在叫我过来吗?
女孩吉诺穿着一件圆形娃娃领的玫红色开身毛衫和一条相当普通的深蓝色牛仔裤。她偏爱玫红色因为这会称得她原本雪白的肤色更加光洁,当然,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除却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于对玫红色的偏爱使她几乎在整个秋天里都穿着这件玫红色的毛衫,天气太冷了也只是在里面多套件衣服。因为身材矮小,她脚上的淡雪青色和白色相间的运动鞋有点像童鞋,十分可爱。她梳着两条刚刚蹭到肩膀的小辫子,绑头发的皮筋也是艳艳的玫瑰红色。她的头有点超出比例的大,而身体平而淡薄,尚没有开始发育的样子,说她已经是读高中的女孩肯定没有人会相信。
男人端详着她的脸,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她有一张尖尖下巴的小脸,额头有点高,眼窝很深。这使她的脸有十分分明的骨骼层次,几乎没什么肉,苍白得好像深冬的天气里整夜都冻在外面的蔬菜。鼻子有点塌,上面起了一层淡褐色的小雀斑。如果她皱起鼻子小雀斑们会像一片来四面涌来的鸟儿一样栖落在一起。他觉得她的面相并不熟悉,倒是神色很像他的一个故人。
男人没有搭话,虽然他明白她走近的意思,她应该对他充满宽容的好奇,她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先开口对她说话。这是一件有些趣味的事情,尤其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当发现有个陌生的男子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凛冽如酒精般的冰凉液体注入身体里,她有中嚓的一下被火柴点燃的兴奋。
这是北方的秋天。校园里种得是平淡无奇的梧桐树,空有的高大,却毫无风情可言,照旧只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例行公事地戴上藏红色的头发。而这一花招,就像是已经无法再换得小孩子信任和欢乐的把戏,在这一季已经可以完全被忽略了。吉诺在这一刻之前其实并没有深深地研究过她过得生活。她觉得那就像是个一碰就会迸出水来的阀门,她一直能做的也只有不动声色地看着它,即便觉得它生得像是一颗毒瘤一般令人厌恶,也不敢轻易动它。相对的平静有时候是十分可贵的。她这样想。但是这一切在她发现这个男人,并且走向他的时候,都有所改变。也就是说,她这一刻站在这里面向一个陌生男人,身后是热闹的排球场和玩耍的女伴,忽然之间感到了一种哀怨。
这种哀怨就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脸,却并不急着去护痛处,只是木木地站着,思味着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后就感到那苦痛越来越多地飞过来,涌过来,像是一时间密密麻麻回巢的蜜蜂。于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为什么会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在太多的日子里她都显得过于平凡,日子过于平淡,像是总忘记化点淡妆再出门的潦草女子,蓬头垢面地虚度每日。多可耻。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个最好的年龄里,她一定要让它有点不同。
“连一个美好的梦也没有。”她常常自嘲地对自己说,那种绝望像是酷寒天气里的漫天纷飞的雪花钻进脖子里一样,一丝一丝地刺得她生生的疼。
她现在站在他的面前,隔着三五米,看见男人是络腮胡子,双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肤色黝黑,虽然开始谢顶脸上却没有几条皱纹。这个男人超过了三十岁,她只能这样粗略地估测,因为男人的年龄一旦超过三十岁就仿佛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根本不能做出正确的评估了。男人穿着一件领子上三颗扣子都没了的墨绿色毛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条绒灰裤。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为没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马路,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他或者是个花匠也说不定,——其实她是个骨子里溢满了浪漫气息的姑娘,爱情小说里在花园里种下海潮般声势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脑袋里翻波腾涌,而不经意出现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间就会领着一匹上好毛色的白马笑盈盈地冲着她走过来。
而此刻她却十分担心这只是个误会,——他并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没有任何话要对她说。她猜想她的身后,那些女伴们已经发现她走了过来,她们一定在注视着她,那种一大片一大片漫过来的目光已经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着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这么转身回去该是多么尴尬。她等待着,甚至开始用目光鼓励他,让他开口对她说话。
他终于开口说: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愣了一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像是要对她说话,用手势示意她走过来,难道就只是想问问,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的心陡然凉去了大半。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里问自己说,那么你想要他说的是什么?吉诺在很多时候都喜欢自己质问自己,——这是十分寂寞和胆怯的人的通病,他们热衷于自己和自己说话,在自己和自己的舌战中找到那种现实中永远也得不到的占据上风的快感。诘责,质问,然后在压迫下无话可说,于是可以令自己变得安稳变得甘心于现状。
她带着失望,不过仍旧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不,我们体育课不跳马,我们现在练习广播体操和打排球。她说。
他像是获得了十分宝贵的信息一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都没再接着说话。他那站在学校铁网外的身体是歪歪斜斜的,大缕的风钻进了他那没有扣子的毛衫里,他头顶那稀稀拉拉的根本遮掩不住头皮的头发像是一圈一圈地盘丝,风一吹过来,就好像棉絮一样一缕一缕地飞舞起来。她看着他,失望到了极点。她心想这只是一个十分乏味的男子,甚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不过是因为好奇或者无聊,趴在学校操场的铁网上看她们上体育课。他看那么久只是因为他心存疑惑。好事的男人,大约回想起他中学时代,还有跳马项目的中学时代,如此而已,所谓对她的长久的注视,也纯属事情偶然的吧。
她于是想到,其实这个早晨并无异常,一切都会照旧。那么,她会在体育课之后去上数学课,最后一节英语课也许会是一个随堂测验,然后中午她到学校的传达室找她爸爸一起吃饭。他们去旁边的小快餐店,那里的菜总是十分油腻,不知道反复炸过多少次的鸡翅是棕黑色,很脆,一碰就会掉下一块一块的油渣。漂浮着极少量浅浅黄色蛋屑的蛋花汤好像是前天剩下的。可是她不做声,甚至根本不需要看清这些食物。只是看也不看地咽下去。她的爸爸坐在她的对面,咀嚼的声音非常大,她一度怀疑父亲的前世是个类似马之类的牲畜,所以咀嚼时才会有格外响亮的声音,尤其是蔬菜。并且他可以站着入睡,发出深度睡眠的鼾声。每次当父亲发出巨大的咀嚼声时,她都会感到十分难堪。她会悄悄地低下头,环视四周的人,她总是感到那些人的目光都朝她爸爸涌过来,不友好的,戏谑的,充满讽刺和鄙夷的。她觉得很可耻,想要倏的一下站起来,然后冲出快餐店去。可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爸爸是个十分凶恶的人,对她也不会例外,他如果发现连他的女儿都嫌弃他,他一定会揪起她的辫子,狠狠地朝她的后颈打过去。另一方面,她有时候又会反过来可怜她爸爸,她是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了,如果连她都厌弃他,那么他还能保有什么呢?所以吉诺只有忍耐。而忍耐使吉诺的中午时光变得十分难捱,午饭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其实又何止是中午时光呢,她分明是觉得这样的每天每日都十分艰难。每个下午,她按部就班地上课,直到放学。放学后她要先绕到学校后墙外的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而她和爸爸的所谓的家,也不过是在学校后面的一间平房——她是一个连家都安在这所学校里的人。爸爸是不可能回来的,他要守在学校的传达室里。所以她要去给她爸爸送饭,她一般会做三两个菜,至少得有一个荤菜,——她爸爸对于肉的偏爱她很清楚。做好的饭装在磨得锃亮的铝质饭盒里,然后她再拿出放在窗台上的半瓶酒,握在手里,从学校后面的平房,穿过已经没有人寂寂无声的操场,一直走到传达室。她把饭给她爸爸放下,说一声,我回去做功课了。父亲应一声之后,她就可以离开了。她转身带上门的时候,已经听见她爸爸那十分响亮的咀嚼声。
晚上如果她爸爸值夜班,那么就一夜不回,她自己温习好功课如果时间还早她就会看一会儿电视。家里有台小电视,能收8个电视台,她最喜欢看探险节目,一大队装备齐全的人,精神抖擞地出发了。攀登山峰或者去幽深的海洋底下潜水。她是多么羡慕他们,她想她是想要离开这里想得发疯了。如果她爸爸不值夜班,那么不会超过10点半他就会回来。吉诺得把电视让给他看,他尤其喜欢体育节目,越激烈他就会越兴奋,喝过的那点白酒也会忽然从胃里冒了上来,于是变得话特别多,甚至大声地唱歌。所以吉诺通常是伴着足球赛,拳击赛还有爸爸的歌声入睡。
这是吉诺的一天。吉诺闭着眼睛不用思索就可以把它回想一遍。毫无悬念和任何跌宕起伏。
今天她才知道她对于这样一种日子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所以在陌生的毫无亲切感和温暖可言的男人看着她时,她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渴望了。她太期望这一切有所不同,在今天,哪怕并没有什么善意的事情发生。
她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陌生男人忽然又问:
为什么你们现在体育课不跳马了呢?
她心下十分委屈,不想再理会这无聊的男子。她用几乎快要哭了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而男人却忽然又说:你能出来吗?
吉诺这个时候已经迈出步子要离他而去。她忽然怔住了。她转过头去问他,出去?现在?
是啊,男人点点头,肯定地说。
你让我出去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迫切和充满鼓励,仿佛她一直是一只被囚禁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兽,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可以逃脱这铁牢的希望。
他想了想,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两分钟后女孩吉诺像是一只衔了新鲜花朵的鸟儿一样快乐地跑过篮球场,跑过她那些吃惊地看着她的女伴,她们肯定发现,在吉诺和一个陌生男子攀谈一番后,她竟然不顾仍旧在上课,冲出了操场。跑向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吉诺自己也觉得这是太疯狂了。然而她是多么开心,她不能控制,也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期许一点也不猜疑。她只是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如此地开心,甚至还有些骄傲和扬眉吐气。就像一个一直被压着肩膀走路的人,终于舒展了身体。她也说不清她在表演给谁看,可是确切的是,她觉得一切好比一场万人观看的精彩大戏,而她是备受瞩目的女主角。
她只有在飞快地跑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才忽然停了下来。她把身体压低,几乎蹲在了地上,然后一步步向前挪动,还好她是个小个儿,这样一来头顶低过了传达室的窗台。于是她顺利地从她爸爸的眼皮低下逃出了学校的大门。
陌生的男子果然已经站在大门口等她。他远看去过分地瘦削,像是一直吸了大麻或者一直重病缠身。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吉诺却觉得他是那么坚如磐石的一块力量。
3)你看我半天,把我叫过来,只是为了问我,我们跳马不跳?吉诺坐在咖啡店那翡翠色新鲜可人的水果椅上享用一大碟红豆雪沙冰时,忍不住要问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这间咖啡店就开在学校对面的小街里,门口有一丛一丛柠檬浅绿的高草,木头栅栏上扎满了葡萄香槟色的团花,像个幽秘的小庄园一样令人对里面的世界产生无限遐想。她还从来没有试过这样轻松惬意地坐在一家冷饮店和人说话,于是刻意地把说话速度放慢了一些。店里飘着一个外国女人的歌声,女人细碎的声音也像这甜品上的冰屑一样清清凉凉的,好像一碰到热乎乎的耳朵就融化了。
男人要了一杯热牛奶,此刻他正把桌上插在小盒子里的糖包撕开,淅淅沥沥地把绵绵的白糖倒进去。吉诺很少见到男人在喝牛奶的时候加白糖,当然吉诺也很少见到除父亲以外的男人。所以她感到很新鲜,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咽着甜腻的牛奶。男人摇摇头,用手拂去粘在嘴唇边的一层薄薄白色奶皮,说:也不是,我也可以问别的。叫你过来的时候其实我还没想好。
吉诺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他们又都不说话了。吉诺这是第一次被男人约出来,她没有过男朋友,甚至很少男性朋友。因为她看起来是个相当沉闷的姑娘,小个儿,眼神有点虚渺,不够坚定也没什么力量。不过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重要的是她的爸爸。吉诺的爸爸是个看大门的粗汉,这个全班的同学都知道。她隐约地知道,惹是生非的父亲也曾在这所学校当过老师,但因为犯了错被处分。不管怎么说,自吉诺懂事以来,爸爸就像是一个恶狠狠的罗汉一样把守在学校大门外。他的脾气很坏,曾经因为同学进大门不下车或者高声说话而和他们发生过争执,他甚至还动手打人。他是个粗短结实的胖子,力气大得吓人,有次他竟然在打斗中折断了一个男生的手臂。学校险些辞退了她爸爸,然而终是因为他已经为学校服务了大半辈子而网开一面。不过自此大家都知道,那个凶神恶煞的看门人就是吉诺的爸爸。所以谁还敢跟吉诺走到一起呢?那是一件多么犯险的事呵。
有时候吉诺觉得她爸爸是四面阴森森的大墙,把她严严实实地圈在了里面,她是完全孤立的,甚至无法要求救援,所以她渐渐失去了言语,变成一个在男孩儿眼里有点乏味的姑娘。
“反正我也不指望谁会来爱我,救我。”她自己这样告诉自己。她总是能用一种桀骜的口气把自己说得哑口无言,让即便再无趣的生活都能吱嘎吱嘎地像个笨拙的旧纺车一样继续
转动起来。不过这一天她才知道,她其实是多么盼望有个男子能出现,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请她吃一客冰淇淋,象征性地把她带离那座她几乎走不出的学校。
“可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目的的。”吉诺忽然十分肯定地说。她吃得很慢,她对于甜食的偏爱很少能够真正得到满足,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应该放慢速度,好好地宠溺自己。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为什么男子会出现,她只是不希望有个话题像是空气中飞来飞去的尘屑一样让周围气氛都活跃和生动起来。
“唔,真的没有什么确切的事儿,我从前也在这所学校读书。”男人被她这么一说,忽然有点不安了,十分认真地解释道。吉诺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脸,他如果超过了30岁,那么在这里读书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事。
“你很久没回来看了?”
“嗯,大概有十五年。”他说。
“天,十五年那么久,你搬去了离这里很远的城市?”吉诺惊讶地问。
“嗯。”他回答。
“现在回来看到,很动情吧?”吉诺依着他的神情,猜测道,不过她却是无法体会的,对于这所学校的一种眷恋,她只是想着赶快离开,仿佛这是在梦里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变化并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观地评价。
“唔,十五年前,”吉诺想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爸爸也在学校里的,你见过他吗?”她问。
“他是做什么的?”这个时候已经是上午太阳最好的时候,整个冷饮店里撒满了金沙子般的太阳光。男人把身体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蔼地看着她,悠悠地问。
“他——好像也做过老师吧。”她却忽然感到说起父亲根本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男人点点头,没有继续问,隔了一小会儿,又喃喃地说:
“我们那个时候体育课是跳马的。”他再次提到跳马。
“是吗?但我好像从来没在这学校里见过那东西。”吉诺说,她感到了这个男人对于跳马有着非同寻常的留恋。
男人点点头,趣味盎然地继续说:“我们那个时候是男生一大组,女生一大组。围成个半圆的圈子。轮到谁跳谁就走到助跑线前面,助跑,然后一跳。”
吉诺点点头。
“女孩儿们都不大敢跳,老师都得在旁边扶着,跳过来的时候抓她们一把。”男人继续说,显得有些兴奋。
吉诺又点点头。她实在不懂这项体育运动究竟有趣在哪里,值得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地回味。但是她也觉得这个男人在沉湎于对于这项体育运动的回忆中时,格外地动情。因为动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稚拙。
“就是这样,先助跑,跑,跑,然后到了大约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开始起跳,双手一撑,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了。”男人像个体育老师在给学生讲解动作一般地,认真地说着每个分解动作。他说的时候两只手还在比划,流畅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半圆的圆弧。吉诺看着他在看自己,就又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学会了。
这个时候,吉诺听到男人手腕上的电子表啪嗒一下弹起了盖子,然后吱吱地叫起来。她才注意到男人带着一块已经落时的,大约是在十几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电子表。电子表有个做成卡通动物图案的表盖,表盖上的塑料漆基本已经磨光了,现在根本无法分辨是个什么动物。黑色的塑料表壳就像个开了口的蚌,被一层一层地用浑浊颜色的透明胶带五花大绑起来,以免立刻散了架。表带也断裂开了,像一条身上被割满纹裂的待煮的鱼,软沓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听到手表响起来,十分平静地按了一下电子表侧面凸出来的按钮,扣上表盖,然后微笑着对吉诺说:
“九点五十分,体育课下了。”
吉诺有些吃惊他对于体育课下课时间的敏感。但是她更惊讶于他的微笑。他自出现到现在一直是十分严肃的,甚至是略带哀伤的。而他的微笑来得十分突兀,却竟如蒙昧少年般纯澈。
尽管吉诺已经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红豆雪沙冰还是吃完了。吉诺很担心男人提出来要走。她一点也不想回去。虽然她并没有觉得男人有什么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动有趣,可是在她看来,他却十分可爱,哪怕是有点罗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体育课和跳马动作,哪怕佩戴着有些滑稽可笑的儿童电子表。何况她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歇息下来的闲适。就是这样,像个成年的受到欢迎和照顾的姑娘那样,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里,微笑着,和缓地说着软绵绵的话儿。
她于是做出格外兴致盎然的模样,问:
“说说你从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实上吉诺并不确定男人从前是否有着丰富的故事,她只是看过这样的电影,一脸沧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轻女人的对面,眼白浑浊而布满再多的睡眠也驱赶不尽的血丝。女人要听男人的故事,因为男人看起来幽深的回声婉转的峡谷一样引人入胜。她对男人说,告诉我你从前的故事吧。于是男人开始诉说,故事很长,也很忧伤,像个怎么也织不完的锦帕,渐渐渐渐地把女人织了进去,女人最后变成了锦帕上的一朵小花,镶进了男人壮丽的一生。吉诺的内心隐隐地触碰到了这样美好的一幕,于是她学着电影里女人的口气,让对面的男人也讲讲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那很单调,会令你失望。”男人说,但是他的语气有些犹豫,一场诉说在即。
“没关系,就是随便说说,比如,你来这里之前在哪儿,做着什么。”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同意说一说他的事。吉诺叫过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铁咖啡,她听着吧台的咖啡机嗡嗡地转起来,而男人富有哀弥的磁性的声音漫散开来的时候,忽然觉得,生活是这样的美好,从来也没有,这么美好过。
“你常做梦吗?”男人这样开始诉说。
“不,几乎不做。”吉诺回答,这的确是个令她十分灰心并且感到羞耻的事情。她几乎没有一个梦,连对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这是多么可悲的事。
“嗯,”男人点点头,“我从前也不做梦,我是说,大概十五年里,我什么梦也没有做过。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一般,是一条没有波纹的直线。”
“嗯,嗯,是这样的。日子对于我也是如此,没有任何玄机,乏味地真想永远闭上眼睛打着瞌睡。”吉诺显得有点兴奋,她连连点头,她觉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确了,这正是她的感觉,日子就像死人的心电图。正是如此,然而却从来没有人因此和她做过交流,她也没有对此细细想过,每个日子都仿佛一个囫囵的枣,被她一点汁水也不渗透出来地吞食着。这忽然间被男人说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过,”男人听完吉诺的附和,又说,“我最近开始做很多梦。忽然之间,做很多的梦。并且梦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从前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缰绳的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旷的场子上跑上一遭,真让人着恼,最后终于决定回来看看。”
“你是梦到这学校?”吉诺明白过来他梦得是学校。
“嗯,是啊。”男人说。
“那你梦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吉诺又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脸。” 他轻轻地说。声音像是发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视的薄雾,却幽幽地漫过来,蒙住了吉诺的视线。
“谁的脸?”吉诺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已经像是进入了一个深暗的山洞一样地,隔着薄雾,她看到他的脸色蒙上了一层从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来的尘灰。
“她的。”他说。
4) 他十分清楚,有关她的脸的梦陡然变得清晰是在母亲死后。上一个周的他的母亲死于肺癌。她在临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变得十分不安稳。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动,不断地穿过厚重浑浊的梦,清醒过来,用清楚得惊人的声音唤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她是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应该的事。她十几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已经令他十分厌倦。他一直忍耐着,他也知道,在她最后弥留的时刻他理应继续忍耐,然而却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变得十分不耐烦,纵然是她即将死去,他也无法被打动。他站得离她的病床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漠漠地看着她。他感到炎热,其实已经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热和口渴。很多个小时里,他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精神亢奋,无法进入片刻的睡眠。在这些时候,他感到母亲好像是一块阻挡在他和睡眠之间的巨石。他现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处乱撞。他想也许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脱,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后的时刻,母亲还在唤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脸前:
“不要回去。”她的声音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有些恶狠狠。然后她收敛了呼吸。那藤蔓就像松弛的橡皮筋一样无声地垂落下去。
他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
他回到家整理母亲的遗物。他把属于母亲的东西都敛在一起准备烧掉。房子骤然变得空了,也陌生起来。他环视这套空洞的房子,怀疑这是否就是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么痛恨这房子,这里是暗仄的囚笼,潮湿得令记忆不断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绿色苔藓。
他一直记得在最初搬来的那些日子。来的时候,他带着一只被洗得空空的胃,几乎是在昏迷中,被母亲带到这里。他紧紧地把眼睛闭上,希望再也不用睁开。母亲叫人打好铁门,安装了三道门锁,阳台也严严实实地封好,两道相隔的铁栏杆近得只能伸出一只手,并且用厚厚的纱窗隔绝了外面的玻璃。家里没有刀具和任何利器,连剃须刀也不给他留下。他被关在一间用软布包了墙壁的小房间里。只有床和吃饭的小圆桌。他躺在床上,藏在被子里希望不要被劲猛的阳光照到。
母亲一直陪着他。她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好恶,喜怒的表情。那时他已经不再流泪。他也终不能逃避地睁开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着她。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对坐着,有时候听到隔壁的劣质音箱放着沙哑嗓子的男人唱出的情歌,有时候听到遥远的楼下街道开过一辆哀声大作的救护车。还有他的卡通电子表,作为珍惜的宝贝,他一直带着,他们听到它滴答滴答地响,像个穿破了尘世的木鱼,让他觉醒,让他在这里永远地沉寂下来。直到中午母亲走出去,他能听见上锁的声音——他被反锁在房间里。然后母亲下楼买菜,之后他能听到厨房里烹烹炒炒的声音,直到房门再次打开,母亲端进来几个盘子,里面是熟烂的蔬菜或者肉泥之类的东西,绝对不会出现整条带刺的鱼,因为他曾企图利用锋利鱼骨卡在嗓子口的办法弄死自己。
甚至连餐具也都是塑料的,因为他也曾尝试过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杀。在他一次又一次为了争取死亡和母亲做的斗争中,他都以失败告终。而一次又一次,母亲改换着这个家里的一什一物,像是一个通过修筑自己的城池不断强大起来的首领。没有瓷器没有刀具,没有尼龙绳子没有沉重的铁器。她还给他吃药,让他没有力气挣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来越难以得逞。
他就在这狭促的房间里吃饭睡觉,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时间就是坐着,和母亲面对着面。他们一言不发,房间因为太静,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总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旧活在对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亲只是冷静肃穆地坐在他的对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萨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寻常,只等着下一顿饭时间的到来,起身出去做饭。
他若无其事地吃喝发呆,然后伺机自杀,他试过割腕,吃药,撞墙壁,企图跳楼吞咽鱼骨……可是母亲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划伤过,她被他的挣扎踢得伤了踝骨,可是她还是坚强地挽留他。并且她不对他大发脾气,她甚至很少言语。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腾,照常地收拾着残局。
日复一日。直到很久之后一个大雨初晴的午后,暖和温好的阳光射进来,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晖光端详着母亲的脸。他发现她已经老去了那么多,她曾是优雅而一丝不苟的女子,脑后的髻总是整整齐齐地高高挽着,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绛红色镶满水晶颗粒的簪子。可是现在她的头发很乱,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没有修过的眉毛上,像是好几季没有人过问的野草。她虽然这么端好静穆地坐着,可是他发现她毫无气力,纵是她努力地挺直身体,亦带着无法扳直的弯度向前倾斜。他觉得她像是个漏洞百出的木偶,牵强地站在台幕前,艰难地应付着,只等着落幕的一刻。她是这样的不可一击。
因着他和母亲上一次激烈的争执,母亲的脚踝受了伤,现在仍旧肿着,曾纤细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结了一个硕大的瘤。应该会是多么疼,可是她从未说过。她宛如一面默无声息的墙壁,一次一次无声地把他狠狠发过来的球挡回去。
倘这不是因为她那么地疼爱着他又是因为什么。
倘这世上除却如此姑息放纵他的她,他还剩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母亲看到了,她立刻站起来,问:是要解手吗?
他摇了摇头,终于张开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用力了好几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动。他说,你以后不用再守着我了,我想通了,不会再寻死了。
母亲的嘴角僵硬地被牵动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个小女孩儿一样地委屈,哀怨地问:是真的吗?
是,他说。他注意到他那已经迅速衰老的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他甚至有些担心她因为过于激动而昏过去。
母亲又说: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也别离开妈妈,更别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说好。
然后就是十五年。有时候忽然想起,他会对这个数字十分怀疑。十五年应当是多么长的一段时光,可是竟然那么轻易地让他过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从他的眼前飞掠过了。而这是确切的,十五年里,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套房子里,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最终把日子过成一种简单而机械的重复。母亲找到一份纺织厂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里,看看电视,买菜,烧他和母亲的饭菜。他想要出去工作来帮母亲,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母亲始终不同意。直到他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母亲才勉强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过收银员,仓库保管员。但是他的脑子却因着从前的事明显受到损伤,不能记得一些确切的数字,总是出错。他一次次被辞退。最后他在这做小城的游乐园里找到一份轻闲的工作。游乐园里早年建了一个观景塔,现在因为陈旧而很少有游人登上去游玩。后来游乐园买了一架十分高级的望远镜放在上面,一元钱可以看一次。望远镜的功能强大,一直能看到毗邻的城市。甚至某个居民楼上正在拌嘴的夫妇。于是开始有了游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这架昂贵的望远镜,并且对游人收费。他对于这个工作十分满意,因为他在没有游人的时候,自己站在镜前观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坚信,远处那蒙蒙的一片显现着微略的暗红色的,就是B城。
像额头上的一块血斑。他想。
他就这样,白日里坐在观景台,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眯着眼睛望着那架望远镜。他也会格外好心地让没有钱的小孩子凑上去观看。他现在在一个很高很危险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仓惶的蚂蚁,然而他却一点跳下去的欲望也没有。他只是知道,他妈妈在等他回家吃饭。
他和母亲,除却母亲上班的时间,都会呆在家里。尝试各种新式的菜肴,收看乏味的电视长剧。生活中始终是他们两个人,除却工作中必须打交道的他的或者母亲的 同事,他们没有朋友。他也没有过任何女人,从来不会和女人搭腔。母亲亦没有再嫁,尽管他们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风韵犹在的女人。
恍恍十五年。
转眼他已经三十三岁。有时候就在他倚在观景台的矮墙边上时,这十五年过得如此之快,也许和他连一个梦也没有做过有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像他一样活着的人,仿佛生活在一个十分细薄的平面玻璃板上,连一个凹凸显现的梦都没有过。可是他毫无抱怨,只是在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才流露出一种厌倦和疲累之后终于解脱的轻松。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觉得母亲的恩慈值得他永远不息地去凭吊和怀念。
不过,随后,梦来了。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一个人在这套房子里睡觉。他感到害怕,却也不敢开着灯,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间里的母亲的旧物。直到半夜才渐渐入睡。居然开始做梦。梦就像是厚实的帘子,因为太久没有练习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兽,粗钝地大口喘息着,终于费力地钻进了梦。
那是她的脸。像是水面搅碎的月光一样幽怨地荡漾。渐渐平静之后终于盈满成完整的一个。他不知道是应该害怕还是欢喜这样的梦,可是越来越多的光聚过来,女人的脸已经格外清楚,却仍旧那么地潮湿。他知道,他应当打捞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过去疯狂地爱着她时那样。她开了口,声音却仍是旧样子,小女孩儿那样的清脆。她说,他母亲离开了,她才敢来,进到他的梦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他听到她说话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刚失去爱情时那样。他开始觉得,其实这十五年根本没有长度和质地,他现在仍旧在他的十八岁里,面对着他蓬勃的爱情和那张蓦地跌落的她的脸。
所以,他决定回去,这是十五年前他应当做出的决定。在他料理好母亲的后事后不久,他回到了B城。
5)他把故事说到这里。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开始忙碌,吉诺看到她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回家,他们都没有看到她,他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面度过了一个相当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饭,肯定发怒了,也许在到处找她。管他呢。她对自己说。她第一次对自己说那么洒脱的一句话,像是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一样欢欣鼓舞。她喜欢他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却并不焦急,她开始把自己完全放开,让自己沉溺于他的悠长和缓的诉说。她停了一会儿才有些惋惜地说:
“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过,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非得自杀呢?梦里出现的那个,又是谁呢?”吉诺已经猜测到后来进入他的梦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并且她显然已经离他而去。原来这其中还是个哀婉的爱情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问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吗?”
“不,不,没有人管我的。我想听你说故事呢。”吉诺一听到他说到走,脸色都变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办,她爸爸在找她,她得上课,而这些都不再重要。她成功地跳离了每日每天里机械重复的生活。她现在只是坐在这里,听刚刚认识不超过三个小时的陌生男子说着虚无飘渺的故事,然而她却那么笃定地使自己相信,她从此将过上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
他微微一笑:“你爸爸会担心你的。”
“没事的,你继续说呀,好不好?”她连忙催促,口气竟然有一点像是在撒娇。她内心微微怔了一下。因着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谁撒过娇。她的生活中只有父亲一个男子,而他却像是冰山那么坚固冰冷,让她不可靠近。可是现在她竟然可以撒娇,像是所有这么大的女孩一样享受着她们特有的权利。
他显然喜欢她这样,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略略地发嗲,淡淡粉红色的小腮帮一鼓一鼓的,像是正在迎风盛放的杜鹃花。于是他点点头说:
“我们边吃边说吧。”
这个中午,吉诺吃到了生平第一块牛排。牛排放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脆白的洋葱红艳
艳的番茄,还有葡萄酒做得酱汁,她笨拙地刀叉并用,嘴角沾满油渍,一片忙乱。黄橙橙的通心粉,拌着红艳的番茄酱十分诱人。她自己就吃下了那分量十足的一大份。她虽不是一个对食物十分贪恋的人,却也在这个中午显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激动。她终于不用再和父亲坐在乱哄哄的小快餐店里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她也不用因为对面坐着的那个粗俗男人发出的响亮的咀嚼声感到难为情。她对这一切充满感恩。她的恩人还带着哀婉动人的故事,他又开始了诉说。
6)跳马。他还是要提起跳马。不,不,他其实不是要先说起跳马,他是要说她。可是他一想起她,就会想起跳马。他的梦里,她就一直在奔跑,然后一跃,跳过去。这一幕就像是一卷发了狂的录像带,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一段,而她在里面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豹子,敏捷地飞跑,然后十分轻盈地一跃而起。他在梦里大声喊她的名字,他请求她停下来。他的脑子里映着她的脸,他亦能看到她愁怨的表情,然而她的腿脚却不止不休。她越跑越快,轻得宛如飘拂的叶片一样无声无息。每一次在腾空的一霎那,他觉得她的身体会骤然哗啦一下,散了架。他甚至怯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仍旧大叫她的名字。
他惊醒,知道她从未离开那架跳马。他疑心灵魂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能够顺利地脱离肉身并且飘上天空,顷刻间重获自由。他却觉得这灵魂就像一条软绳一般地,被死死地缠绕在世间的一处,无论如何都无法得以解脱。
他于是决定回来找到那跳马。他觉得他必须,把她的灵魂从上面解下来。
他回到B城。他还没有回到学校,只是在火车刚刚在这个久违的城市停靠的时候,他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她的气息。事实上,她的气息密布了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里都是她影子,他们的影子。他想起他们曾一起来过火车站。他们计划着私奔,他和她牵着手,也是秋天,不过时节比现在还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旧瑟瑟发抖。他们在月台边站着,火车隆隆地叫起来,然后像个打着呵欠的响尾蛇一样上路了。他们只是看着,累了就坐下来,她从她的橙子色背包里拎出一罐可乐递给他。她还喜欢在包里放些花花绿绿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们在这里坐得久了,他就会看到她从包里陆续拿出话梅或者草莓软糖这样的零食。他们之间的对话反反复复就是那样的几句:
她问他:“我们走吧,就现在。”
“嗯。”他十分坚定地点头。
“我们去一个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里的小浣熊!”她说,她每次说的时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却都是一样的激动,眼睛一直盯着从身前离开的火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好。”他十分诚恳地表示同意。
这是每个黄昏里他们放学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喜欢来这里,像对将要私奔的小情人,内心彭湃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出发。然而又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刻,他们照旧骑上单车,他送她回家,然后亲吻她的脸颊,恋恋不舍地说再见。而这在火车站深情的对话仿佛只是他们每天延续着的家家酒游戏。当然在这种不能每时每刻厮守的爱情煎熬令他们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请她谅解。现在的他,仅仅是个高中生,他没有能力给她什么——他深知这是一个多么需要保护和关爱的女孩,她的父母双双死于车祸,她在舅舅家长大,是个懂事很早,极少给人添麻烦的安静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凄苦令他心疼,并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顾她。
所以他很少对她说起他家里的事。他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爱上了别的女子,最后决绝地带着那个女子远走高飞了。他和母亲一直是相依为命的,他就是母亲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母亲的生活是否还能继续。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违背过母亲,竭尽全力地读书,一心想着以后能给母亲好一些的生活,让她不再那么辛劳。
可是他无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时闯进神秘肃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间抬头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仅觉得她美,还觉得她带着一丝一丝神圣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开始时,忐忑羞赧地被老师带进班级,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蒙住了。从他的座位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她的侧脸,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像花儿一样一片一片花瓣地打开,然后蕊的香气就迎着他漫过来。他怎么能抗拒呢。
像大多数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他急于向心爱的人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来到她的面前,终于有一天。他穿着干净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有点诗人或者贵族的气质。他很直接地对她表达了爱意。令他欣喜万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们开始偷偷地相爱,甜蜜而心惊胆战。
那绝对是一份炽热得不能更加烫手的爱情。烧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都变得软绵绵的,丧失了斗智,只是想一分钟也不分开地厮守在一起。这份爱情的热烈,使他们没有觉得有什么禁区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说,他们觉得理应毫无保留地彼此拥有。于是他们开始做爱。他们是这样的欢喜彼此的身体,深溺其中无法自拔。他们开始不再去月台眺望远走的火车,不再排演着私奔的二人话剧。他们开始在放学后急匆匆地跑去学校旁边的一间小旅店。那里暗仄潮湿,只有一张床单洗得花花搭搭的双人床。可是这里成了他们最神圣最奇妙的游乐场。
她怀孕了。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想带她去动手术她却是不肯的。她十分坚定地告诉他,她的妈妈在天之灵看到她要拿掉这个孩子一定会很伤心。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觉得学业那些于她都不那么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这个用他们之间炽烈的爱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惊,然而他却也无法不感动。他知道她从不懦弱,自怨自艾。相反的,她勇敢而义无反顾,从不知悔改。
他觉得他必须和她一起承担,既然她已经这样决定了。他带着她去见他的母亲。他和她坐在一边,母亲独个儿坐在对面,下午的咖啡馆,黑洞洞,生生的冷。他字字恳切内心忐忑地对母亲讲述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她坐在他的旁边,把手放在他的双手间,低着头,只是听着他的诉说,一言不发。他的母亲的脸像是一块已经板结的石膏那样的冰冷坚硬。她也一言不发,却死死地盯着坐在儿子身边的女孩。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瘦弱,可是她却有着这样大的力量,她现在要把她的儿子带走。生生地从她的身边,把他拽走。
他说完所有的事,最后请求母亲让他们一起离开。他说他会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寻找新的机会继续念书,他也会在找到工作赚到钱之后回来看望母亲……母亲仍是紧闭双唇死死地盯着那女孩,半天她才对女孩说:请你离开一下,我想单独和我的儿子说话。
女孩有些受惊,站起来惶惶地走出了咖啡馆。
母亲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像你的父亲一样被判我。所以没有任何可能你带着她走,除非我死掉。让她打掉孩子,从此你们不再来往。
他虽知道母亲一定会十分伤心气恼,可是他却仍旧没想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战争开始了。他不断地请求母亲,他甚至给她下跪,求她的宽恕。可是却没有丝毫转机,母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酷,他根本无法动摇她半分。
然而女孩的反应却越来越剧烈,上课的时候呕吐,冲出教室去。他必须带走她,不然迟早会被发现,使她成为全班的笑柄。
他们开始密谋悄悄逃走。但是这的确需要一段时间。他到处凑钱,他先后卖掉了他的网球拍,运动球衣和球鞋。他还借了很多朋友的钱。这时候他已经对母亲很冷漠,早出晚归。他对于母亲的不谅解失望透顶,不再向她恳求什么。
7)“你们顺利逃走了吗?”他突然停了下来,吉诺连忙问。故事已经变得十分激烈,她不能不被后面故事的发展所牵动。她已经十分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叙述故事绵长哀伤,那份对他的爱人的感情分明地渗透出来,令他变得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将要殉情的王子一般地迷人。
可是他没有立刻把故事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看看窗外,他说:“下午的课已
经开始了。”
“嗯。”吉诺附和道。
“你能带我去学校里面看看吗?”他用了一种她根本无法拒绝的企求的口吻。
“你想看什么呢?”吉诺问。
“我想找到我们那个时候用过的跳马。”他说。
又是跳马。吉诺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至今十分困惑跳马到底和他的故事有什么相干。她忍不住问:
“到底跳马怎么了?你为什么总是对那东西念念不忘的?”
“我会告诉你,现在陪我去找找它,好吗?”他仍旧恳求,迫切得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就像学校走去。吉诺内心有些恐慌,她想如果她爸爸此刻就端坐在传达室里,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外面走进学校,会怎么样。她整个中午都失踪了,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爸爸看到肯定会要了她的命。
于是在快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并对男人说: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看一下。”男人点点头,他从不多问,这令吉诺感到舒服。于是吉诺悄悄地走到传达室的旁边,身体贴着一面墙,慢慢挪到窗户跟前。她把头探上去一点,刚刚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没有人。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冲着他喊:
“喂,过来啊。”他于是慢慢向她走来。忽然,吉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忽然体会到了男人和他的女孩一起跑去火车站想要私奔时候的心情。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觉得自己是他的那个小情人,那个义无反顾地怀了他的孩子也不后悔的姑娘。他现在向她走过来,他们好似要去做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他要领着她走,逃开这围困她的鬼地方。啊,多么好。吉诺兴奋的脸上淌下汗水来,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放进温暖烤箱的面包,身上都流淌着甜腻的糖蜜。他走过来的时候,她犹豫都没有犹豫,她抓住了他的手。而他好像并没有十分意外,也没有抗拒。
她牵着他的手穿过学校的几座教学楼,操场,然后到了学校的后墙根下。这里依着学校的后墙有一排的平房。敞开的窗户上镶嵌着半块半块参差不齐的玻璃,青色水泥墙上隐约留着小孩子用粉笔画上去的凌乱的涂鸦。四周生满了荒草,秋天里的枯色一片。显然,这里是已经荒废很久。这里因为离她家住的那间小屋不远,所以她比较熟悉。她对他说:
“这里有好几个废弃的教室,也许放着从前的体育器材也说不定。我们一个一个进去找找吧。”男人点点头。
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教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尘灰味道。蜘蛛网密布,地上有仓惶躲闪的老鼠,而受了惊吓的蝙蝠也嗖的撑起翅膀,迎着他们的脸就飞了出去。吉诺有点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后。他仍旧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几步探着身子把房间里的器材看清楚——他们找到了废旧的乒乓球台,羽毛球排,瘪了的篮球,半截半截的接力棒。
在他们进到倒数第二个教室的时候,他还没有向里面走去,就忽然停住了。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对吉诺说,又像只是对自己说:
“它在那里。”这间教室十分空旷,吉诺穿过黑洞洞的房间里浓重的烟尘,看到了那架斜斜地站在教室一角的跳马。她陪着他走过去,拂开一圈一圈缠着它的蜘蛛网。她才看清它的四条铁腿还在,而上面那块皮子包裹的“马背”已经缺失了一半儿,皮子破损,磨光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垫和线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然后他缓缓地松开握着的吉诺的手,伸过起,很认真地拂去上面的厚厚的土。他又搬起它,两只手像是托着宝贵的贡品一般地把它举到教室的中央。她跟着他走过去。一只手放在它的背上,碰了碰它。他看看她,像是对她带他来这里找到它表示感激。
他不顾地上厚厚的尘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马上,开始继续说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
8)他们一天天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离开。这中间当然有他没有凑足钱,没有策划好逃跑路线等等客观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总是下不了决心。因为他知道他要放弃的是他十几年的努力,他将没有办法进入大学,没有办法实现他所有的梦想。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学期末。
然后终于要提到跳马了。那个学期他们体育测试的项目是跳马。此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只是因为穿着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觉。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马的。万一摔倒,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去请假。她捏造了一个身体不适的请假条,去向体育老师请假。体育老师是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刚死了女人,脾气暴躁不可捉摸。他没有批准她的请假,他十分严厉地告诉她,必须跳!女孩说,我不要体育成绩了总可以吧。然后她转身离去。
跳马的体育测试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忽然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体育老师来到他们班。点名要女孩出去补考。女孩只好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跟着体育老师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狠狠的体育老师带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后一刻抛给他的绝望而恐慌的表情。她会不会跳。跳的话会不会有危险,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翻滚着这些问题。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开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会忽然冲破房顶飞出去。他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带走她,要让她留下面对这样的事,受这样的苦。
他等着等着,终于等不及了。他倏的从位子上站起来,不顾还在上课,也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眼光,他冲出了教室。
外面已经是严冬,寒风凛冽。他跑下楼去,直冲操场。他在心里喊着她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刻,他感到要立刻带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点就要来不及了,他脑中一闪而过这样的感觉。
他在操场的外面,隔着铁网已经能够看到她,她站在那里,面前几十米以外是跳马。跳马的旁边是体育老师。通常老师会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说,她马上就要跳了。他必须绕到入口的地方才能进入操场。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一边跑一边看着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么的,他感到了一种杀气腾腾的危险。可是她好像根本听不见。她已经开始助跑,她向着那跳马跑了起来。他也跑,隔着操场的铁网,他向着那个入口奋力地跑去,并且还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时候事情就是差这么至关重要的一小段时间。当他跑到入口处的时候,她恰好已经跳了。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腾身动作。他也清楚地看到,当她跨过那马背的时候,她侧面的体育老师并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举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总之,那个站在跳马侧面面露狞狰的体育老师给她了一个可怕的力,她的身体在天空划过一条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场,土地都冻得结实了,甚至没有飞溅起来的尘土。坠落无声。
他看见的这一幕,就像是电锯切割时那一束一束剧烈的火花都飞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啊的大叫一声,像是一个盲了的人一样地摔倒在地,瞬间里被巨大的悲伤吞噬去了知觉,他昏了过去。
他记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那时候的梦就像他十五年后又梦到的一样。她在他的梦里跳马,像是在一个绕着圈的传送带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马。助跑,腾跳。他的心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跳着,他喊她的名字而她听不见,直至他觉得最后他已经失声了。
这是多么惨烈的梦。而事实也和梦一般无异。她死去了。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孩子像是隐藏在她身体里不动声色的瘤,在这关键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不知情的体育老师让女学生补考,结果女学生摔了下来,死于流产。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个女学生竟然悄无声息地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学们也立刻知道这孩子应该是他的,一时间他和她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没有人会注意到那场跳马有什么不寻常——意外总是很容易发生的,不同的只是这是个怀孕的女生。
可是他却是知道的,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刻,体育老师伸出手指粗短的双手,他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力?在她坠落在地的时候,他那狞狰的脸上划过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只有母亲守着他,他问,她还好么她还好么?那不是意外,是那个体育老师要害死她!他冲着母亲大吼。
母亲的表情十分平静,抓住他颤抖的双臂,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她死了,还有那孩子。”
他骤然松弛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有力气站起来,去找那个可怕的凶手算帐,他以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么也做不了了,或者说,他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经死了。他没有来得及带走她,而她现在死了。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跟随她,既然一直都没能带她离开,那么至少在她死去之后可以追随她去,一直伴着她。
他在那一刻之后,就只是忙着寻死了。
9)至此故事已经完整。
吉诺还依在他的身边。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仍旧是一片静悄悄的。教室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刺目的日光射进来,吉诺看见像龙卷风一样一片梭形的尘埃在日光下飞舞,随后它们就都钻进了那个走进来的身体里,再也看不见了。吉诺看到走进来的是她的父亲。
父亲站在门口的地方,面色上的表情愤怒而肃穆。她忽然觉得父亲很高大,完全遮住了射进来的阳光。她从男人的身上离开,坐直身体,错愕地看着父亲。
“你找我算帐好了,放掉我女儿!”吉诺看到爸爸像只子女被擒的豹子一样咆哮着。
吉诺看到她身边的男人的目光早已经像磁石见到铁一样,紧紧地吸附在父亲那张紧绷着的脸上。他缓缓地站起来。
父亲双手握着一根很粗的铁棒,摆出一副随时对抗他的出击的姿势,喉咙里发出一起一伏海潮似的声音。他已经面对父亲站好,忽然间从身后的腰间抽出一把弹簧刀。腾的一下,他打开了刀,刀子亮着铮铮的白光,宛如一个预示灾难的闪电从黑寂寂的天空划过。男人是背对吉诺站着,吉诺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是一种低声的抽泣:
“你为什么要推下她?你说!为什么?”他低吼着,双腿在剧烈地颤抖,吉诺觉得身下的地面都振动起来。
吉诺看着男人的背影。她脑子里有大片的空白,她可以抱住男人的腿来解救父亲,她问自己是否要这么做,眼前的这个男子早已失去了彼时的温和,他现在像个点着了的炸弹,吐着滋滋的火芯子。他亮着他的刀,他是要杀死她的父亲。这是否是一场幻觉,这愉快的一天是不是一个骗局?如果男人带她走,是一场私奔还是一场绑架?
她却感到她身体里的力量在阻止她抱住他的腿来解救父亲。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助地把身体靠在跳马上。这时她的父亲已经开口说话:
“其实你要算帐也不该先找上我。”
“什么意思?”男人已经变得十分激动,他晃了晃手上的刀,颤声问。
“有人指使我那么干的。”她父亲说。男人和吉诺都是一惊。
“谁?”男人大吼道。
“是你的母亲。”父亲说,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闭嘴!你在说什么?”男人像是被击中一样,上前走了一步,挥着刀子摇头,他不肯相信。
“你母亲要拿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来求我这么做的。我起先不肯,不过她愿意那跟我上床作为交换条件,唔,我那个时候刚死了老婆,正是寂寞,嘿嘿,所以我最后经不住她的诱惑,就答应了。不信,你可以问你的母亲是不是这样……”父亲说得一脸坦然,仿佛没有丝毫错误是他的,他是彻头彻尾无辜的。
“不!”男人仰天大吼一声,已经彻底崩溃一般拿着刀子冲着她的父亲就捅过去。她的父亲连忙举起铁棒来抵挡。他们搏斗起来。
吉诺还靠着跳马坐在地上。她忽然变得格外镇静。她已经不再看两个男人的搏斗,只是伸出一只手,哐啷哐啷地敲打着跳马的铁腿,然后她侧着头,把耳朵凑过去,好像里面发出了什么奇妙的声音,如此地引她入胜。两个男人的搏斗好像发生在与她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世界。她觉得她在敲打跳马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那个死在跳马上的女孩的灵魂在说话。她的灵魂好像一直缠在上面,无法挣脱离开。
那一边的搏斗仍在继续。男人已经占了上风,他的刀疯狂地挥舞着,砍险些伤了吉诺父亲的手臂。她的父亲仓惶地冲出了教室。男人随后举着刀跟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男人沿着这排平房的边向着这间教室走回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前的皮肤有重重的抓伤痕迹。他的刀上还有鲜红的血流淌下来。而此时屋子里的吉诺正把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头侧着,耳朵贴在跳马的一根腿上,认真地倾听。
吉诺听到那女孩跟她说,其实在跳马助跑的时候,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很大很大,涨满了整个耳朵,让你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于是不会有那些总也放不下的烦忧,你只是跑,像是穿过风去了别的世界一样的疾跑着,然后在腾空的一刻,你就会以为你飞起来了,就好比一只翅膀结结实实的鸟儿那样,离开了地面,你就会感慨,终于离开了,终于自由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解脱,很轻很轻,像是一支洁白的羽毛。美妙极了。
真的吗?比什么都美吗?比跟最爱的人在一块儿还美吗?吉诺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真的,比跟最心爱的人在一块儿还要美。飞起来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就只是想着飞起来了。女孩说。然后女孩笑眯眯地望着吉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把小嘴巴附在吉诺的耳朵边,轻声对她说:
现在这架跳马归你了,你也试一试吧?
男人再次走到这间教室门口,他身体摇摇晃晃,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一脚踩进来就看到,吉诺正在距离那跳马七八米的地方,她忽然向着那架跳马跑过去,然后在跳马的前面稍稍停顿,腾空一跃。
男人在门边的位置,只能看到吉诺的背面,可是确实有什么理由让他相信着,那冲上天空的一瞬,她是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