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8章
第16章
新工作周开始的时候,谭斌已经完全进入角色。
即将到来的集中采购投标,将是未来两个月的重头戏。今年下半年中国区的销售Quota能否完成,赌注全押在这个大项目上。
几家业内跨国供应商,从技术方案、供应链管理和售后服务,都大同小异。所谓销售,其实就是做人的工作。
所以谭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她在PNDD总部的人际网络。
不幸的是,MPL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下面的省公司上,和总部的关系维持得并不是很到位。
虽然设有负责总部的客户经理,但因级别太低,始终没能和中高层建立起联系,平时只是做做二传手,起个联系接口的意思。
一年前开始亡羊补牢,略有建树,但起步毕竟迟了很多。
相比之下,多年的老对手FSK,这方面就做得非常聪明,公司里一直特设着几个VP(VicePresident)职位,专门用来发展和客户高层的关
系。
谭斌对着PNDD总部的组织结构图,发了半天呆。
因为北京地区的业务关系,她只和总部的技术和工程部门打过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几个关键人物,几乎素未谋面。
犹豫一会儿,谭斌还是发了个会议邀请给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弈,约她一起聊聊。
那边的回复很快来了,只有两个字母:OK.
谭斌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带到会议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onne,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说话语速又快又急,活象打机关枪,嘴皮子稍微慢点的人,根本就插不进话。
谭斌只希望巧克力能占她一会儿嘴,让两人都有个喘息的机会。
王弈接过糖盒,脸上闪过一丝歉意,“Cherie,抱歉我帮不到你。几个关键的Stakeholder,都是Ray程自己在沟通,我不方便往深处介入。”
谭斌失望,但仍不肯轻易放弃,“没关系,我只想了解一下这几个人的基本情况。”
王弈开口十分钟,谭斌暗暗叹气,明白她不是谦虚,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这一次自己竟要从零开始。
盛夏炎炎,回访客户成为一件苦差事。
停车场暴露在骄阳下,地面温度至少摄氏50,拉开车门一股热浪,人进去象洗桑拿。
销售代表方芳刚出校门三年,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是总部Team该做的事。他们过得倒滋润,没有Quota的压力,坐办公室里发个mail,写份报告就齐活儿,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咱们这么
身先士卒做什么?”
谭斌看她一眼,淡淡说:“方小姐,开口前请三思。”
方芳脸红,知道自己过份,总算收了声。
一样的遭遇,谭斌却笑吟吟的,尽量让这个过程变得愉快。
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绝技,客户关系这回事,则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样子赏心悦目,说话善解人意。客户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对着红颜知己聊聊轻松的话题。
她自觉还当得起红颜两字,可是知己,那则是事主的一厢情愿了。
女性做销售的确有性别局限,进退行止都要有足够的分寸。
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奋斗十几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无量还值得商榷,个人生活却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调剂,就是
无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实施。
谭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卖命可以,出卖骨气也能商量,卖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
能修炼到今天,其中的苦涩厌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还没有摆不平的客户。
但是这一回,谭斌遭遇了滑铁卢。
PNDD总部的作风,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团总公司总经理,职位隶属部级,就算几家跨国公司的CEO,想约见他也要费点功夫。
下面几位副总,自有各公司VP级别的人照应着。轮到总监级的,就是各部门的经理,PNDD的中层干部。
因为见多识广,小恩小惠难以打动他们,甲方倨傲的姿态做到十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尤其是业务部的经理田军和总工程师刘裕泰。他们的好恶,对未来的产品选型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就是这两人,让谭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来那套水磨功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田军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话不温不火相当客气。面对他谭斌却觉得非常不踏实,接触几次,谈话依然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而刘裕泰的态度就异常冷淡,谭斌电话约过几次,想和他见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绝。
王弈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劝谭斌:“Cherie,你还是放弃他吧,纯粹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普通工程师的时候,被咱们某个人得罪过,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睛。”
谭斌一筹莫展,多年的不败历史就此划上句号,她真不甘心。
她咬牙,心中暗暗发誓,刘裕泰,不拿下你我谭字倒过来写。
虽然这么发了狠,心里还是沮丧万分。她下了班往沈培处,拿他的颜料画笔泄愤,挤出大堆的颜料,胡乱涂抹在画布上。
沈培抱着膀子站她身后,一本正经地点评:“这一笔还不错,相当的有灵气。那一处,显然是个败笔。”
谭斌正没好气,扬笔在他额头上抹一下,“这笔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状,“啊,天哪,绝世奇珍啊!”
谭斌大笑,恶作剧之心骤起,索性整个人结结实实趴在他的身上,干脆涂黑他的鼻头,两颊再添几撇胡须,就是一只形神兼备的小猫。
沈培眯起眼睛,一声不响忍受着她的蹂躏,只为了她脸上近日难见的灿烂笑靥。
谭斌拼命忍着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沈培对着镜子观察一会儿,用力挤出一个忧郁的表情,转过身开口唱:“Memory,allaloneinthemoonlight……”
倒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谭斌跑出洗手间,揉着肚子直跺脚:“死人,成心害人,唉哟,肚子疼死了……”
沈培从后面抱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乖,这就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做得不开心就辞职,我养你。”
谭斌回头,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做神秘压低了声音,“我没告诉过你吧?老爷子给我留着几样好东西,咱俩就是天天胡吃闷睡,也能活几辈子。”
谭斌心头温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设法逗别人高兴,难得有人肯彩衣娱亲讨她的欢心。
她捏捏他的脸,“别胡扯了,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培正忙着收拾东西,预备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问谭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马上开始了,正是吃紧的时候,哪儿能离开?”
沈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谭斌实在过意不去,亲亲他的嘴唇说:“下回吧,我答应你,我发誓。”
沈培也就没说什么,脑袋拱过来放在她的枕头上,扭来扭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很快就去见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静,几绺额发散下来,和睫毛的阴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张开,有种天真无邪的神情,象小孩子一样。
谭斌凝视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觉自己象个小妈。
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灯。
两天后她飞往上海,参加一个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头脑风暴,就是一堆闲人坐一块儿胡吹乱侃,期望能达到三个臭皮匠的境界,
其实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远变不成诸葛亮)。
临行前的会议未能按时结束,谭斌从公司出发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她赶到机场的时候,航班更换登机牌的系统正好关闭。
谭斌差点哭出来,下趟航班要在晚九点以后了。(作者注:彼时京沪直通车尚未开通。)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就迟了两分钟,能不能通融一下?”
柜台后的大男孩抬头看看她,居然伸手接过机票,然后遗憾地说:“对不起,经济舱已经满了。”
谭斌的手臂软软垂下,准备老老实实去改签。
那男孩把机票还给她,却朝旁边努努嘴,“G岛15号,给您免费升舱,赶紧过去!”
谭斌楞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心花怒放,连声道谢。
五官长得端正与否,这种时候最见真功。一个漂亮的脸蛋,往往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
谭斌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
后面经济舱里人满为患,这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商务舱的座椅宽度,大概是经济舱的一点五倍,与前方座椅的间隔,维持着一个人道的距离,至少能让人把双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显也比在经济舱的时候甜蜜。
谭斌暗自感叹:真TMD的腐败,这还是商务舱,头等舱恐怕更为变本加厉,难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级,别的福利暂且不提,起码出差不用再把身体折叠几个小时。
等飞机爬到巡航高度,谭斌取出笔记本电脑。她还欠着刘树凡一份项目总结报告,今天必须完成。
她很快投入进去,心无旁骛。
有人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谭斌皱皱眉,心里有点腻歪。
前后左右都是空位,这人偏偏要挤在这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该给点专业精神。
她没有抬头,从电脑包里取出防窥膜扣在显示屏上。
空姐推着车子来送饮料,谭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处寻找放杯子的地方,旁边座位上的人,已经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从她手里接过纸杯。
那人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干净整齐。
这画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谭斌脑子里嗡一声响,蓦然抬头,正对着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第17章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谭斌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怎怎么是你?”
方才她对着电脑还在想,这份由垃圾数据攒成的报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里,肯定会被质疑得一无是处。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现身,这份惊吓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MPL有规定,VP以上的级别,才能乘坐商务舱,所以他疑惑。
谭斌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努力定定神,开始比较正常的对话。
“哦,我迟到了,所以免费升舱。”
“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我坐了他们十几年飞机,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您得会哭,还得会扮可怜啊!”谭斌笑,趁机上下打量他。
正装的白衬衣,深灰色的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裤兜里,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边缘。
旁边的行李架下挂着一个黑色的西服套。
这种装束,要么是从商务场合中匆匆赶到机场,要么是下了飞机另有正式会议。
谭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这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显然不愿多谈。
谭斌颇为识趣,即时噤声,大脑略转几转,已经恍然。
看样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级别不可能太低,否则他不会坐商务舱。
很奇怪,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来上下级的身份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敬畏也在这一刻消失。
谭斌合上电脑,轻轻吐口气,“我该怎么称呼您?程总?程首代?”
程睿敏侧过脸,为她的敏感略露惊异。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贴身的白色麻纱衬衣,颈部松松绕着条领带一样的丝巾,美少年一般的干净清爽,不说话的时候,象永恒的大四女生。
但偶尔的,她年轻的脸上会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似历劫红尘。
前两次见面后,他曾与余永麟有过如下的对话。
“奇怪,那样的美色,在身边多年,我竟没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会发现,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个。”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心无旁骛,为工作如此卖命?”
“我记得,你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徐悦然,她怎么回答你?”
“她说,当她发现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爱护自己。”
“Thatisit,兄弟。万幸我老婆没受过那种教育,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程睿敏牵牵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强烈的自嘲。他移开目光,欠欠身回答谭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象以前一样,叫我Ray。”
这表示他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果然是高升了。
谭斌很戏剧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愿意,我的钱包我的人,随时随地恭候。”
“啧啧,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
程睿敏回过头,神色凝重:“我是认真的。”
谭斌禁不住笑,心里说,又来了。
对这种暧昧的游戏,他似乎乐此不彼。这回她不再上当,干脆不接话。
程睿敏递过一张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个星期,上面有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谭斌接过,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个字。
她翻到背面,原来是一家荷兰的知名公司。
“哟,终于从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过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里却有隐约的苦涩。
“压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为人打工,换汤不换药。”
话是这么说,谭斌却明白,此汤非彼汤,此药也非彼药。
她抬头看看程睿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多谈,也明白他下眼睑处明显的黑眼圈从何而来。
论起行业排名,这家荷兰公司在世界级的同行中,绝对可以挤进前十名。但是因为中国的WTO五年行业保护,目前的在华业务都是刚刚起步,还处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创业阶段。
程睿敏的这个首席代表,完全相当于拓荒者的角色,没有定规可依,也没有经验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还是要依附于PNDD这类垄断企业,不过身份由供应商变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长江前浪,为后继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间在行业内建起的人脉,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离他离职,已经两个半月了。
回想这两个月,谭斌的感觉,竟象两年一样漫长。难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过山车,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两重天。
她把几句场面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好象哪句说出来都假惺惺地不着边际。
正踌躇着,程睿敏膝头的杂志滑落,他弯腰去拾。
明亮的光线下,谭斌惊见,几根白发夹在乌黑的发丝间异常触目。
她彻底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窗外。
飞机正在云上缓缓飞行,机身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上却是天宇澄净,阳光灿烂。
谭斌忽然想起当年转职时,余永麟说过的话,“销售是最刺激的行当,也最摧残人的身心,我从不赞成女孩儿做销售,压力太大,代价太高……”
她回头,“Ray,我想问个非常唐突的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里的杂志塞进座椅靠背。
过一会儿他说:“问吧,好象我还没有被人问倒的记录。”
“您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吗?我是说,选择销售这个职业。”
“没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静静地看着她,“你毕业得晚,没有赶上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那时公司面对新市场是一张白纸,客户对新技术有强烈的渴望,却一无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间从容探索磨合,我们在和客户一起成长,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发自内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以后离开这一行,我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也包括经历过的艰难、伤害和绝望?
谭斌想问,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好的坏的都包含在内。”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对Tony他们说,不要怕艰苦和压力,每一段荆棘走过去,回过头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笔财富。”
“可是脚踩过荆棘,真的会疼。”
“你避不过去,小姑娘,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过去,同样的东西再伤害不到你。”
谭斌摇头,“也许后面等着你的,更坏。在你觉得不可能更坏的时候,更加坏无可坏。”
程睿敏顿时莞尔,“小谭,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不是坏事,凡事想到尽头,后来的每一分转机,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侧头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说话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销售,后悔过吗?”
“Never。”谭斌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从不回头看。”
就象瞿峰,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学校时她就清楚。那时他从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活动,拼命交往的对象,是教授、系主任、学生会干部,出人头地的情结比谁都重。
毕业时别人的纪念册上,都是同学之间的祝福,他的纪念册前十几页,是院长、党委书记、系主任……的签名。
那时她迷恋的,可不就是他那份与众不同。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与其后悔遇人不淑,不如检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
谭斌下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纸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肤相触之处似有电流通过,谭斌颤了一下。
他却只是掰开她的手指,取出纸杯放在桌子上,温和地说:“已经咬烂了。”
纸杯上满是她的牙印,杯口边缘已被啃得惨不忍睹。
谭斌脸上立刻涌出两团红晕。
第18章
她的皮肤很白净,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样不透明的白色,那点红晕便象水面上的涟漪,眼看着渐渐扩大,最后连耳廓都似染上了
胭脂,变得通红。
程睿敏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都会给他带来难以控制的后果。
他对徐悦然心软过,结果她如黄鹤一去杳然不再复返。
他对李海洋心软过,却把自己送进绝境,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刘树凡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言犹在耳,“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选择。”
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刻意选择忽略。
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象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心已经皱在一处。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
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
“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地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象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
她的身后,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彼,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