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郑桐今天从可靠的渠道得知,这次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学员已经出发了,石川村的党支部 竟没有推荐任何人。这可把郑桐气得七窍生烟,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常贵捣的鬼,这老东西太 阴险了,收了礼还不办事,郑桐决定找常贵好好理论一番。
郑桐一脸怒气地闯进常贵的窑洞,常贵正坐在炕上捧着个大海碗在喝粥。他强压着怒火说: "常支书,我有事要问你。"
常贵眨着小眼睛看看郑桐:"我知道,是为上学的事吧?"
"咱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没推荐我?"
常贵带着一脸的无辜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你咋知道我没推荐你?名额有限么,也不能 是个人就去。"
"我有可靠的消息,这次公社的推荐会上,你叼着烟袋蹲在那儿一言不发,是不是?"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你要不信,就把公社王书记叫来我当面锣对面鼓说说,我是和他说了么。"
郑桐终于忍不住翻了脸:"你他妈少来这套,你明明知道王书记不可能来对质,常老贵,你 这人够阴的,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就因为你克扣知青口粮的事,我和钟跃民得罪了你,这好 几年了,你还怀恨在心,背后给我下绊子,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常贵软中带硬地说:"郑桐,你要这么说,咱就没话了,上学的事我也管不了啦,你咋上来 就骂人呢?论岁数,你也是侄子辈,咋这么说话?"
郑桐大怒:"骂你?我还想打你个老东西呢。" 他怒火中烧地抄起炕桌上的大海碗要砸常 贵,蒋碧云冲进来抱住郑桐,郑桐挣扎着想朝常贵扑过去,蒋碧云拚命把郑桐拉走。
郑桐和蒋碧云并肩坐在村口打谷场一个石头碾子上,两人久久地沉默着,突然,郑桐开始抽 泣起来。
蒋碧云大惊,这是她笫一次看见郑桐流泪,她惊慌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郑桐,你怎么 啦?"
"这日子……真没盼头。"
"大家不是都这么过吗?"
"人……就怕没有希望,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郑桐,你从来都是乐观的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消沉?这可不象你。"
"你不知道,我想上大学,连做梦都想,可今天我去公社一问,被选上的工农兵学员都出发 了,当时我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蒋碧云说:"可你不能放弃希望,我就不信,咱们会永远呆在这小山村里,机会总会有的。 "
郑桐心灰意冷地说:"机会见了我,恐怕也会绕着走,我这个人运气不太好。"
"要是有一天,机会到了你眼前,你却无法抓住它,因为你不具备抓住机会的本领,到那时 候,你将无话可说。"
郑桐沉默。
"我知道,你的精神状态很糟糕,生活艰难,前途无望,还有……你很孤独。"
郑桐低声道:"是的,是一种灵魂的孤独,漫漫长夜,我在独自行走,何处是归程……"
蒋碧云轻声说:"如果心中有了爱情,也许情况会好得多,那时你会觉得温暖,觉得有了依 靠,觉得灵魂不再孤独,觉得生活从此充满了色彩。"
"可我眼前是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只有缺少植被的黄土。"
"郑桐,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我万念俱灰,实在提不起兴趣说话。"
蒋碧云扳过郑桐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那我说,你听好,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你说。"
"一个人走夜路实在太孤单,两个人结伴而行不是更好吗?"
郑桐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走?"
"是的,咱们一起走夜路,一起抵御孤独,一起寻找光明,你愿意吗?"
郑桐背过身去,不吭声了,蒋碧云温柔地从后面轻轻抱住他。
两行热泪从郑桐的眼中流出……
操场上,侦察营一连全连列队站在操场上,今天晚上,营教导员要宣布被选入军教导队学习 人员的名单。
从1966年以后,全军几乎所有的军事院校都停办了,军官的选拔全部出自现役中的老兵。各 军、师级,甚至团一级单位都成立了干部教导队,这相当于变相的军官学校,被选中的老兵 在教导队里受到几个月或一年的速成军官培训,然后再作为军官回到本部队带兵。1966年以 前的军官学校,它的录取条件是首先要通过统一的文化考试,仅此一条,就让很多只有小学 文化的农家子弟望而却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兴起,使很多旧的规章制度被废除,这样就给 吴满囤这类身处底层的农家子弟带来了希望,偌大一个中国,当所有进身的大门都向你关上 ,唯有在军队里还能看见一线曙光,对于身处底层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 息。
况且,用几个月或一年的时间速成一个军官,这在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当年闻名遐迩 的黄埔军校,不也是个速成班吗?这并不妨碍它培养了大批名将,仅第一期六百名学员中就 出了三百多名将军,他们从入学到毕业用了不到十个月。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干人员的名单,他们三人都是连队中的战斗骨干 ,提干早已势在必行,教导员也分别找他们三人谈过话。
钟跃民得知自己将提干的消息时,还犹豫了几天,他根本没打算在部队长干,要按他的想法 ,什么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经当了几年兵,那么就该换一种玩法了,老玩一种游戏多 没意思。要是提了干,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队干个十年八年就别想走。有种老掉牙的说 法,叫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钟跃民认为这纯属扯淡,不过是种俗人的想法,就象 人人都想发财一样,事实上发财的人永远是少数,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活法,关键在于自己 的感觉,他从来也不认为当元帅这种活法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现在钟跃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 字路口上,如果选择再在军队干个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这是闹着玩的么?就冲这每 天例行的五公里越野,他就有点儿烦了,这意味着他还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动了再让 你转业,到那时他还有心思再玩别的么?
但钟跃民最后还是决定进教导队,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张海洋和吴满囤,他经不住这两个 家伙的死缠硬磨,尤其是张海洋,他父亲来信告诉他∶这辈子不要想干别的,这身军装你就 穿到死吧,张家的后代除了当兵,什么也不能干,什么时候你穿上了军官制服你随时可以回 家,不然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海洋被断了后路,只好死心塌地的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下去 ,但用他的话说,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认准了钟跃民就是垫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 ,于是张海洋和吴满囤采取了死缠烂打的战术,每天纠缠着钟跃民,甚至使用了极
为无赖的 办法。
前些天,张海洋和吴满囤约钟跃民去游泳,钟跃民一去就上了当,他们把钟跃民带到一处僻 静的河岸上,说这里可以光着屁股游泳,两人先光着屁股下了水。当兵的都没有游泳裤,游 泳时一律穿部队发的绿色大裤衩,这种裤衩在水里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钟跃民一见他俩 下了水,于是也光着屁股跳进水里,等他游了一个来回后,发现这两个家伙早已穿好衣服坐 在河岸上,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微笑,钟跃民这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张海洋提出了两个条 件供钟跃民选择,要么进教导队,要么光着屁股回部队。
公布完提干名单的那天晚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钟跃民被张海洋叫到操场上的双杠前,从 当新兵时起,这里就是他们三人聚会的地方。
钟跃民问道:"你叫我到这儿干吗?"
张海洋说:"这是满囤的意思,他要请客。"
"这小子平时一分钱都想碾成末儿花,不想过啦?"
"我也这么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就是提干吗?你家穷成那样,充他妈什么大头?结 果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说你要不去就滚蛋,以后少理我,我操,这要放在刚 入伍那会儿,我非打丫一满地找牙不行。"
满囤抱着一包东西匆匆赶来,他蹲下身,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罐头,香烟,还有两 瓶白酒。
钟跃民和张海洋默默地看着他开罐头。
满囤打开罐头,又打开酒瓶斟满三个杯子,他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钟说:"还站着干吗?坐 下吧。"
两个人默默地坐下。
满囤举起杯子郑重地说:"都端起来,干了。"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
满囤又重新斟满:"再干。"
三人连干三杯酒。
满囤突然变得很激动:"两位兄弟不是外人,别笑话哥哥……"他突然朝一个方向跪下,连 连嗑了三个头便声泪俱下:"爹、娘,儿子给您二老嗑头啦,儿子没给爹娘丢脸,儿子在部 队提干啦,咱们家有盼头啦,俺能养家了呀……"
满囤嚎啕大哭起来,多年的委屈和压抑在一霎间都释放出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满囤哭愣了。
钟跃民抱着满囤的肩膀劝道:"以后就好了,排级工资五十二块,你能养家了,这是好事呀 ,你该高兴,弟兄们也为你高兴呀。"
满囤擦着眼泪哽咽道:"两位兄弟,照理说,和你们认兄弟,俺是高攀了,你们够意思,从 没嫌弃俺,这几年你们连件新军装都没穿过,全寄给俺家了,俺一个穷小子,真拖累弟兄们 了,俺代表全家给你们磕头啦……"
满囤又要跪,钟跃民和张海洋慌忙扶住他:"哥们儿,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不是哥们儿吗 ?"
满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该怎么报答弟兄们,俺姓吴的心里有数,喝 ,这两瓶酒今天要喝完,谁也别装熊。"
钟跃民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大声道:"喝,为告别咱们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 能爬起来就行。"
张海洋牛皮哄哄地说:"起不来也没关系,叫人给教导队带个信儿,就说大爷喝多了,晚一 天去,怎么啦?"
钟跃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个小排长吗?"
钟山岳自从被解除隔离审查以后一直没有分配工作,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了,他在被审查期 间,部里又提升了几个副部长,因此在职的副部长已经达到七八个了,实在没有位置可以安 插。尽管钟山岳心急如焚,可是象他这类情况的干部实在太多了,组织部门也毫无办法。钟 山岳和大多数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的老干部一样,公开的说法都是自己还年轻,身体条件也 不错,还想为党为人民多做几年工作。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理由过于冠冕堂皇。
钟跃民这次探亲回家可没少听父亲发牢骚,老头子又添了个不良嗜好,每顿饭必喝酒,一喝 酒话就多,话一多就骂人,每当酒至半酣时,钟山岳已把所有不满意的人和事挨个骂了个遍 ,钟跃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准把他也捎上。
父子俩有五六年没见了,钟跃民刚回来时,父亲很兴奋,先是给各地的老战友打电话,说我 老钟的儿子在部队当了排长,然后便一刻不停地追着钟跃民问这问那,钟跃民到客厅,老头 子追到客厅,钟跃民进了自己的卧室,老头子又追到卧室,弄得钟跃民都快烦了。他记得父 亲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在他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连打起人来也颇具大丈夫气 概,他决不象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样,不愠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几下,钟山岳可没这么温文 尔雅,他总是出手如电,让钟跃民还来不及反映,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脸上 ,其力度足以让钟跃民原地转向360度,眼睛里一片金光灿烂。
钟跃民百思不解,眼前这个唠里唠叨的老头子是他父亲么?怎么人一老就变成了这样?辽沈 战役时那个打仗和追女人都同样风风火火的年轻师长如今哪里去了?
当然,这都是钟跃民刚回家时的情景,他和父亲相处没几天,就发现父亲其实没多大变化, 只不过是没事干闲的,他心里装满了无名火,你千万别招他,一旦招他发了火,顿时就露出 了狰狞面目。
钟跃民想起了儿时的理想,为了不挨爸爸的揍就得自己当爸爸,这种想法太缺乏周密性,忽 略了最根本的一条∶即使你当了爸爸也不能保证你自己的爸爸不揍你,这是一条铁的规律, 任你有多大本事也甭想翻过来。
钟山岳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钟跃民正在给父亲按摩肩膀,他讨好地问:"爸,您这算是官 复原职了吧?"
"恢复了原级别待遇,就是没事干,中组部可能是把我忘了。"
钟跃民说:"您还是好好休养一阵吧,爸,我妈去世后,您为什么不再找个老伴儿?"
"有合适的么?你小子给我介绍一个?"
"真抱歉,没有。"
"那你小子废什么话?过问起老子的私生活来了?"
"我是觉得您需要有人照顾。"
父亲说:"结婚不是为了要人照顾,要是那样,我不如请个保姆,儿子,明天咱们去八宝山 看看你妈,咱家如今只剩下咱们两个啦,人丁不旺啊,我这辈子最大的贵憾,就是没多生几 个儿子,你妈生你以后就动了手术。"
"我知道,您还想着我妈。"
父亲说:"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交过两个,时间都不太长。"
"笨蛋,连个女朋友都看不住,人家看不上你?"
钟跃民惭愧地承认:"就算是吧,我没本事,比您年轻时差远了。"
钟山岳得意地吹嘘起来:"这倒是,老子年轻的时候可比你这会儿风光,全纵队最年轻的师 长,那些女同志见了我就两眼放光,轰都轰不走。"
"您最后还是看上我妈了?"
"你妈当时是我们东野机关里最漂亮的,唔,当时不少师团级干部都打她的主意,可她谁也 看不上,只有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等我呢,那是总攻锦州之前,我正准备打大仗,顾不上找 她谈,等打完了仗我才找的你妈,你猜你妈的第一句话怎么说?她说,你怎么才来?"
钟跃民大笑:"老爸,您真是情场高手。儿子可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