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节

太阳落山,她吃过简单的晚餐,看当地的报纸做消遣。

八时整,海费兹开来一辆小货车。

金瓶打扮成摩洛哥妇女那样,穿长袍,蒙脸。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弯新月。

小时候,金瓶在夜总会门外卖花,有空时时抬头看这一弯月亮,一时圆一时缺,非常寂寥。

今夜也一样。

她脱去宽袍,露出紧身黑衣,仍然戴着头罩,走到屋前,德国人已经出去了。

他们开着玄关小小一盏灯照明。

金瓶取出凿子,轻轻一撬,已经开了门锁。

接着,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断电话及警钟线,推门进屋。

十秒,她同自己说。

迅速找到那张画,开启小电筒,验过画是真迹,她取出钻石削刀,一手按住画框,像溜冰似削出画布,卷起,放进长胶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说:二十五秒。

三十五秒内可以离开现场。

可是,像一只猫,她寒毛忽然竖起。

她转过身子,想从原路出去,电光火石间,黑暗中她看到书桌后坐着一个人,那人没有在她背后开枪,像是想顾存一点道义,待她转身,他举起手枪,噗一声,开了一枪。

金瓶只觉左边面孔像被蜜蜂螯了一下。

她知道这已是逃命的时候,不顾一切,撞开书房长窗,连奔带滚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还有挣扎余地,急追出来。

门口刚有两部开篷跑车经过,收音机开得震天响,车上少男少女喧哗。

金瓶内心澄明,可是脚步踉跄。

这时,其中一辆车里有人伸手出来,把她拖进车厢,忽然加速,一阵烟似离去。

金瓶仰起脸,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张开嘴,想说出沈镜华三个字,可是眼前渐渐模糊。

她闭上双目喘气,黑衣全湿,一身血腥气。

但是脑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觉,刚才一幕,不住缓缓重复放映,怎么会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专门等她来,那是一个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风。

他一见她转身就开枪,要置她于死地,为的是一幅画?不像,做他们这一行,纯靠取巧,很少看到枪,少少财物,犯不着伤人。

为什么会有一把枪在等着她?

那人看着她把画割下收好,为何那样大方?

终于,她的大脑完全静止,转往无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否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她看到一只红气球,球上写着“爱你爱在心坎里”,像是某个情人节的剩余物资。

她张开嘴:“镜华”,声音嘶哑。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这里。”

原来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转头,可是转不动。

“呵,可是已经昏迷了二十年?”

沈镜华的声音很温柔:“不,没有那么久,才七十多小时而已。”

“子弹射中哪里?”

“你头脑很清醒。”他有点哽咽,探过脸来,金瓶看到他一脸胡子渣,肿眼泡。

“怎么了?”

他轻轻说:“你左边头骨被子弹连耳壳削去,现在头上填补着一块钛金属。”

啊。

“只差一两个毫米,医生说,便会伤及脑部组织。”

金瓶呆呆看着他。

过很久,她问:“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有人向我汇报,有一名枪手,应邀到一间平房去,事先匿藏在书房内,待一个窃贼出现。在他得手之后,才向他脑部开一枪。”

金瓶欠一欠身。

沈镜华接住她。

“金瓶,我辗转知道他们要应付的人是你们三人其中之一,我数次与你联络,可惜不得要领,于是亲自赶到这里来,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俩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发觉你们进屋。”

这时,看护进来,看见他俩喁喁细语,笑着劝:“别太劳累,康复后再山盟海誓未迟。”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说:“我从大门进去。”

“我们竟没看守大门!怎会想到你不用后门。”

“多谢你救我一命。”

“拉下面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为会是玉露。”

玉露没有同行。

金瓶问:“开枪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觉,只知道一张画不翼而飞。”

“那张画呢?”

“在我处。”

金瓶轻轻说:“凶手不在乎那张画。”

“谁派你去取画?那张画市价只值十多万美元。”

金瓶轻轻把大卫之星的事告诉他。

沈镜华顿足:“真笨,一张画或一千张画,失去拉倒,一个人一个民族,只要争气做得更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哪怕给人看不起。”

金瓶说:“没有过去,哪有将来。”

沈镜华说:“这种时候,我不与你争。”

“请把画送到大卫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犹太人设计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没有怀疑。

“也不是他背后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镜华重重叹口气:“那么,你精灵的触觉可能告诉我,是谁削去你半边脑袋?”

金瓶闭上眼睛不出声,一次失手,就遭人耻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画送去。”

他出去了,开门之际,金瓶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英语。

看护的脚步声传进来。

金瓶睁开双眼。

“你的未婚夫对你真好,”看护声音怪艳羡,“衣不解带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样的身分自居?

金瓶低声问:“我在什么地方?”

“小姐,你在伦敦圣保禄医院。”

金瓶大为讶异:“我如何来到这里?”

“乘私人救伤飞机赶到。”

原来沈镜华真的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运的女人。”

金瓶轻轻说:“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镜子?”

“我扶你起来。”

金瓶只觉得头像有铁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镜子里,满头裹着纱布,左脸颊狰狞地歪到一边,她看上去像个怪人。

金瓶没有尖叫痛哭,她轻轻走回床边,有点不知所措,终于默默坐在安乐椅上。

“你静待康复,一个人的相貌其实不重要。不过,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们有极高明的矫型医生。”

金瓶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