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小睦把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放在陆羽平脚边。冬日的清晨天空还是一种烟灰色。没有咖啡香的“何日君再来”就像乱世一样萧条。

“芳姐说,你的衣服都在里面了。还有几张CD,一本书,剃须刀和你的手机的充电器。你――不看看还少什么?”

“不看。”他闷闷地说,“是不是我得把钥匙还她?”

“不用。”小睦嗫嚅着说,“锁已经换过了。还有……电话号码也换了,她,不准我告诉你她们家现在的电话。”

“噢。真够彻底的。”陆羽平笑了,“我这就算是被扫地出门了,对吧?”

“陆羽平你不要怪她。”小睦忧伤地看着他,他简直没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欢天喜地的小睦。

他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小睦的脸,“她现在好不好?”

“还行。”小睦笑笑,“就是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不过现在好了。”

“什么叫‘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一个礼拜总共不过七天。”他心里一阵烦躁。对着小睦吼了一句。

“陆羽平。其实对你来说,这样也好。”小睦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已经为她做过很多了。现在正好可以回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你是安慰我,还是真的这么想?”

“都有。”小睦不好意思地坦白。

其实小睦说得没错。都结束了。像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结束了。尽管结束得蛮惨烈的――他的脖子上到现在都还留着她抓的血道子。然后她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死命地敲门把全楼的邻居都敲出来了也不理他,也不肯接电话――但是,这就是结尾了。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种毁灭般的伤害――不过,还好他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用小睦的话说,他终于可以回去过他自己原来的生活。上课,赶毕业论文,然后像所有人那样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间踌躇一番,常常见见赵小雪,然后像所有大学恋人一样准备好了在毕业那天和大家一起失恋。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比谁都有资格热爱这样平庸的生活。他受够了曾经听起来惊心动魄过起来满目疮痍的日子。小睦去开门了,店里渐渐地开始有客人来,咖啡香开始氤氲,赵小雪换上制服以后冲着他走过来,趁人不备在他脖子上轻轻拧了一下。美式咖啡温暖了他的喉咙,他的内脏。他投入地吞咽着,为庆祝劫后余生。

那天晚上,他和赵小雪去看电影。那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约会。凌晨他们一路走回到他的小屋,然后他们热烈地缠绵地做爱。非常好,这个开端,预示着平静平淡平安的幸福终将到来,感恩吧,你要学会卑微地活。

但是他没有告诉赵小雪他已经和夏芳然分手了。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清醒得冷酷,就像是黑暗的海底那些没有声音的珊瑚礁。他拥住这个女人,这张通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的通行证。他想:就让我这样下去吧,再多卑鄙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半梦半醒之间,他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夜里。那天夏芳然感冒了,有些低烧。出事后她的身体特别的弱,所以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让他紧张。他睡不着,隔一会就摸摸她的额头。在睡意终于渐渐袭来的时候她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醒了他,厌烦就跟着惊吓一起毋庸置疑地到来,他脱口而出“妈的你找死啊”。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他吻她,他说笨蛋我跟你逗着玩的。现在他像那个晚上一样咬紧了牙,煎熬排山倒海地侵袭而来。殿下,请你原谅我。

那个手链是他故意放在抽屉里的。他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本来该放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但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希望有一天能让夏芳然发现它。她绝望地看着他,她说陆羽平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认识孟蓝是不是?其实你从她现在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所谓“表情”这样东西了。只是他知道她很绝望。其实当时还是来得及的,当他看到她拿着那串手链时心里竟然漾起一种带着惊恐的期待。他害怕她认出来这是孟蓝的东西他也害怕她根本认不出来。来得及的,那个时候否认其实是来得及的,那个时候他可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可以撒谎他可以笑着说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总之,只要他肯否认,其实都来得及。但是他一言不发。他太知道在那种时候沉默的分量。没错,你都知道了,但这不是我说的啊你看我一直在保持沉默。

殿下,请你原谅我。对不起。我累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给不起了,我走不动了呵殿下。

从明天起,正式地做一个普通人。他疼痛地,庄严地对自己宣誓,像两年前发誓要照顾夏芳然一辈子那样庄严。从明天起,仁慈一个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个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个普通人在乎的,谴责每一个普通人谴责的,像普通人那样爱,像普通人那样残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认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请你像接受你长得不够帅接受你头脑不够聪明一样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着逃避当荣耀就已经值得表扬了。坦然地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静时的屈辱,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暂时。日子终将宁静地流逝,胆怯的羞耻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岁月化成一张亲切的面孔,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你跟它之间说不定会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就算不能原谅也还可以遗忘,就算不能遗忘你最终可以从这遗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达成更深刻更温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实有时候逆来顺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温柔的。前景乐观,不是吗?

一月。年关将至。他整天待在实验室里。赵小雪马上就要考研,他则开始不那么热心地投简历准备找工作。整个城市在黯淡的冬季里黯淡着。他偶尔会去“何日君再来”,跟小睦打个招呼,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有关夏芳然的任何事情。

他送赵小雪进考场的时候对她说:“别紧张。”“不会的。”她甜蜜地笑笑,“考砸也没关系,因为我准备好了要嫁给你。”然后她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告诉他:“我怀孕了。”

然后她促狭地一笑,跟着人潮走了进去。

冬日的清晨是很酷烈的温馨。他走到街的另一头,出神地看着街道的尽头处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他喜欢树。因为树即使是死了也依然站着。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小睦气急败坏的声音。“陆羽平你赶紧滚到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室来!芳姐她,她――”

她吞了五十片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