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爱情最初的模样

  [怀里是皮毛温顺柔软的小狼崽子,她还在,懒洋洋地打盹。

  真好,幸好她还在。]

  1

  多晴知道自己会醒过来,就像每天早上睁开眼看见清晨的阳光,噩梦做得再久,也总有醒过来的时候。所以她从不惧怕噩梦。噩梦里都是火。火本来是可爱的东西,可以做饭,可以取暖,可是它也能成为凶器,成为毒蛇猛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撕裂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病房里有纪多澜守着。

  他眼底有深沉的阴暗,握着她的右手,“多晴,你感觉怎么样?”

  她发不出声音,指了指桌上的水杯。

  多晴嗓子里冒烟,喝了半杯水才觉得舒服一些,躺在病床上失了一会儿神。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生怕惊扰了她似的。多晴昏沉着又睡过去,醒来病房里亮着灯,窗外已经黑透了,祝平安拿着一本书单手撑着脑袋,正靠在桌边上。

  看见多晴睁开眼,她很高兴,“你醒了?饿不饿?你阿姨送来的鱼汤还是热的。”

  多晴张了张嘴,喉咙还是很痛,发不出声音,只能指了指桌上的水杯。她想喝水。祝平安忙给她喂了水。多晴缓过神来才觉得疼,她身上很疼,火烧火燎的。

  “你不要乱动,有小块烧伤,很快就会好的。”

  多晴点点头,没有打点滴的手放在小腹上,真好,她好坚强。

  “宝宝没事,你真是命大啊,”祝平安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哭了,声音也哑了,“……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就知道逞强,让别人恨你恨得要害死你,你收敛点不行啊。就算是为了宝宝着想……”

  多晴眨眨眼,把手覆在祝平安的手背上。

  祝平安一边哭一边埋怨她,“要不是付老师去找你,把你救出来,你肯定被烧死了。没想过自己会被烧死吧?——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多晴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轻微烧伤。

  她的身体不错,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付云倾烧伤的程度比她严重一些,不过都是看不见的地方,可以通过植皮解决。他一直待在监护室里。多晴去看他,透过玻璃,他面色红润睡容乖巧。她便放了心,其实他丑点也没关系,她也不会嫌弃他。

  关于那场火灾,大家都刻意瞒着她。

  不过多晴猜也猜个差不多,林嘉给她剥山竹吃,她突然问:“萧漫她现在处境怎么样?”

  “她自杀了。”

  多晴愣住。

  “不过又被救出来,在其他医院里,她总会为她的狠毒付出代价的,”林嘉说完,眼神变得恶狠狠一些,“以后不要丢三落四的,什么都随便往办公室里一扔,家里的钥匙被人拿去配了一套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脑子!”

  她松口气,“没事就好,要是死了太便宜她了。”

  “看不出来你这么坏啊。”

  多晴嘿嘿笑,快快活活地吃着水果。

  她不愿意出院,也不嫌无聊。每天没事就跑去监护室,小护士们不放她进去,她站在窗边看他。他也看着她精神奕奕地对他笑。多晴隔着窗户冲他做鬼脸。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觉得很踏实很幸福。

  多晴的饭量越来越好,去做产检,医生说宝宝发育得非常好。这娃娃也真是小福星,她能尝得出酸味。景信买来的糖葫芦,她把外面的冰糖咬掉,吃得津津有味。景信干脆给她买大山楂,纪多晴把一只藏着没丢的竹签拿出来串起山楂葫芦,在医院的走廊里得意地晃来晃去。

  付云倾已经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

  他很喜欢看着她吃东西,她拿着山楂葫芦去找他,看见有个面容熟悉的老妇人在门口张望。她也只是在门口望了望,然后走到休息椅上坐下。

  是付云倾的妈妈。

  多晴觉得她的样子很可怜,走过去轻唤了一声:“阿姨。”

  “是你啊,”付妈妈仔细打量着她,“我听大夫说了,你身体没事了吧?我本来该去看看你的,可是,云倾他不认我,我以什么身份去看你?”

  这些话说得合情合理,这老太太倒是个门儿清的人,一点都不糊涂。

  “怎么不去看看他?”

  “我进去,他不想看到我,伤好得更慢,”她叹口气,“唉,我都一把年纪了,再给孩子添这种堵干什么呢?”

  上回他们也是因为这个吵架,她已经很后悔了。他讨厌的事情,她又何必帮着别人找他的不舒坦。多晴坐在旁边慢慢咬着糖葫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日子天气不错,总能看见光线透过墙上的窗户落在走廊的地上,有金色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多晴伸出手,阳光热烘烘的,她真的好想跟付云倾一起出去依偎着晒晒。

  付妈妈打量她半天,惊喜地问:“你……你是不是怀孕了?”

  “能看得出来吗?”

  “……是云倾的孩子?”

  这不是废话吗?多晴含糊不清地说:“我倒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

  付妈妈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手足无措了半天,声音都激动不已,“云倾都要有孩子了,我……都要当奶奶了……”

  “是啊是啊。”

  付妈妈又兀自笑了一会儿,真是上了年纪的人,什么都藏不住。

  “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跟云倾过日子,不要跟他吵架。他以前性子很好的。小时候就很体贴。他上小学时家里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他放了学就早早地回来帮我洗菜,吃过饭自己去刷碗。那时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个男子汉,很懂事,也很孝顺。其实都怪我,要不是我,他能好好地健康快乐地长大。他现在不认我,根本不怪他。现在想起来,我也是很后悔的,只是已经后悔也没什么用,再也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付妈妈拢了拢白头发,怅然地看着病房的门,一门之隔,她只能坐在这里。

  “可是喜欢别人是没有错的,勉强过日子也得不到幸福的。”

  “你不明白,”付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云倾小时候被绑架过。”

  “那不是你的错,”多晴说,“你不要把什么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你不明白,你只知道他被绑架过。可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昏了头,跟那个男人商量好,绑架我的儿子,然后跟我的丈夫要赎金……我总以为男孩子,不过是被关个两天,那个男人说不会打他,也不会饿到他。我当时怎么那么狠心,就同意了。那个男人要做生意需要本钱,我那个时候真是年轻,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结果,赎金是拿到了……可是事情败露了……我的丈夫跟我离了婚,我嫁给了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又跟那个男人也离婚了……那样一个唆使我绑架儿子的男人,我怎么就能相信他能真心对我好啊……女人有时候真是傻得可怜,后悔药都没得吃的……所以,云倾恨我都是应该的,那个时候,他满心希望妈妈能去救他,他那么爱我信任我,可是……现在我没办法,我离婚了,跟那个男人生的两个孩子都不管我,我也只能跟云倾要生活费……我知道云倾讨厌看见我,可是我也得生活,我只能靠这个儿子……只有脸皮厚点才能活下去……”

  多晴静静地坐在走廊里,连付妈妈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半晌,她走进病房,他正醒着,左手打着点滴,右手拿着一本书,在柔和的光线里,像个落难的天使。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天使,一定是他这样的。

  他放下手,朝她伸出手臂,微笑,“这是怎么了?山楂很酸?来给我尝尝。”

  她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闭上眼睛,“疼不疼?”

  “现在不疼了,之前很疼,疼得受不了。”

  “那还救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进去了,把你抱出来才后悔,要是你死了,我再把命搭进去多不划算,”他喉咙里滚出笑意,“还好当时冲进去了。”

  “是啊,一尸两命呢。”

  “……真的是我的?”

  “你不是找私家侦探调查过了吗?”

  “这都知道?”

  “哼,阴险狡诈!”

  “彼此彼此。”

  他搂着她,听她迷糊地嘀咕:“云倾,我困了。”而后呼吸渐渐均匀下去。

  那天林嘉从多晴家里出来,就打电话给他,让他过去陪她。他刚回来,风尘仆仆地赶过去。刚到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见那窗户里火光滚滚。他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消防队的车正开过来,他一秒钟也等不了,只怕她有意外。他知道她会自救,她一向很聪明。

  可是,如果——

  幸好没有如果。怀里是皮毛温顺柔软的小狼崽子,她还在,懒洋洋地打盹。真好,幸好她还在。

  2

  转眼两个多月就过去,付云倾出院,多晴也开始休产假。

  她的产假休得比较早,这全凭医生开的不适宜继续工作的证明,还有孩子他干爸在社里一手遮天的权势。不过前者的作用明显比后者大。生活一下子从忙碌变成无所事事,她也没觉得什么不习惯。用李默然的话说,纪多晴随遇而安的能力比大街上的流浪狗都强,你把她扔原始森林里,下次欧美大片就该拍人猿多晴了。好吧,话粗理不粗,李默然的乌鸦嘴里也唠不出什么她爱听的嗑。

  不过好朋友嘴巴再贱,也是可爱的贴心的,没事就来陪着她,抱着母婴大全,天天唠叨着产前忧郁症。不过在祝平安看来,纪多晴得忧郁症,比美国攻打伊拉克是因为萨达姆偷了布什家的高压锅还有喜感。

  朋友多了总是有好处的,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家里提着好吃的,带着好玩的段子。有时候撞在一起,还能听他们斗嘴。

  多晴觉得最舒适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

  付云倾的植皮手术做得很成功,大腿上外侧大片的皮肤是很嫩的粉红色,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不知道这个状态要持续多长时间,每次他痒得受不了,多晴都会在那块皮肤上慢慢地吹——哎,就当是锻炼肺活量了。

  纪多澜也是经常过来的,带着阿姨煲的汤。

  不知道他怎么跟那对父母交代的,总之事情非常的顺利,他们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场婚姻的真相。多晴觉得他们后来心里多少也是明白的,只是宁愿相信这个骗局,也不愿意去打破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立的,不能被左右的,他们也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多晴偶尔知道了萧漫的消息,故意纵火罪,危害公共安全,被判了两年。

  付云倾没什么同情心,淡淡地说:“太便宜她了,杀人未遂,我可以让她在牢里待一辈子。”

  “好歹也是你的前女友,因爱生恨。”

  “不值得原谅。”

  “真冷酷,”多晴说,“其实我不是可怜她,我只是讨厌她爸妈一把年纪跪在门前哭着不走。她混球也就算了,她爸妈就太可怜了,就那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孝顺。”

  付云倾忍不住笑了,“你的死穴就是父母。”

  “是家人。”

  “我算不算家人?”

  多晴咬着叉子,认真思考一下,“还不算。”

  “那我们结婚吧。”

  “不要,”她立刻拒绝,不顾他瞬间黑下去的脸,接着说,“我刚从婚姻的坟墓里爬出来,不想这么快就入土为安。”

  付云倾又笑又气,瞧着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小嘴脸,恨不得咬她一口。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把她抱到大腿上,在深蓝如海洋的沙发上,啃咬她粉嫩的嘴唇。她刚吃了蛋糕,唇上都能尝到浓郁的香草味,皮肤上像涂了香滑的奶油。

  “好甜。”多晴舔了舔嘴唇,自从怀孕以后,她已经能吃出酸味。

  “能吃出甜味了?”

  “一点点。”

  “哎,我明天去屠宰场买苦胆,卧薪就算了,你就效仿古人尝胆好了。”

  “付老师,我会听话的,你不要害我了。”

  他忍不住大笑,继而深深拥抱她。

  有人说,当你真正爱一个人,你便爱上了拥抱。只是单纯地拥抱,什么都不做,就会觉得很满足。除此之外,付云倾还爱上做饭。不止是做蛋糕,还有各种各样美味的佳肴。所以他跑去报名了一个好太太培训班。

  好太太培训班里的学员都是即将迈进婚姻殿堂,或者是厨艺不佳想抓住丈夫的胃的主妇。电梯门一打开,头顶就挂着一个很醒目的条幅——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是那首经久不衰的经典情歌《最浪漫的事》里的一句,却是很温馨很隽永。

  他带着多晴去上课,清一色的女人们,一个美貌的男人笑盈盈地系着花边围裙拿着锅铲,怎么看都是很养眼的。

  课间学员们互相交流成绩,有人问他:“你怎么会来学做饭的?是你太太让你来的吗?”

  他挺谦虚,“夫人不让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另一个女孩听了,叹了口气:“你太太命真好,不像我男朋友大男子主义,好像我嫁给他,我们全家都嫁给他一样。”

  付云倾谦逊地笑,“不是她命好,是我命好。”

  女人们心里都快被爪子挠烂了,人无完人,哪能什么好事都让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女人占了。有次来上课,那个女人坐角落里嗑瓜子,付云倾去给她买酸奶。她们一窝蜂地围上来。

  “唉,你老公在哪里上班?”

  “他没上班。”

  “怪不得,每天悠闲地来上课,他是靠你养的吗?”

  “他养我。”

  “……那他一定是富二代?”

  “他好像很能赚钱,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

  “那你要小心,外面的诱惑那么多,有钱有闲长得好的男人最招女人,防不胜防。”

  没等多晴回答,付云倾已经揽过她的肩,亲昵地凑过来,“我哪里敢,夫人现在还不愿意嫁我呢。我只要夫人,是夫人不要我。”

  众女人鸦雀无声,心里感叹这个女人真是走了狗屎运。

  过了几天,教学的老师说,班上走了几个准新娘,婚也不结了。听说是因为最后才看清楚准新郎根本就不爱她们,要去寻求真爱。多晴觉得他坏人姻缘罪大恶极,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到处使坏,真该买根链子把他拴在家里。

  不管如何,多晴的产假过得有滋有味。

  其他的准妈妈都是又吐又水肿,搞不好还产前忧郁,吃不下东西,嗜睡。平时都挺壮实,怀孕后都娇贵得要命。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身子,却是出乎意料的结实,怀孕八个月还是很轻松轻盈。

  祝平安陪着她去做产检,趁着付云倾去取车,开玩笑地说:“我现在觉得李默然说得不错了,根本没必要担心你这种非人类,你自己可以找个草窝把孩子生下来舔干净的。”

  “然后煮熟了给你吃乳狼肉?”

  “……你好恶心。”

  在挂号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看样子她是打算走,多晴愣了一下让祝平安等等,而后追上去。付妈妈眼看着多晴走过来,怕她走得快脚下不稳,只能站在原地等她。

  “阿姨,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你是来看我的?”

  付妈妈拢了拢头发,有点尴尬,“我就看看,没别的意思。”

  “嗯,生活费每个月都有固定打到账户,都有收到吗?”

  “有的,”付妈妈受宠若惊,“其实不用那么多的,我也花不了那么多。”

  “你年纪大了,总要攒点钱应急。”

  付妈妈只是笑,两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错事都可以被时间抚平,也不是所有的错事只要诚心悔改都可以被原谅。多晴自认为不是个善良的人,付云倾也不是,所以他们都无法原谅。在记忆里,她的亲生母亲是个懦弱的女人,她不是不疼爱孩子,只是面对丈夫的*****选择了妥协,孩子打两下也不会坏。

  她还隐约记得母亲从药店买紫药水,帮她涂伤口上,一边涂也是一边哭的。那不是鳄鱼的眼泪。只是,人生大概就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不管二十岁三十岁,还是七十岁八十岁,都是会做错事的,而后等待时光让你明白那些错误。你可以选择后悔、改正,或者一错再错。无论选择如何,都要去承担这些错误,每个人都是如此。

  多晴慢慢地说:“阿姨,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认为你做错的事情可以被原谅,也不是看你可怜,而是,我不想看他以后后悔。我知道,假如你生活潦倒过得很不好,即使他再不原谅你,以后他都会后悔。所以,我先把后悔药帮他买下。”

  我会帮他把后悔药先买下,等他后悔的那天,喂他吃下去。

  晚上付云倾蒸了她最近喜欢吃的山楂糕。

  多晴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他细心地去掉山楂核,剁成水果泥,打黄油面粉鸡蛋,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感觉心里最后那点冰也融化殆尽。水哗啦啦地流淌,万物复生,大地回春。

  “付老师,你能不能娶我?”

  他背对着她打鸡蛋,许久没回头,好像时光冻结,再也没有瞬间和永恒之分。

  最后,他又动起来,回过头靠着橱子,露出招牌的懒洋洋的笑,“你这是跟我求婚吗?”

  “没错!”

  “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不行!”更加理直气壮。

  付云倾眼圈微红,朝她张开双手,“那就过来。”

  3

  又是一年的春天。

  付云倾的小狼四格搞笑漫画在互联网上大火,这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把无聊时画的四格放到网络上。都是两个人相处时点滴的趣事,在网友看来很可爱很温馨。不少商家找到他,要把那个长着狼耳朵狼尾巴的黑眼睛短发女孩印到杯子上,T恤上,床单上。他都全部拒绝了。直到著名的水晶品牌要把那个形象做成几款水晶挂链,他才松口。

  多晴在商场的柜台里看见那几串吊坠时,忍不住摇头,“唉,就那么一块石头,竟然卖两千多,怎么不去抢啊。”

  “我记得我给你买了块一百多万的石头,也没见你抱怨啊。”

  “等哪天我缺钱了,我可以卖掉啊。”

  付云倾嘴角抽了抽,“原来婚戒还有这个用途?”

  多晴哈哈大笑,“开玩笑啦,其实我是准备留着给付今言小朋友当嫁妆的。”

  付云倾美丽的脸扭曲了一下,“如果我记得没错,付今言小朋友是我的儿子,他要嫁给谁?”

  多晴非常沉痛地望着他,“晚了,付老师,何明若小朋友已经把他定下了,我连聘礼都收了。”

  “聘礼是什么?”

  “……一块巧克力,”多晴表示异常的悔恨加沉痛,“我吃完以后,何明若小朋友的爹才跟我说,那是他儿子今天特意去挑的聘礼!何狐狸太奸诈了!”

  付云倾一点都不同情她,反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容。

  “这个简单,谁吃了谁嫁啊。”

  “……”

  “纪多晴你去哪里?”

  “我去当何狐狸的二姨太!”

  还没走两步,已经被抓住衣领往后扯。他们今天出来是买礼物的,这个时间正是樱花的花季,他们打算去日本度假。那边有个朋友痴迷中国的国粹,拜托他们买一套京剧脸谱。买完以后,他们赶去纪家,还买了纪爸爸刚迷恋上不久的……榴莲。

  付今言已经一岁多了,几乎一半时间都长在纪家。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热闹,孩子又讨人喜欢。纪家二老就当多了个女儿,多了个外孙。他们老了,只想享受天伦之乐,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而且孩子从小就乖巧可爱,嘴巴也甜,姥姥姥爷地叫,叫得严肃惯了的纪爸爸眼角眉梢都是疼爱。

  在外人看来孩子根本就是付云倾的缩小版,每个人见了都觉得这孩子跟纪多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连社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也这么认为,于是从此纪多晴破罐子破摔地见了人就说:其实我儿子是他爸爸生的!

  人还没进门,榴莲的味道已经飘进屋。

  远远就听见纪多澜无可奈何地吼:“纪多晴,你滚出去,又买这生化武器回来!”

  “狗鼻子!”纪爸爸迎出来,“你爸就好这口生化武器。”

  付今言甩着肉乎乎的小脚跑出来,张开胳膊,甜甜地喊:“爸爸抱。”

  付云倾抱起儿子,在纪多晴嫉妒的眼神中走进屋。要说争宠,纪多晴从来都争不过他。今天是周末,祝平安拖家带口习惯性来蹭饭。祝平安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多晴,我听阿姨说,你们要去度假,什么时候走?”

  “周三走。周二是李乌鸦的订婚宴,我要是不去她会杀了我。”

  “没关系吧,她去年订了两回,这回又是匆匆忙忙,真悬。”

  “……她说这个是命中注定的丈夫。”

  祝平安露出无语的眼神,“上一个她也这么说的,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男的竟有老婆,还没离成呢,在分家产。她的那些经历,都够写一本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女人出嫁篇了。狗血啊狗血。”

  多晴也跟着感叹:“世事弄人啊弄人。”

  感叹完回去找儿子,结果付今言小朋友伸出白嫩嫩的小巴掌,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缩在舅舅怀里,“臭妈妈……”她愤愤然,“臭儿子!”骂完才看见手里拿着的榴莲,大有毒害祖国未来花朵的嫌疑。同道中人的纪爸爸和景信在下象棋,战场上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榴莲臭。多晴一眼就看见景信衬衫里掉出一块水晶吊坠,有耳朵有尾巴分外眼熟。

  “景信,你花两千买一块石头?”

  “你不知道吗?最近宅男最爱的就是这款小狼萌娘水晶,多晴,你很红,”景信懒洋洋地抬头,他以前可是职业宅男,“……将军!”

  多晴觉得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的,都不是正常的人。在纪家吃饭每次都像在解放初期的农民公社大食堂,又吵又闹。吃过饭阿姨跟祝平安收拾。她跟纪爸爸吃榴莲,被大伙同仇敌忾地赶到阳台上。

  阳台上都是榴莲的气味,还有午后特别慵懒的阳光,小区里绿化带的树都开花了,洁白的、火红的、淡粉的。

  在多晴的下意识里,她有点惧怕一切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那种威严让她觉得紧张。而现在纪爸爸老了,她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陌生。先前的欺骗什么的,他都宽容,用一个作为父亲的心扉。多晴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父亲,慈爱的、严肃的、伟岸的,可以依靠的。但是他一直不是她的父亲。

  他是属于纪多澜和纪素素的父亲,她只是个外人,在他们的生命里扮演过不怎么光明的角色。可是这样跟他坐在落地玻璃前,沐浴着暖洋洋的太阳,也觉得很满足。

  纪爸爸突然笑了,“跟多澜比起来,你才更像我的孩子,连口味都相同。”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榴莲,被一起赶出来,确实有点落难父女的味道。多晴也跟着嘿嘿笑,嘴里的榴莲真是甜啊,她最喜欢吃甜食。

  “既然出去度假,就多玩些日子,小言很乖,你不用担心他,他现在很黏他舅舅,你阿姨也把他养得壮壮的。过些日子素素也回来了,那丫头跟你这么不对盘,可是却那么喜欢小言,你说这不是缘分吗?记得当时你妈妈要你跟多澜一起姓纪,我还不高兴来着。现在看你天生就该是纪家的人,可能当时也是投错了胎呢!”

  多晴眼睛一热,这阳光真是暖得刺眼啊。

  纪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或许他们很少有这种单独坐在一起看风景的机会。而他也需要渐渐地看清楚,当年那个全身是伤、一言不发却从不怯懦的孩子,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虽然过了太久,但是幸好还不晚。

  “我觉得妈妈也是这么认为吧,我就应该是她的女儿,所以她一定要把我养大。”

  “是啊,你妈妈当时像着魔一样,现在我懂了。”

  只是妈妈已经不在了。多晴叹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待,轻飘飘的一句,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沉重。

  “多晴,有件事你不需要一直有愧疚感。我跟你妈妈分开,其实不是你的原因。你妈妈是个好女人,正直又善良,可是我对她没有感情。那时也只是找一个理由名正言顺地离开她而已,而你就是那个理由,”纪爸爸苦笑,“现在轮到我愧疚了,人在犯错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在犯错,错了以后才后悔,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我常常想,要是能重新过一遍就好了,那样是不是——呵呵,其实即使重来一遍,不犯同样的错误,还是会犯其他的错误的。无法弥补的错误,就让它错下去吧,人哪有不犯错的。对对错错磕磕绊绊的才是人生吧。”

  东京上野公园。因为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到处都是赏樱的人。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公司里来聚餐的穿得一板一眼的白领,全家老小出来游玩。随处能见穿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的女人。偶尔还能看见大张旗鼓来拍宣传片的艺伎。

  多晴看着那又高又厚能当凶器的鞋子和脸上资源丰富的白粉,就觉得这个职业的确是天赋异禀。

  昨夜付云倾做好了寿司,来给她当点心。多晴对这种类似于野炊的活动有着巨大的热情。早早地就去公园,在稍微幽静的又开得很美的樱花下坐好。

  付云倾瞧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很好笑,“你什么时候买的这衣服,还塞到行李里,蓄谋已久啊,我怎么不知道?”

  多晴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汉服,是她逼着白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画出图样,而后再去做成衣服。连料子都是她胁迫白薯一起去挑的。付云倾不得不赞叹夫人的审美已经上升到了他的层次。

  多晴不能跟他苟同,“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中国的传统服装,多好看,还不用背枕头,也不用穿那种累死人的木屐,我们的绣花鞋多好看。”

  “你不去做国际文化宣传使者浪费了。”

  “那是那是。”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付云倾的膝盖上。他摸着她已经渐渐留长的头发,微微笑。多晴的头顶是她爱的男人,是比朝霞还绚烂的樱花,还有蓝得好似被大雨洗过的天空。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跟妈妈还有哥哥,可是我找不到那棵树。”

  “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年来,我跟你,还有小言。”

  “……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小言会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来吧?”

  “是啊,肯定是这样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每个单独的个体都是没心没肺的。”

  “付老师,到时候我们能去哪里?”

  “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我还做饭给你,我伺候你一辈子,你也值了吧?”付云倾掐掐她的脸,带着笑意,“我现在每天都觉得很高兴,很满足,睁开眼就想笑,看见你躺在我身边,就觉得最好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大概是以前放弃过你,那种傻事不能再做第二次了。你那么好那么乖,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多晴握住他温热的手指,有风吹来,花瓣落了一身。

  付云倾抬起头说:“你看,樱花最美的时候,并不是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而是花瓣逝去的瞬间。它拥有最短暂完美的一生。人生也是很短暂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我一定会比你晚死,你死的时候告诉我,付老师,我马上就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快点死吧,不管用什么方法。”

  多晴忍不住大笑,被付云倾按住,低头吻住她。半晌他感觉到脸上湿了,透着淡淡的咸味。

  “怎么哭了?”

  “……我有点困了。”

  “还以为你要说‘我爱你’呢,你从来都没说过,狡猾的家伙,”他淡淡笑着,摘掉落在她睫毛上的花瓣,“困了就睡一会儿,做噩梦也不用怕,你知道你总会醒过来的,就像你知道我从来不曾走开那样。”

  付云倾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门口满身大汗,背着光,好似从光影的深处披荆斩棘而来。她是伤痕累累的小兽,撞入了他编织的网里。

  他对她说请进,她对他微笑。

  你情我愿,那便是爱情最初的模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