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一.{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杜家村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每家每户都张灯结彩,各种彩礼流水一样送到家门口,乐得二娘合不拢嘴,对爹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邻里街坊到了外乡,每一个都逢人就说,我们杜家村,就要出一位娘娘了呢!神色间皆是自豪,喜不自抑。
可是村里,也有嫉妒的人家背后议论,杜老三家的杜馨儿有什么好?长得清眉淡眼,也不见多出挑。这要到了宫里,还不被铁定被那些姹紫嫣红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
我无意间听见,却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她们也说出了我的疑惑。
那日,皇上乘着镶金画舫经过馨江,不过远远见了我一面。那时我正在岸边洗衣,满手是皂角泡出来的白沫,掠一掠额前的碎发,蹭得满脸都是。蓦一抬头,就看见一艘金灿灿的大船在眼前飘过,船头立着一位锦衣金冠的男子,身边还依偎着两个身穿七色芙蓉衣的女子。
日光映着金色,甚是晃眼。我眯起眼睛,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第二日,真金打造的圣旨便快马送到了杜家村。
满纸繁复的文字,乡亲们只听懂一句。“封民女杜馨儿为静嫔。钦此。”
当晚,整个村落都在欢腾。杜家村是幽僻的渔村,出个秀才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更别说是出个入宫的妃子。二娘第一次不敢再在爹面前颐气指使,只是亲昵地拉起我的手,说,馨儿,你是馨江水养大的姑娘,要记得根在哪儿,要记得报恩。
我退下手腕上的一双白玉镯子,在手里掂量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半晌,说,“二娘对我有过多少恩,我自然记得。”神色不由有些咬牙切齿,二娘见我这个样子,脸都白了,刚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只要你以后好好对爹,我便不再计较。”一边将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另一只朝半空抛去,清脆一声碎掉。“否则,有如此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二娘脸色转青,好一会儿才红晕过来,幽幽一笑,说,“馨儿你放心,家里一切有二娘呢。反倒是二娘放心不下你,乡野丫头进宫,无依无靠的,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听说,宫里好多冤魂的。”
我一愣。她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别以为自己真的飞上了枝头。是金凤凰还是死凤凰,都还是个未知数。
片刻之后我淡淡地说,“我的命比别人硬,二娘你不是最清楚么?这么多年我连你都受惯了,还怕什么呢?”
二娘的脸色再一次转向青白。此时也不想跟我正面冲突,随即讪讪地岔开了话题。
进宫前的一夜格外漫长。二娘的话点醒了我,那幽幽深宫分明是我未曾见过的风口浪尖,倘若我不能保全自己,受连累的便会是我的家人。一夜里辗转反侧。爹只说了一句,要是呆得不舒坦,就回家来。爹不怕别人说,也不怕有个回门的闺女。
心中一暖,掌心攥着那个绣着“寒”字的金线香囊,无数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中呼啸而过,终于沉沉睡去。
二.{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
大正宫里繁花似锦,七宝琉璃制成的九根柱子擎着雕龙刻凤的棚顶,眼睛皆是一品夜明珠,即使是白天,也在那一方阴影里闪着幽幽的明光。
天家气象,果然不同凡响。我一步一步走着,脑中想的却是……他的家,原来也是这样的么?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便是这奢华精致的亭台阁榭么?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渔船的时候,眼神会那么新奇,会像个孩子一样拉住我的手,说,馨儿,以后我们便这样过一辈子,再也不上岸了,好不好。
正在想着,倏忽便撞到一个人。慌忙抬头,只见那女子衣饰华丽,杏眼朱唇,一脸怒容,旁边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向我走进两步,劈头就是两巴掌。她出手极重,我始料未及,只觉半边脸颊疼痛如火,一时只是愣在原地。她身后的婢女一脸嚣张,道,“走路没长眼么?我家娘娘你也敢撞!”
两个人撞在一起,又岂是一个人的错呢?可我不想多生事端,是以默不作声。
“发生什么事了?”那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厚重而悦耳,中气十足,语气确实轻松戏谑的。恍惚间带着一丝泰山崩于眼前亦能谈笑自如的激昂意气。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袭墨色锦衣,更衬得灼灼金冠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串明黄穗子,依稀是二龙戏珠图样。一双眼睛狭长明亮,盈盈似有美玉流转。鼻梁直挺,唇角幽幽弯着,组成一个浅淡随意的笑容,却又说不出的好看。仿佛春风抚过脸颊的感觉,清爽又微痒。
打我的女子当即换上一副如花笑颜,柳腰盈盈一弯,恭敬施礼道,“珍妃叩见皇上。”我一愣,方才看到他身后长长的仪仗。鎏金便轿就停在后头,金灿灿的,与那日江面上的大船一样,将眼睛刺得睁不开。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宠冠后宫的珍妃。而他,便是以一纸诏书改变我一生的皇上。我一瞬间的怔忡,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眸子,竟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皇上没有叫她起身,而是转头望向我,看似随意实际目光如炬。我这才恍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他却来扶起我,大手温柔有力,说,“方才怎么了?”声音甚是亲切,手上一加力,道,“朕会为你做主。”
我下意识地望向他。他那样地看着我,乌黑瞳仁深沉似海,让人看不透一丝端倪。虽然离得我很近,可是我却觉得那双眼睛那么遥远。……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就好比说,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可是这双眼睛不是。它深不见底。它看似随意,其实逼视着我灵魂深处,仿佛要将我看穿。
所以我顿了顿,说,“回皇上的话,方才并未发生什么。只是民女初次进宫,在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似是难以置信,疑惑地瞥我一眼,复有不屑地转过头去。皇上定定看我片刻,漆黑瞳仁中瞬间如有宝光流转。半晌,似是觉得索然,轻应一声,转身揽着珍妃的腰扬长而去。
那是我第一天入宫。一别之后,我有半年没有再见到皇上。
不久之后我也渐渐知道,宫中有不成文的规定,“珍华婉静”四个字中,以“静”字最为卑贱。通常都是赐给出身寒门又不受宠的宫人,而“嫔”号又是后宫最低的位份。其实明眼人从封号上就可看出,皇上对我,并没有多重视。
其实早在那日,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众多宫人细微的议论声中就已经明白,其实,皇上并不喜欢我。他之所以召我入宫,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对我来说,却也不是坏事。因为我已经,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人的爱情。
三.{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锦衣玉食,书斋里又有万卷可供嫔妃借阅。虽然大部分是些《女诫》之类的教导女子懿德的书,不过偶尔也有些动人诗文。
记得曾经,站在月光下的馨江前,他曾一笔一划在我手心上写,“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现在想来,都仿佛是前生的事。
秋日的庭院,本是满目萧索。夕阳西下,却更映红丛丛枫叶,在绯红日光下闪烁着胜于春日的华光。我坐在园中的石桌上,不知不觉间便将这句诗写了数遍。一阵秋风卷来,将案上纸张迎空抛起,片片如雪飘落。我急忙起身去捡,眼见有一张掉落在水池里,宣纸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水浸透,墨迹丝丝化开,就好像流了泪。
我心中轻轻一酸,不觉停了动作,只是望着水池出神。半晌,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男声,似疑惑,又似叹息。“春愁秋恨,原来你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我一愣,转过头,就于煌煌枫叶林中,看见长身玉立的他。慌忙俯身,道,“馨……静嫔给皇上请安。”
“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一怔,不知皇上为何会忽然跟我说这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不敢不回皇上的话。随即只是低着头,道,“臣妾偶尔也出去的。只是不常见人罢了。”
风声掠过火红枫叶,静馨苑里下人本来就少,此时又正晌午,全都贪睡去了。世界静寂一片,我低着头,只见一双明黄色镶红宝石金丝靴子映入眼帘。他无声地走到我身边,修长食指忽然拈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那样地看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熠熠如星,又沉沉似海,目光里隐约藏着一丝探究,似乎比上一次更想将我看穿。
毫无预警地,他忽然扳过我的脸,狠狠吻向我的唇。攻城略地一般,充满了占有欲。
我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他粗暴地扼住我的手腕,将我死死按在石桌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目光幽深,仿佛暧昧不明。“杜馨儿,你到底要什么?”他眯着眼睛看我,像是在审问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心中恨他无礼,却又惧怕他的身份,心里敢怒不敢言,听他这样问,一股气涌向胸口,垂下眼帘冷冷地说,“无论我要什么,陛下都肯给我么?”
他眯着眼睛,神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么?”
语气睥睨,那样肯定。
“珍妃的人头。”我一字一顿说道。
皇上一怔。他神色惊怔地看我一眼,他的睫毛从来不曾以那样的弧度扬起。
我满足地看着他一刹那吃了黄连一般的表情,隐隐有种出了气的感觉。可是我毕竟还是要命的,于是紧接着笑道,“臣妾开玩笑的。请皇上恕罪。”
他又是一怔。随即只是笑笑,淡淡拂袖而去。
静馨苑里秋风瑟瑟,红枫满地。我望着那金灿灿的背影想,这下,他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四.{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十一月的天气,秋日快走到尽头,隆冬将至,静馨苑里却渐渐有些热闹了。皇上毕竟是来过这的,内务府的总管极是乖觉,生怕会得罪一位未来得宠的主子,于是多派了些人手过来。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这才渐渐知道皇帝的名讳。
漆若陵。
宫女说起他的名字,都是要在地上三叩九拜才敢开口,我却恍惚出神,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不觉又回到那个春天,有个黑衣如墨的男子曾在馨江边上眼神认真地告诉我他的名字。——漆若寒。那是刻在我心里的三个字,竟与当今圣上的名字如此相似。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他若不是皇亲国戚,又怎会以那样的阵仗离开杜家村。
正在想着,却有小太监过来通报,说珍妃邀我去珍锦宫赏花。我一愣,我与众嫔妃们一向素无往来,赏花饮茶这档子事从来不会有人来邀请我。正想装病推脱不去,侍女玲月却到我耳边轻声说,“娘娘还是去吧,不好拂了珍主子的面子。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玲月在宫里呆了很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叹一声,只得跟着去了。
珍锦宫甚是繁华,长廊两端堆着一盆盆盛开的兰花,真真繁花似锦。我到时,其他妃嫔均已经到了,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屋子人。在座的都是出身名门,位分也高,我一一请了安,众人看我目光中皆有些鄙夷,珍妃反倒笑得最灿烂,虚扶了我一把道,“好妹妹,你可来了。”
看她这样笑,我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她继续说道,“那边那朵花,你帮本宫摘过来。”
我只得依言去了,走得近了,心下不由一惊。只见那花开得似云,纯白的大花盘下配着翡翠绿的叶子,只是茎上长满硬刺,根本无从下手。——这花是杜家村特有的一种野花,我们都叫它“摘不得”,上头的刺是有毒的,碰一次手要肿好几天。
她怎么会有这种花?我心中有些微微地恐慌,也顾不得疼,伸手便去采花,十指霎时鲜血淋漓。
“好啊,本宫要白色的花,你居然用血将它染红,是要添本宫的煞气么?”珍妃笑着瞥我一眼,神色里尽是得意。
“静嫔不敢,请珍妃娘娘息怒。有什么事还请娘娘冲着我来,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珍妃的娘家世代权贵,在杜家村,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想必那日我对皇上说的一句戏言已经传到了珍妃耳朵里,而她今天让我来看“摘不得”,也无非是在告诉我,杜家村已在她的掌控之下。
“哼,倒是个明白事的丫头,只可惜聪明的不是地方。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人头是没有,耳朵倒有一个!”她忽然抛下一个锦盒,散在地上,露出苍白的一只耳朵。血迹已经干了,耳鼓内侧依稀有颗黑痣。
我脑中一阵昏眩,脸颊霎时僵硬,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把我爹爹怎么了?”
珍妃冷笑一声,也不回答,道,“你愿意跪,就跪着吧。不跪上三天三夜,就别想再见着你爹了。”
我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来,血丝渗出来,苦涩一片。
爹是这世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且是被我所累,这让我如何自处?石板又硬又寒,再加上心力交瘁,我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几乎已经支撑不住。脑海中开始零星出现幻觉。
……比如幼时过年,爹给我买的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
……比如那个少年,默默站在身后看我梳头。笑容温煦,满目星光。
若寒,若寒。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忘记。可是原来,当我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人,终究是你。
五.{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即使时过境迁,即使事隔多年,我也总是记得,遇见他那日,馨江上碎宝石一般的渔火。
远处是幽蓝的水天一线,近处停泊着杜家村所有的渔船。舟上渔火星星点点,映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天幕,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到了水里。
岸边的桃花在黑夜之中素白如雪,盈盈柳絮漫天飞舞,就像淡银色的萤火虫。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嗟叹之中带着落寞。
我那时正在河边洗头发,蓦地听那番话了,心中竟是一动。料定是村里新来的教书先生,头也不回笑道,“江上渔火璀璨如星,桃花柳絮都不过是陪衬罢了。你说它们轻薄,倒不如说流水无情吧。”
身后的人微微一愣,似是才发现我。随即只是淡淡笑道,“你看得倒透彻。”
我拧了拧长发,粗布衣角还滴着水,蓦一回头,就看见站在岸边的他。漆黑如墨的一双眼睛,光芒甚至盖过入海繁星,仿佛似有光亮从眸子里飞溅出来。
心中蓦然一动。我忽然开始明白,书中所说的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可以让我依靠的人。
一生,便这样交付。
那以后的日子,恍惚就在梦里。
他跟我回到渔船,粼粼水光之中,他一笔一划在我手心写他的名字,漆若寒。他说,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会明白,最美的,不过是这平凡一生的人间烟火。
可惜那时我不明白,亦不知他的身份来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便满足。爹很喜欢他,说极少有人能把粗布衣裳穿得这样好看。
若寒教我那样多的诗句,我却有一句记得最深。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当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不过是贫苦的渔家女,也能遇到如此良人。若寒走后的许多个正午,时光悠长,我望着满地阳光,方才开始明白,寂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还记得那日,他跪在那个满脸冷漠的面前贵妇面前,在她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美艳的容貌,若寒哀哀地说,“世上纵使还有许多女子,貌若天仙,富贵倾城,可是我心里,永远只有她一个。”
她满眼关切地看着他,说,“娘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这女子心不在你那儿。不信,你问她。”
若寒看向我,目光里都是笃定。
我只觉浑身僵硬,脑中却出奇的清醒,做一个瑟缩的神态,说,“馨儿不敢说。”
“不敢说什么?”她挑眉看我。
“馨儿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可是二娘说,若寒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待他好。”一字一句,我说得认真且清楚。他的手渐渐松开了,我抬头看他,眼中没有半点回避。“馨儿只是乡野女子,只想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你说的那些诗词歌赋,我其实一句都听不懂。”
说完,我向他的母亲恭恭敬敬行个礼,转身便走。
隔了很久,若寒还是来追我。四周无人,他的眸子微微闪烁着,说,“馨儿,是不是我娘让你那么说的?你骗我的,是不是?”
我全力甩开他的手,“若寒,跟你在一起真的很累,不如,我们都回到原本的世界里。”我转身欲走,复又顿住脚步,拽下腰间他送我那枚玉佩,狠狠掷在地上,再也没有回头。
我想,它该是碎了吧。因为我在身体的某处,听到了破碎的声响。
大正宫里的日头这样毒。
我跪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已经失去知觉。眼前渐渐出现幻觉,我看见若寒的脸,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嗅到他呼吸里独特的味道。
这是梦吧,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心中一酸,身子便载倒下去。他手上的温度却那么分明,那双眼那样深,隐隐夹着一丝痛。他横抱起我,声音远如天际。
馨儿,你撑着。他的声音那样急切而真实,
我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一串泪砸落在地,渐渐失去知觉。
六.{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
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静馨苑熟悉的大床上。满屋子下人都垂首站着,房间里寂静得有些严肃。我挣扎着起身,一双大手扶起我,我这才发现,皇上竟就坐在我床边,眉目间依稀有一丝憔悴的神色。
我下意识地想要伏下身去,他却轻声说道,不必多礼。说着别一下头,房间里片刻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的事,朕都已经知道了。”龙延香丝丝作响,他的声音似是叹息。“珍妃,她不会再为难你。你的家人,也都会平安。”
我胸口一松,几乎就要流泪,垂首道,“馨儿叩谢皇上。”
他的神色却淡下来,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吧。”
我一愣。随即满腹疑惑,他,是指谁呢?
未来得及再问,皇上已经走远,背影莫名有些沧桑。
后来在侍女口中,才将这一切连缀成完整的情节。原来那日所见,并不是我的幻觉。
当我被珍妃罚跪,寒亲王正好经过。是他将我抱回静馨苑,请太医来为我诊治。也是他向皇上求情,让珍妃不要再为难我。
若寒。我们的重逢,竟是在这大正宫里。本以为若寒只是普通的皇亲,却未想,他竟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嫡亲,当今权倾天下的寒亲王。听年长的宫女说,若寒当年差点就要即位的,只因若陵的母亲宠冠六宫,才最终让他得了太子之位。
可是再见又如何呢。我已经是不得宠的嫔妃,而他,也是前途无量的寒亲王。
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平静得不可思议。听说前堂战火纷飞,边境告急,若陵一个月也不来几次后宫,晚春花谢,大正宫里到处是如花般寂寞的女子。
几个平日要好的嫔妃凑在一起放风筝,我顺着去捡,却无意间在书房底下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若寒,黎国兵士荒蛮骁勇,南国边境,就交付给你了。”若陵站在阴影里,明黄褂子闪着金光。
“属下必当尽心竭力。”若寒抱拳,一身铠甲,眼中闪烁英武之色。走到门口,忽又顿住脚步,欲言又止。
“……朕会好好待她。”若陵思索片刻,淡然道。
“谢了。”若寒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大步踏出门去。
我的心一疼,身体沿着冰冷屋墙,缓缓滑落下去。
若陵开始每日傍晚都来看我。大多时候相对无言,他躺在塌上休息,我则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在静馨苑闭目休息,或是批折子,我也只当他不在这儿。
偶尔也会闲聊两句,我才发现他原来笑起来很好看。狭长凤眼弯弯着,让人莫名挪不开视线。
战事越来越紧张。一日若陵病了,我手忙脚乱地为他敷冰袋,若陵却忽然扼住我的腕,烛火昏黄,他面色苍白的躺在那里,睫毛的影子翩跹似蝶,喃喃地说,“馨儿,不要走。”
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却不肯,越发像个孩子,将我的手掌扣死死在手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会喜欢你?”他吻向我的手背,嘴唇灼热。“若寒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母后得宠,四方嫉恨,所有兄弟都疏远我。只有他不。”
他闭着眼睛说,我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听着。
“甚至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也不在意。原来他根本不想要这些。我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他在乎的,直到,他在民间遇上你。”
我的手轻轻一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自称朕,就像个寻常人般苍白无助。
“那日无人,我问起他怎么没有带你回来。那么坚强的男子,我智勇双全的哥哥,竟会在我面前落下泪来。他的眼神那么痛,说,原来,你从来未曾对他动情。那时我就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她一定是没有心,才会面对若寒这样的男子无动于衷,才会忍心将他伤得这样重。”
我呆呆地看着若陵,看这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眯着眼睛。眼眶竟是一热,不知是为他,为若寒,还是为自己。
“我在画像上见过你。当时在馨江旁看到你,我还在想,是若寒把你画美了。他是将你最动人的神态记在了心里。我召你入宫,也无非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到底想要什么,才会连若寒都放弃。如果你如寻常女子般取悦于我,我甚至想随便找个借口,将你打入冷宫,也好告诉若寒,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挂心。……可是你却只是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又那么狡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直到那天,你在昏迷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叫着若寒的名字,我才明白,你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只有他。
可是我竟然会嫉妒。嫉妒你叫他的名字,嫉妒他能让你为他流泪。
如今若寒是抚远大将军,国家社稷都系在他身上。我却日复一日,更放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听了这番话,我心中咚咚直跳,仿佛是在梦里。忽然恍过来若陵是在病中,双唇干裂,慌忙端茶给他喝。
若陵抿了口茶,细碎烛光中,凤眼如丝,他忽然吻向我的颈弯,口中呼出的热气有些痒,我大惊,骤然后退,他却狠狠扳住我的肩膀,让我半点儿动弹不得。他的吻,细碎向下蔓延,大手不由分说地退去我那件染了色的七色芙蓉衣,指尖所过之处,灼热一片。我几乎要哭出声来,虽然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吻向我的唇,一寸一寸吻干我的泪水,声音里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恼恨,馨儿,我要你。我控制不了自己。
看着他那样深情的眼神,我脑海中忽然空白一片。
若陵横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帐前竖着一扇簪花仕女图,在橘色烛火中映出一张张桃花样绯红的脸庞。衣袖挥舞之间,红烛倏忽熄灭,夜明丝线绣就的鸳鸯帐发出盈盈的亮光,辉映起暗夜里的一轮春色。
七.{若寒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传说边境告捷,若寒打胜了。若陵大喜,在大正宫前亲自迎他回来。金色仪仗气势非凡,宫中女眷鱼贯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我低着头,不知该看向哪里。
若寒却径直出现在我面前,高头大马上的他,威风凛凛,眼神冷峻却深情。“馨儿,跟我走。”他朝我居高临下地伸出手,那么熟悉的一双手。我却在他身后,看到黎国的军队。
大正宫转眼已被重重包围,若寒打胜是假,实则引黎军入关。禁卫军里也都是他的人,是以若寒会被蒙在鼓里。
“母亲不甘让我屈居人下,才会千方百计拆散我们,只为我能暗中迎娶黎国公主。只怪我明白得太晚,她要的只是权力,我若早点为她争取,便不会失去你。”若寒不由分说将我抱上马,他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说,“我现在手握两国军权,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若寒紧紧抱我,下巴抵着我的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我扬长而去。我回眸望向若陵,他淡淡地回望我,即使在此时,依然周身溢满着超凡尊贵之气。他说,“杜馨儿,你走吧。其实那天我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你的。只是想拿你当人质制约若寒,却还是棋差一招,败在他手里。”
我狠下心收回目光,依偎在若寒怀里,渐渐离开他的视线,乖巧而安静。
尾声
天和二年。馨妃甍。前朝皇帝漆若陵逃亡西方的硫国。
民间百姓闻此大变,彼此唏嘘一下,日子依旧还要继续。
“是你放走他的?”若寒大怒。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私放钦犯是死罪。皇后是黎国公主,她早恨我入骨,煽动群臣要将我治罪。
静馨苑里,若寒狠狠扼起我的下巴,让我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冷,却也依稀刻着往昔的纹路,说,“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我忽然落泪。
“我真的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我也真的,曾将你视为全部。那日你的母亲用杜家村数百口性命要挟我让我说那番话,我才会离开你。看你难过的样子,我的心很疼。”我一步一步靠向窗口,心口绞痛。
“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我终究背叛了你。我的人,我的心,都背叛了你。……若寒,今生,是我辜负了你。”我是真的不想,背弃对若寒所有的承诺。可是我没有办法。
静馨苑建在百尺高台,我自窗子纵身跳下,只觉身子好轻,心,也轻松了。
……还记得他那样叫我。“馨儿。”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却仿佛这两个字并不陌生,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纸上的墨迹已经丝丝缕缕,模糊不清,他却似有些感触,道,“你呆在这静馨苑里,除了请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还记得那个夜晚,他像个孩子一般寻常无助。他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漆若陵,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经进驻我心里,一点一点占满,毫无余地。
我知道若陵那天那番绝情的话,无非是想让我走得心安理得。
他却不知道,那日我之所以会跟若寒走,只是因为我想救他。
我心里有他,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我是断掌,生来命硬。百尺高台上翩跹跳下,或许也是命定的归宿。我背叛了不愿意背叛的人,也失去了不愿失去的人。
手里攥着的金黄香囊,明黄穗子丝丝缕缕。上头绣着一个“陵”字,至死,也没有放开。
我想,若有一日他能得知,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