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一花杀百尽
却说商雪娥去后,偏厅里尚坠再度开口。
“二夫人尊为主母之一,当得有权管家辖事,倘若这香囊真是被人盗了,那盗主不但没把二夫人放在眼里,甚还殃及他人,若二夫人能把这等恶行彻查清楚,端是好事一桩,只不过如此匆匆忙忙,不问缘由便妄下定论,却怕会不会放过了那坏人,反而冤枉了好人。”
夏闲娉被她拿话堵住,张了张嘴,怒得一拍桌子!
“我不管公子把个JIAN民的货色看得如珠如宝还是当鸡当狗,便怎样也改变不了JIAN户一辈子就只能是JIAN户的事实!你个JIAN人有何资格在我跟前指手画脚!再不闭嘴信不信我便连你也打了!”
尚坠仍旧不温不火,她平时惯于垂眉低首,总安静低调不愿惹人注意,而今被逼无奈与夏闲娉起下面冲突,却也淡然不惧,一双黑眸绝伦如焕,波光明亮,清澈见底。
“奴婢也自知没资格在二夫人跟前说三道四,只是天下万事总大不过一个理字,便那公堂之上,便那朝廷之中,就算是身为万民之主的当今皇上要将某位大臣问斩,想必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只安一个欲加之罪,而定然肝是兼听明断,以理服人,二夫人你说是吗?”
若说是,则相当于承认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又猜独断专行,若说不是,又岂非被她绕进话语里,犯下口谤皇上的罪名?夏闲娉气急败坏,再忍不住从椅子里霍然站起,指着尚坠破口大骂。
“别以为有白世非护着你便如此嚣张!我夏闲娉乃太后指婚,有如是丹书铁券,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将个把丫头杖毙于此,那白世非又能奈我何!左右与我把这两个JIAN人一同往死里打!”
那几个大约是低等仆人,纵然对府中诸事有所耳闻,但因离主子甚远而知之不祥,且又不曾识得尚坠庐山真面,看她只是个丫头,以为最多中过是个通房,焉能与白府二夫相提并论,又加上早收了昭缇的银子,便想在夏闲娉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挽起袖子就要抓人。
晚玉脑袋轰的一声,吓得七魂失了六魄,想也不想便抱扯住其中一人的大腿,哭着急叫:“坠子你别管我了!你快走啊!坠子——”还没喊完,已被那人反手一掌打倒在地,嘴角渗出血来。
晚晴看情势混乱,虽然也惊恐不已,却赶紧张开双臂挡在尚坠面前,壮起胆子慌声喝道:“你们谁敢过来!都不想活了是吧?!”
反观站在她身后的尚坠,便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清灵幽瞳的亮光落在晚玉染血的下巴,片刻后回到夏闲娉神色怨毒的脸上,眸底终于淡淡地浮入一抹不耐寒波。
美奂容颜却笑了笑,对全场视若无睹,只朝晚晴缓声吩咐:“我便站得累了,你去给我拿把椅子。”应声回首的晚晴迟疑了一下,尚坠嗓音倏沉,一声令下,“去。”
晚晴再不敢拖延,撒腿便往桌边奔去。
少了晚晴的阻拦,两名恶仆转瞬便欺至尚坠面前,趼掌刚要扯上她的手臂,忽闻一声闲逸轻笑:“我只是个丫头,你们这么拉扯我不要紧,可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腹中那位却是白府纯正的血脉,公子三代单传,这点香火他重不重视,你们要不要当心一点,可自个掂量清楚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然而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声,让闻者惊悚,那两名男仆的手臂霎时便停在半空。
夏闲娉脸容大变。
那边晚晴已把椅子端来,小心地扶尚坠坐下,而她这当堂一坐,便成了与夏闲娉分庭抗礼之势。
晚晴转身一手一个奋力把两名男仆推得踉跄后退,恃势泼骂:“连大夫人也不敢支使坠子做事,你们二夫人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个蠢不可及,在她跟前喊打喊杀,都活腻了不成?!”手一横,直指始终缩躲在夏闲娉身后的昭缇,“便这个JIAN蹄子!日前只是摸了摸坠子的脸,就被公子责令挨了二十棍,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你们随便去寻人下人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屋子里一道道迟疑不定的目光全向昭缇射来,她瑟瑟地缩了缩脑袋,嗫嚅着看看尚坠,又看看夏闲娉,不敢发出一声。
那几名牛高马大的男仆虽然都是粗人,但出来讨生活也有了年头,不至于笨得连一点儿眉头眼端都瞧不出来,看昭缇那样子,便多少明白了晚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当下无不变色。
便在此时,晚风带着第一楼里的护院赶了过来。
夏闲娉一看这情形,急怒攻心,反手啪啪两声赏了昭缇两个耳光,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对着已哭叫求饶的昭缇脸上又狠扇了多下,直把自己的手掌都抽痛了才止下手来。
昭缇哭倒在地,两侧脸颊已高肿了半边。
尚坠皱眉,不忍再看,只向晚晴示意让她去把晚玉扶起。
夏闲娉抄起案上茶杯砰声摔碎在地,她鬓发凌乱,眼神恶狠,始终是出身大户,发作起来自有一股霸道乖戾的气势,这便把晚晴吓得不敢再挪步,厅中众人也都垂首躬身,未敢稍有举动。
“我亲眼看见那金丝香囊就在这死丫头手中,我说是她偷的,便是她偷的!”纵使引进对付尚坠不得,但若连晚玉也治不了,她以后在这府中还有何颜面,“昭珑!你便上去打死她,我倒看谁敢拦你!”
“是。”昭珑怯惧地偷看了眼凄哭的昭缇,不敢违逆,走过去揪起晚玉的衣领就是一耳光。
晚晴和晚风虽然心里发急,可晚玉毕竟不是尚坠,白世非把尚坠当做心肝宝贝,人人碰不得,所以大家有恃无恐,但换了是晚玉或府中别个婢女,夏闲娉这般铁了心要对付,便平日公子对她也是客客气气,他会不会为了个下人而让这位二夫人面目无光,可就难说了。
故而两人心下虽然大为愤慨,却也只敢怒不敢敢言,夏闲娉明显一副谁开口帮腔下一个便轮到谁的模样,摆明了就是要杀鸡给尚坠看,以及儆诫他们这群猴子。
眼看着晚玉又挨了一下,尚坠十分无奈,那夏闲娉自己喜欢把事情做绝也就罢了,而今却逼得她也非把事情做绝不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嫁给丁善名去过清平岁月,也不用待在这富贵府中与数不清的人倾轧斗恶。
轻叹口气,她缓声清语。
“按本朝刑统律制,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二年,倘若晚玉不幸今日死在府中,她家人定报官鸣冤,却不知届时会是二夫人受杖一百,还是极可能由昭珑你代罪被徒二年?”
昭珑闻声一惧,下手果然迟疑起来,便拿眼望向夏闲娉。
“愣什么愣!继续打!”夏闲娉尖喝。
尚坠眉心一蹙,略含暗恼,密睫往下眨了眨,轻笑起来。
“那金丝香囊不是时针玉偷的,端午那日在书房里,二夫人离开之后公子便把它送给了我,我嫌它无趣,故而转手送给了晚玉,不知这个解释二夫人听得进,听不进?”便不信这手冲断还劫杀不死这局棋。
夏闲娉既惊又怒:“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蛊惑人心!”
“那我便问二夫人,你可曾在人前见公子佩过这金丝香囊?”虽然不明白这东西为何会被扔在荒草丛中,但从未见白世非戴过却是事实,尚坠转首望向第一楼的几个护院,“你们平日与公子最为相近,有谁见公子戴过这玩意儿?”
护院们纷纷摇头说不曾见过。
夏闲娉猛拍案面,嘶声厉叫:“我不信!公子断不会上它送人!”
尚坠轻轻一笑,眸波生色,抬手时绣袖滑下,露出一截皓白玉腕以及腕上碧绿无比的白府徽花翡翠链子,她撩了撩发鬓:“倘若我说这链子便是公子送的,二夫人信也不信?”脸蛋儿向晚晴微微一侧,娥眉因那抹轻笑而淡展,“还有,那只黄玉经火龙把杯,如果我没记错,好像也是公子送的?”
晚晴扑哧一笑,与她一唱一和:“便太后赏给公子的那管玉笛,现今不也在你手中吗?你便是想要那天上月亮,只怕公子也会为你摘下来。”
第十四章闺房宜教妻
晏迎眉从山上回来时,尚坠已带同晚弄搬入了第一楼。
低簪拂绣领,微步动瑶瑛。
月华灯影,绮帐如画,白世非半倚床屏,如水眸光随着尚坠在房中四处游动,直到她走过来坐上床沿,也不知是否怀孕之故,只觉眼前人绛绡缕薄,凝雪酥香,从前的青涩已从眉间唇边退去,不知何时悄然添了一抹初颜如花的味道,似乎渐渐风姿绰约起来。
碗中的老参汤喝了一半,看他懒懒慷慷地凝视着自己,尚坠手中汤匙在碗边一顿,便递到了他唇边。
他就着匙边轻抿了口,笑:“这是熬给你的。”
“我喝腻了,苦得要命。”
手掌来回爱抚她薄绡下微凸的腹部,他低声取笑:“你还比不上我孩儿,他可从没嫌苦。”
她瞥他一眼:“你孩儿托梦给你的?”
滑入喉咙的参汤差点被咳出来,他弯了弯俊唇:“小坠。”
“嗯?”
他顿了顿,又呢喃轻唤:“小坠。”
盛着参汤的匙子往他唇中一塞,淹没了他的叫魂。
“我喜欢你。”一边啜饮一边从眼角偷窥她的容颜。
她颊上微微一红,在他痴缠的眸光下悄然含羞,别开了螓首。
“小坠。”他死心不息。
她回过首来,瞥向他的眼神开始不耐。
“你喜欢我吗?”
原本微粉的脸颊霎时如抹了胭脂,她几乎是把碗中参汤灌也似的去堵他的嘴。
好苦,他皱眉。
“小坠。”
她即刻打断他:“不许说话!快喝掉!”
委屈地看着她,其实他只不过是想问:“我能不能吃块糖?”
语气很是被虐的幽怨。
她霍然站起,贝齿咬了咬,大步走去把桌上果品拿来:“喏!”
看她已然恼意飞眉,他稍有收敛,笑着低首专心只喝参汤,她才松口气,谁知——
“小坠。”他已又唤。
她把手中果品递到他面前。
“你喜欢我吗?”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他只要再来一句,她定然教他好看!心虚地躲开她的怒视,他隐着笑,把身子滑下,靠过来偎在她和孩儿身边。
耳语般低低又唤:“小坠。”
她垂眼看他,满脸戒备。
那藏在戒备之后,却隐隐可见一丝化不开的甜恬羞色。
他微微一笑:“吹支曲子我听。”
见他不再捉弄,她放缓了神色,把笛子取来:“想听什么?”
他合上长睫,笑容未去:“照旧,你喜欢我。”
脸上终于再忍不住,被他逗出浅浅的一抹嫣然笑意来,她动手推了推他:“倒是与你说件正经事儿。”
“不听,我只爱听不正经的。”指尖逗弄地勾勾她的下巴。
她半恼半羞地捶了他几下:“我想出钱帮晚玉赎回典身契,你去劝劝三管家,就让她把丁大哥与晚玉的亲事同意下来,成不成?”
“成倒是成,只是你这钱却不能贸然出了。”
“有何不妥吗?”
“府中个个都是人鬼人精,你的心慈手软若传了开去,只怕日后不管大小事情都会有人过来求你,到时你定会不胜其扰。”
偌大一个白府,人多事杂,关系繁复,身为主母单纯的好心往往只会坏了规矩,若想府中长宁久安,真正需要的是统辖手段与处事技巧,最讲究如何把一碗水端平了,让亲疏远近尽皆为这公允面服服帖帖。
尚坠听后不语,神色之间从若有所思,渐变为领会:“我明白了,那便等邵管家探亲回来,我便再与他细议。”
白世非赞赏地笑了笑:“璞玉可雕也。”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仍温贴在她腹部上缓缓摩挲,懒声道,“以后府中诸事不需再问我,你与邵印商量着办了便是……只要别累着吾儿。”
她噗声失笑,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母爱豪情。
当邓达园劝她搬入第一楼时,她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从前孑然一身大兴安岭可率性而为,眼下却是世上任何物事便包括自己都比不得腹中孩儿重要,既然事已至此,也唯有住进来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却说那日纷争之后,夏闲娉便把自己关在浣珠阁里闭门不出,只差了昭缇私下去问白世非,那金丝香囊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世非如实回道香囊在端午日被张绿漾强行要走,只很过意不去,没想到张绿漾会那般稚气,竟将之扔在了杂草丛中,其后他又命珍珠铺子送了大批金玉簪钗到浣珠阁来,权当是向夏闲娉赔罪。
夏闲娉听了回话后觉得那种举动确会是张绿漾所为,便料想他所言非虚,知道白世非没有把香囊送给尚坠多少让她心里好过一点,然而再想到不管自己如何用心,付出了多少情意,通通如石沉大海,便只觉苦渗入心,在听闻尚坠搬入第一楼后更绝望得无以复加。
是夜她提笔修书一封,吩咐昭缇翌日送进宫中。
还未消停几日,到了七月初,白府里再度传出天大的消息。
白世非与三夫人张绿漾因夫妻不相和谐,经官府判了和离,在判文出来的当天张绿漾便拣包袱带同莫言出门而去,临去前她给尚坠和夏闲娉各留了一封书信。
对尚坠道:“经本大小姐慧眼监断,汝必乃泼妇一名。”又叮嘱尚坠要对白世非千依百顺,好好遵照三从四德,倘若日后让她知晓白世非再为她伤心,便叫人半夜回来取她首级。
对夏闲娉则说:“经本大小姐慧眼鉴断,汝必乃弃妇一名。”又说若然哪日夏闲娉被尚坠逼得在白府再待不下去,不妨去秦州投奔她,她会好心大方收留夏闲娉的,如此一来,她便有知己可以天天一同口伐尚坠了。
尚坠看了哭笑不得,夏闲娉则气得当场把信笺撕成粉碎,心中种种郁结无处发泄,逮着身边奴婢半点儿错处便是一番打骂,每每夜深入睡时分,浣珠阁里偶尔会传出拼命压抑的低泣声,让人闻之恻隐。
便从此以后,白府少了那位调皮捣蛋的三夫人。
第十四章会仙楼上客
汴梁城内,在曲院街的东头,有家知名的酒肆会仙楼。
这家店是天子脚下最高等的酒食去处,门面规模宏大,檐拱下大大的匾额漆云光,其格局前楼后台,走廊依着流水间竹,院落里曲径通幽,店内卖的银瓶酒七十文一提,羊羔酒八十文闰提,价昂至极非寻常百姓能光顾得起,反之,自然便成了贵族富绅常相畅饮的销金地儿。
大约日入时分,一顶华贵软轿停在了会仙楼门前。
随行在侧的白镜撩起帘子:“坠姑娘,到了。”
尚坠就着他的相扶从轿子里出来,轻声笑道:“公子可是喝醉了?”不然为何像发酒疯似的,酒食中途竟然兴之所至,吩咐白镜回府非把她接过来不可。
进了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店门,才刚踏上能往二楼的木梯,便看到白世非站在楼梯最高那阶的尽头,迎上他期盼的视线,两人不约而同微微一笑。
看着她拾级而上,他脸上笑容慢慢渗入一丝孩童般顽劣的意味,明白到他可能玩心又起,她才刚问出口“你要干吗”,已被他拦腰一把抱起,嘴里笑着喝道:“通通让开!”
一时间筷子声,杯盘声,抽气声,椅子摔倒声,后脑撞上木板声,小二在梯口震惊过度摔倒声,菜汁溅起飞落声,尖叫声,斥责声,惊慌赔罪声,匆忙走动声,全楼叮叮当当络绎不绝。
满堂客人无不对着那道大笑而过的白衣身影惊骇瞩目。
“你疯了!快放我下来!”头晕眼花的尚坠胡乱拍打他胸膛。
得意又嚣张地直把她抱进阁子间,雅致厢房内,庄锋睿和任飘然已经在座,两人全因白世非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禁忌举动而面露愕色,他这才满意地轻轻放下尚坠。
庄锋睿望向任飘然:“勾栏里关于他的银字儿已经说到第几回了?”
任飘然十分诚恳地道:“还不算多,不过是区区第十四回而已,我记得上一回是‘娇娘饮妒施狠手,公子涌怒杖凶婢。”
旁边白镜咭声笑出来:“那可都是上上回的旧事了,小的听说最新一回是‘不敌败北浣珠阁,被扫出门饮绿居。’”
庄锋睿默契接上:“我猜无须多久下一回便会出来,名目大约是‘惊世骇俗会仙楼,离经叛道私生儿。’”
白世非大力一拍桌子,惹来笑谈中几人的愕视。
顿了顿,他若无其事道:“小二!上酒!”
庄锋睿和任飘然失笑,尚坠更是以手掩唇。
白世非以肘抵桌支颊,侧首凝视着她,见她笑弯了眼梢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伸过另一只手去,毫无顾忌地轻轻玩她的耳垂,柔声道:“什么浣珠阁饮绿居,只这位才是本公子的内人。”
桌上二人对他的说话唾弃的充耳不闻,只举杯对饮。
捏完耳坠的手垂下,落在她已然遮掩不住的腹部上,眼角余光接收到出现在雅间门口的身影,他脸上笑容愈加浓郁:嘿嘿,这是犬子。”
“白公子今日好雅兴。”年过五十仍仪表堂堂的当朝丞相吕夷简不请而入,带笑向在座各人抱拳。
桌上三人相继起身回礼,便在此时,外头楼梯口走上来一个人,行经白世非所在的阁子间时,恰巧听闻他在里面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吕丞相快请上座,且与我等同饮几杯。”
“不了。”吕夷简推搪道,“才刚在门外听到公子的说话声,特地进来打个招呼,不碍三位的雅兴了,本官这就告辞,免送,免送。”说罢连连抱拳,临去前不经意看了眼始终安坐椅中望着窗边卷帘一动不动的尚坠。
出了门,吕夷简面转忧色,在阁子间外略站了站,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斜对面另一间阁子的门帘被无声撩起,从里探出一个头来,那人看了眼吕夷简的背影,又看了眼白世非所在雅阁,复缩回脑袋,把帘子垂了下来。
这边厢里,庄锋璿和任飘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齐齐望向对面。
白世非安然撩袍落座,笑饮杯中酒时眸光掠向尚坠,她垂眉低首地定定坐在那儿,不知何时笑容已消失不见,一张小脸不为人察地微微沉了下来。
庄锋璿道:“难怪你今日恁般张扬。”
任飘然搭话:“就为了引起吕大人的注意吗?”
“好像我们到后不久便听闻外头说丞相大人来了。”
“故而一向从不携眷的白公子便叫人回府接了尚坠姑娘过来。”
“其后他又故意制造喧哗,让会仙楼上下几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公子的新宠已然在此间露面。”
“紧接着,丞相大人终于得与坊间传闻的尚坠姑娘打了照面。”
白世非似惊讶不已,扬眉笑道:“你们还真能想。”侧首看尚坠仍旧不言不语,他拿起牙箸,往她碗中夹了些菜,柔声哄道,“这炖掌签出了名的好味儿,你尝一尝。”
她抬起睫来,神色微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对庄锋璿和任飘然露出笑容:“我便觉得有些儿不适,先回府去了,两位兄长慢用。”桌下手指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拧白世非的大腿,在他的痛呼中站起身来。
“你偷偷拧我……”他嘟着嘴,状若委屈不禁。
不意他会当众说出来,她脸容乍然嫣艳,因了庄任二人在场而尴尬不已,却又发作不得,只瞪他一眼,似在发狠说便拧你又怎样。
“去吧,让白镜送你。”他笑起来,却在她转身之时倏地轻拍了下她的圆臀。
她失色惊呼,这行径未免太出格!通红着脸逃也似的出了阁子间,白世非目送她走远,脸上一抹报复得逞的笑容异样愉悦。
任飘然忍不住呻吟:“这位公子,拜托你从极为寒碜人的郎情妾意中分些心神回来,先为我俩解一解惑可好?你缘何要演这么一出戏?”
“今日可是初三?”白世非闲声反问。
“便是初三,可又怎么了,和这日子有什么关系?”
“我便问你,太后在军国大事上最倚重的人是谁?”
“当然是刚刚离去的那位。”非位高权重的首相吕夷简莫属。
“她在皇宫内最倚重的人又是谁?”
“这还用问吗?出了统领禁卫军殿前司都指挥使周晋之外还有谁?”
“那太后在庆寿宫中最亲信的内侍呢?”
“这宫里头都知道是罗崇勋,他也是个擅权的人物,便天圣七年年间,朝中有个叫曹利用的,因参与了澶渊之盟而由小军官迅速升迁入朝,很得太后赏识,便连寇准也一度遭他诬陷,后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争功邀宠,他得罪了罗崇勋,最后竟被远贬至死。”
“这便是了,太后最亲信的三人当中周晋最为洁身自好,且罗崇勋亦自知他的指挥使之职无人可以替代,故而两人向来相安无事,但罗崇勋与吕夷简之间却没这么简单,此二人一主内一主外,吕夷简身为执政大臣本来就对罗崇勋这种阉人有些儿瞧不起,而罗崇勋恃着太后佞幸宠信也不怎么把吕夷简放在眼里,两人暗中时有摩擦那是家常便饭之事。”
“上回李氏暴亡,罗崇勋不是被吕夷简说服了瞒着太后给李氏以皇后礼入殓吗?”任飘然疑惑道。
“这事能成是因了罗崇勋的私心,太后已经多大岁数?皇上才多大年纪?不管怎么样终有一天皇上会亲政,罗崇勋也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说的便在理儿,可这与今日是不是初三又有何干?”白世非眼眸半眯,轻笑道:“每逢初三日罗崇勋都会出宫,扮成员外模样到这间会仙楼来,在他惯使得阁子间里点几名歌伎,酒阑滋味,红袖添香,他常常逗留到入暮时分方才回宫。”
任飘然若有所悟,“不承想吕夷简今日在此出现,而你晓得罗崇勋随后也会到来,所以——”
庄锋睿骤得敛眉,往门口方向指了指,示意外头有轻微动静。
白世非眸底流光一闪,含笑自斟自饮,对任飘然回道,“我只不过是想给吕夷简提个醒儿,倘若太后知晓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未必还能像从前那般信任他而无猜忌。”
话声方落帘子已被人从外头撩起。
三人定睛一看,却是小二端着菜肴进来。
任飘然笑看白世非,仿佛在说,你那段戏词白唱了不是?白世非却把眸光瞥向庄锋睿,似道,那该怪谁让人虚惊了一场?庄锋睿便只装做看不见二人眉来眼去,举箸尝新,连声赞道:“好吃,当真好吃!”
白世非与任飘然对望一眼,一同朗声大笑。
下一瞬三人默契举杯,在半空碰出清响。
第十四章扑朔俱成迷
七月艳阳高照,凤仙花争奇斗艳。
朝中晏书积极上疏,既请罢内臣监兵,使日后边州军士在对敌时可化被动应战为主动攻守,又主张在后方招募弓箭手进行训练,以加强兵力储备,而以夏竦为首的一派则对他的建议提出诸多质疑。
由此,朝议时两派人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相严厉抨击,经过几番激烈争辩,加上洞若观火的赵祯不时在旁推波助澜,最终夏竦败下阵来,晏书得掌边州军事大权。
其后赵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夏竦派系的官员从朝廷到地方都撤换了五六,不是明升暗降就是夺权架空,没多久便把几大要府和多处冲州牢牢控在掌中,朝议时开始对刘娥步步进逼。
刘娥终于再沉不住气,一方面对夏竦的倨傲轻敌和缺乏防范备觉懊恼,眼看着赵祯接连发难而乏力招架,更遑论以牙还牙,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的疏忽大意后悔不已。
这日她把周晋召进宫中。
“我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按说皇上本事再大,在哀家的眼皮底下,谅他也难以有所作为,可为何这回他的翅膀竟似在一夜之间硬了起来。”让人措手不及,刘娥皱眉不解,疑惑语气中还带着一丝隐约的慌乱。
“卑职也是觉得奇怪,平日也没见皇上有什么动静。”
刘娥沉思了一会儿,“除了夏家那位,别的人还是混不进白府吗?”
“倒也混进了几人:可都只能是做些低下差事,连东西两厢的仆房也去不得,更别说各处厅堂和庭院,自从上回那丫头被投毒之后,白府明面上好像没什么变化,实际监管却森严起来,不但对近三年间进府的仆婢全暗中盘查了一番,大凡觉得有点疑心的都剔了出府,便厨房里也巧立名目设了大小厨监,任谁再想在菜食中动手脚也已不可能。”
“白府在京中的店面铺棚为数极多,不能从那些伙计身上下手吗?”
周晋摇了摇头:“邓达园比邵印还更精三分,行事滴水不漏,那些管事的、掌柜的每日间曾与什么人接洽,全逃不过他双眼,而且卑职若没猜错,他可能同时还差遣着另一批秘密的人手,在为白氏暗箱操作着许多我朝法律明令只能官营的生意。”
刘娥不再言语,原本看夏闲娉传来的消息,觉得白府虽财宏势广,可与她所预料的程度还远得很,料白世非那小儿也成不了气候,不足为惧,故而当他挟重金以胁迫朝廷让晏书返京,她只以为这公子哥儿是咽不下她当初强自指婚予他,又削晏书官职拂他颜面的那口气,所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便锋芒毕露迫不及待地还她以颜色。
而今回头细想,却好像远远没那么简单,若如周晋所言,从白府乃至旗下各商号都像设了铜墙铁壁,便连苍蝇也飞不进去,那她就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不是白世非在其中兴风作浪了。
思索过后,她开口道:
“那夏闲娉一门心思只在儿女私情,把哀家吩咐之事办得稀里糊涂也就罢了,却还自以为聪明和哀家耍起心眼儿来,说什么那丫头而今怀了身孕,只要掠走她便不愁白世非不唯命是从,这分明是争风吃醋,欲借哀家之手为她除去眼中钉,竟敢把算盘打到了哀家头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此女极不成器,完全不是块办事的料子,你还是设法另行打探清楚。”
说到最后,厌嫌怒色已形诸于脸。
周晋低垂着头,也不好多话,只恭谨地应了声是。
端起茶杯轻呷,刘娥稍缓了神色。
“那文德殿何时可修成?”
“按滕宗谅所言便在八月初。”
“八月初?”刘娥轻声重复,眼内冷光渐凝,“他可有按吩咐办事?”
“都办了,文德殿连接垂拱及紫宸两殿*廊里的柱子和弯梁全换了干燥结实的圆木,又新*了许多漆油,看去已焕然一新,他便问了,皇上的寝宫福宁殿就在垂拱殿之后,可要一道稍作修葺?”
“皇上不喜扰攘,还是让他清静着吧。”刘娥放下杯子,顺嘴道,“倒是紧挨着福宁殿西庑那座策进士、观戏和宫宴之用的升平楼已颇为故旧,最好也翻新翻新,你便叫滕宗谅多运些上好的木料进来。”顿了顿,她又凝神叮嘱一句,“你可得给哀家把京中禁军握牢了。”
周晋心里头一咯噔,寒意顿生,隐隐觉得这云谲波诡的皇宫之中已是险浪横生,也不知有多少暗箭已搭在弦上只要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内侍送进一封信来,与刘娥低低提了句夏氏。
周晋听闻胸中不由微悬,心想那夏闲娉也太无知妄为,刘娥不过对她和颜悦色几回,便以为已能体察圣意,却不谙其中凶险。
她若像往常那般先把信传到他的手中,他或能帮她一把,自己过目后再决定是否上呈刘娥,眼下刘娥正对她大为不满,她这么蠢不可及地直接往上一递,万一信里再有什么不中看的话冒犯了天威,只怕便要惹祸上身。
敛目微窥,却见刘娥手中展开的信笺纸质粗糙简陋,不同于夏闲娉平日惯用的*州上等白宣,周晋心里的不安又更添三分,开始隐隐觉得不对。
刘娥一言不发,把信看完已是脸色铁青,手掌猛地往案上一拍,便在闷响声中把杯中茶震得四溅出来,周晋鲜少见她如此动怒,心里大为暗惊,便原本想探问一句,此时也已不敢再做声。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两坨扶不上壁的烂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娥把信笺甩给周晋,嘴角凌厉噙气,“你抽空给我走一趟白府。”
第十四章难有不离弃
晨曦破晓露,晚风送彤霞。
白府中上罢晚膳之后,白世非仍旧与邓达园往书房细斟密酌,尚坠则偕晏迎眉回了舒月庭。
闲聊过后,晏迎眉看了看尚坠,轻声道:
“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那便说呗。”这般迟迟疑疑却是为何。
“你还记得张绿漾是如何出府的吗?”
“不是与公子签了和离书,交由府衙判出的吗?怎么了?”
“那日邵印差人送去府衙的和离书便不止一份。”
尚坠先是不解,眼眸动了动,继而为之愕然:“难道你与公子也——”见晏迎眉默然点头,心里只觉分外难受,当下便负气地背过身去,“这么大的事儿为何要瞒着我!”
晏迎眉看她急了,连忙解释:
“我真不是存心想瞒你,只是那时你与公子还闹着别扭,偏巧我又收拾好了准备到无心庵去参禅,若让你知道我与他签了和离书,你非得拣包袱跟我走不可。”
尚坠冷沉着脸,怒气冲腾:“你自不是存心想瞒我,只不过是想把我丢下不管罢了,你便明白告知我,你早已在作打算想一走了之,我也不至于会涎着脸死死粘牢你!”她早不说,晚不说,偏是今日与自个说了,可见离去之期已然在即。
就是想到尚坠可能会受不了,所以晏迎眉一直拖延着只字不提,却万没想到尚坠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任她如何苦口婆心地解释,尚坠也摆明了听不进去,她头疼不已,最后不得不把心一横。
“我便告诉你实话好了,师太曾与我说过,她无心之中教会你吹笛,白公子却恰巧送了那管玉笛给你,可见你与他之间有着不一般的缘分,上回师太见到你时,说你面相有太阴化忌之星入福德宫的迹象,年内可能会遭大灾劫,而公子则可能是你的贵人,有他在你身边或可帮你破除劫难。”
尚坠犹恼意难消,只将信将疑地瞥她一眼。
“我上次上山之所以半途回来,便是对你放心不下,而今你胎儿安住了,也搬进了第一楼,白公子对你更是百般呵护,那张绿漾头一个被他拿住七出的话柄弄出府去,想来夏闲娉也再待不了多久,难道你要我死赖在这府中,等到公子也来舒月庭下逐客令,才后知后觉地收拾东西走人吗?”
尚坠沉默了好一会儿,神色多少缓和了些,只冷冷道:“这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不过是想留下我,好方便自个儿远走高飞罢了。”
晏迎眉叹口气:“你我姐妹多年,我还能骗你不成?”
尚坠垂首,许久才低低道:“你什么时候走?”
“我娘经历过爹的一番宦海沉浮,对世事已然看开了很多,我打算过几日便回家去把事情向他们交代清楚了,然后再召齐白府众人,告知大家我已决定到山上的无心庵静修,以后不会再回来,那些下人早看惯我吃斋念佛,大致不会有太多的想法,而那庵里锋睿也已雇好了人代我出家,只待他办完手头之事便会上山接我同往杭州。”
话既如此,尚坠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你何时回去,唤上我一道儿吧,我也好久没见老爷和夫人了。”又闷闷待了会儿,便起身请去。
步出疏月庭的刹那,眼泪终于从睫底汹涌流出。
还记得十岁那年,大雪纷飞的那个傍晚,发现娘过世时她心都灰了,只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便连上天也容不下,伤心与怨恨交织,决然破罐破摔一把火烧了父亲的卧室,在熊熊火光中躲避仆人们追捕时心底那种无止尽的惊恐绝望,没想到在七年后的今日再度重现。
与邓达园作完新一轮布置后,白世非带着白镜离开了书房。
然而,还未踏入第一楼的拱门,远远便听见了笛声,一支杨柳曲如泣如诉,吹奏之人似感怀离情别绪,听着令人分外悲伤,他微为讶异,站定在拱门下一问,得知尚坠刚从疏月庭回来,心下便了然几分,快步往里走去。
见到出现在寝房门口的翩然白衣,凄婉笛声戛然而止。
白世非走上前,把倚窗而立的孤单身影拥入怀中,让肩膀的衣裳承接她已哭得模糊地泪水,柔声安慰道:“她并不是想遗弃你。”
满腔委屈因了他的明白而使泪流得更凶。夺路逃出家门却差点葬身马蹄的那日,被晏迎眉捡回晏府的她还未谙世事,一声“不要”断然拒绝了晏夫人想收她为义女的好意,几乎让晏夫人下不来台。
若不是晏迎眉适时发话“让她跟着我吧”,就这样帮她解围使她从此有了栖身之地,她不能想象今时今日自己的境况会是何等凄凉,在世间她心里觉得至亲的人只剩下这个姐姐罢了,可如今便连她也说要离自己而去。
恐惧漂浮的一颗心此刻亟须依恃,双臂紧紧箍住眼前人的脖子,身子贴入他胸前,她流着泪哽咽:“我一直很依赖迎眉姐姐。”
从遇上晏迎眉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柱,在晏迎眉认识庄锋睿而她认识白世非之前,七年来两人从未分开超过十二时辰,是在晏迎眉的关爱和护卫下她才能过着安定生活,突然之间,就说从此将会没了这双羽翼在身边,她心里真的很慌很乱,不知道以后独自一人在这茫茫世上该怎么走下去。
“我今日总在想,她始终守口如瓶,不到临走不肯告知我,是不是这些年头下来我已成了负累?”
白世非想了想,才回道:“也不至于说是负累,不过她而今有了庄大哥,以后自然只得他们两个,其他都不过是外人了。”抬起她的泪眼,他眸光专注,“坦白告诉我,倘若没有身孕,你会不会……与她一起离开?”
他眼底那丝微细的怕她离去的恐惧,在那瞬间使她顿悟,原来他与自己一般也害怕被人抛下,浸在酸涩中的心忽然便对他无限爱怜起来,那种伤心滋味此时她正切肤体会,又怎忍心反加诸于他?
她摇头,再摇头,一直不停地摇头,泪流满面地偎在他怀里,无法成语告诉他,她内心不为人知地深深矛盾着,被晏迎眉弃在此间她难过欲绝,可一想到要离开他,又让他心如刀割般疼痛不止。
轻抚她的黑发,他唇边浮现一抹抑制不了的微笑,虽明知不该在她这么悲伤地时刻觉得快乐,可确然忍不下获知答案后的心满意足,与此同时,她的泪水让他既疼惜又恶意地期待,晏迎眉这一走最好以后再也别回来。
就让他成为她在世上唯一一个,此生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
第十四章屠卒逼将棋
渐夜时分,梆子声刚交戌时不久,潜入白府的周晋直奔浣珠阁而去,身着青衣常服的他看上去英姿飒爽,只不知为何眉头深锁,原本的仪表堂堂被脸上浓郁如结的沉重峻色破坏了几分。
夏闲娉一见他便面露喜色,急忙起身:“可是太后遣大人过来?”周晋默然不语,只定睛看着她,眼底凝聚起一簇暗光。
夏闲娉被他反常大胆的举止弄得心里没底,又不自觉隐隐有些莫名心慌,只勉强地朝周晋笑了笑,将他延请入座。
周晋转首看了看侍候在侧的昭缇等人,脸色更暗三分,低喝了句:“出去。”沉郁嗓音略显疲惫沙哑。
昭缇惊了一惊,神色不安地退出房外。
夏闲娉只顾着追问:“太后收到我的信后可有说什么?”
周晋冷冷道:“你若是想问太后有没有吩咐下来如何对付那丫头,我便明确答复你,没有。”
闻言夏闲娉一脸失望:“可是——”
“你给我住嘴!”周晋暴喝一声,手臂倏然探去揪着她的衣裳毫不怜惜地把人扯到跟前,眼底两簇暗光不可遏止地燃成了怒芒,“我便问你,你是不是直到此刻心里仍然只想着白世非?!”
他突发的脾气和粗暴的举动把夏闲娉吓得花容失色,迎着他逼视的怒目她惊恐得连话也说不清:“你——快——你快放、放开我——”
“你马上回答我!”
夏闲娉被他逼得急了,蛮性也发作起来,挥着手胡乱叫道:“我便想着他又怎么了!关你何事?!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这话像一根细针猛地扎入周晋的心口深处,他呆了呆,颓然松手,夏闲娉便整个跌落地上,腰臀一阵痹痛,忍不住痛呼出声,抬眼见周晋一脸惨淡,她心慌意乱地爬起来,走到一旁去整理凌乱衣裳,不敢再做声。
周晋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去拿壶酒来。”压抑的语调里蕴涵着一抹无能为力的忧郁,“那夜我在窗外看着你与他对饮,心里便想,倘若他朝我也有这种机会能与你痛快畅饮一场,便死也值了。”
夏闲娉心头一震,虽然已隐隐觉得他今夜的不对劲可能与自己有关,不过到底只是猜测,而今听他亲耳道来,心头翻涌起来的那股滋味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一直以来,始终只是她在苦恋别人,痛而且伤,却从没想过身边竟也有那样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关注着自己,也不知是因了心中的百感交集,还是觉得与眼前的男子同病相怜,此刻她也极想喝上一杯。
很快酒便被端了上来,周晋一连几盏下去,喝得既快又急。
看他这样子,夏闲娉心里到底有些不忍,低声道:“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容闲娉来生再报答大人了……”说到最后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若然她与周晋的相遇在白世非之前,又或者她不曾因了那份痴迷而挖空心思非把自己嫁做他人妇,或许一切都将有所不同,可如今,已经无法回头。
她转过身去抹泪。
周晋苦苦一笑,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夏闲娉回过头来,注子里的酒已点滴不剩,她起身把空注子撤了,出去取来一壶满的,重新落座后为两人斟上:“我敬大人一杯。”
周晋盯着她举杯的手,眼底滑过一丝怆然绝望,沙声嘎道:“那夜之事,你当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酒液沾唇时听闻他的说话,夏闲娉一怔,抬首道:“什么那夜之事?”
周晋勉强地扯扯唇角:“便是你给白世非下药的那夜,最后和你颠鸾倒凤的人不是他……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
砰的一声响,夏闲娉手中酒杯跌在地上摔成粉碎,酒液触地时竟冒起小团小团的泡沫,她面带惊色地看了看周晋,再看了看地上泡沫散去后的酒渍,从最开始的大惊转为疑惑不解最后变成了惨白,眼内藏着深深的恐惧。
周晋痴望着她,这最后一面,从今便是永诀。
“那夜我被白镜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而你不但服了春药,可能还被白世非下了紫石寒食散,有些神魂不清。”当白镜把两人摆在帷帐中离去之后,她便爬上来扯开了他的衣裳。
“你你今夜到此,是要杀杀我?”她颤不成语。
“不是我,是太后要杀你。”他痛苦地合上眼。
“为为什么?”夏闲娉以手按住腹部,无边惊惶中想压下那股从内里隐隐传来的绞痛,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昭缇向太后告密,说你为白世非改做假账,存心瞒骗太后。”
“啊——”夏闲娉痛得在椅子里缩成一团,鬓边渐渐渗出汗珠,“那贱……贱人!枉我如此信任于她,啊——好痛——”
周晋猛然起身,走过去发狂一般紧紧将她抱住,连绵不绝地亲她的眼睫,右手拇指在她挣扎不休的痛哭中按上她颈后椎骨,抚摸不舍,沙声哑道:“别哭,一会就不痛了……你放心,我定把昭缇也杀了让她陪你,今生今世,我周晋便为你不娶……”说道此际,虎目已然蕴泪。
指间才要发力,忽然觉得脚背一阵温热,周晋稍松离她,低首时赫然看见夏闲娉的裙摆末端已被血染成赤红,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棉鞋上,沿着鞋面滑流而下,在地上凝成了小摊血水。
他整个人傻住。
已然面色灰白、唇皮青紫的夏闲娉脸上密布着豆大的汗珠,当看见自己染血的裙摆和地上血迹时,她再承受不了,身子一软晕死过去。
周晋一把抱住她往下滑落的身子,发疯一般奔了出去。
暗寂夜空下的白府里骤然响起一声男子霹雳似的暴喝:“白世非!白世非你给我出来!”那叫喊声之暴烈凄厉甚至把栖息在林梢的鸟儿也惊动了,从枝叶间纷纷扑棱飞起。
附近饮绿居与听风院里的仆婢闻声尽皆好奇,起身出来窥望。
周晋抱着夏闲娉往第一楼里急蹿而入,双腿连环踢飞拦在拱门下的几位护院,身形划过半空如大鹏展翅向柱廊跃去,便此时数名黑衣剑士从匿身的檐角上和茂密树枝中飞扑而下,寒光在半空交织,极有默契地联手狙击。
脚尖点地的周晋闪电般拍出七掌,将挡在面前的两名剑士逼退,顾不得抱着夏闲娉的左臂已被侧面攻来的剑尖刺伤,他大喝一声:“白世非你给老子出来!”伴着叫喝一脚踹开大门,在瞬间闪身避过从门后攻来的厉刃。
“白镜,快住手!”
适时的叫唤让白镜手中匕刃幻化为一道虚拉的光弧。他收势立定,朝门外迅速一弹指,那些凭空出现的黑衣剑士便在倏忽间没了踪影。
眉端满是惑色的白世非从寝房里走了出来。
周晋抱着夏闲娉单膝跪倒在地,怆然悲语:“白公子,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孩儿!以后便要我为你赴汤蹈火,定万死不辞!”
白世非惊讶不已,忙上前扶他:“周大人快快请起。”一看夏闲娉的情形,不禁皱眉,对白镜道,“你赶紧去找雪姨,让她速寻一名稳婆来。”
“她还服了红信石。”周晋颤声道,幸而他在夏闲娉杯中下的量少,她吃的更少,不然此刻恐怕已毒发身亡。
白世非愕然,急忙唤住白镜:“另外再叫人去问问邓二,上回飘然送来为小坠解毒的药散可还有剩下。”
白镜应声,飞奔而去。
尚坠进房之后并没有上床歇息,听闻外头对话,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经意掠过问情笛,当即想起藏在机括里的东西,连忙吩咐晚弄端来小半碗清水,从玉笛的丝纨里取出药丸捏碎溶于水中:“你拿出去给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当初怎么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关天,还说这些闲话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将出来,只说是尚坠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绿,隐约飘出一丝异香,周晋虽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料想尚坠总不会在此刻加害于夏闲娉,一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那么多,捏开夏闲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给她服的是圣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传出尚坠的声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迟疑。
“圣仙丹?”周晋喃道,原本已绝望无神的双眼陡然生光,失声道,“难道是传说中医仙徐回生所炼的圣仙丹?!”
“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尚坠进房之后并没有上床歇息,听闻外头对话,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经意掠过问情笛,当即想起藏在机括里的东西,连忙吩咐晚弄端来小半碗清水,从玉笛的丝纨里取出药丸捏碎溶于水中:“你拿出去给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当初怎么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关天,还说这些闲话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将出来,只说是尚坠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绿,隐约飘出一丝异香,周晋虽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料想尚坠总不会在此刻加害于夏闲娉,一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那么多,捏开夏闲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给她服的是圣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传出尚坠的声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迟疑。
“圣仙丹?”周晋喃道,原本已绝望无神的双眼陡然生光,失声道,“难道是传说中医仙徐回生所炼的圣仙丹?!”
“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周晋大喜过望,低首看向怀中的夏闲娉,知晓她必能得救,心头定了大半,可转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迹,却只怕胎儿多半保不住了,又觉悲从中来,这大喜大悲两种情绪在心头纷乱交织,纷令双眼隐见泪光。
这时白镜带着稳婆匆匆奔至,周晋便把夏闲娉抱入闲房中交由稳婆处理,自己掩上门退了出来,转首看见正堂中面含关切之色的白世非与仍然静候在侧的邓达园两人,只觉有如劫后余生。
尚坠进房之后并没有上床歇息,听闻外头对话,她蹙了蹙眉,才打算再出去看看,眸光不经意掠过问情笛,当即想起藏在机括里的东西,连忙吩咐晚弄端来小半碗清水,从玉笛的丝纨里取出药丸捏碎溶于水中:“你拿出去给二夫人喝了。”
晚弄嘀咕:“也不想想她当初怎么待你,你理她呢。”
“人命关天,还说这些闲话作甚,快去吧。”
晚弄便端将出来,只说是尚坠叫喝的。
碗中水色微微透绿,隐约飘出一丝异香,周晋虽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料想尚坠总不会在此刻加害于夏闲娉,一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那么多,捏开夏闲娉的下巴便把那半碗水全灌入她嘴中。
“我给她服的是圣仙丹,不知能不能解她所中的毒?”房中传出尚坠的声音,微有些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迟疑。
“圣仙丹?”周晋喃道,原本已绝望无神的双眼陡然生光,失声道,“难道是传说中医仙徐回生所炼的圣仙丹?!”
“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周晋大喜过望,低首看向怀中的夏闲娉,知晓她必能得救,心头定了大半,可转瞬看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迹,却只怕胎儿多半保不住了,又觉悲从中来,这大喜大悲两种情绪在心头纷乱交织,纷令双眼隐见泪光。
这时白镜带着稳婆匆匆奔至,周晋便把夏闲娉抱入闲房中交由稳婆处理,自己掩上门退了出来,转首看见正堂中面含关切之色的白世非与仍然静候在侧的邓达园两人,只觉有如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