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一)

  到家时雨已停了。屋子里闷着一股混合酒气的怪味。

  风间把一楼大厅的窗户全部打开,接着走向楼上主卧室,把酒瓶从倚着床沿不省人事的母亲手中取走,抱她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才回了自己房间。

  如果要细究风间性格中哪些是遗传自父亲哪些是遗传自母亲,那“冷漠利己”的基因一定是来自于父亲。

  (二)

  圣诞余温未消而元旦将至的季节,一个周末远不能消减学生们浮躁的激情。夏树走到校门外时已经听见里面的喧嚣是往日的数倍,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种亢奋的受害者。

  以前夏树最讨厌的的事物中有学校制服这么一样,但转学后一直买不到制服,每天只能穿便装,却让夏树感到不自在。麻烦还不止于此。

  这天早晨进校门时,遇上因亢奋而胡搅蛮缠的值周生,怎么都说不通,固执地把夏树与故意不穿制服的个性少年们归为一类,要记下班级和名字。

  “都说了我是转校生,根本没有制服。”女生知道写下名字后班级会被扣分,于是也固执起来,拒不签名。

  “转校生也不能不穿制服。”一年级生满脸执着,重申着自己的观点,把记录本伸到女生面前。

  夏树气得胃疼,不由得拔高了音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学校根本就没有发给我制服!”

  “那你可以去服务部买啊。”值周生紧紧地揪住她的书包以防脱逃。

  “我去过了,可是人家说我这个号的制服卖光了。我求那老师进货,可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就是没货,你还想让我怎样啊?”夏树越控诉越生气,猛力从对方手中把自己的书包解救出来,转身就走。

  “喂,你到底是哪个班的?!”值周生反而愈发来劲了,追上前再次拖住夏树的书包,“我不管那么多,不穿制服就是要记名字。要像你这样,每个不穿制服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转校生买不到制服。”

  夏树回过身,觉得和对方根本说不通道理,只好使蛮力甩开她,对方却毫不退让死死地抓住不放。

  川流不息的学生老师们无不侧目。

  书包争夺战持续了五六分钟,在有愈演愈烈趋势的当下,突然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按下了暂停:“赫筠。”

  被叫到名字的值周生突然松手导致夏树失去重心。女生连人带书包往后一个趔趄,幸好胳膊被好心人拽住。

  “学长……”小值周生虽然松了手,可脸上还交织着疑惑和迷茫。

  “这位同学确实是我们班的转校生。服务部缺货也是事实。”风间一手拎着夏树胳膊。

  “哦,这样。”值周生表情尴尬地转向夏树,“对不起。”然后匆匆地跑回了校门口。

  夏树站定了,背好书包,才抬起头看向身边的男生。

  “别说我多管闲事,你们阻塞交通了,否则无论战斗多久我也不会感兴趣。”

  “欸,干吗这样……”夏树跟在风间身后上楼,“我只是想说谢谢嘛。”

  “哦是吗?如果真的感谢我就离我远一点嘛——”男生模仿她的腔调拖长尾音。

  “干吗变得和赵玫一样浑身带刺?”

  “你知道那天你走后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吗?”

  “什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所有人的圣诞节都被你搞砸了。”风间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可真是伟大。”

  (三)

  平安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风间要用伟大来形容自己?夏树想不明白。但对方的语气已经相当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追问只会碰钉子。于是她决定还是等中午排队买饭时间去问问程司。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午,就出了另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蹊跷事件,使得夏树暂时无心关注平安夜后续故事。

  第二节课后出操回来的大课间,广播台照例放松轻松音乐,最近由于学生会的创意,配合节日气氛,搞了个送歌活动。夏树在学校人际圈很狭窄,没想过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但这一天,当她坐在座位上准备从台板里取出下一节课用的教科书时,突然听见教室前方广播箱传出:“……易风间同学祝同班的夏树同学圣诞、新年快乐,为她点播一首《ILoveYou》……”

  夏树没顾得上震惊,眼睛接收到神经发出的跳过大脑的指令,第一时间看向身边的易风间同学。

  男生却也是表情呆滞状,在看到夏树的反应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之后,勉强还能保持镇静:“想不到现在克隆技术如此发达,我校已经出现第二个易风间了。”

  易风间是谁?全校无人不知。

  夏树是谁?全校几乎无人知晓。

  不过经过这么一出恶作剧,也许从明天开始,夏树的知名度会跃居易风间之上。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级生也终于舍弃了他们流传已久的“理科第一名心理变态、经常挖掉排名榜上文科班第一名的名字”话题,找到了新的劲爆八卦焦点。

  风间立刻被班导师找去办公室谈话,不过真相得以澄清也几乎是瞬间的事。他成绩不错,又是像大熊猫一样珍稀的男性学生干部,深得老师信任,应付这些不在话下。

  同班同学大部分也相信这是旁人恶搞,并非风间本意,毕竟都知道风间与夏树的差距,熟识的人就更了解两人的真实关系用“冤家”去形容也不为过。但学校里还是以不知情者居多,再加上还有好些人亲眼目睹过放学后风间与“某不知名女生”同行。出于好奇,一连几个课间都有别班的同学来二年A班找认识的朋友打听“哪个是夏树”。

  夏树经不起点点戳戳,通常都逃往女厕所避风。上体育课列队时说给身旁的黎静颖听,黎静颖笑她脸皮薄。此时,无论是夏树还是风间,抑或旁观的黎静颖,都只觉得这是场闹剧,是个插曲,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后半节体育课女生们练习排球垫球,黎静颖和夏树身高相仿,平时列队就挨着站,所以组成一对。这时风间和另一个男生去还他们老师刚才上课时借用的一筐篮球,出来时经过了黎静颖夏树活动的场地。

  背向风间的黎静颖不慎将球垫飞,风间单手就轻易接住了。

  “总算发现你也有不擅长的方面了。”

  “废话,我又不是机器人。”黎静颖气喘吁吁地接过风间手里的排球,转身向夏树招招手,“我们休息一下吧。”

  夏树走近后对风间说笑:“啧啧,你的亲卫队围追堵截能力太强了,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别这样说人家,现在,看看你,让多少人心碎啊,你杀伤力也很强的啊。”风间也没摆出什么义正言辞的架势。

  夏树见对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松了口气:“谢谢你。”

  “嗯?”不明白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去广播台声明你不是送祝福的人。”

  “哈……我人品可没差到那种地步。不过我要私下声明,我可没有‘needyouforever’。”

  “行了,我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风间无所谓地笑笑,又和黎静颖说了几句没油盐的话才离开,走远几步之后突然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朝身后回望了一眼。

  黎静颖抱着球歪过脑袋也一直望着风间,过许久欲言又止地把球给了夏树。

  “怎么了?”夏树注意到她的反常。

  “没什么,觉得风间有点奇怪而已……算了,人总是会变的吧。不去管他了,我们继续垫球……唔……我手腕还红着,这项运动真残忍。”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欸,他今天怎么没和阿司一起行动?”夏树的发现和黎静颖感到的奇怪完全南辕北辙。

  “哦……对了,风间说平安夜我走以后发生大事件了,是什么事啊?”又不识相地提出了比之前更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不是她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知道她彻底不知情,黎静颖几乎要怀疑夏树是恶意拆台了。

  女生用手背蹭蹭额头,斟词酌句了好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其实那天你走后风间和程司闹了点矛盾,这是小事,他们么,吵一吵过两天就和好了。风间如果说是大事件,肯定是指我和小玫之间的问题,总之,小玫生了我的气,把我反锁在盥洗室里,幸好后来风间发现了。不过我还是因此重感冒至今。就这样。”

  “哦——可我……刚才看你和她反倒挺正常的啊。”

  “她不知道我知道是她关的门。”说得像绕口令。

  “但是你知道啊,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了,但小玫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她闹不和,朋友间哪能这点宽容谅解都做不到?”

  夏树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黎静颖看半天,最后笑起来。

  “笑什么?”被盯得心里发毛。

  “没什么,真不知道你的好是真是假了。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家长老师的调调,无比积极、阳光、崇高。正统教育下的优等生。”

  黎静颖苦笑一下:“未必是好事,不是么?”

  练舞时程司说过,黎静颖就是公主般的人物,聪明、温柔却有办法令人信服,让她稍微有点自怨自艾之处是她父母关系不和睦,经常吵架,但他们都爱她,朋友们也大部分都爱她,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幸福的,这样的人用不着学习使心计。

  用不着像赵玫那样争强好胜,黎静颖甚至不必伸手就因乖巧懂事而被给予了很多。

  也用不着像夏树这样敏感尖锐,没有人会以污蔑、栽赃、嘲讽、鄙夷去对付黎静颖,她当然不必自卫。

  但程司毕竟是男生,理解不了女生的烦恼。他不是忘了当年这个女孩子攥着录取通知书坐在自己家门口嚎啕大哭……

  黎静颖10岁以前也十分任性,常常为了争夺什么和程司打得尘土飞扬,她比程司长得高,占尽优势,抢去了却又扔在一旁,只在炫耀和挑衅时使用。

  更讨人嫌的是,她还喜欢在程司妈妈为了成绩责斥儿子时把自己双百的考卷“不经意地”显摆出来。

  两人的敌对关系到小学四年级之后才稍有好转,但这并不影响女生总在自己爸妈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背着书包抱着兔子敲开程司家的门。总之她从小就有长辈缘,简直被程司爸妈当作亲生女儿,甚至比亲生儿子更得宠。

  但是刚拿到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程司爸妈还在单位上班,待在家的男生从猫眼里看见敲门的是她,狠了狠心决定不给她开门,猜想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回去,可不多久,外面传来大哭声。程司慌了手脚。

  面对面才发现女生全身被雨淋湿了,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得恣意,不是平时那种娇惯神情。程司拉着她站起来进到屋里,玄关处转眼就积了一滩水。

  “又怎么啦?”

  “……原来……他们不在乎我。”刚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女生又哭开了。

  程司看清她手里一直折来折去的那张纸是初中录取通知书,连忙抢下来:“哎呀哎呀,要折坏的呀!”潮湿的一小片,摊开勉强还可辨认姓名。

  男生难得老成一次,感到自己有责任把它弄干,但在客厅里转了半天还是没决定好究竟该使用电熨斗还是电吹风,回头看一眼女生,虽然已经没嚎啕了,但眼泪还在继续流,他只好暂且不顾通知书,从餐柜里取出纸巾,抽出几张帮女生擦水。

  从额发到眉眼,手突然停在某个点。

  女孩子的脸,皮肤软软的,隔着纸巾感受到的体温有点发烫,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来。

  接下来,该擦哪里,另一只手该碰她哪里,完全没了主意,好像再也下不了手了。

  男生把纸巾盒递给她,可她不接,让人没辙,只好像对待通知书一样对待她,搁置不管。

  “你爸妈又吵架啦?”

  女生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我爸爸……用茶……茶杯把电视……屏……幕砸坏了。”

  总是听说黎静颖妈妈今天砸了这个明天砸了那个,而她爸爸只是默默忍让。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战争升级。

  男生张了张口,没找着合适的安慰词,尴尬地把自己杵在她面前,等她自己抽抽搭搭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黎静颖父母的争吵是围绕“是否搬家”展开的。女生11岁,已经能听出他们言语中的真相。第一次得知自己原本有个姐姐,第一次真正明白父母吵架时母亲望向父亲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第一次知道母亲服用的药物主要作用是抗抑郁,第一次了解为什么他们每次争吵最后总是父亲投降道歉,第一次懂得了母亲总是平白无故流着眼泪哽着喉咙叫她“小颖”“小颖”“小颖”……

  其实黎静颖最初的名字是黎静,姐姐的名字是黎颖,失去了姐姐之后,父亲难以释怀,去派出所给小女儿改了名字。女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母亲口中的“小颖”并不是指眼前的这个女儿。

  黎静颖兴高采烈拿着新学校录取通知书跑回家的这天,父亲和母亲为了八年前失去的另一个女儿吵得不可开交,电视机屏幕瞬间落成一地碎片。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

  当时,12岁的男生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这样说道:“我在乎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小静。”

  从此以后,程司一直叫她“小静”,连周围的朋友也跟着受了影响。

  他至今都没有忘。

  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女生在日后的个性转变中明显有些矫枉过正,他只觉得她越来越娴静、漂亮、聪明,她得到了别的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幸福得像个公主。

  程司并不是忘了,他只是以为对于公主般的黎静颖而言,五年前的那一切不过小事一桩。

  男生不明白。

  当黎静颖笑着说出“未必是好事”时,夏树的眉宇迅速紧蹙又迅速舒展。

  像是恍然大悟般的反应。

  虽然夏树一直对于黎静颖抱有敌意,但时至今日都没能揭开她的伪装。也许她根本就不坏,也许她只是夏树第二。

  (五)

  对于平安夜哪桩事才算是大事件,夏树很快又听到了另一种版本。

  在去盥洗室洗过手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程司。男生大喇喇地拍了拍夏树的肩:“欸欸,那天后来见到你爸没啊?”

  “当然见到了啊。”女生只是有点无奈地瞥了眼自己肩部的灰手印,“你打过篮球忘洗手了吧?”

  “啊呀真的忘了。”

  夏树迅速闪出一米开外。

  “干吗?”

  “免得你内疚又来帮我抹掉污迹,然后越抹越黑越抹越黑。“已经深知了程司的没心没肺与毛手毛脚。

  又随便扯了几句,话题顺其自然回归平安夜。

  “还不是风间嘛,不知他怎么突然抽风了,在你走后立即拉起小静去追你,还莫名其妙地把我送给他的手环扔给赵玫,赵玫没有拿手环,反倒拿起一块比萨也追了出去,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把剩下的比萨都吃完,反正你不在我也跳不成舞,所以吃完我就回家了。“

  “啊?就只有这样?”怎么听着古怪离奇不可理喻?

  “事实就是这样啊。我骗你干吗?”

  风间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很不巧把手环扔偏了一点点以致于程司出现了如此大的理解误差。不,考虑到程司一贯的乌龙,风间做梦时也许能想到,

  “大事件?风间说的大事件?”男生翻着眼睛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你觉得他是指赵玫多拿了一块比萨使得他和小静中的一个人没吃上,还是指我一个人吃光了剩下所有的?”

  夏树面露难色:“我想是后者。”很显然对方没听出这是句讽刺语,夏树只好正色问:“虽然我知道你今天迟到了,早上上课前没和他说成话,体育课不和你成双成对行动,你也不觉得反常吗?”

  “很正常啊,我不跟他说话他一般不主动说。”

  看来风间也未必想过自己一直走冷酷型路线会致使他冷战生闷气时别人认为那正符合他的常态。

  “那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他今天很低气压。我也会看脸色的啦。”

  似乎已经接近了发现真相的一刻,夏树孜孜不倦地继续启发道:“那你觉得他今天为什么低气压?”

  “他每个月都有几天这样的,大概是某种生理周期吧。不用在意,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男生耸耸肩,说得理所应当。

  夏树扶墙。

  不知风间闻此言论将作何感想。

  “好吧。我投降。你终于让我了解了人类神经大条的极限。”

  虽然这一番话对夏树了解情况没有任何帮助,但却使她明白了一点——自己并没有搞砸所有人的圣诞节,至少程司是一如既往非常高兴的。

  (六)

  如果夏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一定会在自修课时赶在风间之前走出教室。

  截止到现在的局面是,有个男生在夏树从操场回到班级后突然阴阳怪气地朝她吹起了口哨,接着夏树发现先前聚在教室前半部分的一群男生女生都回过头看向她,她有点茫然,直至听见有琐碎的笑声和议论声“就是她吧,是她自己吧”。

  过了长长的几秒,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都认为以风间名义送歌给夏树的就是夏树本人。

  “恶不恶心啊。啧啧,为了自我炒作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赵玫在其中煽风点火。

  风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站起身拢了一叠参考书带上MP3往外去,看来是准备去阅览室自修。他经过夏树身边时,起哄达到了高xdx潮,男生脚下滞了滞,但以为这还是早晨点播误会的延续,没想到众人的矛头已经逆转,想着过段时间这话题自然会被淡忘,所以也没辩解什么,不太在意地从后门离开了。

  夏树坐回自己位子,口哨声唏嘘声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夏树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也离开教室就会被说成是“追随”,不离开教室又没法温课,精神还将继续受到摧残。

  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感,好象是回到……

  回到了转学前的状态,甚至更糟。

  夏树的遭遇不仅仅局限在这一节课——早晨在校门口被无理取闹的低年级值周生纠缠,晨读时被语文老师抽中背课文却脑海一片空白,第一节课英语老师说只有一个人上周默写没过关,虽然没指出那“光荣的唯一”是夏树但谁都心知肚明,第二节课自由活动时间和黎静颖聊天被老师逮个正着罚做了二十个俯卧撑,接着到了现在。

  还要忍下去吗?

  有句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树不是缺乏勇气和魄力,只是出于歉疚,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忍耐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把一切搞得更加无可挽回。如果可以的话,夏树现在甚至想把转学前的那笔帐也一并算齐。

  女生搁下笔,缓慢地站起来,面带微笑。

  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因不理解这古怪的微笑而交换着眼神。

  “赵玫,这样的竞争方式也太不磊落了吧?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完全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利用这么多人作为你的喉舌。”

  利用?众人面面相觑,但最后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了赵玫身上。

  赵玫也许想过夏树可能反击,但她想不到夏树会从一群人中单挑出自己作为唯一的反击对象。

  双方对峙的当下,黎静颖正好从前门进来,暂时还没搞清状况,但已经体会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夏树的视线稍稍偏离赵玫看向静颖,又再次回到赵玫的脸上。

  “我知道你嫉妒我。”

  “什么?”赵玫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说我嫉妒你?”

  “嫉妒被风间喜欢的我,因为你喜欢风间。看见风间送我回家不爽,听见风间给我送歌不爽,每天我和风间说话而你智力不全、搭不上腔所以极端、极端不爽,因此而嫉妒得发了狂,不是吗?”

  赵玫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都涨成了紫色,发不出一个音节。

  夏树乘胜追击完成最后一击:“的确,我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在这种场面中应该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你这个失败者的情绪,但就像你一直宣传的那样,我是个不怎么高尚的人,所以赵玫,很抱歉我被逼无奈揭了你的短。如果你不甘心,对我和风间之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那请光明正大放马过来抢,因为我已经厌倦这些了。”说着指了指先前围攻自己的众人。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没人愿意自己沦为别人攻击情敌的武器。

  恼羞成怒的赵玫从台板里抽出雨伞以极快的速度朝夏树扔过去,但夏树早有心理准备,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哎哎!你们怎么回事?”班导出现在教室前门门口,狠狠地敲了两下门,似乎她出现的瞬间正式赵玫朝夏树扔伞的一刻。女老师厉声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赵玫因为被逮个正着吓得不轻。

  夏树却面不改色坦然对答:“赵玫喜欢易风间,所以攻击我。”她高明在说的原本就是实话,只不过隐瞒了另一部分实话。

  班导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尾辫班长:“是这样吗?”

  班长正为了夏树没有把大部分同学——包括她自己——参与起哄的事供出来而感到庆幸,被问及时马上无比确定地点了点头。

  班导威严地皱眉指着赵玫:“你,出来。其他人自习。”

  (七)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这样做了。”

  下课后夏树刚出教室,黎静颖就跟了上来,听语气,崇拜指数满点。

  夏树站定,却是冷着脸:“真不敢相信你至今都没这样做。”

  “欸?”听不懂怎么扯上了自己。

  “其实应该站在那个位置,说那些话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夏树想到什么,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后面躲伞特技的部分暂且不谈。”

  “你说……什么?我?”

  “赵玫就是因为风间喜欢你才会把你反锁在盥洗室的,难道我猜错了吗?”

  黎静颖怔了三四秒。“猜中百分之八十,我想应该是‘赵玫以为风间喜欢我’。”

  “现在赵玫年轻莽撞,小心计耍的不怎么样,一切还勉强可控,那以后呢?……今天我突然觉得,如果一味纵容她,不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反而是害她。”

  “我……”

  “几乎所有女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没有她你会感到很寂寞?”

  “嗯。”

  “就因为课间不想一个人去厕所,放学后不想一个人走从教室到校门这段路,选修课不想一个人去占座,体育课不想一个人开溜去小卖部买零食……所以就要忍受她时不时和你吵一架、打一架?把你反锁在盥洗室里?所以就要骄纵她、害她?”

  黎静颖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夏树真的是百发百中,没错,她的确就是害怕寂寞,但夏树也许想不到她有多害怕,所以才一个反问接着一个反问表达她的无法相信。

  黎静颖这样的女生,如果身边连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都没有,就很容易被谣传“孤僻”、“骄傲”、“曲高和寡”、“不食人间烟火”,而如果碰巧身边常有男生陪伴,那么“骚货”、“狐狸精”、“水性杨花”、“情侣终结者”的评价又会尾随其后。

  有些女孩爱嫉妒,所以另一些女孩就会有这种烦恼。

  希望自己优秀。又不希望自己太优秀。左右为难。

  如果没有赵玫,那么一个人的敌意就会换成一个群体的敌意。像开闸、或者决堤,诋毁谣言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要幻想它掀不起大浪。

  黎静颖闷不吭声。她看着夏树的眼睛,肩膀有点无力地下垂。

  “算了,”夏树长吁一口气,“聪明、温柔、冷静,无论对什么人都心平气和优雅得体,绝对的公主气质,就是黎静颖。你还是继续做你的公主吧。我颠覆的世界我来负责摆正它,你闪开点就好。”

  (八)

  摆正颠覆的世界?

  夏树的第一步指的是找出送歌事件的始作俑者,使用即时有效的直接手段还以沉重打击。

  上午第三节课间,广播台没有人,她决定等午休重新广播时再去一趟。回教室的途中不经意一瞥,看见程司正在帮校工清理花坛,替换掉入冬以来就已枯死的盆栽。

  男生脸上依然停留着那种“程司式的笑意”,姑且不要用“傻笑”这么犀利的定义,那至少也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笑吧,哪个正常人会像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毫无理由地笑嘻嘻啊?袖子挽到手肘,让人看着就觉得冷,不时呵出一团白气,但是又稍能觉到他的温柔。

  怎么我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呢?想想也不符合自己的作风。夏树想笑。

  她没走过去搭讪,径直上了楼。

  按照夏树的少女向审美情趣,在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和程司这类人有任何交集的,首先他不算非常帅,其次他缺乏萌点。所以最初接近程司的动机可以说很卑鄙——为了接近真正想要接近的人。

  可偏偏程司是这样毫无阴霾的光源般的存在,让利用他的人无法不惭愧,不知不觉深陷进去,成为朋友,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的喜忧,自己先付出了关心。

  出于对他已有的了解,在上楼时,夏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猜测,把自己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过后却立刻就感到它的合理。

  ——以风间的名义送歌的人该不会是程司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真会叫人哭笑不得了。程司肯定不是出于坏心,也许是基于他所坚信的“夏树喜欢风间”的考虑打算好好撮合两人,结果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回想起来虽然一上午和程司有好几次照面、对话,但他却一直对送歌事件绝口不提,就他一贯的八卦来看很不正常;自修课夏树和赵玫发生冲突时他竟也没有出面干涉劝和,就他一贯的多管闲事来看非常不正常;而自修课后看见夏树就躲闪的目光似乎就更坐实了他的可疑心绪。

  夏树有种预感,中午去广播台即使调查出结果,自己也未必能成功实施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

  (九)

  在食堂窗口前排队时,夏树还犹豫,上次吃饭五个人聚在一起,最终不欢而散,那么今天自己是应该继续融入他们的小集体,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独自草草打发一顿午饭。后来她发现,决定并不需要自己来做。当她端着餐盘向已经各就各位的四个人走去时,赵玫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一摞书堆到了剩下的唯一一个空位上。动作非常明显。

  女生一怔,在原地定住。

  风间置身事外,仿佛完全没看到夏树和赵玫。

  黎静颖为难地抬头看看夏树,又看看赵玫,反复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和她的“闺蜜”统一战线。好在夏树本来就没有盼望这好好小姐能够大义灭亲,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

  真正让夏树失望的是程司,他停下了筷子,明显察觉到了事态,却反而把头低下去一点,之后再没了动作。比起风间的漠视和黎静颖的犹豫更可气,夏树差点就想当场掀桌,不是针对赵玫也不是针对风间和静颖,而是针对程司。

  但因为别人不支持自己就撒泼好像说不过去,夏树深吸一口气,忍耐着另寻了一张餐桌和陌生人拼在一起坐,快速解决了这顿难以下咽的午餐。

  送歌的人是程司吗?夏树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她甚至都在犹豫待会儿还有没有必要去广播台。

  可关键是,夏树很想对程司大吼一通:“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介意,但至少给我回到过去变正常好吗?”

  当夏树去过广播台找到黎静颖时,提及程司,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后,黎静颖笑着说:“不要说你,连我都经常有想用扫帚拖把之类的东西敲晕他的冲动。从好的方面来说他是单纯,其实彻底就是个小白,思维回路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夏树对“敲晕”两个字表示惊讶:“喔……你比我还暴力。”

  “仅限于思想层面。”女生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次的事你可不能怪他。我想他应该是真的在为你着想,虽然表达方式有点拙劣。”

  “这怎么说?”

  “……在你和赵玫发生冲突后,阿司问我‘为什么赵玫总是揪住夏树不放’,我就对他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是因为你。’”

  “怎么可能是因为阿司?”夏树不自觉拔高了音调。

  “赵玫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

  “你暗恋赵玫吗?怎么连这句都记住了。算我错,是后面那句。”

  “离……阿司……远一点?”夏树想起来了。

  “就是咯,真的……你暗恋赵玫。”

  从各方面而言,夏树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到此为止,快把CD和字条给我。”

  午饭后夏树去广播台询问送歌事件的始末,漂亮的主播的反应却让人意外——“有人按了replay吗?难道我要把之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夏树说服她再说一遍之后获得如下有效信息:

  第一,送歌活动的实施办法是由学生们自助将要播的歌曲CD和赠言纸条放在广播台门外左侧的箱子里,播出后CD和赠言纸条会放在门外右边的箱子里,如果无人认领就每周清理一次。

  第二,第二,黎静颖在几分钟之前刚来调查过上午那首《ILoveYou》的相关信息。

  第三,美女主播和黎静颖有点交情,于是把CD和赠言纸条直接给她了。

  因此夏树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黎静颖要回“证物们”。

  “应该给你,但给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处。留在我这儿说不定能帮你查出是谁干的。”黎静颖说。

  “不,我还是要自己查。”夏树超强的戒备心又占了上风。

  “好吧,那你说这字是谁的?”黎静颖拿出字条伸到夏树笔尖下。

  夏树连人都不认识几个,何况字迹:“你认得出?”

  “虽然现在还确认不了,但是相信我,这方面我比你擅长。总之,现在我所知道的是,不是阿司和小玫的字,他俩字都没这么好看;也不是风间的字,风间字比这阳刚;也不是你的字,你的幼圆体太有特色了;当然,也不是我的字……”静颖随便拿了本自己的作业本翻开对比给夏树看。

  “那么……你的意思是……”

  “恭喜你,遭遇新的强敌了,而且她是女生,虽然我不是百分百肯定,但她的字比较工整漂亮,而且不是男生的那种漂亮法。这条线索先搁置吧,不过我不会忘了它的。”黎静颖把字条放在一旁,又从数学书的包书纸夹层中抽出那张CD,“在你刚才去replay的同时,我跑了趟计算机机房。”

  “查到什么了?”

  “这是一张反复刻录过的CD,我试着去复原她以前曾经刻录过的文件。”

  “怎么样?”

  “没法复原,文件破损。但我知道了它叫什么名字。”黎静颖卖关子顿了顿,“名为《红旗飘飘》的音乐文件,整张CD只刻录过这一首歌你想到什么了吗?”

  “……是我们班的人。这是我们班合唱比赛的曲目。”

  “看,范围已经缩小了。剩下的就更简单了。语文课代表一直喜欢我,而且明天早晨要交每周二的新闻简评。再次恭喜你,新强敌现出原形的时刻不远了。我保证,在他把作业送去办公室之前,我一定会在走廊上拦截他,然后动作麻利地对比所有字迹。今天晚上回去你只要考虑一件事:明天怎么对她晓以颜色。”

  夏树怔了长长的几秒,才笑着说:“黎静颖,我以前没发现,你又酷又神奇——在某个女间谍或女侦探或女什么什么附体的瞬间。”

  对方的神情反而暗淡了下去。

  “……夏树,我……中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静颖抿着嘴唇,目光转向地面远处某个小点,“小玫……我……总之……”

  “好了好了,”夏树微笑着,但没有蠢到说“本来我也对你没抱期待”的话,而是说,“如果当时是我,我也会和你一样保持缄默。赵玫是你朋友。”

  然而,最后一节音乐课,“朋友”赵玫翘课先回家了,黎静颖得以和夏树坐在一起,她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十)

  “教室在这边。”静颖拉住她认为走错方向的夏树。

  “我只打,我上音乐课前就把书包带着了。”夏树笑着指了指自己斜挎在一侧的书包。

  “哦……你为什么会把书包带去?”虽然可以理解有些人总是一放课就迫不及待想回家,但拖着这么重的书包去上音乐课未免也太奇怪了。

  “因为今天星期一。”

  “……噢!那是个充分合理又显而易见的原因,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

  黎静颖说的反话把夏树又逗笑了。女生没辙,只好站在校门处的花坛前补充说明:“以前每个星期一风间都会送我回家,但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他可能会觉得尴尬不再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现在回教室等着他拒绝我,将会很没面子。所以我不打算和他照面,大家不用解释,直接各走各的,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好。”

  黎静颖仔细一想也觉得夏树的选择是对的。

  “那……拜拜。”

  “明天见。”

  夏树想不到,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还并没有完结,前面依然有惊喜在等着自己。从校门出来后,她沿街缓慢地往前走,在听见某人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发出的咳嗽声后抬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明朗笑脸,没心没肺的神气。

  黎静颖回教室抄好黑板上的作业,整理书包准备离开,瞥见风间在座位上写作业毫无回家的意图,走过他身边时随口问道:“还不回去吗?”

  “等人。”

  “哦。”黎静颖和男生道别后已经出了教室,过会儿又折回,从后门探进头来,“风间,你该不会……是在教室等夏树吧?”

  男生停住笔:“难道你看我比较像在树下等白兔?”

  “但是,夏树已经回家了啊,她以为你不会送她,所以带着书包去上课,放学后直接从济美楼走的。”

  男生愣了几秒,才开始收拾文具。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静颖连脊背都僵硬了。

  深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女生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

  风间抬起头看向静颖,笑眯眯地:“你说呢?”

  黎静颖就知道这下大事不妙了。

  与此同时,用脚抵住人行道撑住单车的程司正用颇为自恋的手势和夏树打招呼。

  “宾果!风间果然没送你。”

  女生微蹙了眉,迷惑不解:“你在这里干吗?”

  “除了等你还能干吗?上车吧?”他得意地拍着单车的后车架。

  “等我?但是,你今天不是……也进入某种生理周期了吗?”虽然跳上了车,但夏树依然在对他午餐时孤立自己的事耿耿于怀。

  “对不起,是我以前想得不够周全。赵玫总和你过不去我没想过是我的原因,以后我在学校会离你远远的,但是放学后我送你回家。”

  夏树拼命咬着下唇,硬撑着说:“真是……愚蠢的人愚蠢的逻辑愚蠢的解决方法。”却在尾音处难忍哽咽,最后连鼻子也不争气地发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