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那姑娘走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个坟墓一般的城市里,谁可以为我的青春作证?李良说,你可以为很多人活着,但只能为一个人死。而在这个夜里,我活着是为了谁?我又可以为谁而死?

赵悦的前男朋友叫任丽华,一个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树林事件之后,赵悦一直都讳避谈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万般诡计,她始终牙关紧锁,打死也不肯透露他们交往的细节。我说看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知道些什么,但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是觉得有问题。有一次因为这事,我们吵得很厉害,我一时没压住火气,泼口大骂:“贱货!你就是看任丽华鸡巴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像疯了一样冲进厨房,抓起菜刀上下挥舞,声称要劈了我。被我缴了械之后仍然乱踢乱咬,泪流满面地发表预言:“陈重,你亏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学校里传说赵悦曾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自杀过,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她矢口否认,再问下去就要翻脸。去年圣诞前夜,我们温存过后,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有意无意地说:“我这辈子再不会为别人自杀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话没说完,圣诞钟声远远敲响,楼下的酒吧里传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一辆汽车开过去,身边的路灯闪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掉了,我心中突然涌上一句话: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脑袋像被狂雷击过一样轰轰作响,眼前光点闪闪烁烁,出现赵悦血肉模糊的脸。我忙不迭地提上裤子,扑到前座上发动起车子,用力地扳过方向盘,紧踩着油门往回掉头,车门擦过路边的绿化树,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金海湾酒店308房间。那扇门依然虚掩,我抓住门把手,感觉心跳得厉害,静了大概有两秒种,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308空无一人,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电视消了音,形形色色的人从屏幕上翩翩走过,脸上或忧或喜,嘴唇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所有的灯都开着,床单胡乱地堆在床头,我用过的那张擦鞋纸,斜斜地挂在垃圾筐沿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擦过鞋的那面污秽肮脏,没擦过的那面光洁纯净,像初生婴儿的脸。

老板面试过我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董胖子还在安安稳稳地作他的总经理,肚子前挺屁股后撅,说话的调门一天比一天高,喷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反动气焰十分嚣张。周卫东总结了三句他最爱说的话,分别是:1、那你就错了!2、我的字不是随便签的;3、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说完后学着董胖子的样子腆肚而行,问我:“陈重,你——敢不服

么?”我拍着桌子大笑,说牛逼牛逼,太与时俱进了。

这两个月不太好过,董某无视总公司的批示,让会计每月扣我五千,又遇上销售淡季,每月发到手的还不到3000块,要不是还有点老本撑着,我早就宣告破产了。上周末在滨江饭店看见杰尼亚西装打折,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快30岁了,结局不远,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我想。

我大学时写文章,喜欢用“一生”这个词,一生的真爱,一生的理想,一生又如何如何。那时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到现在才明白,除了你吃进肚里的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而那些你确信拥有的,最终也会变成大粪,臭气哄哄地扬落在残余的人生。

我给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打过一次电话,遮遮掩掩地问他,四川公司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他一改前日的热情,冷冰冰地说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我心里凉了半截,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想来一定是董胖子又给我下了猛药。这厮八月底自费去了一趟总部,回来后变得异常生猛,销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还强硬地否决了我罢免刘三的提案,我指责刘三能力低下,说重庆老赖对他意见很大。董胖子骚哄哄地叨着烟斗,像领袖一样挥舞前蹄,说用人问题我说了算,“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我当时很想跳上去打出他的狗屎来,周卫东使了个眼色,生生把我拖开。

重庆老赖欠我的五万块至今还没兑现,我打电话斥责他不讲信用,他跟我打哈哈,说你们任务压得那么紧,我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你再等等吧,等这批货出手,我亲自给你送过来。我差一点骂出声,心想你他妈上千万的身家,区区的五万都拿不出来,真把老子当弯弯了?这事有点不妙,这家伙是出了名的黑心,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但好在我当时多了个心眼,所有发货回款的证据都捏在手里,就算他赖掉我的那部分,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