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还在担心安宜?”许家睿一觉醒来,看见坐在身边的沈天望依然在查看手提电脑上的资料,“这一路飞十几个小时,您老人家恐怕都把那些文档背下来了吧。”

  “难道你不担心?我总在想,宗扬并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真相……”

  “他并非有意隐瞒,”许家睿接下去,“而是他也仅仅看到冰山一角。”

  沈天望敲下运行键,屏幕上出现了青叶丸附近水域的三维模拟动画,深蓝色标识的急流看似杂乱,但屏幕下方一闪一闪,显示着一个稳定的波源。

  在他们启程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许宗扬的游艇上,听他讲述各方面调查情况的汇总。“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天恩知道要去素查岛,是家族口口相传的秘密,还是在茫茫人海中得到了同类的指引。”许宗扬蹙眉,“是我大意,将安宜至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但如果不是那个人尾随安宜去了素查,我根本不会想到怀疑他。”他拿出一册古籍的影印本,翻开一页。

  “蓬莱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壳中白光如银,朔日门户开,灿若繁星,烂然不可正视。海中时有云霞,亭台楼榭历历可见,蛟蜃之气所为,谓之海市。海市之气凝而成琉璃壁,浮于波中,皎皎如月。”

  缺失的部分是后来手写的字迹:鲛人居之,即《海内南经》之氐人国。其人人面鱼身,声如钟罄。

  许宗扬缓缓道:“我才查出,当年送给天恩这本书的人,正是他,皮埃尔。”

  后脑钝痛,身体却如同在风浪上颠簸的小舟。苏安宜挣扎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果真躺在甲板上,皮埃尔坐在旁边,递过一杯水:“谢谢老天,你总算醒了。”

  “我……”她迟疑地摸摸胸口,只有隐约的刺痛。

  “是*****。”皮埃尔耸肩,“我不清楚要用多少剂量,但用在阿簪身上的,大概可以麻翻两三头非洲象,她一时还起不来。”

  阿簪蜷缩在一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苏安宜走过去,摸着她手指和腿上光滑的皮肤,完全没有一点异变的迹象,不觉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没有看错。”皮埃尔看出她的疑惑,“我也看到了。这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生物,自上帝创造人类以来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或者说,我们认为,那不过是传说。这就是现代人的愚昧和悲哀。”

  皮埃尔俯瞰大海:“几千年前,这片深蓝的汪洋是属于他们的疆域,人类无法涉足。但随着航海术的发展,还有工业革命的进步,钢铁铸成的万吨巨轮开始航行在海上,人类可以到达任何一片海域,甚至有潜艇到达寂静的深海。飞机,卫星,从蓝天和太空里搜集着一切地理信息,他们可以藏身的地方越来越少。而渔业和海上石油开采的扩张,污染的加剧,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区域。我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们活在荷马时代,在任何一个古文明的文献中,都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中国、印度、希腊……可惜,现在人们只认为这是童话和传说。我不知道所谓的大西洲-亚特兰蒂斯-是否存在,但我想他们的子民就是这样。”他指了指阿簪,“她爱上了一个人类,甚至想到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在这个物种与人类千万年的杂居过程中,阿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有一小部分人的血液中,隐含了海洋的味道――比如,沈天恩。”

  “当年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一切,你到底知道多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皮埃尔笑道:“如你所见,我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我所从事的,一直都是这个领域的研究。只不过我当年的雇主,是一个现如今连名号都不复存在的国家,虽然那时我们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但却无法掌握时局的变化。执政者的更迭,派系间的倾轧,让很多人成了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也包括我们这个课题组的首席科学家。随后因为资金的问题,很多研究项目来不及深入开展便夭折,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存在着许多秘密,还有真实的神话。我是幸运的,在朋友的帮助下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来到美国;但我从没有放弃对真相的追寻。我希望,可以将这个研究进行下去。”

  “我不妨将知道的都告诉你,”皮埃尔继续说,“你不知道这些生物是多么神奇美妙,人类自由潜水的极限也不到两百米,在那里肺部被压缩到拳头大小,心跳大概只有十几二十下。但他们可以下潜到水下近千米的深度,那是阳光无法到达的空间,像宇宙一样浩淼,冰冷黑暗。所以我们猜测,他们拥有两套不同的呼吸系统。同时他们还拥有海豚一样的速度,但并不是神话传说中那样生长着长长的鱼尾,只是拥有完美的流线型身材,手掌和脚下可以延伸出强有力的蹼,而双腿两侧会有控制平衡的侧鳍,并拢时就如同弧形的鱼尾,但在陆地上又可以掩藏起来,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人类的声音无法在水下传递,但他们有自己的语言,甚至超过了我们的听力范围,他们也能发出超声波或者次声波,那些频率让人神志不清,甚至产生幻觉。那些传说中,用美妙歌声诱惑船员的海妖,或许就是他们的同类。”

  苏安宜不寒而栗:“你们此前,是否曾经做过关于他们的活体试验?”

  “本来有可能。我们在北大西洋的潜艇曾经捕获了他们中的一员,后来她被我的同事放走了,不用说,那个小伙子爱上了这位美丽的金发少女。但这对我们的研究贡献已经颇多,我们发现在特殊光波的照射下,他们的身体外围有绿色荧光的轮廓,像一种气场。利用这个原理,我为泳技超群的人们照相,通过特殊显影处理,寻找其中的基因携带者,虽然那绿色已经退化的极其微弱了。就是如此,我发现了天恩。”

  “那么,你那个同事他后来怎么了?”

  “你认为呢,秘密处死?哦,不,他已经失去了关于那部分的记忆。我们很好奇,他们如何做到让人类的记忆消失,是否也通过声波来控制。所以,他一度代替自己的心上人,成了我们研究的对象。直到我们的小组解散,这个可怜人,或许会在精神病院渡过余生。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但他始终重复着一个名词,‘琉璃之月’,直到我来到素查岛,才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义。有些人是大海的孩子,从琉璃之月而来,灵魂也会回到那里去。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么阿簪呢?”苏安宜心中一凛,“你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你不会打算将她关到巴尔的摩的水族馆里吧?!还是打算将她送进科研所?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

  “难道海豚没有思想么,其他的海洋哺乳动物和鱼类没有么?”皮埃尔反问,“我并不反对在水族馆里展出海洋生物,虽然这对一部分是残忍的。但你知道,人类只会去保护自己知道的生物,去爱护自己了解的生物,那一小部分牺牲了自由,其实可以唤起人们对整个群体的关注,并且反省我们做了什么,如何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对阿簪太残忍了,没有人会支持你。而且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你不觉得,这样所谓的科学研究,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么?”

  “所以我没有贸然投靠任何政府组织,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赞助人,他会比我更希望隐瞒这些神奇生物的存在。”皮埃尔笑得胸有成竹,“他已经出现了,有人一直在追查六年前的事情,他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爱人与众不同。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许宗扬。”

  皮埃尔抬手看表:“直升飞机马上就到了,我们不能走海路,对于这些奇妙生物而言,海洋是他们的舞台,我们对他们的能力缺乏了解,但至少,通过控制内波制造一些沉船事件,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让阿簪,成为一个试验品么?苏安宜想起岬角的孤单身影,在碧海蓝天间怒放的一树朱槿,当她在乔的门外哭泣,跟着他在水下遨游,贴着他的胸膛在沙滩上仰望繁星时,阿簪或许都在一片蔚蓝的掩护下,静静地望着二人。然而如她所言,“远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却不能开口呼唤他的名字。看他把怀抱和亲吻都留给其他女子,他为她实现了曾经许给你的那些诺言,看别人拥有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一刻阿簪的刻骨悲伤苏安宜感同身受。

  她的眼泪刺痛了她。

  苏安宜并没有立刻冲上前阻止皮埃尔,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她懂得要抑制自己的莽撞冲动。她试图理清头绪,还有许多未解的疑问。如果说阿簪是所谓的“人鱼”,她为何在少女时就来到素查岛生活在人群中?天恩为何会失踪,如果说回归海洋,她为何不能同阿簪一样生活在陆地上;如果说阿簪唯恐身份暴露要离开素查,她今时今日重新出现,只是为了一时的嫉妒么?

  而心底有一个最大的疑问,那念头太不实际,甚至思绪一触碰其上就要避开,但又有着强大的诱惑力,唆使她不断地沉陷其中。

  “你并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轨迹。”阿簪的话如在耳侧,“你是幸运的,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自己的宿命。”

  “要给她也喝点水吧。”苏安宜拿了碗,弯腰送到阿簪嘴边,暗中掐她手臂,她只是沉沉昏睡,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天际已经传来直升机隆隆的声音,须臾便盘旋在渔船上空,垂下长长的软梯和一条绳索来。皮埃尔将绳索系在阿簪腰间,和苏安宜一同爬上飞机,二人一同动手将阿簪拉上去。

  直升机随之离开甲板上方向前飞去,苏安宜坐在门旁,解开阿簪腰间的绳口,忽然揽着她向外迈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安宜轻笑:“如果大哥不肯资助你呢?”

  皮埃尔摇着头:“啧啧,这不可能。”

  “没错,你会要挟他,譬如,把我的资料曝光给政府调查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的水性很糟,但想来你也发现来到素查岛后,我的泳技突飞猛进,不知道在特殊成像下,我的水下轮廓是否也有一圈绿色荧光。”

  她拿着暗藏在怀中的瓷碗,向着皮埃尔的额头用力掷去,趁他闪避之际,抱着阿簪从半空中十多米高的舱门一跃而出。

  在碧空中,迎面扑来的蔚蓝让人分不清海天的界线,高速的坠落感让人胆战心惊。心中并无百分之百的胜算,但坐以待毙沦为人质,更不是苏安宜的作风。

  她尽量保持笔直的姿态入水,强大的冲击力让全身骨骼打散了一般巨痛。如果,如果我的祖先也曾经是这片蔚蓝的子民,那么,请指给我一个前行的方向吧。

  此时从素查岛出发的几艘快艇,都在附近水域寻找着阿簪和安宜的下落。

  “她们不可能去青叶丸。”帕昆开着船,“岛上没有任何一家潜水店曾经出租装备给她们,难道这两个人会游过去?”

  乔不发一语,抬头望着天边……

  “那是什么?”帕昆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群鸟?哦,不,是直升飞机。”他和乔对望一眼,飞速打舵,快船调转方向疾驶而去。

  苏安宜被皮埃尔和他的两个助手环绕,三人均带了水下推进器,行动快捷,四下完全没有突破的机会。她带着阿簪左突右冲,已经感觉疲累,每一次换气可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手中忽然感觉到挣扎的力量,阿簪微微张开双目,四肢虽没有力量,眼神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憎恶。不待安宜示意周围的状况,阿簪伸长双臂,飞速扼住了她的喉咙。虽然来势凶猛,好在她体力尚未恢复,手腕又被缚着,不能使出全力,否则只怕安宜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昏厥过去。此时并不能指望化敌为友,苏安宜心底苦笑,虽然两人都成了皮埃尔的猎物,但阿簪并不知道,她眼中自己依旧是敌,情敌。

  她无奈,将阿簪扯到水面:“来不及多解释了,皮埃尔不是好人,你游得越远越好,大哥二哥会来救我的。”

  阿簪将信将疑望过来,安宜推她肩膀:“我的人鱼小姐,快走吧!”阿簪弓腰扎入水中,双腿摆动,几下便到了数十米的深度,皮埃尔看到,带了推进器向下追去。无论四十米,八十米,阿簪都可以一气游下去,然而人类不能,即使追得上她,再返回时也要做多次减压停留。安宜略松一口气,只要阿簪恢复意识,她在海中必然就安全了。然而皮埃尔掏出水下枪械来,扬手间,阿簪便被笼在一片艳丽的火花中。

  大海在这一瞬忽然凝滞了,平静得波纹不惊,众人仿佛漂浮在静谧的太空中,看着阿簪的身体继续下坠,下坠,直至从视线中消失。海流忽然强劲起来,带了推进器的三人喝醉酒一样在水中摇摆。水流激荡,穿越海底礁石的缝隙,像狂风呼啸般,夹杂着凄凉尖锐的呜咽声。

  “关上马达!”乔喊了一声。以海面熟悉的岛屿为参照物,快艇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疾驶向前。

  帕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乔探身按下制动。“突突”的马达声从减缓到消失,而快艇仍保持着高速行驶的趋势。空中浓云如墨,雷声翻滚。

  “见鬼了!”帕昆骂了一句。

  乔将快艇掉头,向后随波漂流,只觉波速越来越快。他极目四眺,有逆波而行的鱼群,在水中飘荡的浮标,借着它们的走势,可见水流并非螺旋般的漩涡,而是从四面八方汇涌向一点。在那个中心点海流直坠而下,水面上便是那艘在浪尖和波谷间跌宕起伏的渔船。钢铁的船身似乎被极大的外力下压,船头船尾同时翘起,如同一只巨手按住船身中央,将它如同折纸玩具般随意揉碾,发出刺耳的磔磔声。

  帕昆将马达开到尽头,勉强可抵消水流的巨大吸力。“我们不能再靠近了,否则一定会被吸进去。”

  空中巨大的云层如峰峦叠嶂,如同暮色中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水下更是一片昏暗,皮埃尔三人带了头灯,在摇摆不定的海波中,仍不忘聚拢到苏安宜身边,伸手来捉。她想要浮出水面换气,却正好游到渔船下方。钢铁的船身发出被扭折的闷响,迎面压下,黝黑的轮廓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如同磁铁附近一枚小小的钢针,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向海底堕去。

  皮埃尔的两个助手无法摆脱巨大的吸力,连呼救信号都来不及递出,便被强大的海流带向深不可测的洋底,两盏头灯的光束消弭在苍茫水色中。苏安宜从船身下方钻出,寻找几股水流的间隙,贴着侧舷向上游动。

  “安宜!”

  海水已经涌上渔船的甲板,此时看到她的身影在围栏旁出现,乔欣喜地喊了一声。“快,游到这里来!”他飞速将一件救生衣用绳索系好,向着安宜甩了过去。水流将救生衣拖曳过去,快艇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动马达,将中间的绳索紧紧绷直。苏安宜挥动手臂奋力游动,和救生衣之间始终相差两三米距离。

  “减速,再靠近一点!”乔迅速背了装备跃入水中,借着流势来到绳索尽头,伸展双臂,一手捉了长绳,一手去拉苏安宜。

  两人渐渐靠近,指尖已经触碰到一起。

  苏安宜忽然双脚一紧,被大力拉下海面。回身一看,皮埃尔将锚绳打了水手结,牢牢套住她双脚。她俯身去解,但这环扣极巧妙,不懂得的人无论如何扯动,都会让环扣越来越紧。此刻麻醉剂的效力褪去不久,又已经和三人斡旋甚久,苏安宜体力已然不支,而肺中再没有一丝余气。乔潜入水下,和皮埃尔扭打在一起。苏安宜略微张口,咸涩的海水便直灌而下,又是那样的感觉,血液和浪涛一起澎湃,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海蓝色。肺叶上的气泡似乎被一个个刺破,每一次都带来躯体被贯穿一样的剧痛。乔一拳击在皮埃尔鼻子上,打掉了他的面镜,便不再恋战。他游到安宜近前,忽而一愣,定定地看着她,不过是片刻僵滞,他立刻抽出潜水刀,割开苏安宜脚下的绳索。

  皮埃尔自怀中掏出*****来,苏安宜蜷身推开乔,只听子弹的爆裂声,侧腹灼烧一般痛,血液在晦暗的海中渗出深褐色的一片。乔探身游到皮埃尔身侧,左手扼住他的咽喉,右手利刃搭上呼吸器连接的软管,猛烈一割。气泡汩汩而出,周围的海水沸腾一般。

  皮埃尔双手凌空乱舞,疯狂扫射。乔的身体一震,手捂在身前。他和皮埃尔一同被海流带向深海,立时便没了踪影。

  苏安宜难过得挺起胸膛,想要大叫一声,声带没有振动,但是却分明听到尖锐的鸣响从颅间放射出去。高亢清亮,如游弋的海豚在呼叫同伴。

  那种灵魂和躯体被剥离一般的煎熬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苏安宜睁开眼,看到自己的皮肤被一层绿色荧光包裹,胸肺间的不适感荡然无存,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海水不再是苍茫一片的蓝,她可以看清一条条急流的方向,自海面汇向洋底,如同万千白练。

  她划了一下水,银白的光泽自指缝间流泻出来。张开五指,是薄薄一层天青色的蹼。轻摆双脚,身体便离弦之箭般窜出去,丝毫不觉水下急流有任何阻力。

  光束自身后投射到洋底,那是巨大的无底洞,海水,光线,沉船,没有一样能摆脱它的引力。血液流失,身体开始觉得冰冷,苏安宜压紧伤口,向着冥冥深海奋力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