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第一节
19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时还有发禁。
发禁让所有高中男生的头像刺蝟,洗头发时偶尔还会被刺伤。
曾以为那时的我看起来不帅的原因只是因为头发太短,
但上大学後发觉头发长了好像也不能改变什麽。
不过发禁跟这个故事毫不相干。
就像古龙的小说里常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人,时间总是在深夜,
场景是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荒野。
她通常会自言自语,叹了几口气,在小说里走了几页後,突然消失。
直到小说结束,这位神秘女人都不再出现,也对小说剧情毫无影响。
那她到底出来干嘛?
总之,19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时还有发禁。
我是从乡下进城来念书的,那时老家连一盏红绿灯都没有。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中,把台北改成台南、霓虹灯改成红绿灯,
那麽唱的就是我的心声。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这种离家独居的生活。
我学会用手洗衣服,而且像灰姑娘那样任劳任怨,边洗边唱歌。
偏食的习惯也改掉了,因为如果每次到餐厅都只吃喜欢吃的菜,
不久就会腻,腻久了也许会疯。
在疯掉之前,开始吃些平常连闻都不闻的菜,久了便什麽菜都吃。
庞大联考压力下的高中生活,是非常单纯的。
除了念书就是考试,除了考试就是念书。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提醒你“业精於勤,荒於嬉”、
“唯有流汗播种,才能欢呼收割”、“成功是属於坚持到底的人”
等等让你觉得喘口气休息是罪大恶极的名言佳句。
题外话,我应该就是那种坚持到底的人。
因为後来我考上成功大学。
“严归。”
“郑传。”
“让我们言归正传。”
这是着名的《这一夜谁来说相声》中的相声台词。
所以,让我们言归正传。
故事是从刚升上高二时的一堂国文课开始。
原本国文课是很枯燥的,带着浓厚乡音的老师念课文没人听得懂。
偶尔他会试着讲笑话,但他总是边说边像马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且还会从齿缝洒出口水。
但初秋的这堂国文课却让我的心提早入冬。
“请大家推举一位同学,代表本校参加全国高中作文比赛。”
老师说完後,同学们眼皮只微微一抬,似乎都没兴趣。
得到全国高中作文比赛第一名又如何?联考作文成绩能加一分吗?
“以“孝顺”为主题,写篇论说文。”老师不识相地继续说,
“要写一万字,期限是两个月,写完後交给我。”
有没有搞错?
高中生的作文是为了成绩而写,平时写一千字已经够了不起了,
竟然要写一万字?而且还是不能唬烂的论说文。
那得耽误多少念书的时间啊。
一股紧张的气氛突然在同学间蔓延,因为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大家都很害怕自己会变成苦主。
没想到竟然有一个同学举手站起来说出我的名字!
“蔡同学的文笔一直是有目共睹,我相信他一定能为本校争光!”
他说完後,同学们拍手叫好、欢呼声四起。
“实至名归啊。”有同学说。
“蔡同学。”老师露出笑容,“看来你是众望所归。”
什麽众望所归?这叫众“龟”所望。
这群乌龟就像古时候谁抽到签就得送女儿去山上嫁给妖怪一样,
大家只会祈祷自己不要中签,根本不会管中签的人是谁啊。
生物课里提到肾上腺素会让人突然生出神力搬起钢琴逃离火灾现场,
此时我的肾上腺素应该正在分泌,於是我站起身大声说:
“老师,我的作文不好啊!”
“不要太谦虚。”
“这是事实啊。如果是谦虚,我就会说我的作文很烂。”
“为了学校的荣誉,你应该要当仁不让才对。”
“正是为了学校的荣誉,老师更应该挑选真正有能力的人啊。”
“同学们都对你这麽有信心,你怎麽反而没自信呢?”
“他们怎麽可能对我有信心?他们只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
“你这种推三阻四的态度,我非常不欣赏。”老师瞪了我一眼。
“老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的作文成绩啊。”
“别说了!”老师似乎动怒了,“总之,你就是众望所归。”
“可是……”
“还说!”老师突然打断我的话。
我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悻悻然坐下。
看来我的处境,就像在海产店的鱼缸里被食客点中的鱼。
既然众望所归,我也只能视死如归了。
下课後,那个举手推荐我的同学走到我身旁,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谁叫你踩到人家的脚不会说声对不起。”
我很纳闷,左思右想我什麽时候踩到别人的脚?
上课钟敲响时,我才想起上礼拜打篮球时曾不小心踩了他的脚。
打篮球时肢体碰撞很正常啊,而且我也对他笑了笑表示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竟然会记恨这种事。
天啊,才高中生而已,心机这麽重。
我无心检讨高中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万字作文已够我心烦了。
依照所有国文老师讲到烂的起承转合原则,开头要破题、结尾要有力,
所以起和合的字数应该不会多。
那麽承和转岂不是要吃掉大部分字数?
难道要山穷水尽继续承、柳暗花明又一转吗?
电视或电影里常演那种放高利贷的来讨债的剧情,
而欠钱的人总是没有正当的方法能在期限内筹出要还的钱。
我的心情就像那些欠高利贷的人。
可悲的是,欠钱还能去抢银行,但欠字的话连银行都没得抢。
“限你两个月内交出一万字,不然杀你全家!”
在我脑海里,国文老师已经幻化成放高利贷的吸血鬼了。
我到图书馆借了三本教人作文的书,里面有一些以孝顺为题的范例。
又去旧书摊买了一本书,书况很糟,内页有蚊子标本甚至黏了鼻屎。
为了能顺利生出那一万字,叫我穿裙子跑操场三圈我也可以忍。
我在家里写了两天,为了求快,直接在稿子上写。
但往往写不到几行就卡住。
稿纸已经揉掉十几张,进度却还是零。
每当看到书桌上那叠书和稿纸,心里便有一股气,根本无法专心写。
勉强动笔时只会边写边骂脏话。
而且这也影响我念其他功课时的心情。
这样下去的话,心情会更糟、功课会更差,恐怕会造成恶性循环。
於是我把那四本书带到学校,稿纸也带着,都塞进课桌内的抽屉。
利用下课时间打打草稿,我可不想写到一半再重头来过。
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小便要忍,水少喝点,才会多点时间写稿。
下课回家後,没看到那叠书和稿纸,眼不见为净,念书便专心多了。
在学校构思了几天,草稿大致完成。
所谓的“草稿”,只是在那四本书上画些重点,以供动笔时之参考。
电脑不发达的时代,无法复制贴上,只能乖乖用笔写下一万字。
终於开始在稿纸上动笔时,还是不太顺,稿纸常被揉成团,
我顺手就往抽屉内丢。
有天早上我刚进教室,坐定後从抽屉拿出一本书和稿纸,
打算利用早自习时间写点稿,突然发现书里夹了张纸条。
“喂!你有没有公德心呀!这抽屉不是只有你在用。
垃圾的归宿是垃圾桶,不是抽屉!”
那是比平常字体大三倍以上的红色字迹。
我吓了一大跳,书本从手中滑落,掉落地面。
回过神後,仔细想了一下:“抽屉不是只有你在用”?
这间教室是我们班的专属教室,而且每个学生的座位都是固定的,
所以这抽屉当然只有我在用啊。
难道有人捉弄我?
环顾四周,其他同学都在安静看书,教室里没半点声音。
照理说,我因为要写一万字作文的鸟事,现在成了班上的衰尾道人。
大家除了同情我、暗地嘲笑我、不跟我握手以免感染晦气外,
谁还会这麽没人性捉弄我?
虽然纳闷,但上了几堂课、写了几百字稿子後,
我便完全忘了纸条的事。
第二天一早进教室,又发现第二张纸条。
“喂!你真的很白目,你是听不懂中文吗?
要用的东西带回家,不用的东西丢垃圾桶!
Understand?”
同样是红色的字迹。
这次我的反应不是吓一大跳,而是火冒三丈。
在每天要念那麽多书的情况下,我还得浪费时间精力脑力和一些钱,
去写这篇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为什麽非得要我写的作文。
这处境已经是高中生的最大悲剧,竟然还被人教训,而且还用英文。
我立刻在纸条上找个空白的地方写下:
“喂!够了喔!不要惹我,我会不爽!”
“你把抽屉搞得这麽乱,还敢说不爽?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这是第三天的纸条上的字。
我没有良心?
看到瞎了眼的乞丐,你可以绕过他、也可以无动於衷走过他身旁,
但你竟然在他面前的破碗内撒尿。
而撒尿的人反而骂我没有良心?
“捉弄同学心何安?因果报应终须还。
百年之後阎王殿,汝再投胎做人难!”
我气炸了,在纸条上写下这首打油诗。
写完後看了一遍,气突然消了,而且露出微笑。
这首诗写得有模有样,看来我应该还是有点才情。
可惜我要写的是一万字论说文,如果是参加“找寻第二个李白”、
“苏东坡的转世灵童在哪里”之类的徵文活动,我大概很有希望。
“你不用诅咒我,我反正不是人。”
第四天的纸条上的字。
不是人?
我背脊有些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转念一想,鬼魂通常不会用写的,应该是用低八度的声音说出:
“我好惨啊……”之类的话。
也许这鬼魂不想待在地狱,喜欢附在课桌的抽屉内,
但这情形只会在小说中出现,不会出现在高中生活里。
因为高中生活也是地狱。
我冷静了下来,决定今天放学後晚点走,确定是否真有整我的人。
放学时等同学都走光後,我又多待了5分钟。
离开教室时,还频频回头,留意是否有人溜进教室。
隔天起了个大早,火速冲进教室。
果然我是第一个进教室的人。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再不把抽屉收拾乾净,你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