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1995夏至·香樟·未知地

香樟与香樟的故事,什么样?在一抬头一低头的罅隙里有人低声说了话。

于是一切就变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温度手心有了潮湿。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开的夏天,阳光有了最繁盛的拔节。

她从他身边匆忙地跑过,于是浮草开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后安静地等候,于是落日关上了沉重的门;

他和他在四季里变得越来越沉默,过去的黄昏以及未曾来临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里走得越来越缓慢,拉过的双手牵了没有拉过的双手。

有些旋律其实从来没被歌唱过,有些火把从来没被点燃过。

可是世界有了声响有了光。

于是时间变得沉重而渺小,暴风雪轻易破了薄薄的门。

那个城市从来不曾衰老,它站在回忆里面站成了学校黄昏时无人留下的寂寞与孤独。

香樟首尾相连地覆盖了城市所有的苍穹。

阴影里有迟来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听到了么?

啊啊啊,谁在唱歌,我听到了。

有些地方你可能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当你真实地走在上面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在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年龄的一个时间长度之前来过,你到过,你真实地居住过,每个地方、每个角落你都抚摸过。

有位作家说,这是因为空气中浮动着曾生活在这里的人死去后留下的脑电波,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频率,而这些频率相同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依然有着很小的概率,让活着的人,可以接收到这些飘浮在空中的电波,这些电波,就是“记忆”。

而你恰好能接收到的那一个频率的脑电波,留下那一组脑电波的人,就是我们曾称呼过的,前世。

浅川对于立夏就是这样的存在,真实而又略显荒诞地出现在她面前。

风声席卷。魂飞魄散。

早上很早就醒来了,因为要明天才开学典礼,所以今天并没有事情。而且昨天已把该搬到学校去的东西都搬过去了,学费也交掉了,总之就是学校故意空了一天给学生们,以便他们可以伤春悲秋地好好对自己的初中作一下充满沉痛感情的祭奠,又或者没心没肺地约上三五个人出去K歌跳舞打牌喝酒,把一切过去和未来埋葬在大家无敌的青春里面。

立夏这样想着。

学校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学校不是这样想的学生们也肯定是这样想的。于是这一天就变得格外有意义并且光彩夺目。

可是自己终究是个无趣的人,既没有享受精神的欢乐也没去放纵下肉体。

立夏就是来回地在浅川走走停停,看那些高大的香樟怎样一棵又一棵地覆盖了城市隐藏了光阴虚度了晨昏。

不过感觉真的很奇怪,立夏感觉自己很多年前肯定在这里的学校跑过好几圈,在这里的街边等过车,在这里的杂货店里买过一瓶水,在这里的树下乘过凉,在这里的广场上放飞过一个又一个风筝。

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了,于是立夏饭没吃完就开始和妈妈聊电话。聊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一两声咳嗽,恍然醒悟自己是在别人家里,于是匆忙挂了电话,跑回桌子面前三五口随便吃了点饭然后把桌子收拾了。

不过还好明天去学校,否则在亲戚家里待下去立夏觉得自己要变得神质了。

她想,人终究是喜欢待在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的,一旦环境改变,即使周围依然水草肥美落英缤纷,可是总会有野兽的直觉在瞬间苏醒,然后开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1995年夏天。高中开学第一天。

其实立夏到浅川才三天,可是感觉像是对这个城市格外的熟悉。那些高大的香樟像是从小在自己的梦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了懵懂的冲撞在眼睛里洋溢着模糊的柔光。

立夏觉得浅川没有夏至,无论太阳升到怎样的高度,散射出多么炽热的白光,这个城市永远有一半温柔地躲藏在香樟墨绿色的阴影下面,隔绝了尘世,闭着眼睛安然呼吸。

人行道。楼梯间。屋顶天台。通往各处的天桥。围墙环绕着的操场。

总有一半是沉浸在香樟的墨绿色阴影里,带着湿漉漉的盛夏气味。

香樟从公车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地退过去。

立夏昨天住在一个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家里,前天已把生活用品搬到学校去了。这是立夏有生以来第一次住校,在初中毕业之前立夏一直都是走读生。向往着住校的生活,而且立夏也不愿意住在陌生人家里。来的时候妈妈问她是愿意住在学校还是亲戚家里,立夏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住校。

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户,眼皮上的热度陡然增加。

——应该是走出香樟了。

立夏闭起眼睛想。脑海中是妈妈的脸。立夏觉得以前自己似乎没有这么恋家,可是一旦离开,全身所有地方都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悸动起来。肌肉血管神全部细小而微弱地跳动着。

七七也从室县考到浅川来了,七七从小和立夏一起长大,念同一个小学念同一个初中,毕业顺利地考进同一个高中。七七的父母从室县过来亲自送七七去上学,她的父母开着小轿车来的,七七问立夏要不要一起去学校,立夏说不用了。立夏想自己终究不是娇贵的人,开着轿车去学校这种事情对于自己来讲就像是坐着火箭去了趟火星。

红绿灯。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多了个人。单脚撑地斜斜地跨在山地车上。头发盖住了一部分眼睛。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白线从胸口绕下,越过皮带消失在斜挎着的单肩书包里。他就那么安静地停在马路边上,像是隔了另外一个时空。那个时空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事物全部静止不动。只有他抬头低头成为微弱变化的风景。

他安静地趴在自行车的把手上。白色的T恤微微染上香樟的绿色树影。他的头慢慢地转过来了一点儿,眉目冲进立夏的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到浅川来所看到的最好看的一个男孩子,带着他人没有的干净,就像所有电影中的柔光镜头,男主角总是一身的白色微光,无论在拥挤的街道上走多少个小时灰尘都无法染到身上。

然而立夏还是微微皱了眉头。因为他漂亮的山地车和他衣服背后若隐若现的CK的典LOGO。立夏终究是不喜欢这样富有人家的男孩子,只是他那张干净的脸让人讨厌不起来。而这个时候他朝立夏的方向转了过来,立夏看到了他的眼睛,带着苍茫的雾气,像是清晨笼罩了寒雾的湖。

立夏觉得他只是转到了车子前进的方向,什么都没在意什么都没看。

一双没焦点的眼睛。

像是大雾。

然后绿灯。车子缓慢地前进。明与暗反复交替,不断地进入树荫再不断地走出。

立夏依然闭着眼睛,眼前一晃一晃地出现刚刚那个男孩子的脸。

每个学校的开学典礼都是无聊的,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这是立夏坐在挤满人的操场上的时候想到的。所有的学生挤在升旗台前面的那一块空地上。主席台上学生会的那些学长学姐们忙着摆放桌椅,铺好桌布,再放上鲜花。

千篇一律的程序,和小学、初中时的开学典礼一模一样。“还真是没有创意呢。”

好在这个学校的香樟比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要繁盛,几乎找不到整片整片的阳光。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罅隙,阳光穿透下来,形成一束一束的光线。立夏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座茂密的林里,周围上千个学生的吵闹声也突然退到遥远的地平线之外,光束里悬浮着安静的尘埃。

她想起自己初中时那个红土的操场,白色烈日下那些男孩子挥洒的汗水还有操场边拿着矿泉水安静站着的女生。操场上传来蝉聒噪的鸣叫,让整个夏天变得更加的炎热和躁动。立夏整个初中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七七说立夏真是个乖乖女。立夏也没有否认,只是内心知道自己没有喜欢的男生并不是自己不想去喜欢,而是没人值得去喜欢。立夏心里有一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这个人的面容立夏从来没有见过,可是每个晚上立夏在窗户前看书写字的时候草稿纸上总是不意间就写了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像种不安分但却默不做声的神谕,黑暗中闪着模糊的光。

校长在主席台上讲得越发得意且文绉绉起来,从打扫楼梯一直讲到了中国第一颗子弹爆炸,这让立夏有点儿受不了。

“又不是当初扫楼梯的人把第一颗子弹给搞爆炸了,有必要联系在一起讲吗?”

于是她决定不再听他所讲述的事情,而且也的确没什么值得听的。这些东西从念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老师都曾反复地讲过,无非是不准干什么和必须干什么,而且奇怪的是从小学到高中,九年过去了,这些不准干的内容和必须干的内容从来没有变化过。立夏想到这里就有点儿想笑出声来。

于是立夏开始看那些香樟树。尽管这也是一件看上去很无聊的事情。

影子和影子的交替让时间变得迅速。可是感觉却出了错,像是缓慢的河水漫过了脚背,冰凉的感觉。有钢琴声在遥远的背景里缓慢地弹奏。滴答滴答的节拍慢了下来。

昏昏欲睡。

立夏一回头就看到了早上来学校时看到的那个男孩子,在很后面。他的脸从他前面两个女生的头中间透出来,却比两个女生长得还要精致。立夏想真是见鬼了。恍惚听到他在和旁边的男孩子说话。因为太远听不清楚。所以也无从知道这样的男生讲话到底是什么声音。只是模糊地听到旁边的人叫他什么“笑死”来着。

笑死?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立夏想不出来,“真是要笑死了。”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看树。

午休的时候立夏没有去食堂吃饭,她拿了从亲戚家里带来的便当,坐在树下面一边吃一边着一本名不见传的美术杂志。立夏之所以每期都会买这本杂志是因为这上面的一个叫做祭司的画家。立夏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在这本杂志上看到了祭司的一幅叫做《失火的夏天》的画之后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画家。尽管立夏从来不知道祭司的性别、名字、长相,是哪儿的人,可是立夏想他应该是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好看的眉眼和不爱招摇的性格,爱穿牛仔裤和白衬衫,只喜欢喝可乐不喜欢喝水。这些都是女孩子固执的幻想,却被立夏当做现实一样来感受着。

祭司的那幅画里夏天完全烧起来,映红所有的天空。有一些芦在红色里描出亮眼的边,那些飘摇的芦花起伏在画面之上。天空有着唯一的一只鸟,斜斜地穿破厚厚的云,翅膀覆盖了所有未曾寻到机会讲述的事件。时间在画布上缓慢地流动。

从那以后立夏在那本杂志的每一期上都会看到祭司的画。像是一种安慰或者说是沟通,那一张一张洋溢了各种色泽的画成为立夏生命里成长的点缀。缓慢地,缓慢地,嵌在了立夏单薄的青春里。

她开始对祭司莫名其妙地迷恋起来,在每个夜晚反复猜度。他抚摸画纸时,什么样;他低头削铅笔时,什么样;他在画板上把一种颜色调成另一种颜色时,他眉毛向上的角度,什么样;他把画卷进画筒,嘴唇干燥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嘴唇时,什么样;他白天,什么样;夜晚入睡,什么样。

这似乎成为一种习惯,一直到立夏初中毕业。而对祭司的喜欢已成为信仰的一部分,立夏是明白的。祭司的画里总是有种类似葬送青春的感觉,立夏很多时候都会觉得他是个穿着黑色而厚重的牧师长袍的人,站在昏黄的道路旁,沉甸甸地目送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归途的送葬,有鸟群从天空中轰然飞过。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夏天的中午总是慵懒,热度、光度、味道,一起弥漫开来,覆到眼皮上就变得沉重,像是热乎乎的沉重的黏质。

呼吸慢了起来,然后就睡过去。

很多个中午立夏就是这么突然失去了知觉般地昏睡过去。

等到立夏醒来看手表,她叫了声“杀了我吧”,然后狼狈地收拾起东西往教室跑。

立夏总是后悔自己这样子鲁莽的性格,好像七七就从来不会。手上拿着画册、便当盒、书包,还有因为天气太热而脱下来的校服外套,让立夏看起来格外的狼狈。在三楼的转角,立夏突然觉得前面有人影,但停下已是不可能,结果结实地撞上去了。

柔软的T恤微微有点儿凉,再往前就触到了有温度的肌肤。立夏的脸撞上脊背,感觉到两侧突起的肩胛骨。棉质的味道混合了香水和汗水,却像青草一样毫不浓烈。慌乱中手里的东西哐啷全部掉下来,稳不住身子下意识就抱了下那个人的腰,等摸到对方结实的小腹吓得马上缩回了手,可是温度却在手上烧起来,一缩回来重心不稳,于是重重地摔下去。

其实就一两秒钟的事情,可是立夏竟然记得了每一个细枝末节。立夏跌坐在地上,抬起头眼前就出现了黑色的眉毛,眼睛,鼻梁。

上午在公车窗外看到过的那张脸。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除了微微地皱了下眉头。立夏看到自己便当盒上的油腻染上了他T恤的下摆,然后眼睛再抬高一点儿就看到了CK的LOGO图案,立夏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说了句“再杀我一次吧”。

立夏匆忙站起来,一句“非常对不起”在嘴边变成了吞吞吐吐的“我我”最后声音低下去寻不见踪影,只有心跳清晰得像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那张脸还是没有表情,倒是旁边的那个人发出了声音。立夏才发现楼道里站着的是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到一张更加精致的脸和同样是CK的T恤,立夏觉得缺氧得厉害。那个人笑眯眯地说了声“啊”就没了下文。脸上的笑容似乎在等待看一场精彩的歌剧。立夏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儿讨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比上午公车外看到的那个人高半个头,眼睛大一些,长得也好看一些,其实说不上好看,两个人站在人群里都应该是非常抢眼的。上午开校会的时候坐在“没表情”旁边聊天的人应该就是他吧。

衣服被弄脏的那个人转过身去,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走吧”。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立夏有点儿吃惊,并且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失望来。其实立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发生些什么,只是这样的平未免让人觉得泄气。至少也应该争论一句或者接受下自己的道歉吧,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啊。我虽然没有CK的T恤来赔给你,但洗衣粉总归是有的吧。

夹杂着生气的情绪,立夏在他们背后说了句响亮的“对不起”,鼓足的勇气让声音在楼道里来回扩音,连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没表情”的背影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他的背影像他的表情一样不动声色。倒是旁边的人转过头来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一副更加幸灾乐祸的样子。

立夏匆忙地跑过他们朝教室冲过去。立夏想自己现在一定是傻得不得了了。

两点三十三分。迟到三分钟。立夏站在教室门口着气。老师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第一天第一节课就迟到,这玩笑未免开得大了点儿。

老师说了立夏几句,尽管语气不是很重,可是在所有第一次见面的同学面前还是显得尴尬。

立夏站了一分钟终于等到了老师的那句“你进来吧下次注意”,然后匆忙地跑进教室,瞄了一眼黑板上按学号写好的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东西一股脑儿全塞进桌子里去,刚两口气,一抬头就看到窗户外面刚才那两个男生走过。三秒钟后他们出现在教室门口。让立夏觉得委屈的是老师居然没有说任何话反而对他们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然后他们就笔直地走了进来。

立夏有点儿生气,比自己迟到更久的人竟然不挨批评。这是什么道理?

立夏看到教室里唯一剩下的两个空的座位在自己背后,心里更加不舒服。像是有条虫子故意爬了进去,但却找不到方法可以弄出来摁死它。

“他们就是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那两个?”

“应该是吧。听说他们两个直升后整个初三下半学期都没上课哎。”

“好像是作为艺术生而直升的吧,但文化课考试分数好像比所有非艺术生的还要高哎。”

“天哪,真了不起啊。”

“是啊,而且长得也很好看。”

“受不了你啊,没希望了你,听说有一个已有女朋友了哦。”

“那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么,嘻嘻。”

“哈哈。”

“哈你个鬼。”

那些唧唧喳喳的议论弥漫在空气里,随着电风扇带起的风在教室里转来转去,立夏觉得身边的同学很三八,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看。

正好公车外面的那个人抬起了头,一瞬间清晰的眉眼冲进立夏的视线。可是他眼睛里像是起了大雾,没有焦距一样地散开来,不知道是在看黑板还是在看自己。这让立夏马上转了过去。背过身后听到旁边那个人笑了笑,说:“啊啊,是刚刚那个冒失鬼呢。”另外一个人却依然没反应。

冒失鬼?!

立夏觉得背后像是粘了层浓稠的汗,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恨不得卸下一只手然后拿到背后去抓。

电扇还是转个不停,吱呀作响着把夏天得越来越长。

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夏日香气。

窗外是染绿了一整个夏天的香樟。

住校的第一个晚上。立夏有点儿睡不着。可是因为同一个寝室的女孩子也不是很熟悉,所以只能闷在床上,头顶的风扇送来微弱的风,狭小的寝室空间里非常闷热。刚洗好澡现在又是一身细密的汗。

枕头边上放着几封以前同学写来的信。来浅川的时候因为舍不得,带了很多很多以前同学写的信,现在想想,在一个学校彼此竟然也可以写那么多,甚至还贴上邮票去邮局兜一圈,也许是年轻的冲动和固执吧,但也单纯,多少让人觉得微微的青涩。

告别亲戚家来学校前,觉得不会再看那些信了,于是晚上把那些信清理出来,相同的人放在一起,放了四五堆。然后搬出去问亲戚借了个铁桶来烧掉。那些火光映在立夏脸上的时候她觉得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感性了,以前的日子统统跑出来,在信里写了下个星期一起出去买衣服,写了你最近都不怎么答理我整天和某某在一起,我要生气了。

后来信很快就烧完了,立夏也转身回到屋子里面。烟熏火燎的的确让人受不了,而且又是大热天怪难受的,满身都是汗,眼睛也被烟熏出了泪水。终于可以假惺惺地说自己为自己的青春感伤了一回。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改掉表里不一的虚伪作风呢?没理由地想起社会改造重新做人等一系列的词语。立夏心里也多少有些无力感。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来覆去感觉那些信烧成的灰烬又重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覆盖在身上。感觉像是被一点一点活埋一样不过气来。

窗户外面好像有只猫一直在叫,声音婉转像是过严格的声乐训练。大热天的不好好睡觉,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样生机勃勃的简直受不了。立夏了个身,想起好像有个同学说过他家里的猫不分四季叫春,一年从头叫到尾。

想起下午放学后刚刚买的杂志。这一次祭司的画叫《没有神的过往》。里面是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孩子站在大雨里,汹涌的大街上车来车往全部看不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清晰得毫发毕现。那些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望着雨中的男孩子睁圆了眼睛,而那个男孩子面无表情。画的下面是一句话:“他面无表情地穿越了四季”

而这时,睡意汹涌地袭来。

像是突然的潮水,淹没了每一根清醒的神末梢。

立夏每天抱着一沓试卷穿行过那些烈日照耀下的香樟时总是会想,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在想了很多次之后末尾的问号就变成了句号。

每天早上都会看见那两个男孩子。在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上立夏记住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很特殊,一个叫傅小司,而不是自己听错的什么“笑死”,一个叫陆之昂。

立夏渐渐觉得两个人真的是天才,因为很多时候立夏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上课时间根本就没听,只是随手在草稿纸上画出一幅又一幅的花纹,而陆之昂则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偶尔醒了拿过傅小司画下的草稿来看,然后也动手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去,每次又都因此被傅小司在桌子下面踢得嗷嗷乱叫。立夏想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也会踢他的,因为没有任何画画的人会喜欢别人在自己的画上乱动。

偶尔陆之昂会突然抬起头对回过头去看他们的立夏微微一笑,说:“嘿,你好。”立夏马上就转过头去,为自己被他们发现而觉得有些脸红。不过陆之昂好像比较爱说话,常对她说一些比如“你的名字真好听呢”之类搭讪的话,而且话语里还带着男生里少有的撒娇味道。真是和他那一副英俊高大的帅哥外貌完完全全不搭界。

而傅小司好像永远都是那副霜冻般的表情。偶尔有同学和他说话,他都是缓慢地抬起头,然后看着别人几秒钟后再慢慢地问一句:“什么?”眼睛里没有焦距像起了大雾,声音湿润且柔软地散在空气里。

已九月了。天气开始微微发凉。早上骑车来学校的时候衬衣上会沾上一层秋天微凉的寒意,肌肤起了些微的颗粒。傅小司打了个喷嚏,额前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已好几天了,傅小司一直想去把无意中留长的头发剪掉,可是一直没有时间。最近下午天天画画,美术老师说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要突击一下。

下午四点后的自习傅小司和陆之昂都是不用出席的,他们直接背着画板去画室或者学校后面的山上。立夏总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早退,离开的时候陆之昂还会笑眯眯地对她打个招呼说声再见。这让立夏常咬牙切齿。可是咬牙归咬牙,傅小司和陆之昂的成绩的确是自己比不过的。这也是让立夏觉得很不公平的地方,凭什么上课画画睡觉的人可以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第二名,而自己上课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笔记却要费尽力气才能冲进前十名呢?

上帝你确定你没有睡着么?

学校门口就是1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16路的另外一个终点站在浅川城市的边缘,那里是个废弃了的工厂,早就长满了荒草,走进去就被淹没得看不见人,一片摇曳的深深浅浅,在风与风的起伏里渲染出水状的纹路。

粉白色的茸毛飞起来,沾了一身。

傅小司俯在车的把手上,耳机里是嘈杂的音乐。里面的一个男人一直哼着一句好像是“I walked ten thousand smiles,ten thousand smiles to reach you”像是梦里模糊不清的呓语,却配上了清晰的伴奏,像站在喧嚣的火车站里那些吹着笛子的人。他们站在喧嚣里面把黄昏吹成了安静,把人群吹成了飞鸟,把时光吹成了过往,把过往吹成了回忆。

傅小司抬起眼,陆之昂出现在面前。他皱皱眉头说“你下次最好快一点儿”。

“啊啊,不是我不想快啊,有个MM一定要请我喝可乐,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啊。”

“你主语宾语弄反了吧。请?”

“算你狠!”

“你再不去拿车我告诉你今天又会迟到的。”

陆之昂突然明白过来的样子,一拍头然后转身跑掉了,衬衣下摆扬起来,在夏天里像是盛开的洁白花朵。

像他这样好看的男生,在女生眼里,总归是和花联系在一起的。

结果还是迟到了。傅小司恶狠狠地瞪了陆之昂一眼,陆之昂咳嗽了几声装作没看见。可是老师不会装作没看见。最后的结果是两人明天每人交五张石膏人像。正侧后逆光顺光不可重复。傅小司望着陆之昂,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回来的路上傅小司面无表情地说:“我挺同情你的,今天晚上要画十张石膏。”

然后陆之昂的自行车摇摆了两下咣当摔了下去。傅小司自顾自地骑走了,剩下陆之昂坐在路边大叫“啊啊啊啊”。

一群麻雀从路边的草丛里惊恐地朝天空飞去。

转眼就过了十月。天空开始变得高远起来,立夏偶尔抬起头可以看到成群的候鸟缓慢地向南方飞去。翅膀覆盖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闭上眼似乎就可以看到那些弥漫着温热水汽的南方沼泽,成群的飞鸟在高高的水草间飞行。

每个星期都有考试。

这个学校以接近百分之百的本科升学率在全省几乎无人不知。所以,在这个学校里如果要进入前十名的话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立夏觉得每天都累得要死。七七是艺术生,而且和立夏不是一个班的,她在七班,而立夏在三班。三班和七班在整个年级是最有名的两个班级。七班是出了名的艺术班,这个学校进来的艺术类考生几乎有一半都在这个班里,所以在马上到来的艺术节里,七班的学生几乎全部报了名。而三班集中了所有高分数的学生,每次考试的前十名里面三班的学生会占到八个,而前一百五十名中三班的学生会占到六十六个。

三班一共六十六个人。

所以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和七七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七七是学国画的,从小开始画金鱼画蝌蚪画对虾,一朵一朵的牡丹在夏天里盛开在宣纸上永不凋谢。而立夏在初一的时候画了一年的素描,初二开始不去上美术课,初三彻底把画笔和画纸丢掉。但是立夏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换来的结果是立夏的文化课考了全县第一,于是顺利地来了浅川一中。而且在开学到现在两个月的四次大型考试里面都跻身全校前十名。立夏对自己说:“嗯,这也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说完却突然没来由地有一股悲壮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七七问起立夏的情况,立夏说很好啊就是学习忙有点儿累。七七问有什么新的朋友么,立夏摇头。

风扇呼呼的声音在头顶越发的响亮,让本来空旷的学校食堂变得有些嘈杂。

立夏觉得天气依然很热,十月应该算是秋天了吧,看来秋老虎无论公母都很厉害。

七七瞪大了眼睛,说:“我还以为你一直没来找我是因为班上很多新认识的朋友需要照顾所以没空呢。”

立夏扒了两口饭,说:“我哪有你那么厉害,而且我班上的人都是读书机器,你和他们说话你都会闻到满嘴化学公式的味道。”

“啊,那么恐怖啊,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嗯,当然哦不,应该有两个人不是吧。”

“嗯?”七七来了兴致,“是啊?”

“算了不说他们。你呢七七,新的班级开心么?”

“开心的。我们班上都是些神人。整天闹啊闹的,教室屋顶都要掀掉了。”

“是吗?”立夏的声音里有些羡慕。

“嗯,给你讲件好玩的事情啊,我今天笑了一天了,我们班的那个叫刘文华的女生写作文写道:‘那只羚羊舍生逃命,拼了命地往树林里跑……’你知道老师的评语是什么,老师写:‘那只羚羊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立夏呆了呆后立刻笑出了声。然后回想起自己的老师,不由得有点儿悲哀。那个长着一张符合杠杆理的脸的物理老师,以及张一张口就会闻到硫酸味道的化学老师。立夏不由得后背有点儿发麻。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好,带着让人倦怠的慵懒。七七靠着立夏坐在香樟树下面,阴影从两个人的身上缓慢地爬行过去。一朵云,然后还有一朵云。于是这些倒影就从她们两个人年轻的面容上缓慢地爬过去。明与暗有了颜色,风从北方像水一样地吹过来。立夏开玩笑说:“我的天上有两朵云,一朵是白云,另外一朵,也是白云。”

“就像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对了,是枣树吗?还是桉树来着?”

“应该是枣树吧?那课文我也记不得了。”立夏微微挪动了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也更慵懒的姿势。

“已过了很久了呢。”七七突然说。

“好像是的。”

“立夏你想过除了学习你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呢。”立夏伸了伸腿,膝盖微微有点儿疼,也许快要下雨了。

“继续画画吧,想过么?”

立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彻底醒来,像是沉睡在梦里听到窗外打了雷下起雨,却没有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水汽和凉意,于是紧紧裹了被子。对的,就是像这样而已。

“啊,没怎么想过。我又不念七班,有什么好画的。”

“学校的素描班你去了么?不限制的,都可以去。”

立夏觉得心里又动了一下,感觉像是了个身,眼睛在蒙眬里睁了睁。

“那,里面都是你们七班的人么?”

“不是啊,好像全校的学生都可以去的,而且里面几乎每个班的学生都有。立夏你去么?”

立夏转过头来望着七七,感觉像是梦醒了坐起来,在床上听到了外面哗哗的雨水声。立夏笑了笑说:“嗯,那我去。”

学校的画室在西南的一个角落里,被香樟覆盖得几乎看不到房子的外形。

是个有着青瓦的平房,学校最早的教室。

好像从清朝的时候这座房子就有了。那个时候的学生就在这种低矮的平房里上课念书考试,然后几年时光过去,离开浅川去京城赶考。

立夏背着画板提着画画的工具箱推开了门。

沙沙的声音传出来,很多支铅笔在画纸上摩擦出了声响,地上有各种石膏,几何体、人头像,最醒目的那个是大卫。

立夏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刚把画板支起来老师就来了。

是个年轻的老师,下巴上却留着胡子,看上去让人觉得怪异。立夏不太喜欢这样的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搞艺术的人就一定要把自己也搞成艺术品呢?

这已是第三次课了,还好立夏以前就学过,所以从中间开始听也没有关系。其实多半是自己的事情,老师讲得很少,而且总归是要天赋的。

笔尖一笔一笔游走,手臂手腕抬上抬下,有了框架,有了形状,然后细密的阴影覆盖上去,银灰色逐步占据画纸。

窗外突然跳过一只猫,立夏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清脆地断在纸上。

“啊。”立夏轻呼一声。尽管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在寂静的教室里依然显得突兀。有人微微地皱了眉。

立夏伸手在画具箱里找削笔刀,却总也找不到。汗水细密地出现在她额头上。

“喏。”眼前有手伸过来,拿着白色的削笔刀。立夏抬起头,黑色的眉,睫毛,瞳孔。傅小司从前面转过来,眼睛望着立夏。

“啊。”立夏又轻呼了一声。这次是因为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立夏心里有点儿慌乱。本来觉得三班应该没人会参加这种对高考无用的补习班的。可是在这里竟然看到傅小司,多少让她感到意外。

“小司,怎么了?”后面的声音响起来。立夏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陆之昂抬了抬眉毛和她打招呼:“嗨。”

立夏突然觉得坐立不安。

有点儿想走。因为她看过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画,自己的和他们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画,而且也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学画。她现在就想收起自己的画板跑出去。

在立夏低头的时候手里的铅笔被人抽了去。抬起头傅小司已在削笔了。手指缠绕在笔和刀之间,像绕来绕去的丝绒,立夏想,女孩子的手也许都没有这么灵巧呢。

“拿去吧。以后不要叫来叫去的。声音大了让人讨厌。”

“哦。”立夏低头应了一声。抬起头想说声谢谢,但看着傅小司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那句“谢谢”终究还是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前面是一句“声音大了让人讨厌”哎,“谢谢”如何说得出口?

傅小司起身收拾东西,身后的陆之昂好像也画完了。立夏抬起头看着他们,心里想造物之神在造物的时候肯定也是有偏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两个优秀的人呢?想不明白,心里微微有些懊恼。

黄昏开始降临。空气里开始浮现出一些黄色的模糊的斑点。傅小司揉揉眼睛,显得有些累了。他伸了个懒腰,关节响了几下。“真是累啊。”他说。

“哈哈,来来来,我背你回家。”陆之昂跳过来比了一个扛麻袋的动作。

傅小司回过头来眼神冷冰冰的像要杀人,陆之昂吓得缩回了手,嘿嘿地笑了两下。傅小司看着陆之昂白衬衣上的颜料皱起眉头。他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洗衣服的。”

陆之昂说:“这个简单的,我妈洗不干净的就丢了,买新的。”

傅小司说:“中国就是这样才不能脱贫的。”

陆之昂愣了一下,然后奸笑了一声说:“我要回去告诉我妈。”

这下轮到傅小司发愣了。因为他也没想到要怎么来回答这句话。傅小司这一瞬间呆掉的表情让陆之昂笑疼了肚子。

傅小司的表情有点儿懊恼,半天没有说话。陆之昂还是笑得很猖獗,不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两人开打。尘土飞扬。

冗长的夏天在一群飞鸟划过天空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

那是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群飞鸟。

都没有看见它们最后消失在天空里的那一个时刻。云朵烧红了一整片天空。黑夜迟迟没有降临。月亮挂在蓝色的天空上,阳光还没有完全消失。那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幻觉。

“七七,夏天终于过去了。”

“是啊?”

“你想家么?想以前的那群朋友么?”

“不知道。立夏你呢?”

“我很想念他们。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找个时间我们回去看看吧。我也正好好久没有回家了。”

“还是算了吧。”

好像还没有剧烈的炎热,秋天一个仓促的照面,匆匆卷上枝头。树叶越来越多地往下掉,黄色席卷了整个山头。

浅川一中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放学的时候会有很多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山上沿路往下。轮子轧过路面的时候会听见落叶咝咝碎裂的声音。道路两旁是深深的树林,飞鸟像游鱼般缓慢地穿行过高大的树木,飞进浓厚的绿色里,消失了羽毛的痕迹。

不过立夏、七七这种寄宿学生是轻易体会不到这个的。早上晨跑结束的时候七点二十五,而每天的这个时候立夏差不多都会碰见穿过操场去教室的傅小司和陆之昂。自从上次画室里有了简短的对话后,他们好像不那么陌生了,但也仅仅限于见面彼此点头而已。傅小司的眼里依然是大雾弥漫的样子,偶尔他和陆之昂讲话的时候眼神才会清晰一点。

立夏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不过怎么看着怎么像白内障。自己也留心过他是否看得清楚东西,不过看他又跑又跳又骑车的样子,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他是个瞎子”。于是也就只能解释为“这个大自然里总是有很多奇妙的现象”。

傅小司看着立夏朝自己点头,本来有点儿想不起这个女孩子的,但看到陆之昂叫了声立夏自己也似乎有点儿记起来了。傅小司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能记住人,除非常说话或者接近,否则根本记不住。

陆之昂拍拍小司的肩膀说:“你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样啊?我觉得很可爱的。”

傅小司歪了歪头,说:“嗯,还好,安静,不吵闹,不讨厌。”

陆之昂露出牙齿哈哈笑了两声。一般傅小司这样说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人在小司的心里还是蛮好的。傅小司很少夸奖人。应该说是从来没有过。陆之昂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来小司夸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都没听他说过。

陆之昂一直都觉得小司有点儿自闭,似乎一半时间活在这个世界里,一半时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所以他想,小司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呢?长成一个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人呢?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吧。

陆之昂想到这里呵呵地傻笑了两下,走在前面的傅小司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了句:“有病啊。”

陆之昂眉头一皱,卷起袖子,扑过去。

尘土飞扬。

秋天的阳光充满了穿透力。像是聚光灯般照在这两个男生的身上,如同一种微弱的暗示。

周六破天荒的不用上课,但是周日要上课作为周六放假后的补偿。其实也就是把周日的假期和周六互相换一下而已。可是全校的学生好像捡了大便宜一样乐疯了。感觉如同过圣诞一样。

七七和立夏借了年级里男生的自行车准备出去买东西。当然这自行车是七七去借来的,七七长了一张美人脸,借什么都不需要花大力气。那些男生在外借自行车的时候甚至想把自己一起外借来当车夫。

一直到黄昏立夏和七七才从市区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自行车车筐里,车子变得摇摇晃晃。两个人笑着,穿过两边长满高大树木的上山的路,朝着学校费力地骑上去,一直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立夏才准备下来,可还没等到落地后面就传来尖锐的刹车声音。

七七的尖叫声在黄昏里显得格外的吓人,立夏刚转过头就看见车子朝自己撞过来。车筐里的东西四散开来,立夏的脚卡到车的齿轮上,一绞,血马上涌了出来。尖锐的痛感从脚上直逼心脏,立夏感觉连视线都在那一瞬间模糊了。

七七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她手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立夏想安慰一下七七告诉她自己没事,可是嘴巴一张就是一声呻吟。这让立夏自己也吓了一跳。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很深的一道伤口,血染红了一整只袜子。

开车的司机走了出来,本来立夏想说“算了,没关系”然后就离开的。可是这人竟然开口就是一句“你眼睛瞎了啊”。

立夏想,真他妈狗屁你从后面撞上我到底是的眼睛瞎了啊,你眼睛是长在后面的么?可是心里想归想,却也没和他争辩什么,一来疼,说话说不清楚,二来这辆车子一看就很高级,立夏懒得和这种富贵人家的人纠缠不清。

但七七听不下去了。她上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摸出本子了车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同男生借的相机开始拍。地上刹车的印记,立夏自行车的位置,甚至拍下了学校门前的减速带和墙上的那个机动车禁止入内的标志。立夏知道相机里根本就没胶卷了,心里想偷偷地笑。一个笑容刚诞生在嘴角,又被疼痛逼了回去。

那个司机有点儿慌了,额头上有了些细密的汗。他搓着手对七七说“你别拍了”。七七收起相机,把手抱在胸前,一副“我要听听你怎么说”的架势。

那个人有点儿尴尬地笑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七过来扶立夏,她说:“走,我带你到保健室去,伤口要包扎一下不然会一直流血的。”立夏看着七七,突然发现七七居然有这么成熟的一面,刚刚吓得滚出眼泪的七七现在变得像是妈妈一样冷静。立夏真是佩服死七七了。

那个人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立夏看着他也很可怜,并且自己的脚也就只有一道伤口,虽然非常疼,但好像也确实没伤到神和骨头。

立夏想干脆算了吧。

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坐在车子后座的人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身的衣服也很漂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立夏想又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立夏低声对七七说:“走吧。”

刚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个女生说了话,她说:“你等等。”

立夏转过来,她走到立夏面前,从钱包里拿了一些钱,说:“拿去,对不起,是我们的司机不好。”

本来立夏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并且她道歉的语气也是很诚恳的,可是她拿钱的这个动作让立夏觉得有种恶心的感觉从喉咙里冲上来。

立夏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转身和七七走了,心里想,富贵人家的孩子总归是讨厌的,有钱了不起啊。

“立夏!”有人在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陆之昂的笑容,还有旁边傅小司满脸的冷漠表情。

傅小司走过来的时候眉头皱起来,他转过头看着车里下来的那个女孩子,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子对傅小司笑了笑,说“我家的司机不小心撞到这个女孩子了。”

傅小司走过来,低头看了看立夏的脚,问:“怎么不去保健室?”

立夏说:“刚撞,没来得及,现在就去。”

傅小司说:“我带你去吧。”

立夏突然觉得血液又开始涌起来,伤口突然变疼。像是每一根神末梢都被人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全身的感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

在自己的心里,这个眼睛里永远一层散不去的雾气的人,这个在班里出了名的冰山王子,不是应该看也不看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吗?而那个整天在班级里逗女生开心、笑声响亮的陆之昂则应该是笑呵呵地望着自己,打个招呼说:“啊,受伤啦?”然后两人转身离开。这比较符合印象中的两个人的形象,也比较符合生活一贯的乏味和苍白。

而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是符合了少女漫画的脚本,以及内心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素描。

转身走进学校,立夏突然感觉到手肘处被手掌托了起来,肌肤上有了些微的温度。立夏有点儿脸红,距离被一瞬间近,空气中突然弥漫起青草的香气,像是本就存在于空气中的夏日清香,从被突然压近的空间里挤了出来。

侧过去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在黄昏里显得安静而深邃。光线沿着皮肤的各个角度遁去。

那个女生在后面说:“我想给她钱的,可是她不要。”

陆之昂从后面匆匆地赶上来,从她身边过的时候表情厌恶地说了句:“收起你的钱吧,你家还没我家有钱。”

傅小司这时皱了皱眉头,然后瞪了下陆之昂。

立夏也觉得气氛有点儿奇怪。本来陆之昂对都是一副温水般的亲切样子,不可近也不可推远,可是今天明显对那个女生动了气,而且语言刻薄得几乎不像他。

傅小司转过头去,说:“嫣然,你先进学校去吧,我送她去保健室,等下再找你。”

立夏瞪圆了眼睛。

——认识的。

——他们明显是认识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各种想法从身体里冒出来,像是海底涌上来的气泡,冒出水面,就啪地破开。

香樟的阴影覆盖着这间坐落在教学楼底楼最右边的保健室。

风从高大的玻璃窗外吹过去,隔着玻璃,似乎也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立夏躺在保健室的内间,手上打着点滴。

刚刚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没有关系没伤到骨头,只是伤口有点儿深所以要吊盐水,消炎以及防止破伤风。而现在医生因为操场上有个女生被球踢到而赶过去处理了。

于是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傅小司和立夏两个人。

傅小司坐在立夏床前,眼睛有时候望着窗外,有时候望回来看看立夏。望来望去也没有焦点,看不出他到底在看哪里。这让立夏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烫。

“喝水么?”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立夏起了起身子,点点头,然后又补了句,“谢谢。”

傅小司起身在房间里四顾了一下,没有看到饮水机。水瓶也没有。于是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打开书包,拿出了一瓶水,已经被他喝过了,剩下大半瓶。他拧开盖子,准备倒进杯里,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喝过,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瓶口。

立夏看着眼前的他,被窗外渗进来的微微白光照耀着,身上是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像是电影里的人。

“是个细心的人呢。”立夏想着,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高一些。

板放在病床的边上,本来今天准备把板带出去,看到美丽的景色就一下的,没想到和七七两个人玩得忘记了时间。

傅小司开立夏的速写本,正在喝着水的立夏想阻止可是已来不及了,张开口差点儿呛得喷水,动一动脚上就传来剧痛。

傅小司看了看立夏,皱着眉头说:“你好好躺着吧,乱动什么。”

说完他转过头去,一页一页地立夏的画稿,立夏看着他没表情的脸,觉得很尴尬。

傅小司看完后说了句:“嗯,真难看。”

“不出所料。”立夏心里想。

“嗯,是很难看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也许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吧,知道。

傅小司放下画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下次教你画画吧,这样的太难看了。”

立夏突然觉得傅小司也不是那么神秘的一个人。于是鼓足了勇气问了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她说:“傅小司,你认识那个女孩子?”

问完之后立夏就后悔了,因为她想傅小司肯定会觉得自己多事。

傅小司转过身来望着立夏,半晌,抬了抬眉毛,说:“你说李嫣然么,她是我女朋友。”

一群飞鸟从窗外飞过去。玻璃隔断了声响。立夏听不见。

无数双翅膀在立夏身后的高远蓝天上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阳光穿过玻璃,将阴影投射到她的白色床单上。点滴放慢了速度。玻璃杯回荡起嗡嗡的共鸣。

没有声响。

一百万个夏天。

都没有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