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上的珍妮花
洪水来到棉花镇的时候是黄昏。这一天天黑得特别晚,不知道为什么卖苹果的小贩没有收摊,做炒货的机器也还转着。主妇手里抓着晚餐用的白米,但是她站在灶前很久都没有把米放进锅子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等待天黑下去,而天黑又在烦躁不安地等着什么。彩霞像咬破嘴唇的血一样一点一点渗出来,渐渐地漾得整个天空都在晃悠。
女佣刚给他换过一件秸麦色的睡衣,他现在满身是一种肥皂的香气。这是吃饭前的一段时间,他从躺的位置能够看见一点天空。天空很明亮,特别红艳。和很多黄昏一样,他听着收摊前的小贩们最后的奋力吆喝渐渐睡去。然后,他就听见了大水的声音。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妇女叫喊声,小孩子的哭声,房子坍塌的声音,牲畜的哀号声。他再看出去的时候他觉得整个天空都要被掀起来了。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他确信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一场洪水来了。起先的几分钟他很烦躁。他听见有个彪壮的汉子吆喝的声音,他猜想那个人一定在带领全镇子的人逃命,于是他就无缘无故地不安,不停地晃动身体两侧的手臂。但是大家逃离开得很迅速,很快整个镇子就只剩下水声了。他也就缓缓地安静下来。他轻轻唤了两声女佣的名字,没有人应答,他确信所有的人都应经离开了。这个时候,已经有小股的水冲了进来,最先漂浮起来的是一只墨绿色塑料盆。
她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和上帝说说自己的遗愿。其实他没有确切的愿望,于是只好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希望找到一些遗憾让上帝帮助来弥补。然后她就进来了。她是漂进来的吗,因为她是一个很矮小的老太婆,还没有拿拐杖,几乎无法直立,更何况行走。她险些被那只飘浮的塑料盆绊倒,可是她仍旧不看脚下,她看着他。定定的眼睛看着他。很奇怪,她并没有被他的样子吓坏。相反的,她很快叫出他的名字。他没有听错么,在巨大的水声和盆器碰撞的声音中,他听见这个小老太婆叫出自己的名字:
“匹诺曹!”
“我是珍妮!”老妇人好不容易抓住床头的把手,把头俯下对他说。他有些不喜欢别人在这个糟糕的时候来探望他,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珍妮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还是一个使他感到舒服的符号。他和珍妮,他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四十,四十五,也许更久。在他的脑海里,珍妮是个两腮长满雀斑,脑袋圆鼓鼓的小丫头。她现在像个被农夫放弃的烂苹果一样在荒野里寂寞地经历了苦难四季。
“珍妮,你自己逃命去吧,你瞧,我是不能动的了。我的鼻子已经太长了,我早已无法站立,我只能躺着这样生活。”他和珍妮的目光都聚向他的烟囱一样高耸的鼻子上。他想珍妮已经发现,他的房间是特制的,天花板格外高,可是即使是这样,他的鼻子几乎还是抵触到了房顶。鼻子像一棵恶劣环境下生长起来的树一样布满了划痕,很多地方已经缺损,圆形椭圆形的窟窿像一颗一颗不能瞑目的眼睛一样躲在这迟钝的巨蟒背后。鼻子已经变得很细了,只要稍微剧烈一点的风一定就能把它折断。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这并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我最难过的是,因为我只能躺着生活,我的所有眼泪都流进了自己的嘴里。”
在这个瞬间,匹诺曹想到,也许他的遗愿应该是能再度坐起来,淋漓酣畅地淌一回眼泪。说不定那些水能够比这洪水还大呢。
珍妮第一次遇见匹诺曹的时候是在她家的后花园。十岁的珍妮刚刚学会简单的手工编织。她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晒得红烫烫的。蔷薇的香气在那一季很盛,匹诺曹正是躲在蔷薇花丛的后面。他穿了一双红色的亮晶晶的木头小鞋子。珍妮非常喜欢红色,所以她对红色是很敏感的。她眼睛的余光和那红色小鞋子的光芒给碰上了。她大叫了一声:“是谁在后面?”蔷薇花从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这个木头小孩就走了出来。他那时候会的表情还很少,甚至不会脸红。
“就因为你是木头的,他们就欺负你么?那他们干吗不去欺负他们家的桌子,看他们的爸爸不揍他们!”珍妮忿忿地说。匹诺曹没有说话,他仔细看着他和她的身体,的确不一样:珍妮是粉嫩嫩的颜色,他的肤色要更加黄,还带着刚漆过的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他真希望每个小孩身上都是浇了一罐油漆的,黄乎乎的最好最好了。
“他们是用火柴烧你吗?你没有真地被点着了吧?”珍妮又问。匹诺曹摇摇头。
“那可是,你真的是你爸爸做出来的吗?就是把烧柴的木头钉起来这么简单吗?那我也能做一个木头小人嘛?”珍妮碰碰匹诺曹硬邦邦的手臂,好奇地问。
“是我爸爸做出来的。可你不行。我爸爸是个了不起的木匠。”
珍妮有点丧气,就没有继续提问。他们两个就站在她家的葡萄架子下面很长时间,珍妮才想到,匹诺曹的心情应该更加糟糕。于是她拍拍匹诺曹木头匣子一样的肩膀,十分用力地说:“不要紧的,他们都不和你玩, 我和你玩的。我喜欢木头小人”。匹诺曹抬起头来看着珍妮,他觉得他应该表示一下感激,可是他不会呢。连眼睛也没有潮湿一下。那个时候我们的男主角还没有学会哭泣。
“圣诞节的时候,大家会互相送礼物。圣诞树在屋子当中央转啊转啊,火鸡在锅子里跳啊跳啊,可有意思了。”珍妮在圣诞前夕的时候把一个美好的圣诞蓝图描绘给匹诺曹。可是圣诞节到了的时候,匹诺曹发现,圣诞树和火鸡都没有来他家。他的爸爸坐在躺椅上打磨 一只昂贵的木头烟斗。时间过得非常慢。匹诺曹已经第五次溜出门去扒在别人的窗户上看。绿色的高个的亮闪闪的家伙站在中间,大家围着它团团转呢。
匹诺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伤心难过,嘈杂的铃铛声中他昏昏欲睡。直到后来他被珍妮拍醒了。珍妮那天的脸是草莓色的,她肯定吃了很多好的东西,手舞足蹈地来到匹诺曹面前。然后她立刻感觉到匹诺曹家很冷清,黑洞洞地不见一盏灯。
“你爸爸可真是个怪人。他没有一个朋友吗”。珍妮把草莓色的脸贴在窗户上望进去。她看见木匠一个人幽幽地地坐在房间中央,嘴里叼着的烟斗忽明忽暗。
“算了,别去管他,我给你带来了圣诞礼物!”珍妮从斜挎包里拽出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什么是什么。”匹诺曹大声说,他感到自己的脸也迅速变成了草莓色。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鼎沸的泉子一样汩汩地冒着热气。
“哈,是我织的一件厚外套。你穿上就没有人能看出来你是木头的了!”珍妮把一件毛绒绒的藏青色外套从袋子里抖出来,但是她并没有立刻把外套递到匹诺曹的手里,而是双手举起它来,高过头顶。
匹诺曹等待这句话说完都觉得漫长,他急切地说:“啊,你多么好啊,我多么爱你啊,珍妮。快给我快给我!”然后一只手拉住珍妮的胳膊,另一只手迅速抓住那件已经属于他的外套。其实外套相当粗糙,已经有好多地方脱线,露出白花花的里子。可是它是匹诺曹有生以来的第一件衣服,它将使他获得一个男孩的真生命。
匹诺曹抬起还不怎么能打弯的胳膊,费力气地伸进外套袖子里。末了他一丝不苟地系好每一枚扣子。然后他冲到大窗户面前仔细看看自己,又转了一圈。
“现在,你还能看出来我是木头的吗?”匹诺曹缩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问。
“厄-----,你说话的时候要闭紧嘴巴。不然,大家就看见你嘴里的大钉子了。”珍妮走前去,掀起匹诺曹的上嘴唇,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钉子,皱了皱眉。
洪水继续漫近来。他侧目一看,水已经没过了珍妮的小腿。她颤巍巍身子几次险些栽进水里。他有一点躺不下去了,现在好比他安闲地在船上,而她在水里紧抓着船挣扎。
“你就没有一根拐棍么?”他责备地问。他当然不会知道她从他离开之后就没有用过任何木头的东西。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关注木头和生命的关系。上回小镇上来了个魔术师,他从一个木头盒子里变出一个女郎来,珍妮看得目不转睛。她跟着魔术师走了很远,不停地追
问这人是怎么造出来的。
“假的!只是把戏,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么!”魔术师甩甩袖子,跳上他的马车,女郎正坐在马车里啃一只面包,马腾起蹄子,把珍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那么,你抓住我的鼻子吧。快,趁它还是很结实的”匹诺曹命令珍妮。
她迟疑了一下,因为这的确很古怪,但是她还是抓住了。冰冰凉的棍棒在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地暖和起来。
“厄,你怎么能找到我?”等到她站稳了,一切稍稍平息了,他就问道,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要找到一个罕见的长鼻子的人并不是很难。从前我没有来寻找,现在我知道我要是不找我以后就不定能见到了。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珍妮笑的时候皱纹像水波纹一样一圈一圈在他的眼前荡。
“唔,你早猜到我的鼻子会一直长下去的么?”他有点被戳痛了的感觉,立刻反问。
鼻子是长在脸上的,怎么可能不泄漏呢。事实证明,他是不能说谎的。一个小小的谎都不行不行的。他只要说一个小的谎,他的鼻子就会变长半寸。他甚至都能听见那木头生长的声音。
“这太可怕了!我爸爸简直是个巫师,他干什么要这样造一个我呢?”匹诺曹在珍妮面前大声抱怨。
“肯定是你妈妈骗了他,给跑掉了。所以你爸爸痛恨所有骗人的勾当。”珍妮很聪明地下了这个定论。
“是这样的吗?”
匹诺曹永远都不知道答案,但是目前的问题是他极其痛恨这小镇,他痛恨父亲甚至所有健康的孩子。他不能忍受所有背后的袭击,不能忍受所有讥讽和鄙夷。他甚至总是怀疑珍妮也会在背后幸灾乐祸地笑他。她总是笑笑的,谁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啊!
“我要离开这里,”匹诺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鼻子,发现它已经像一根小树苗一样成长起来,很结实,还有新生木头的青邦邦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摸它,忽然对自己的鼻子生出一股强烈的爱意,“我不能允许我的鼻子遭受嘲笑!”
他离开镇子的时候是深更半夜。他确信唯一的朋友珍妮还在梦乡里。他有时候懒得理会她,她是个健康的过圣诞节的草莓色的孩子。
三寸长鼻子的匹诺曹自此离开了小镇,从此再无音信。
她顿了顿,说:“我知道你的鼻子会一直变长,因为我记得你告诉我的话,你说有时候说谎是为了得到某些新的尝试。我相信这种尝试总是存在在你的生命里。”她抬起头看看那根畸形的长鼻子。
“是啊,我喜欢新尝试。你不问问我这些年都作了什么。我每次说谎都很值得。我通过我说的谎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为什么不呢,既然我们根本做不到不说,何不尽兴呢!”
可是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眯着眼睛沉浸地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说谎的样子。”
“我记得那天你爸爸叫你去给住在小镇中心的富贵人家送一只打好的木箱子。我是和你一起的。那户人家的房子非常大,玫瑰花墙很高很高,里面的光景一点都看不到。到大门口的时候,你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出来。”
可是过了很久你才出来。你捂着脸。不让我看你的鼻子。
原来你是看见那富家小姐在吃巧克力。那时你还没有吃过巧克力。你看着那褐色的甜软的小玩意儿在那小姐的牙齿之间一瞬就融化掉了。你很想试试。你就讨好那小姐,说她有多么多么好看。你多么多么爱慕她。嗯,你当然可以但去说的,你的脸总也不会红起来。可是事实上她是个跛子,丑陋极了。你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你拿到那块作为奖励的巧克力放进嘴里的时候,已经发现你的鼻子在变长了。你狼狈地逃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鼻子已经有一寸了。可是你却告诉我说,你觉得很值得,因为你吃到了巧克力。这是多么可贵的尝试啊。”
她说完就不再出声了。她确实看见有小股的水流进他的嘴里。她想,他是用多久学会了流泪呢。
良久,他忽然嘿嘿地笑了。
“你说得不对!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第一次说谎,是在你送给我毛衣外套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我多么爱你啊。其实我只是一块木头,我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呢!嘿嘿,你过来敲敲我啊,我是空心的呢,我根本没有心和肺的!”他指着心脏的位置,痛快地说着,还用不断手指敲打自己的身体。
她怔怔地看着他,听见他身体发出的咚咚咚咚的鼓一样的声音。可是忽然,她却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如果那真的是你第一次说谎,那么你的鼻子为什么当时没有变长呢?”
他不耐烦地说:“总之,我没有喜欢过你,你快点走吧,不要自作多情。”他的话音刚落,她就听到吱吱的木头在拉伸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他的鼻子又在长长了。她于是知道,他又在说谎了。
“你想否定你的感情,那是办不到的。”珍妮轻轻地说。
“可我想让你离开这儿。为什么要白送掉性命呢?”他忽然低低地哀伤地回应了她一句。
“能不要否定从前的感情吗?到最后时刻仍旧在说谎的人应该感到羞耻。”珍妮大声说,竟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起来。他艰难地抬起手,碰了碰珍妮,耐心地她说,语气像是慈爱的父亲在哄他的小女儿:
“珍妮,倘使我当时不离开,在你的身边,做一个永远善良纯真的木头人,我同样会觉得不快乐。因为我看不到更大更远的世界。我不会遇见各种人,所以我也把会知道,你才是对我最好的。现在,虽然这一路的代价也可谓惨重,但是我终于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他的话语温柔,她低头看去,发现大水已经漫过他的下颌,很快就要漫过他的鼻腔了。珍妮去抬他的头,然而因着那只硕大的鼻子,头颅的重量她的确无法负荷。她知道他就要被呛死了。她忙了半天毫不见起色,只有水,越来越猛烈地涌过来。
“皮诺曹,我现在终于懂得爱情的真谛是什么。是甘愿。人一旦甘愿地去爱一个人,就会万分投入地去为他做所有的事情,并且感到幸福,永远也不会后悔,你不觉得这样的情感很美好吗?而你早年的离开,使爱着你的人想要为你做什么都不能。现在终于可以了。我甘愿留在你身边,和你一道离开,这是我最后一个选择,包藏着我从少女时代到如今的情感。”她俯身亲吻皮诺曹的脸颊:“怎么样,你就答应吧。”
然而皮诺曹没有应声,水已经漾过了他的鼻腔,盖过了他的眼睛。
珍妮把脸贴在浸在水中的皮诺曹脸上,轻轻又甜蜜地说:
“那么你是答应咯,皮诺曹。嗯,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好好睡吧。”
她躺在皮诺曹的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等待水渐渐漫过她,他的胸腔已经没有任何波动的声音了,只有水,大水一波一波漫过来的声音。
“晚安,皮诺曹,晚安,我亲爱的木头小人儿。”
那是相当安静恬美的结尾。可是不甘心的小孩子总是喜欢让他爸爸加上“皮诺曹的鼻子后来开出了花朵,是大片大片的红色爱情之花。”
“那是珍妮花,”小孩儿自做主张地说,“珍妮花开在皮诺曹的身体里。所以,他们分不开啦。”他一边说,一边拿彩色水笔记录下那美好的一刻。他为自己安排得这个美满结局感到得意,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