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每一天,都在看天气预报时想念你。
对着空气问候你。
安慰我自己,
无论多么漫长的分离,
至少还能和你经历相同的晴雨。
第一话
[一]
风声一啸,轻易拂去万物根基。
唯有阒静沉淀千年,方能心平气和提及“曾经”。
那些“曾经”,在酷暑严寒中刻骨铭心。它们消解于云淡风轻,重现于被蚕食斑驳的蜃楼幻景,经漫长年月去噪打磨,又加诸柔光与滤镜,最终竟有了几分和暖气象。
气象殊异,幸而你依旧是你。
给予我索骥之图,不能视一切为虚无。
[二]
残秋九月,晴天霹雳落下,感情线走出一个新分叉。
“夕夜,你先冷静,我的意思是,你还想交往之前那样把我当学长,我们一样出去,我要能找回以前的感觉我们就继续,好吗?”
暮霭从落地玻璃窗外挤进来,使店里正在播放的慢摇滚泰国歌像是因空间不足而变得郁结压抑。
冗长的沉默中,手指关节因紧压着玻璃杯波那个冷的外币而麻木。
某种情绪走成医院里垂死这心脏监视器上所显示的图形,上下几个大幅度电波,继而扯出一条消失于尽头的水平线。
夕夜在沉香色光线中缓缓眨眼,扬起空漠的声音:“她是谁?”
“她?”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知道我在说谁。”一字一顿。
男生实现一项身侧的地面。“是……单若水。但不管有没有她,我们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夕夜你是在太……让我怎么说呢……”
女生赶在对方说出更伤人的画之前突兀地打断:“你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摆脱别再来烦我了好吗?恶心。”
一如既往的瓶颈预期使男生倍受打击,满脸错愕地逃离了分手现场。
其实早该有所觉察,每次出去约会时,他都会说起单若水。
为追求某男生居然大咧咧搬到男生寝室去住了二十多天,宿舍管理员怎么敢都赖着不走;聚餐时玩真心话大冒险,居然当着很多男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脱黑丝袜;喝HIGH了居然在回校的地铁里跳钢管舞,惊扰得连武警都出动维持秩序……天知道这种人怎么会是国贸系系花。男友一遍遍地唠叨八卦,结果连夕夜都对单若水的事迹了若指掌。
虽然每次都刻意加上批判评价,但提及次数多得反常,本身就意味着关注。
虽然嘴上说瞧不起那种女生,但心里却觉得是那种活泼开朗的好性格。
“夕夜你实在太认真,让身边的人也轻松不了。”
“你漂亮、聪明、有气质、有涵养、一直很安静,但是太安静,在你身边就像进了坟茔。”
“对不起,我还在要玩乐要疯癫的年纪。”
有些话,前人做好了铺垫,后人的重复也就出现在意料之中,熟稔于心。
大二暑假,第十一次分手,还是一样的原因,还是一样猝不及防,甚至比以往伤得更深,因为总觉得“11”是自己的幸运数字,第十一个或许是转折。
真可笑,像个傻瓜。
总是无视自己被不断抛弃的命运,怀揣着可悲的忐忑,希翼未来会出现转折。
一扇门,一条路,还是一束光?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母亲去世前说过,是因为有期待人才会变得不幸。
内心像拉灭了灯的长廊。夕夜怅然若失地望着前面没喝完的两杯冰饮,身体的某部分神经向大脑发出警觉信号,几秒钟后才感受到停留在右脚踝外侧的毛茸茸的触觉,又愣过一秒,才从座位上弹跳而起:“啊啊啊啊啊老鼠……有老鼠……有……兔、兔子?”
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再次定焦,兔子君也正用一脸无辜地用红眼睛瞪着自己。
什么情况?
“看来你不冰山嘛。”懒懒的男生从邻桌传来。
实现抬高一点,桌上摆着书、饮料、itouch、上网本、小笼子?几片被咬过的青菜叶?
在抬高一点,匆匆掠过面颊眼眸,最终定格于深棕发际。
某些似曾相识的细节受季节委派而来,点燃致人心悸晕眩的引线。二十岁,十九岁,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任凭时光在面前你想汹涌流淌,重又忆起那个曾让自己失去重心步履踉跄的人,以及与他的身影一同暗地生长的信息与沮丧……
所有的少女情怀、少年心气,以及压倒性的姿态与毁灭性的气势卷土而来。
此时方才知晓,希翼的终点所归何方。
失落的恋慕所归何方。
固守成习的徒然期待所归何方。
[三]
其实并不十分相像,只是整体都有那种年轻男生独具的健康又英俊的气息,其中有参杂着几分略超年龄的敏感和沉着。
一贯不知该如何与初识者自然相处的夕夜,却因外这么点熟悉感几乎立刻就和邻座的男生坐到一起,毫无障碍的沟通起来。
女生抽抽鼻子:“在确认一遍,远亲中也没有姓贺的吗?”
“没有。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姓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吗?”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初恋男友。”
“可以自动理解为:我是你最爱的类型么?”
夕夜长吁一口气:“不要拿刚失恋的人打趣。”
“没打趣。”男生微微蹙眉,有点可爱的委屈神情从脸上一闪而过,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给人宛如齿轮错位的不协调感,“我很认真。嗯……为了表示诚意我也确认一下,你的初恋男友不姓程吧?”
“姓贺啊,要不然刚才问那么多遍干吗?谁姓程?”
“我爸。”
女生不解地眨眨眼睛。
男生继续解释道:“我是私生子,跟我妈姓。”
思维有点短路。真的假的?怎么会有人以这么随意的语气把这么重要的身世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反映长长的几秒才领悟对方的重点,内心有点无理:“我怎么可能对你爸那种年纪的老人家感兴趣?”
“很难说嘛,你也是这种怪人。”
“那里怪了?”
“男人用花言巧语脚踩两条船的手段一下就被你识破,分手后也不像一般女生怨天尤人哭哭啼啼,然而,就是这样睿智而坚强的女性,”往嘴里填了口蛋糕,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关子,吃完才继续说下去,“竟然被可爱的白色小兔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我以为是老鼠。”
“竟然被可爱的小白鼠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男生改口道。认真严肃的神情让人实在无法判断真假虚实。
回想起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夕夜有点恼羞成怒:“你才是怪人吧。没见过男生带着小白兔来咖啡馆喂青菜。话说回来,门口明明写着‘禁止携带宠物入内’。”
“这不是宠物,是约会对象。”
夕夜不禁打了个寒颤:“快说这是冷笑话,不然我三秒钟之内就会逃走。”
“不是冷笑话。”男生故意等了三秒才解释。“大概因为我是个碍眼的灯泡,我死党的女友一直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女人,想把我从她男友身边打发走,但是每次带来的女人都被我气跑,今天她绝望了,没带人,带来了她们寝室养的兔子。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听起来挺可怜的,不过仔细一想,谁让你那么挑剔。”
“我喜欢有骨气的女人,不喜欢过分主动的脑残型。”
都是嘴上说说冠冕堂皇的话,根本没有人会以此准则左右喜好。
读高中时,喜欢的男生喜欢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有点绕的关系。
咋看之下,那个女孩无论哪方面都不如自己,但细究起来,担任班长的她因积极主动、活泼可爱的“好个性”而广受好评——只有熟悉她如夕夜者才能看透那全是伪装。就这方面而言,夕夜觉得自己踩着风火轮都追不上她。
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懵懂的时候懵懂,该耍白痴的时候耍白痴,该装可爱的时候装可爱,伪装到收放自如的境界,相貌天资再平庸也能成为大众情人。
夕夜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许多年来,依然学不会。
在这喧嚣浮躁时代,有骨气,只不过是多一重束缚而已。
男生的这句话,是她当天最后清晰的记忆。
[四]
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时空都令人感到别扭,夕夜撑着床沿坐直,环顾四周,是酒店。虽然意外但没有体会到受惊后的虚热,也没有紧张感。俯身只有床边自己的凉鞋被摆放得很整齐,但由于懒得处理鞋带,索性就赤脚踩着地毯往外走去。
套间的会客厅沙发上斜靠着昨天在咖啡店遇见的男生,左手松松地枕在后脑下,从夕夜的角度其实不难看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但听得见绵长的呼吸。
这种情况让女生有点左右为难。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事态变成眼下这样,又不能叫醒唯一的知情者问个明白:就常理而言不该不清楚继续留在这里,又不能不知对方什么都不解释就一走了之。
正犹豫着,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视界中横蹿过去,夕夜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的“欸”,成功导致男生窸窸窣窣坐起来看见了她。
女生努力让表情和声音显得自然:“睡得真浅。”
“从小养成的习惯。“男生戴上眼镜,让处身侧的一个空位示意他坐过去。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要问你,”男生挑挑眉毛,笑得亦邪亦正,“为什么喝REDEYE都能倒。”
“酒吗?我喝过?”
“我点的,我一杯兔子一杯你一杯。”
“兔子……啊,那是酒?我看见兔子喝以为是饮料。”有点哭笑不得,“那个正常人会喂兔子喝酒?”
“嫦娥吧我想。”男生版着面孔讲冷笑话这一套夕夜已经适应了,“只不过啤酒加番茄汁,你居然能不省人事九小时,有什么立场跟我提‘正常’二字?一般而言,正常人用它赖解酒。”
“我本来就是一点酒都不能沾,而且不是都说,心情不好更容易醉吗?”夕夜的目光在地上转,发现那只兔子这回安分地钻进笼子睡下了。
男生稍稍动容,改变坐姿面对她,好言开导:“用不着心情不好。单若水比较主动,和她相处起来很轻松,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都不奇怪。你不一样,我朋友说你这种女生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要为了谁降低水准。”
“……欸?你认识单若水?”
“很不幸,我从小学到大学都跟她同校。”
“你也是F大的?”
“国贸系。”
夕夜立即露出愤怒的表情:“都是因为你们不好好努力追求系花,才酿成这种悲剧。”
男生一笑:“它是系花?别开这种玩笑,我会哭。”
“为什么?”
“我是系草。“看起来不是玩笑,听起来也不是玩笑。
夕夜却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有点委屈你。”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在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支持有什么用。”
“要不然系草免费借用你一下?气气前男友?他拐跑国贸系系花,你就拐跑国贸系系草,不吃亏了。”
“这种无聊的事没意义。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开腔。
最后男生问:“你还没死心?”
女生有点哽咽,只能苦笑,也许是酒里还在的缘故,头疼欲裂。感到唇上施来突然的压力,神经居然迟钝到毫无反抗。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小点仿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着不同的意识。
它们孤独相依,脉脉含情,静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边举行某种仪式。
黑色的阴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颊,一声不响地吞噬过往,却不知为何愈发悲伤。
分开后,夕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安眠下去,重新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些:“这算什么?”
“表示不仅限于精神的支持。”男生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难怪拴不住前男友。”
“欸?”夕夜怀疑听错了,“你才要道歉才对吧?”
“道歉于事无补啊。”对方说的轻飘飘,“我也感到意外,外界传闻你滥交,我还信以为真。”
“我?滥交?”听着像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
“顾夕夜,跟我同校同届,传说中的资深小三著名妖精,虽然现在知道,跟传说的不大一样。话又说回来,麻烦你保护好自己,不要长者辨识度这么高的脸,顶着那么豪放的名声,和陌生人闲聊,和不明饮料、心情不好、离奇醉倒、模糊地开房、无知的上床。总之,现在凌晨三点,各自回寝室都不方便,在这儿将就着睡吧。”
见女生摆出奇怪的防御姿势,想笑,补充说:“各睡各的。学得这么快,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呐,系草,你叫什么名字?……笑什么?”
这次是对方真的笑出声:“先开房,在接吻,然后告白,最后自我介绍。不要说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诡异的事不太常见。”
“嗯。”遇上聊起天来感觉不到压力,轻松惬意的人,“实在不常见。”
[五]
顾夕夜,在许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罗,美丽幽魅而不真实。长相具高加索人种特征,基因不可靠。母亲是内敛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个性冷硬坚强,对世界充满怀疑和失望,并把这种思想不断灌输给夕夜。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
回想起来,这是母亲对她重复最多遍的观点。
夕夜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没有见过家里的任何亲戚,只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过的清贫。夕夜上出艺术,母亲病逝最终也没有透露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
之后辗转被几家收养,寄人篱下,受尽委屈,成长不善交际、脆弱敏感的早熟女孩。成年后因相貌与才智出众,遭人嫉妒诋毁,行事愈发与世格格不入。出于善意者给她“傲雪冰霜”的评价,其余只是冷哼一声“真能装”。
早晨醒来,套房里已经只剩孤单的自己。
男生想烟卷一样倏然消失。到最后还是不知他的名字。
也是为了确认他曾经存在过,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说昨日醉酒不知是谁带自己来的,想问登记的名字铲车了几分钟,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经结清”。
夕夜愕然数十秒。
盛夏的日光虽在路面上。
行道树铺下浓密的阴影,鞋底却还是滚烫。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记忆中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自己:“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羡慕与嫉妒,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嫉妒是——
羡慕却无力企及。
顾夕夜和颜泽,贺新凉和季霄,十几岁时结成的朋友,还在十几岁感情就变了质,因为爱,还有恨,羡慕,或者嫉妒。谁也想象不到顾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而普通的颜泽。夕夜总是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欢的贺新凉都无视自己而恋慕着看似一无是处的颜泽。
年少的恋慕若不能两情相悦,就成了极苦的咖啡,偶尔可振奋人心,但大多数时间都难以下咽。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着那三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有种自脚心到头顶都被灼伤的错觉。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却对面不见。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却忍不住捕捉传闻的蛛丝马迹,在与她永无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钻一个洞,内心五味杂陈地窥视她的幸与不幸。
那是你羡慕却无力企及的人,同时也是你最不能理解的人。
“顾夕夜,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师兄交往得很好吗?干吗又破坏蒋璃和她的男友?”课间,有熟人来兴师问罪,措辞中有个“又”字,坐实了顾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声张了自己的忍无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睑,实现落在季向葵写满无端愤懑的脸颊上,在看看她身边侧后方的蒋璃,在两人间往复几次,好像在用目光驱赶蚊蝇。最后她冲季向葵微笑,柔声开口:“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你实在太过……”
“惹眼。”
“欸?”被打断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说的“太过分”在对方出其不意的接最后变成了“太过惹眼”。
“因为有我挡在前面,告终是你成不了级花,大学里成不了系花,其实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确立默默无闻本是龙套,但拜你所赐,时常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虽然没有什么好口碑,争议女王却也是女王。你想清楚要不要使我更惹眼。”
季向葵语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蒋璃的自我发挥上。
夕夜的目光也顺势转过去:“说吧,我怎么破坏你们了?”
“给他充电话卡这种事,轮不到你!”
“他是助教,我必须把作业交给他,可他手机欠费自己没察觉,通过其他办法我有联系不上他,你说这种情况我怎么办?”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你也要想清楚哦,反正我已经名声狼藉,你这样无理取闹下去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唯一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是你男友,他知道你来找我会怎么想?你何苦把他眼里的自己弄得那么恶毒,把他眼里的我衬得那么无辜?”
不过三言两语,使滋事二人组忿忿离去,夕夜包揽大小赛事最佳辩手的口才,应该鲜明的敌意不在话下。一次次使她遍体鳞伤的,是错信的伪善。
[六]
波兰不惊地独自度过了一周,在学校附近的大型超市里买食材的时候,不太意外在结款台遇见了前男友,以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许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跟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没有回来。”
回校的路上,因为对方坚持要同行并帮自己拎东西,夕夜只好勉强做个心平气和的被倾诉者。
“联络不上?”
“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发短信也不理睬。”
“别的男人……是什么来头?”
“但让这个我也打听过,适合她同系的一个轻浮男,所以我有点担心。”
高一的暑假被车撞伤,住院期间贺新凉混在同班同学中来探望,应为他是从事发现场救了自己将自己送往医院的人,夕夜别有用心地借机拽住他谢个不停,满有点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意味。
男生在床榻边爽朗一笑,轻描淡写说道:“你和颜泽那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刚开始我还以为受伤的是她,差点吓死。”
幻想着有一天那个王子白衣偏偏破光而来,从黑暗中拯救你。
他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环流的温度,突兀的手骨节和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统统不为你而存在。
所有的温柔,只能因为将你错认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点担心。”“我差点吓死。”
这些别人听来在普通不过的话语,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车。
它们试过寻常的桥,寻常的隧道,穿过寻常的树林与原野,寻常的视角与村落,在温暖夕照的摩挲下沿着地平线描一段恒长的墨绿色边缘。
想碾过任何一寸土地般碾过你的心。
然后毫无知觉地继续前行。
“……”
“若水其实很单纯,单纯得有点蠢。不知道那个男的究竟花言巧语跟她说了些什么……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来吗?”夕夜平静地问。
“拿到不至于……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我想等她回来再说……”
从男生手中接过塑料袋,淡淡笑过:“我到了,谢谢。祝你好运。”
不再说“爱”,也不说“再见”,因为现在看来,连曾经爱过他这件事都显得非常荒谬。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和新凉特别相像,恐怕从一开始目光就聚集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贺新凉遇到这种事——
转身后夕夜想。
他是有八九会天涯海角地区把颜泽揪回来。
不过那位“轻浮男”倒是令夕夜有点介意。分手后第二天就拐跑了单若水,该不会是“系草大人”的作为吧。回想起来,赌气时自己还真的说过“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的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但没人会真那么胡来。夕夜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摇头笑了笑。
话说回来,那家伙还的确有点胡来,轻浮这一点也不假,一般人不会莫名其妙的和陌生人接吻。
最让人一头雾水的是,他怎么可能叫“季霄”?
细究一下,难道本校国贸系同一届有两个同名同系的季霄?
而且一个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个季霄是道德沦丧型?
什么跟什么嘛。
[七]
季霄本是夕夜最亲近的异性朋友。
他于颜泽交往过,但并不顺利,很快分手。即使如此,他还是认为错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欢颜泽。
颜泽有把自己的弱点妥善掩盖的特长,很懂得对每一个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人缘特别好,即使亲密的人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内心都会被“所有人都爱她,我和她无法相处,出问题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击。没有人知道看起来那样单纯天真的女孩,心灵却在逐渐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时,也正被她以险恶数倍的用心嫉妒着。所不同的是,不择手段付诸行动加害他人的只有颜泽。
高二时出了一场意外,由于校舍颜泽年就失修窗框脱落造成两名女生坠楼,其中一名伤重身亡,另一名失忆,失忆的是颜泽。
失去记忆的颜泽连自己的日记本机放在夕夜的储物柜这件事也不记得了。夕夜怀着无法平复的嫉妒心终于从中窥悉颜泽的另一面。
许多年后,依然清晰记得阖上日记本时,那种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被震惊强力袭击的感觉。
不能原谅。
季霄还愚蠢地为她来质问:“我明明记得在事故发生前我叫你开窗,可你却说‘锈住了,打不开’,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放心地坐在窗台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十七岁前的夕夜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苦笑:“因为我想害死颜泽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没错,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静音。
从季霄错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见了精神崩溃化身魔鬼的自己。
凭借着伪装的单纯与善良得到我想有的一切的人,是你。
被所有人无条件相信、无条件保护的人,是你。
不能原谅。恨意日益堆积。
真希望能够,由我亲手,杀死你。
颜泽。
由苦笑变成大笑,转身之后感到年轻是的一切温暖美好从身体里迅速抽离,在没有未来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躯壳。
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种方式杀死颜泽,细化每种细节。如果不是高二下学期即使分班从颜泽身边逃开,夕夜觉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了。
而“没错,我希望死的人是她。”,也就变成对季霄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曾经校辩论队配合默契的王牌组合,到现今同在一所大学都从不联络的陌路人,中间的过度只剩下这句真实的谎言。
讽刺的是,毁掉夕夜唯一的爱情和唯一的友情后,失去记忆的颜泽生活照旧,什么也没有改变。
[八]
此后又过了半个多月,仿佛生活在真空中,不与世界上任何人建立联系,逐渐在记忆中的面孔都模糊变形了。这天,夕夜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饮料,取出时指尖一滑,罐子跌落在地,从运动场铁丝网下方的空隙。伸长手臂够了半天也碰不到,焦急的当下,男生骨节利落的手隔着铁丝网出现在视野中央。
更远一点的地方,静置着他三叶草的鞋。
视线再抬高一丁点,是他俯身时无意中折起的衣料。
深亚麻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近似金色。
他略微一笑,又似乎没笑,湖心波纹般英俊藏在哪邪气的神情中:“你怎么报答我?”
报答?
“欸?”夕夜思维有点迟钝,由于这把手伸过铁丝网去接递到面前的饮料。
“按你的心愿,把单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谢才对啊。”恶作剧地把饮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动弹,男生的形貌被铁丝网细致地分隔着。
“是……你?你真的……?”连贯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现在,你怎样了呢?抓住时机和前男友复合了?”
“……没。”
男生摇着头笑起来:“有半个月了吧,你也太辜负我了。”
“不,我……”
“还是说前男友什么的,你已经不在乎了?”
步步紧逼的追问,让夕夜无法理清思路自如应答,步调完全被搅乱了,关键是他的推测没有错。正在承认和否定中摇摆不定,悬在半空中的首突然从腕部被捉住。男生把冰凉的饮料轻轻放进她的手中:“别说谎,半个月以来,你想的人是我。”
“这、这又算什么?非精神支持的一贯套路吗?!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为被说中心中事而恼羞成怒,夕夜虚张声势地斥责后,却在甩开对方的手打算调头就逃的时候被丢脸地卡住了。
虽然手臂可以伸缩自如,但饮料罐比铁丝网洞大得多。
请示变得有点滑稽。
夕夜涨红了脸。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续上中断的对话,“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和你初恋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说真的,你的个性让我总想起我的初恋女友,我认为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懒得使用任何套路,正式这个原因,我现在处于真心模式没必要使用套路。顾夕夜,你必须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夜里的大海一样深邃而流光四溢……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
但是……
“为什么?”屏息望着他。
“为你自己。”
不是预想中的甜言蜜语,而是事不关己地拉远距离,这种强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从没见过。
“你过来这边。”
“欸?”
“这样对话太像探监了。”男生不由分说地再度拿走那罐饮料,恢复了面无表情。
虽然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对话,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为什么非要我过去不能你过来呢?作为男性……真是有够过分。
绕经体育场出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点意外地看见圆脸小女生出现在他身旁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跟他说着话。对方也很快发现了夕夜,笑嘻嘻地说:“是顾夕夜欸!风间你居然认识传说中的顾夕夜?”又突然凑近夕夜的脸小声嘟囔,“好棒的皮肤,用什么牌子的BB霜啊……”
“……风间?”夕夜喃喃重复道。
“我,易风间。这位是——”手指着身边的圆脸女孩子,“我女友,路亚弥。”
“女友?!”等到反应过来对方只不过是说笑,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的脸迅速垮落。易风间么?还真是擅长一本正经地随口说瞎话。
亚弥脸骨很小,有点婴儿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几,十分娇小可爱,与夕夜这种冷艳美女没有任何共同点,听见风间的介绍词之后立刻笑着对夕夜摆手:“不是啦,风间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们同居三年啦。”
“啥、啊?”连声音都哆嗦了。
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弯,露出拨云见日的甜美笑容,让夕夜深刻体悟到自己的失败——居然被戏弄了两次。
“那你们慢聊哦,我去玩啦。”亚弥得逞后有一点小得意,脚步一垫一垫地走开。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两步,“那个……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为买有什么国际大牌出那种东西,总觉得对成分不放心,化妆品很容易铅什么什么汞什么什么过量,我觉得还是应该认认真真用传统的隔离加粉底,其实,你的肤质也很好,只用隔离就够了。我推荐的牌子是……欸?”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断。
亚弥大笑着扑过来抱住夕夜一个劲用脑袋顶她:“萌死了!这种又纯又呆的天然萌物最有爱了!风间你快把她扑倒吧!”
哪国语言?完全茫然的夕夜只好向风间求翻译。
男生有点无奈:“称赞对方皮肤好是女生之间约定俗成的寒暄语。你不用那么认真的。”
“你们俩交往吧,我局双手双脚赞成。”
“我反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但那种温度,却万分陌生。周遭空气瞬间就凝结了。
夕夜抬头转向声音源头,果然是季霄。
季霄完全无视夕夜,只是朝风间扔去一句“如果你非要和顾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绝交”便转身就走。
一向擅长潮热气氛的亚弥也不知所措,愣过三秒犹犹豫豫地跑去追上季霄。
只剩下风间和夕夜尴尬的对峙。
其实一切都明晰了,风间是季霄的死党,而季霄对自己的反感是不言而喻的。说到底,根本没什么好期待,幻梦经不起一击就粉碎,都是自己作茧自缚。夕夜长须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风间说到:“对不起。”
但与此同时,风间面无表情,脸上仿佛照着一层浓雾,说了截然不同的三个字。
两个人的声音在虚空中交叠,模糊了真是与幻觉的界线,然而,那三个字的存在,无论夕夜多么不敢相信,也不可能被否定。
母亲在世时一直告诉我不要相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而今我依然不知道什么人值得信任,缺陷遇见了无条件信任我的人。
你说的天经地义里所应当,语气毫不起伏跌宕。
——别理他。
平平淡淡,乍听无情实则温暖,给我的安慰不可名状。
是什么穿过指缝自由落体,延落在炙热而苍白的地表,须臾便蒸发无踪?
是什么被手心接纳,在知指示命运与情感走向掌纹间温柔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