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中岁月

  阿圭从远处小跑着过来,说道:“我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有个中川木材店。”

  阿信沉吟着说:“确实是在这里啊!不过毕竟是七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才七岁,就算我自己觉得记得很清楚,小孩子的记忆也靠不住。”

  “而且,这个镇好像也完全变样了。”

  “人也换了一代了,现在这里住的都是新人了,那么久远的事情,人家不知道也是难怪的。”

  阿圭想了想,说道:“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些事,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出现了很多变故吧?”

  阿信微微点点头:“这也是,从那以后,真是出了很多很多事……大恐慌、经济不景气、战争……就算是大的店铺也倒闭无数。能够生存到现在的商店,都是很不简单的啊!”

  阿圭突然想起了一个好办法,建议说:“对了,我们去村公所问一问,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消息……”

  阿信却说:“算了吧!我们也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自从那一年我从这里逃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来这个地方了。我还想着,会不会直到现在那家店还在呢?反正,当年的那些人也都去世了吧!不过,我原来还想,要是阿武还活着,能见他一面也好……”

  “……”

  “不过,我已经是个老太太了,阿武大概也难以想象当年的事了吧?其实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怀念过去罢了……”

  “……”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这里一点也没有过去的样子了……当时我洗尿布的河边,留下了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可现在一切都变化了,根本找不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洗的……过去竟然还有那样的事吗?感觉真像是做了个梦一样……”

  阿圭感叹道:“这一带的雪比那边深多了啊……”

  阿信凝望着河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阿圭又说道:“冬天一定非常冷吧?”

  阿信摇摇头:“那可不是说‘冷’就行了的,感觉全身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来暴风雪的时候,那种寒冷简直让人喘不上气来。没有经历过雪国的冬天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寒冷的……”

  阿圭突然说道:“奶奶,你当时真是胡闹!不管你有多么生气,可在那么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从东家跑出去,真是……”

  阿信不做声了。阿圭问道:“那么,你后来平安地跑回家了吗?”

  阿信默默地在头脑中审视着当年的自己:一个仅仅七岁的孩子,一直忍耐着严酷的帮佣生活,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忍耐下去的话,就会给爹娘带来无言的痛苦。可是就在那一天,自己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到底是什么呢……

  风雪弥漫的路上,七岁的小阿信踽踽独行。阿信不顾风雪交加,只是一个劲地大步向前走着。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到家里找母亲。

  不知不觉中,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寒风卷着雪花飞舞着,天地间一片苍茫,再也看不清前方的山路。积雪渐渐没至膝盖,阿信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也迈不动脚步,筋疲力尽地摔倒在雪堆里。过了片刻,她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但是立刻又跌倒了。她努力地想再爬起来,但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在雪上,一会儿就不动了。

  “娘……快了……我就快回来了……”阿信呓语般的微弱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风雪之中了。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快要被大雪掩盖住的阿信,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她感到自己已经飞跑进了自家的院子,欢快地叫着“娘,我回来了”。阿藤从屋子里跑出来,叫着女儿的名字,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连声说:“太好了!阿信回来太好了!”父亲作造也走过来,抚摸着阿信的头,温和地说着:“好啊,好啊……”阿仲更是欢喜地迎上来,阿信一下子扑到奶奶的怀里,奶奶搂着阿信,高兴得泪眼婆娑:“身体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爹和娘也都围着阿信,娘说:“阿信,以后再也不让你出去做工了!”爹也说:“是啊,米的收成很好,你就安心住在家里吧!”

  阿信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无比,飘飘忽忽地向天上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信悠悠地醒转过来,轻轻地睁开眼睛。一瞬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一张男子的脸,阿信蓦地发现自己原来被这个男子抱在怀里躺着,不禁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

  男子温和地问道:“醒了?”

  阿信发现自己一点衣服也没穿,躺在稻草中,是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躺在一起的,而且,这个男子只穿着一条短裤!

  阿信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你……你是谁?”

  男子说:“已经没事了。好好躺着,很快就好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利索地穿上粗陋的衣服。

  这是一间简单搭起来的小屋,屋子正中的地炉里旺旺地烧着柴火,红彤彤地温暖着小屋,炉子上吊着一个锅,咕嘟咕嘟地像是在煮着什么东西。男子说道:“现在给你喝点热汤吧!”

  阿信清醒了一些,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男子没有做声,往碗里舀了一些热汤。他脸上胡须浓密,但是脸却非常年轻。

  这个男子的名字叫做远山俊作。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他是松造爷爷。松造爷爷看了看俊作和阿信,俊作高兴地朝他点点头。松造也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好了啊?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俊作端着碗,坐到阿信身边,说道:“很烫啊,慢慢喝……”说着,用一只手扶住阿信的头,把碗端到她的嘴边,想要喂她喝汤。热腾腾的汤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阿信不禁皱了皱眉。松造爷爷见状,说道:“这是狸肉汤,很好喝的,喝了就有力气了……”

  俊作说:“味道有点难闻,忍一忍就好了。喝了就暖和了。”

  阿信没有办法,只好喝了一口:“好喝……”

  俊作笑了,正要再喂阿信多喝几口,阿信说:“我自己来。”俊作把阿信扶起来,见阿信的上半身还没有穿衣服,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你的衣服还没有干,先凑合着穿一下吧!”

  俊作把碗放在阿信的手里,阿信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松造看看俊作,说道:“你把这个小家伙带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已经不行了呢!”又对阿信说:“多亏了这个大哥哥,你才捡了一条命。这个大哥哥脱了衣服,用自己的身体来暖和你……”

  阿信又惊讶又感激地望着俊作。松造又说:“虽说你可能已经冻死了,可大哥哥还是想尽力地救救看,整整一个晚上,他一直抱着你……”

  俊作羞红了脸,有些恼怒地看着松造。松造又说:“这下子你的心愿可实现了!”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又问阿信:“你是哪个村子的孩子?”

  “……”

  “为什么会走到那个地方?”

  “……”

  “是不是迷路了?”

  “……”

  “当时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没办法,大哥哥只好把你背了回来。那么大的暴风雪,大哥哥背着你,顺着山路一步步地走到这里……”

  阿信望着俊作,喃喃地说:“这么说,是大哥哥把我……”

  俊作笑着说:“如果雪再把你埋得深一些,我就看不见你了。而且,当时天还没有黑,不然也就……”松造也笑了:“你这个孩子,运气可真不错!等身体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家。你的家在哪儿啊?”

  阿信不知如何回答。松造奇怪地说:“你总有家的吧?要回哪儿去?”

  阿信只是默默地喝着狸肉汤。松造又笑了:“难道你忘了?”

  阿信仍然固执地不吱声。松造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俊作插话道:“松爷爷,她一定是累了,今天就让她好好歇一歇吧!”

  松造笑了,说道:“她是你的客人,我当然不该乱管,可是我想一定还有人在为这孩子担心呢!还是早点把她送回去的好。”

  俊作应道:“哦……”

  “那么,我就回去了。”说着,松造开了门向外走去:“啊,天亮了,雪还在下啊!这么深的雪,想要下山可就难了……”

  阿信出走的这天晚上,中川木材店的人们也因为阿信的失踪而大为震惊。定次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里,主人军次、太太阿金和阿常一齐望着他。定次着急地说:“这么大的雪,根本就找不到。脚印都被雪盖住了……”

  阿金也担忧地说:“会去哪里了呢?她也没去松田老师那里,阿信再没有认识的人了啊!还是回家了呢?”

  定次叹道:“就算她走了,也根本回不了家……”

  阿常说道:“大伙儿这么找,都找不到她,可见是逃到哪儿去了。一个小孩子家,肯定跑不远,也许倒在路上,大家没有看见……”

  阿金皱着眉说:“那可就……”

  阿常又说:“也许是躲在哪里了,很快就自己回来了。”

  定次说:“嗯,阿信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能知道找个人家借住一晚上。我再去附近找一遍吧!”说着又忙忙地跑了出去。阿常抱怨道:“真是个让人不得安宁的孩子!”

  主人军次开口了:“莫非她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才会这样?”

  阿常说道:“她自己做了错事,我稍微严厉地教训了她一下,就这个样子了。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忍耐。”

  军次说道:“阿信毕竟只有七岁,虽然严格地教育她是对的,可是也应该稍微宽容一点……”

  阿常答道:“其实我也不想教训她,可是别的事情都还好说,就是偷东西这一条不行,如果不严加管教,就会成了习惯。那样对阿信也不是好事啊……”

  军次吃惊地说:“阿信偷东西?有这样的事?”

  阿金赶紧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本来想,如果跟你说了,阿信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就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是这样,阿信从阿常的钱包里拿了五毛钱……”

  军次吃惊地睁大眼睛。阿常接口说:“当时我把钱包放在那里,我自己去储藏间拿东西了,就在这个空当。那时候只有阿信在,所以……”

  阿金说:“后来查了一下,阿信果然拿了那五毛钱,所以阿常就……”

  军次突然说:“哎呀,是我对不住阿信!”阿金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军次。军次又说:“那五毛钱,是我拿的啊……”

  这一下,连阿常也迷惑了,军次解释道:“那时我要让店里的伙计出去办件事,正好柜台上没有钱了,就临时借用一下。”

  阿金叫道:“是你?”

  军次点点头,说:“我本想事后告诉你们的,偏偏就给忘了。”

  阿金有点埋怨地说:“这可不是说忘就忘的事啊!”

  阿常说:“这么说,阿信身上的那枚五毛钱银币又是……”

  阿金说:“她不是告诉我们了吗?那是她出来做工的时候,奶奶给她的。”

  阿常一时语塞。阿金歉疚地说:“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那阿信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军次说道:“总之,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阿信。”

  阿常却说:“她会回来的。我们花了一大袋白米才换她来做工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得把这一年的活干完才能走。中途逃走了,算是怎么回事呢?这个,阿信也应该明白……”

  阿常嘟嘟囔囔地说着,像是在自我安慰。军次和阿君不禁面面相觑。

  阿信坐在俊作简陋的小棚屋里,一个人怔怔地出神。这时,俊作和松造爷爷走了进来。松造爷爷说道:“雪总算停了!虽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不过现在也许还能下得了山,大哥哥会把你送到半路的……只要天气好,你就不会迷路吧?”

  “……”

  “要是再下一场雪,可就下不去山了!”

  俊作说:“我想一直把她送回家……”

  松造低声制止道:“说什么傻话!你去村子里看看,恐怕就没命了!”

  阿信瞧瞧俊作。松造慌忙对阿信说:“我们还要在这里烧炭,要打猎,忙得很啊。你下山以后,能回到家里去吗?”

  俊作说:“她已经没事了,脸色也好多了———你家的人肯定担心坏了,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松造点点头,对阿信说:“我已经替你预备好雪靴和鞋托啦。”

  但阿信只是沉默着。松造催促道:“如果不趁着天晴的时候快点走,那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阿信终于开口了:“我……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回的。”

  松造大吃一惊。阿信又说:“我没有地方可去啊!”话到伤心处,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慌忙紧紧地闭上嘴,努力忍住不落下泪来。

  松造还是不能明白:“你是说……”

  阿信解释道:“我是从做工的地方跑出来的,我本来想回去找我娘。”

  “那么……”

  “可是,我要是回去的话,我爹爹一定会大骂的。他会把我又送回那家去看孩子。”

  俊作无言地看着阿信。阿信有些激动地说:“做工的地方,我再也不回去了。就是死,我也不回那里了。”

  松造为难地说:“可是,你也不能老待在这里啊!”

  阿信悲伤地看着俊作。俊作想了想,毅然说道:“好,如果你能忍耐这里的生活,你就留下来吧!”

  松造叫了声:“俊作!”俊作说:“就算这孩子下了山,也不一定能回到家去。这么大的暴风雪,村子里的积雪肯定也非常深。如果我把她一直送回家还行,可是这孩子一个人恐怕……”

  松造不以为然地说:“只要她下了山,就会遇到行人把她带回家的。”

  俊作还是坚持道:“可是这个孩子自己也不想回去啊。就不要勉强她了,等到春天来了,雪融化了,再走也不迟……”

  “俊作……”

  俊作对阿信说:“就这样吧!”

  阿信凝望着俊作。俊作又温和地说了声“好好休息吧”,就拿起猎枪走了出去,松造赶紧追上他,不满地问道:“你把那个娃娃背到这里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不管她倒在路上多么可怜,你救了她都是个错误!你现在隐姓埋名,避人耳目地偷偷生活在这里,你想想自己还有救人的力量吗?你看吧,等那个娃娃回到村子里,把你的事情一说,立刻就……”

  俊作突然举起手中的猎枪,像是瞄准了什么,正要扣动扳机,却见一只野兔一溜烟地钻进树丛,不见了踪影。俊作有些失望地说:“让它跑掉了。”

  松造说:“你就别去管那只兔子了,我们说的可是关系到你性命的大事!”

  俊作沉默了。

  “要是有个意外,就连我也……我一直觉得,是老天爷可怜我的儿子都在二○三高地战死了,才把你送到我的跟前。我可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

  俊作又举起猎枪,飞快地扣动扳机,一只野兔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死了。阿信听到响动,吃惊地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俊作回头招呼阿信:“是只兔子啊!今晚可有好东西吃了!”

  松造唤道:“俊作!”

  俊作说:“那个孩子和我一样,都是逃到这里来的。我不能把她扔下不管。”

  松造知道再说下去只能是白费唇舌,无奈地看着俊作。俊作跑过去捡兔子。

  阿信站在门口,默默地瞧着这两个人。

  在这深山中生活着的这两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阿信对此一无所知。那个年轻的男子留着一副大胡子,乍一看很吓人,但是他的眼神却是意想不到地温和。阿信并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但是她的胸中,一股安宁轻松的感觉却慢慢地扩展开来。

  这一天,阿信在小屋里收拾着。这间小屋乍一看又窄又乱,好像没有经过什么整理,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为数不多的器物和衣服都放得规规矩矩的。其中有五本书,已经被翻看得卷了边,非常旧了,却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看来主人非常珍爱这些书。阿信看到书,轻轻地拿过一本,翻开来瞧着。

  正在这时,俊作走了进来。阿信吃了一惊,慌忙把书放回原处。俊作看了阿信一眼,没有做声,把提桶里装的雪倒进锅里,又把锅吊在地炉上。阿信赶紧说:“我来帮忙,我做什么呢?”

  俊作没有吱声。阿信又说:“我刚才想要收拾一下屋子……”

  俊作看了阿信一眼。阿信又急急地说:“我什么都能干,我也会煮饭。”

  俊作不由得笑了:“这里可没有饭可煮,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都扔到这个锅里煮就行了。今天晚上是兔肉和萝卜,还有小米……兔肉很香啊!”

  “水就用化了的雪水吗?”

  “嗯,不下雪的时候我就去河里提水。”

  “大哥哥,你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天也在这里?”

  “……”

  “那个爷爷也是吗?”

  “啊,松爷爷住在那个烧炭的小屋里,一年到头都在烧炭。”

  “大哥哥,什么是烧炭?”

  俊作默默地开始切萝卜,阿信忙说:“我来切。”

  俊作说:“你给炉子添点柴火吧!”

  阿信连忙给地炉添柴,一边又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

  “……”

  “你没有爹爹和娘吗?”

  俊作问道:“你几岁了?”

  “七岁……”

  “你这么小,就要去做工吗?”

  “因为家里奶奶生病了,还有小弟弟和小妹妹,我要是在家的话,奶奶和娘就没有饭吃了。”

  俊作沉默了。

  “我出去做工的话,能换一大袋米呢!娘肚子里的孩子就不会死了,可以安心地生下来了。”

  俊作痛惜地看着阿信,问道:“做工很苦吧?”

  “……”

  “苦得让人想要逃走?”

  阿信想了想,毅然说道:“我并不是因为怕吃苦才逃走的。”

  俊作不解地看着阿信。

  “因为我明明没有偷钱,他们非要说我偷了钱。”

  “……”

  “不过,我也不是因为他们骂我是小偷才跑出来的。”

  俊作越发不解了。

  “我出来做工的时候,奶奶给了我五角钱的银币,这可是奶奶好不容易省下来的钱啊!我肚子饿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很想用它买点东西吃。可是奶奶都不舍得用它来买点东西吃,却把它给了我。这么一想,我就努力地忍住,没有花这五角钱。我把它好好地放在了护身符的袋子里。”

  “……”

  “可是,这个五角钱的银币……他们非说是我偷的钱。他们把它拿走了……”

  “……”

  “直到那时候,我还是拼命地忍着。我是收了人家一袋米的工钱来做工的,我不能回家。可是,当我在河边洗尿布的时候,河水冷得要命,洗着洗着,我突然非常想回家……”

  俊作不忍心再听下去:“好了,不说了。”

  阿信喃喃地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是要把这一年干完的……我应该忍耐到春天的……”说着,她又呆呆地出神了。

  俊作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信……”

  “阿信啊……好名字。”

  阿信有些惊讶地看着俊作。俊作说:“阿信的‘信’字,是相信的信,是信念的信;真实诚信也是这个‘信’;‘心灵’的心也读这个音;最重要的‘核心’也是这个音;表示事物的正中央的‘芯’也是这个音;新事物的‘新’也读这个音;辛勤努力的‘辛’也这么念。哦,对了,还有神灵的‘神’,也读做‘信’啊!”

  阿信简直惊呆了,只是望着俊作出神。俊作又说:“你有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可不能垂头丧气的啊!不然,可就对不起你的好名字了!”

  “可是,不管名字有多么好,我现在却无家可归了!”

  俊作安慰道:“反正下大雪的时候,哪儿也去不了,无论你想什么都没有用。干脆什么都不要想了,就高高兴兴地待在这里吧!等春天来了的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

  “噢,水开了,把肉和萝卜都放进去吧!”

  阿信连忙把切好的萝卜放进锅里,俊作也把兔肉和小米放了进去。两个人眼神碰到一起,不由得都高兴地笑了。俊作说:“在这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山里面有的是吃的东西,我不会让阿信饿着的。”

  俊作的脸上满是明朗的笑容,阿信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激动。

  俊作来到松造爷爷烧炭的小屋,叫松造过去吃晚饭,“松爷爷,饭已经煮上了。”

  松造还是不放心地问:“你不管怎么样,都要留下那个孩子吗?”

  “……”

  “现在改变决定还来得及。还能让她不至于跟别人说起你的事来。”

  俊作默默地转身要走。松造又说:“再说吃的东西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啊!不管我烧多少炭,也不管你打多少鹿和野兔,攒下多少毛皮,我们不到开春是下不去山的,没办法到村子里去换吃的啊,不管有多少炭和毛皮,都不能当饭吃!”

  俊作却说:“只要有枪和子弹就能活下去!没有蔬菜就吃野兽的生肉,生肉和蔬菜一样有营养。”

  “俊作!”

  “要是能打一头野猪,就够三个人吃二十天的。打一头鹿够吃十天的。我不会让咱们饿死的!”说着,俊作明快地笑了。松造看到他这个样子,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俊作的小屋里,三个人围着地炉吃着热腾腾的晚饭。阿信吃完了一碗,赞叹道:“啊,真香啊!”

  俊作说道:“不要客气,放开肚皮吃吧!”

  阿信看看俊作,高兴地又舀了一碗肉汤,“像这样一顿饭可以吃好几碗,我可是第一回呢!我去做工的时候,一顿只能吃一小碗萝卜饭和一碗大酱汤,汤里面什么也没有,而且每次都是冰凉的。还没有喝过热热的汤呢!”阿信高兴地说着,“呼呼”地吹着热汤,“就算在家里的时候也吃不到。真想给奶奶和娘也吃一些啊!”

  想到家里的奶奶和娘,阿信不禁黯然。

  松造说:“这么说,你家里也是佃农,也是受苦的人家啊!……我家也是种着七亩半地的佃农,我是第三个儿子,像这个娃娃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去地主家里做工了。等做工期满了,还是没有地给我种,也娶不上媳妇。所以,我就到山里烧炭来了。这里那里的,我转遍了这边的山,一直烧着炭……后来总算是娶上了媳妇,也有了孩子,可是他们长大了却被拉去当兵了!”

  俊作叫道:“松爷爷……”

  “不过,一个烧炭人的儿子,如果不去当兵,也没有什么可以糊口的啊!可是去当了兵,我的两个儿子就都被杀死了!”

  阿信定定地望着松造爷爷,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被谁杀死了?”

  “战争啊!在二○三高地上!”

  “?”

  “没办法啊!要是他们也做烧炭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们也想换个活法,自个儿愿意去当兵啊……”

  俊作温和地说:“松爷爷,你就是天天说这些,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提起这些事,只能徒惹伤心罢了!”

  松造说道:“我是为了你才说这些的啊!死了的已经一了百了,活着的无论有多么难,都得好好地活啊!”

  俊作郑重地说:“嗯。我的这条命是松爷爷救下的,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的。”说着,他冲着松造温和地微笑着。

  夜里,风雪又猛烈起来了。阿信钻进稻草堆里躺下了,俊作一边往地炉里加柴火,一边和阿信说着话:“稻草比棉花被子还要暖和啊!稻草里有很多空气,所以你身上的热气不会跑掉,外面的冷风也钻不进去。明白了吧?”

  阿信默默地听着。俊作又说:“睡吧!”

  阿信钻进了稻草里,突然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俊作。俊作正坐在炉边,借着地炉中的火光读书。

  大哥哥也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躲到这个地方的吧?俊作大哥哥从来不提起他自己的事,在阿信童稚的心灵里,也似乎隐隐地觉出了大哥哥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总觉得他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阿信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在稻草堆里很暖和,而这个青年人对她意外的关怀,更让阿信觉得温暖。

  第二天,阿信来到松造爷爷烧炭的小屋里看望爷爷。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松造爷爷烧炭,说:“我爹爹到了冬天也去烧炭,可是我还从来没见过是怎么烧的。”

  松造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阿信又说:“爷爷,你一直在这里烧炭吗?”

  “嗯,不过等烧炭的木头用完了,我就要到别的山里去了。”

  “那么,大哥哥也要去吗?”

  “是啊,这座山里的木头也快用光了,等一开春,我们就得换地方了。”

  阿信无心地问道:“那下一次你们去哪里呢?”

  一听这话,松造用锐利的目光瞥了阿信一眼,不高兴地说:“那怎么知道!”

  阿信又问:“大哥哥没有家吗?”

  松造有些恼怒地说:“这里就是家!”

  阿信虽然是个孩子,也听出了松造爷爷口气不善,于是不再说话了。这时,山里传来猎枪的声音。阿信欢叫了一声“是大哥哥!”腾地站起来,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一溜烟地跑过去了。松造看着阿信的背影,懊丧地嘀咕着:“这个娃娃……等把这个娃娃送回村子去,马上就要搬家!要是她在村子里一说,可什么都完了!”

  阿信踩着积雪,啪嗒啪嗒地跑到树林里。俊作站在那里,他的脚边躺倒了一只鹿,鹿血流出来染红了一块雪地。阿信惊讶地问:“这是大哥哥打倒的?”

  “……”

  阿信赞叹道:“大哥哥的枪法真好啊!”

  一道阴影从俊作的脸上掠过。

  俊作在地炉旁边擦拭着猎枪,阿信在一边托着腮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大哥哥,你是猎人吧?”

  俊作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啊,我打死野兽,吃它们的肉,让松爷爷把皮毛拿到村子里换各种东西……看来,我确实是个猎人啊。”

  “猎人说话就和我们不一样吗?”

  俊作不解地看看阿信。阿信解释道:“大哥哥,你说话和我们不一样啊。”

  俊作苦笑了一下:“是吗?”

  阿信问道:“你认识字吧?”

  “?”

  “我看到你在看书……”

  “……”

  “我认识片假名,可是大哥哥书上的字和我写的不一样。”

  “……”

  “我要是也能认识那样的字就好了。”

  “……”

  阿信又自言自语地叹息:“要是能去上学,我就什么样的书都会看了……”

  俊作问道:“你喜欢书吗?”

  “我没有读过书……”

  “……”

  “大哥哥,你去过学校吧?”

  俊作却没有回答,说道:“睡吧!”

  阿信自顾自地说道:“我会写片假名,我还给娘写过一封信呢!”

  “……”

  “在这里,没有办法寄信出去了……”

  “……”

  “我真想告诉娘,我和一位猎人哥哥、一位烧炭爷爷住在一起,你们都很疼爱我,让她别担心。”

  “……”

  “我还要告诉娘,我想一直待在大哥哥这里。”

  俊作的脸上现出又痛苦又严峻的神色,阿信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说:“我这就睡觉。”说着,慌忙走到稻草堆里,默默地钻了进去。俊作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端起猎枪来瞄着。阿信的心中泛起一阵悲哀。

  小屋的外面,又是一个寒风呼啸、雪花飞扬的夜晚。

  对阿信来说,山里的生活完全是陌生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让人惊讶。阿信完全被这种崭新的生活吸引住了。在山里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之中,她淡忘了自己的家和木材店,仿佛那都是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

  这一天,介绍人源助来到了中川木材店。一见源助,阿常就抱怨道:“你给我们送来一个什么丫头啊?她明明才七岁,你偏要哄我们已经九岁了!根本就干不了活,又跑得没影了!你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我们相信你这个介绍人,这下子可吃足了苦头!”

  源助惶恐地道歉:“真是对不起……”

  阿金说道:“阿信的家里也一点消息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平安回去了?她出走已经有二十天了,真让人担心啊!”

  阿常说:“肯定是已经回去了!如果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有人通知我们的。”

  源助赶紧说:“那我去阿信家里看看……”

  阿常吩咐道:“就算她已经回家去了,也不要再领她回来了。既然这孩子逃跑了,我们也不要她了。我本来打算好好教导她,训练她,可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做法还不让人寒心吗?还有,上回给他们的那一袋米,要让他们还回来!”

  阿金劝止道:“阿常!”阿常却说:“当然要这样了。我当时就和介绍人说好了,出现这样的情况,要把工钱还回来的!”

  源助应道:“是,是。”阿常又说:“这一回你拿这袋米,再去给我找一个像样的孩子来。没有佣人来照看武少爷,太太就太辛苦了。这一切都是源助你的责任啊!你可要快点办完这件事!”

  源助非常惶恐,连连称是。阿常又想起一件事,拿出一个小包,说道:“哦,对了,你见到阿信的时候,把这个给她。里面有一个五毛钱的银币。”

  源助不解地看着阿常。阿常又嘱咐道:“一定要给她啊!”

  “五毛钱,为什么?”

  “你给她就行了,阿信自己知道的。”

  阿金插话说:“你告诉阿信是我们弄错了,替我们跟她道个歉。”

  阿常却对源助说:“用不着说那些多余的话。”又对阿金说:“出来做佣人的人,连这个都受不了,是她自己的错,您不用放在心上。”

  从中川木材店回去之后,源助立刻赶到阿信家。阿藤背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在院子里洗着尿布。一抬头看见源助,阿藤吃惊地招呼道:“啊,是源助先生啊,这么大的雪,让你特意跑过来……”她看了看源助的神情,不安地问:“莫非是阿密,或者是阿春出了什么事?”

  源助说道:“是阿信跑回来了啊!”

  “阿信?”

  源助哭丧着脸说道:“这下倒好,人家把我一顿臭骂,说我找了个什么孩子去啊,可把我的脸丢尽啦!”

  “阿信跑回来了?可是她没回家啊!”

  源助不高兴地说:“你这样可糊弄不过去啊!她二十天前就从人家那儿跑出来了,她要是没回家,那又去哪儿了?”

  “可是……”

  “人家没说让我来领回去。这样的孩子,人家不要了。可是,这件事总得有个交代,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完了。”

  “可是阿信真的没有回来,真的没有啊!”

  源助也不禁愣住了。阿藤又惊又急:“阿信出了什么事了?她没有回家啊……”难道阿信她……阿藤难以置信,只是张皇失措,拿不出一个办法来。

  阿信已经在二十天前从东家逃走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到父母的身边。阿信竟会做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来?作造和阿藤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作造、阿藤和源助坐在地炉旁边,祖母阿仲在屋子的角落里静静地听他们说话。两个小孩子在旁边吵闹,作造呵斥小孩子们:“吵死了!你们老实点儿!”又转头吩咐阿仲:“别让他们在这里吵,把他们带到柴房去玩!”

  阿仲艰难地拖着不便的身体站起来,拉着两个孩子向外走去。阿藤不过意地说:“娘,麻烦你了。”作造却烦躁地说:“什么用处都没有,还一点不少吃饭!至少能帮着照看一下小孩,还不至于遭报应!”

  阿仲痛苦地走了出去。阿藤不忍,劝作造道:“他爹,娘活动不方便,你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

  作造还是恨恨地说:“要是娘的身体好一点,哪怕能给我们织上一块布,也就不用叫阿信出去做工了!”

  阿藤说:“这不是娘的错。”说着,她看看怀里的婴儿,叹道:“要是没有这个孩子……”

  源助烦躁起来,说道:“事到如今,也不必说这些了,都是没办法啊!”

  阿藤说:“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阿信给我的信上说,她在东家每天都能吃饱,老爷和太太都很喜欢她,小少爷也非常可爱,做工很轻松……她又怎么会逃走呢?”

  源助说道:“就是,我也正想问呢!她恩将仇报,做出这么遭报应的事情来!作为介绍人,我的脸面也都丢尽了!”

  阿藤问道:“那么,那边的老爷和太太知不知道阿信会去哪里呢?”

  源助有些不耐烦地说:“一个看孩子的佣人,人家怎么会知道她去哪里呢?况且人家一直以为她回家了。”

  阿藤忧心如焚:“那么,阿信在哪里呢?”

  源助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阿藤生气地说:“可是,你作为介绍人,应该由你来负责阿信东家那边的事情。我们可是把阿信交给你了啊!”

  源助也急了:“可是,随随便便就逃走的孩子,怎么能让我来负责?应该说是给我带来了麻烦才对!”

  “那么,阿信……”

  源助急急地抢过话头,说:“反正,你只要把那一袋米还给我就行了!”

  作造吃惊地说:“米?”

  “是啊,我们说好了让阿信在人家那里干一年活的,那一袋米是提前给的工钱。可是阿信没有干完活就跑了,要你们把米还回来,是理所当然的啊!”

  作造气愤地说:“还……还有这么浑蛋的事吗!”

  源助不为所动:“既然说定了,就得按着规矩办。不管是介绍阿信,还是介绍阿春、阿密出去做工的时候,我都是这么跟你们说的啊!”

  作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

  “我介绍去的人,干了一半就逃跑了,你们以为我只要向人家低头赔个不是就完了吗?我要是不给人家有个交代,我这介绍人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作造不甘心地说:“可是阿信从春天过去,在那里干了半年的活,这半年的工钱怎么算呢?”

  “她既然没有把这一年干完,那些当然不能算了。”

  作造愤愤地说:“哪有这种道理!”

  “这是我们介绍人的规矩。”说着,源助站了起来,“你不是说过今年秋天米的收成不错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飞快地走了出去,冲着两个跟班一使眼色,那两人心领神会,立刻朝柴房大步走去。作造飞奔出来,一见这个架势,大惊失色,也跟着朝柴房跑去。

  阿仲正在柴房里看着孩子们玩耍,冷不丁闯进来两个男人,阿仲吓了一跳。男人们没有理会阿仲他们,看到米袋子,麻利地卸下一袋子就走。作造气急败坏地追了进来,朝那两个跟班扑过去,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米……我的米啊!不许你们胡来!”说着,作造不顾一切地扑到那两个人身上,拼命要夺回米袋子,但是一个跟班抬腿狠狠地踢了作造一脚,作造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里却紧紧地抓住米袋子,怎么也不撒手,叫着:“这是我的米……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啊!还给我!还给我!”

  跟班们大怒,劈头盖脸地朝作造踢去,作造狼狈地滚到了一边。阿仲大喊着,朝他扑过去。作造却一把将母亲撞到一边,冲出去追那两个跟班了。

  作造跑到院子里,但那两个跟班和源助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阿藤神思恍惚地站在那里发呆。作造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拔腿向前追去,阿藤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拉住作造:“算了吧!要是你再受了伤,可怎么办呢?”

  “放开!那是我的米啊!”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要拿走的,他们就是这种人啊!他爹,身体比米要紧啊!”阿藤死死地拉住作造,作造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恨恨地说:“阿信这个死丫头,干出这么对不起爹娘的蠢事!看她回来,我能让她再进这个门槛!”

  阿藤惨笑了一下:“他爹,她要是能回来,你怎么罚她都行……我不拦你。可是……可是,阿信恐怕不会回来了!”说到这里,阿藤再也压抑不住,崩溃般地号啕大哭:“现在,她恐怕已经冷了,硬了,躺在了哪个地方……”

  一听这话,一直茫然地呆站在一边的阿仲,赶紧责备道:“唉,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阿藤泪水涟涟地说道:“娘,阿信在那里无亲无故的,没有人可以投奔啊!就算是有好心人收留她,已经二十天了,总会有个消息的!可直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一定是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埋在雪底下了……”说着,阿藤不禁又痛哭起来。

  “阿藤……”阿仲也哽咽了。阿藤又对作造说:“他爹,你去找找阿信吧!我们要是就这么不管了,阿信实在太可怜了!”

  作造烦躁地说:“又说蠢话!这么大的雪,又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怎么找啊?”

  阿藤决然地说:“那么,我去找她。”

  “阿藤!”

  “阿信在那里等着我呢!”阿藤不顾一切地朝门口跑去,作造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阿仲惊叫道:“作造!”

  阿藤跌倒在地,滚在了雪里。作造心烦意乱地说:“我们又不是光有阿信一个孩子!你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就是去找了又能有什么用?剩下的那些孩子你就不管了吗?”

  阿藤呆呆地坐在地上,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作造叹了一口气:“孩子哭了……”

  阿藤仍然怔怔的。

  “明天我要和庄治去山里烧炭,你要是不在家照料着,家里怎么办呢?你还是快给我们准备明天进山的行李吧!”说完,作造走进柴房去了。阿藤仍旧坐在地上发愣。过了半晌,她喃喃地说:“阿信是为了我们才出去做工的……我要是不去找她,阿信死了也难超度的。”

  阿仲安慰着阿藤,也像是安慰自己:“阿信一定还活着呢!这个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机灵着呢!她不会不动脑子就蛮干,她要逃跑,一定是有什么事逼着她逃跑。”

  “可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又下着那么大的雪,她怎么才能回来呢……”

  “你这个当娘的,这么说可怎么好?要相信阿信啊……过几天她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庄治回来了,拿出一个纸包说:“这是那个介绍人源助让交给阿信的。”

  “给阿信?”

  “他说是东家让他给的,刚才他忘了……”

  庄治把纸包塞给阿藤,就大步走进屋里了。阿藤奇怪地打开纸包,露出一枚五角钱的银币。阿藤大吃一惊,叫道:“娘?这是怎么回事?这钱……”

  阿仲盯着那枚银币,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怎么……怎么,这钱……”

  阿藤不解地看着阿仲。阿仲自言自语着:“阿信,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连这钱都没有带着……”

  看到阿仲这副神情,阿藤越发迷惑了。但她终于明白了这是阿信的钱,慌忙把纸包珍重地放到怀里,酸楚地说:“是阿信的钱啊!那我就先瞒着他爹,等阿信回来交给她。可是,恐怕我再也不能交给阿信了……”说着,阿藤又痛哭起来……

  深山之中俊作的小屋里,阿信正在努力地缝补着俊作的短衬裤。这时俊作走了进来,阿信欢快地说道:“大哥哥,你的这个破了,我来缝一缝。”

  俊作却有些恼怒,说:“这个不用你来做!”

  “可是我会缝啊!我经常给弟弟和妹妹缝补东西。”

  “我的衣服,我自己来缝!”

  “可是,我要是什么都不干的话……我想要留在这里啊。”

  俊作不做声了。阿信又说:“只要是大哥哥的事儿,我什么都愿意干。”

  俊作默默地看了阿信一眼,把短衬裤拿过去,又出去了。

  松造在自己的小屋里烧着炭,俊作呆呆地坐在他的旁边。松造看看他,笑了一下,说道:“怎么了?”

  “……”

  “后悔了吗?”

  “我想,我其实没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是啊,等她像小狗一样依恋你的时候,那可就麻烦了!”

  “……”

  “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可得无牵无挂的啊!我们不能再加个累赘了。虽说你是个善心的小伙子,可是有时候,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啊!”

  “……”

  “还是不要多管那个娃娃的事了!你要是和她有了感情,那就害了你自己!”

  俊作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落寞。

  “等一开春,我们就得离开这里。只要一把那个娃娃送回村子里,这里就很危险了。”

  深深的孤独感渐渐地渗透了俊作的全身。

  傍晚,阿信待在俊作的小屋里,出神地想着什么。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琴声。阿信惊讶地循声望去,原来是俊作在屋外吹着口琴,他的脸上仍然笼罩着落寞的神色。阿信跑过来,问道:“大哥哥,这是什么呀?”

  俊作一惊,口琴声戛然而止。

  阿信赞叹道:“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啊!”

  俊作默默地站起来走开了。阿信又委屈又伤心地看着他离去。

  有时候俊作脸上会露出一种严峻的表情,像是在发怒,这使得阿信非常悲哀。阿信伤心地感到,自己在这里也是一个多余的人,阿信越发地思念起母亲,思念起有母亲在的家了。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孤独感。

  一天傍晚,阿信一个人默默地在地炉边准备晚饭,把锅放到地炉上边。突然,俊作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猎枪,一进门,他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软软地瘫在了地上。阿信见状大吃一惊,“大哥哥?大哥哥!”

  俊作已经昏了过去,阿信拼命想把俊作唤醒,手一碰到俊作的脸,阿信吃惊地叫起来:“这么烫!”

  阿信放下俊作,拼命地朝外面跑去。外面寒风呼啸,又下起了大雪,阿信一步一跌地跑到松造爷爷烧炭的小屋,拼命地大喊道:“爷爷,大哥哥不行了!”

  松造闻声飞奔出来。阿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哥发烧了,很烫很烫!倒在那里就不动了!”

  松造微叹了一声:“又犯了!”

  阿信惊诧地看着松造。松造急匆匆地跑到俊作的小屋,替昏迷不醒的俊作脱下衣服来,阿信跟进来一看,惊讶地问:“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他冒着雪回来,衣服都湿了,还有干衣服吧?”

  阿信慌忙捧过来替换的干衣服,正要帮着给俊作换上,但低头一看,她不禁大惊失色。俊作赤裸的胸脯和小腹上,赫然有好几处伤疤,刀剜一般十分可怕。阿信惊得说不出话来。松造瞥见了她的神色,生气地吼道:“你到一边去!”

  阿信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去。松造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就是因为这些伤疤,才会发烧啊!身体里还有子弹片没拿出来啊,太累了就会这样……”

  阿信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会有子弹?”

  “是在二○三高地上受的伤,战争把他的身体毁成了这个样子。”

  阿信若有所思地沉默了。松造替俊作换上干衣服,把他拖进稻草堆里,阿信连忙上前帮忙。松造吩咐道:“你去烧些热水来,我来喂他吃药,水别太烫。然后就要给他冷敷,让他慢慢地退烧。去弄些雪来,用化的雪水来冷敷。”

  阿信手忙脚乱地准备着。风雪更加猛烈了,她顶着风雪,拼命地往桶里装雪。这时,松造坐在不省人事的俊作身边,因为太疲倦,已经昏昏地睡去了。阿信提着雪桶进来,把毛巾放进桶里的雪水中浸透,绞干,轻轻换下俊作额头上的毛巾,再把换下来的毛巾放进雪水里,浸泡一会儿,拿出来绞干,换到俊作的额头上。阿信的小手在冰冷的雪水中泡得太久,已经冻得通红,但她还是一刻不停地给俊作换着冷毛巾。

  天终于亮了,风雪也停下来。阿信飞快地往桶里装满了雪,抱着提桶走进屋里,松造惊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惊讶地说:“啊,我真是不行了,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赶紧探头去看俊作的脸色,伸手一摸俊作身上,他高兴地说:“啊,他退烧了!”

  阿信也高兴地笑了,又拧了一条冷毛巾,给俊作换上,突然,俊作睁开了眼睛。阿信欢叫道:“大哥哥……”

  松造也激动地说:“俊作,太好了,你已经过了这个坎啦!”

  俊作虚弱地微笑着,松造说:“多亏了阿信,她一晚上没有睡觉,给你冷敷退烧呢!”

  “……”

  “你出了这么多汗,我这就给你换衣服,再给你煮些粥……”

  俊作无力地看着松造。松造解释道:“我们不是为了防备出现这样的情况,给你留了些大米吗?”

  阿信拿过来替换的衣服,问松造:“这个可以吗?”

  松造吃惊地看着阿信,阿信又说:“我来煮粥……”

  看到松造疑惑的样子,阿信生气地说:“你不用担心,快把米拿出来!”

  阿信用融化的雪水淘洗着大米,把米洗干净后放进锅里,吊到地炉上,添上柴火。然后她拿起俊作换下来的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朝门外走去。松造不解地问:“阿信,你?”

  阿信说道:“我去把它洗出来。现在要是不把这件弄干,等大哥哥再出汗的话,就没有衣服可换啦。”说着,阿信欢快地一笑。俊作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松造赞叹道:“真是个能干的娃娃啊,又这么懂事,真不像是才七岁的娃娃啊!”

  俊作从稻草堆中坐了起来,独自出神。阿信端着饭锅走了进来,看到俊作坐在那里,高兴地说:“大哥哥,你能坐起来啦?”

  俊作没有做声。阿信还是兴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吃豆腐汤!是松爷爷做的啊,松爷爷真是什么都会做!”

  阿信把饭锅放到地上,又问俊作:“你要换衣服吗?今天太阳真好,洗的衣服都干了。现在我把它烤得暖和一点。”说着,她把衣服拿到地炉边上烤了起来。俊作看着忙忙碌碌的阿信,说道:“阿信,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啊!我在人家那里做工的时候,还要忙得多呢!”

  “……”

  阿信满心高兴,快言快语地说着:“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死呢!吓了我一大跳!”

  “阿信……”

  “哎……”

  “你说过,希望能看懂书吧?”

  阿信愣了一下,俊作又说:“等我身体好了,我就教你识字。”

  阿信惊讶地看着俊作,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时候俊作脸上会现出非常严峻的表情,使得阿信不敢接近他,她幼小的心灵也因此受到了伤害,所以今天俊作的这一句话,真让她喜出望外。“大哥哥?”

  俊作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

  阿信的真情感动了俊作,打开了他封闭的心扉。俊作身体复原之后,一有空暇,就教阿信识字。阿信的小心眼里,一门心思地盼望着能够认字读书,所以能跟着俊作学习写字,她简直乐得心花怒放。不过更让阿信觉得快乐的,是俊作对自己的拳拳爱心。

  夜里,俊作的小屋十分温馨,地炉的火劈劈啪啪地燃着,俊作在炉边教阿信学习平假名。阿信用一支木炭在木板上写着平假名“た、ち、つ、て、と”。

  俊作看着阿信书写,高兴地说:“好,写得不错!下面改学‘な、に、ぬ、ね、の’了!”

  阿信用一块湿抹布把写上去的炭字擦干净,又提起炭笔,写了一个“な”字。俊作解说道:“这是‘な’字,名字的‘な’,菜花的‘な’,爱哭鼻涕娃娃的‘な’……”

  阿信接口说:“还是茄子的‘な’,梨花的‘な’,锅的‘な’……”

  俊作禁不住呵呵笑了,阿信拼命地在木板上写着“な”字……

  时隔七十多年之后,当已是耄耋之年的阿信偕同孙子阿圭,再次来到那个叫作月山的地方追忆往事时,不禁感慨万千。

  祖孙二人住在了山下的一个旅馆里,阿圭品尝着咖啡,望着窗外月山的雪景,说道:“奶奶,看来我们登不上当年那个小屋在的地方啊!”

  阿信微微一笑:“本来我也没打算要上去啊!现在我也记不起那个小屋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不过,你当时是从那里走下山的吧!”

  阿信的神情一下僵住了。阿圭还在说着:“要是记着在什么地方就好了……”

  阿信没有说话,出神地凝望着月山。阿圭问道:“从那里能看到月山吗?要是能看到的话,应该是在藏王那儿的什么地方吧。”

  阿信却说:“算了,不知道也罢,重要的是回忆啊!”

  阿圭不做声了。

  “那个时候,也许是奶奶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那时候你们待在深山里,什么也没有,过着原始的生活……”

  “嗯,学习写字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纸呀笔呀,就用木炭在树皮、木板上写……用湿抹布一擦,炭灰就黑糊糊的一片……。”

  阿圭笑了:“噢,怪不得奶奶一看到我们把铅笔啊、一次性圆珠笔什么的乱扔,就要发火呢!我就被你训过好几次呢!超市的店员们都发牢骚,说是副董事长管得实在是太琐碎了,他们真是受不了呢!”

  阿信苦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人家说我坏话了。那时候,虽然只有木板和木炭,但能学着写字,我也觉得高兴极了!”

  “……”

  “俊作大哥哥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他让我知道了,即使身无长物,人也能过得很幸福。更重要的是,大哥哥还教给我思考人生在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应该如何对待生命……”

  阿信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阿圭静静地看着阿信,问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在深山里生活呢?还是有什么隐情吧?”

  阿信沉默了。

  “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吗?”

  阿信像是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腾地站了起来,倚在窗边凝望着月山。但是她的肩膀抽动着,分明在哭泣。阿圭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阿信的背影。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望着祖母因为哭泣而抖动的双肩,阿圭隐隐猜出,阿信和俊作的这段缘分,一定是以悲剧收场的。他不由得深深地怜悯起祖母来了。

  俊作的小屋之中,阿信拿过俊作的书,断断续续地念道:“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咦,这是什么意思?真是从来没听过的奇怪的话。”

  阿信嘟嘟囔囔地又念了起来:“你、是、家、中、的、幼、子……”

  这时候俊作走了进来,招呼道:“阿信,今天能清楚地看到月山,你快出来看啊!”一转眼,俊作发现阿信手里的书,不禁一愣:“阿信?”

  阿信高兴地说:“我已经能念这本书啦!”

  俊作默默地走过来,从阿信手里把书拿了过去。阿信看到俊作的样子,呆住了,嗫嚅着说道:“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拿了大哥哥的书。可是,我想念念看,我真想看懂大哥哥的书啊!所以我才拼命地学习平假名……”

  “……”

  “我翻开书,看见这里夹着一片树叶,我就念了这一页……”

  俊作仍然没有说话。

  “我再也不这样做了,原谅我吧!”阿信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深深地低下头去。俊作苦笑了一下,说道:“这本书,阿信现在还看不懂啊……”

  阿信点点头:“在难字的边上,书上都有平假名的注音,所以我能念得出来,可是书上的那些话,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俊作笑了:“那叫做诗啊!”

  “‘死’?是说死了的‘死’吗?”

  “不是,也可以叫做‘歌’吧!”

  “这是大哥哥喜欢的歌吧?”

  “……”

  “你在这里夹了一片树叶啊!”

  俊作苦笑一下:“哦……”

  “既然是歌,你就唱给我听听吧。我想听啊,我想听听大哥哥喜欢的歌,拜托你了!”说着,阿信鞠了一个躬,俊作深深地看了看阿信,说道:“好吧!那我就念给你听。”

  阿信非常高兴,端端正正地坐好。俊作翻开书,开始朗诵那首诗: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父母可曾让你握住刀剑,可曾教你以杀人为荣?父母养你到二十四岁,难道为了让你杀人又自戕?……”

  阿信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可是全然不知所云。

  俊作仍然朗声诵读着:

  “大阪府堺市的商业世家,祖辈的荣光要你来发扬,继承家业的独生幼子,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旅顺的城池攻陷与否,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你可知我们商人家庭,不去管沙场上的胜败存亡?……”

  阿信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俊作接着读道:

  “你不能这样死去!尊贵的天皇陛下,自己可曾光临战场?陛下让你们流血厮杀,让你们荒野横尸,你可知陛下用心良苦,告诉你们最光荣的是死亡?……”

  这时候,松造爷爷走了进来,看到两个人这副样子,吃惊地说:“俊作,你这是……”

  俊作却没有理会,继续朗读着:“你柔弱的新娘,正躲在布帘后哭泣,你还记得吗?或是你已把她遗忘?你们相伴不足十月,新婚离别痛断少女的柔肠!世上只有你是她的依靠,你不能这样死去!”

  阿信完全被俊作的气魄所震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端坐着。过了一会儿,阿信喃喃地赞叹道:“好厉害啊!大哥哥你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书,你刷刷地就念完了!”

  俊作微微一笑:“这首诗……”

  松造说:“俊作,说得差不多了吧!”

  俊作却不理会松造,继续说道:“有一天,阿信也会被卷入战争。现在的日本,老是这个样子,肯定没法维持下去。为了从国外寻找活路,一定会发动战争的。我希望到那时候,阿信能够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

  松造说:“可是,这么一个小娃娃,哪能明白那么难的事……”

  “我不是想要她明白这么难的事,不过,如果她能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记住今天我对她说的话,那就足够了。”

  松造沉默了。俊作接着对阿信说道:“这首诗呢,是一个叫与谢野晶子的了不起的诗人写的,那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她的弟弟在包围旅顺港的军队里,她为弟弟而悲伤,就写了这首诗。”

  阿信认真地听着。

  “战争要杀人,也可能会被别人杀死,所以诗人的弟弟也有可能战死。弟弟是父母心爱的小儿子,父母把弟弟养育成人,可不是为了让他去干那么蠢的事情。弟弟刚过门不久的新娘子在家里哭泣着,盼望他平安回来。所以说,弟弟是重要的人,为了亲人们,他不能死去。诗人要告诉弟弟,战争胜利了也好,打败了也好,都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弟弟一定要平安地回来。明白了吗?”

  阿信还是不太明白,不知该说什么好。松造笑了:“七岁的娃娃,你就是跟她说这些话,她也不会明白啊!阿信可不知道战争啊什么的,是吧,阿信?”

  阿信说道:“可是,大哥哥你自己也去打过仗吧!”

  俊作刷地变了脸色。阿信又说:“你的身上,现在还有子弹片。所以前几天你才会发高烧的啊!”

  俊作严肃地看了松造一眼:“松爷爷?”

  松造有点慌乱地说:“那是我……”

  阿信也看看松造,说道:“我也看到了大哥哥的伤,好多很吓人的伤疤啊!”

  松造说:“嗯,那时候,我忍不住就说了……我实在是恨那些人,把你的身体弄成了这样!阿信,俊作大哥哥的伤疤和子弹的事,可不能跟别人说啊!”

  “为什么?在战争里受了伤,可是光荣的啊!”

  俊作叫道:“阿信!”

  阿信说道:“我们村里有一个年轻人,他去参加了日俄战争,在打仗中丢了一条腿,回来以后,因为这是光荣的负伤,村里人都得敬他几分哩!”

  “阿信,那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战争就是使劲地破坏对方的物品,使劲杀人,杀人越多的一方越能取胜。互相毁坏东西,人和人之间互相杀害,这能说是光荣的事情吗?”

  阿信不做声了。

  “假如阿信和邻居吵架,把对方杀死了……”

  “我?我怎么会干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不愿意吧!就算是吵架得胜了,伤害别人或者杀死别人都是不允许的,是吧?”

  阿信点点头:“如果做了这样的事,肯定会被警察抓走的。”

  “是啊,那会被立刻送进监狱,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战争的时候,军队满不在乎地做着这种可怕的事情,无论杀多少人都没关系,别说是有罪了,你杀人越多,功劳就越大。要是不杀人,就没办法取胜啊。可是,做了这么可怕的事情,就算是胜利了,能说是光荣的吗?”

  阿信摇摇头。

  “松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光荣地战死了。可是,剩下松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都死了,就是把眼泪流干,心里的痛苦也冲不掉啊!你说,还能说战争是光荣的吗?”

  阿信摇摇头。

  “在战争中受伤的人,死去的人,不管是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他们都有父母,有兄弟,有孩子,撇下这些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么一看,还能说战争是好事情吗?”

  阿信使劲地摇摇头。

  “阿信,你好好记住: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发动战争。如果以后日本要发动战争,阿信要反对。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很小,但是大家的力量合在一起,也可以做出能影响国家的决定的事情来。每一个人的想法是很重要的。”

  阿信默默地看着俊作,眼神里似有所悟。俊作舒了一口气:“好,这本书就送给阿信了!”

  阿信惊讶地看着俊作。俊作说道:“就算现在还看不懂,总有一天你会看懂的。那时候,你读着这首诗,想一想我说的话吧!”

  “大哥哥……”

  “好啦,去山上转一圈吧!今天天气好,视野比较开阔,肯定能找到猎物。”说着,俊作提起猎枪奔了出去。阿信捧着俊作送给自己的那本书,珍重地看着。松造一直没有做声,默默地看着阿信。

  树林中,俊作拨开积雪,搜寻着猎物。阿信急匆匆地紧跟在他的身后。突然,俊作发现了一只野兔,飞快地端起猎枪,扣动了扳机。

  阿信欢叫道:“啊,打中了!是野兔啊!”

  俊作却没有吱声,往枪膛里填上火药。

  “大哥哥,因为你当过兵,所以枪才打得这么准呀!”

  “……”

  “大哥哥,你去打仗的时候,也杀过人吗?”

  俊作的脸抽搐了一下,神色黯淡下来。

  “大哥哥,你杀了几个人?”

  “数不过来了!”

  “?”

  “所以,我才不当兵了!”

  俊作狠狠地吐出这句话,重重地扣响了猎枪的扳机,仿佛要把心中的苦闷发泄出来。

  晚上,俊作的小屋中,阿信正跟着俊作学习算术。俊作问道:“八减去二,是多少?”

  阿信的面前是一个大盒子,里面装满了草木灰,她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在灰上面划着数字。俊作说道:“要是算不出来,就数一数木柴棒吧!”

  阿信从地炉旁边捡出八根木柴,从里面拿出两根,在灰上面写出了答案。俊作看了,高兴地说:“对了!下面这个有点难了,十一减去四是多少?”

  阿信用一块小木板把灰弄平整,在上面写上数字。

  这时候松造走了进来,乐呵呵地说:“我过来煮你打的野鸡,野鸡很好吃啊!还是煮着吃吧,味道比烤了吃要好。小阿信,很好嘛!怎么样,这比起用木炭在木板上写字,要方便多了吧!”

  “嗯,松爷爷的脑袋就是好使!”

  松造笑道:“脑袋长在那里,就是为了用的嘛!”

  “嗯,我去拿锅来。”阿信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松造赞叹道:“这个娃娃真是个好帮手,比笨手笨脚的丫头可强多了!”

  俊作说:“她从小就一直吃苦,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只知道活着要吃苦受累,从来没有轻松过啊。”

  松造苦笑了一下:“你到底还是和这孩子有了感情了!”

  “……”

  “可是等一开春……毕竟,阿信也有爹娘,他们肯定在为孩子担心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尽量多教她点东西。等这孩子下山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学习读书写字和做算术了吧?等着她的就是那样的生活啊!我想留给她一点东西,帮助她从那样的生活中挣脱出来……”

  松造黯然地说:“可是,佃农的女儿,不管怎么挣扎,一辈子都只是佃农的女儿罢了。虽然很可怜,可也没有办法啊!不管这个孩子多么聪明,多么能干,世间的事都是注定了的啊!”

  俊作却说:“这种不合理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的。来创造新的时代的,就要靠阿信他们了。我希望阿信能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俊作,你是书念得太多了……你说的都是什么梦话啊?这可是你的坏毛病……”说着,松造不由得笑了,“反正,到了春天,咱们就得把阿信送回家里去了。你可不能忘了,咱们可没办法带着一个小累赘生活啊!”

  俊作的脸色黯淡下来,不再说什么了。

  阿信正在外面手脚麻利地把芋头的毛择下来,用雪水洗得干干净净。她脸上容光焕发,嘴里还高高兴兴地哼着:“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

  诗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阿信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夜深了,阿信家里,一家人都睡着了。突然,阿藤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惊慌地叫道“他爹!他爹!”

  作造被吵醒,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听见阿信在叫我……她在暴风雪里,叫着‘娘、娘……’我想过去抱她,可是不管我怎么拼命地走,总也够不着阿信……”

  “不过是个梦罢了!就为这个还得把我叫起来!”作造烦躁地蒙上被子。

  “他爹……阿信死后不能超度成佛,她不得安息啊!”

  “……”

  “已经快要过年了。三个月过去了,阿信一点音信也没有,咱们只能当她已经死了啊。肯定是埋在哪里的雪下了……所以,她在叫我啊。”

  “行了吧!”祖母阿仲也不安地坐了起来。阿藤说道:“看来不给她办个丧事,阿信不得超度啊……”

  作造不语了。

  “我已经断了念头了,阿信这样的好孩子早早地就死了,我真是……”阿藤努力地忍住泪水。阿仲也拼命地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天亮了,阿信急急忙忙地往俊作的小屋中搬柴火。嘴里轻轻松松地哼着: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俊作的口琴声。

  这一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俊作小屋的外面砌起了一个石块搭成的灶,上面支起了锅,锅上放着的蒸笼袅袅地冒出热气。阿信蹲在灶前,麻利地烧着火。松造和俊作从烧炭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松造滚过来一个小木臼,俊作手里拿着杵。松造快活地冲阿信叫道:“哎,咱们要捣年糕了!”

  阿信瞪大了眼睛:“还有臼和杵啊?”

  俊作说:“松爷爷说想要给阿信捣年糕吃,特意准备了这些啊!”

  松造说道:“我本来在过新年的时候并不捣年糕吃,不过我想到了秋分的时候,做点牡丹饼给儿子们上供,所以换了点糯米。也只是个意思罢了。”

  阿信感激地说:“为了我,松爷爷还准备了臼和杵……”

  “啊,那些东西是我做的。”

  “松爷爷真是什么都会做啊……”

  “我的儿子们小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给他们捣年糕吃呢!”

  “……”

  松造看看蒸笼:“噢,好了吧……嗯,好了!”说着,他把蒸好的年糕米倒进臼里,对俊作说:“我来捣,你替我把米往回拢。”

  俊作却说:“我可不行,我从来没有捣过什么年糕。”

  松造笑了:“东京长大的孩子真是没有用啊!好吧,那你来舂米,我帮你往回拢米。”说着把杵递给俊作。俊作接过杵,使劲地向下捣去,但用的劲太猛了,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阿信格格地笑了起来。松造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啊,不行。一开始就这样……”说着从俊作手里接过杵,小心翼翼地把糕米拢回去。

  俊作叹道:“捣年糕真是好难啊!”

  阿信笑着叫起来:“大哥哥,也有你不会的事啊?松爷爷,我来帮你拢米。”

  “你?”松造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啊,我们家里,过新年也总要捣点年糕吃呀!”

  松造笑着点点头,开始舂米。阿信把手沾上清水,灵巧地往回拢着糕米,发出“哗———哗———”的声音。俊作佩服地赞叹道:“真不错啊!”

  阿信得意地笑了。

  阿信此时感到自己幸福极了,自从出世以来,她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么满足。在这里,每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还能学到很多很多的知识。最重要的是,阿信能够感到人心的温暖。在她童稚的心里也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最重要的不是要有很多东西,而是要有丰富的内心,心灵丰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阿信把一个个圆圆的年糕饼摆在席子上。松造和俊作走进来,看到这幅情景,俊作说:“这下子,可像过年的样子了!”

  阿信的小脸蛋上也洋溢着快乐。松造举起手里的兔毛衣服给阿信看,说道:“过年就穿这个吧!”

  阿信惊奇地看着这件衣服,原来是用野兔的毛皮做成的长坎肩。松造笑着说:“这是用俊作打的野兔的毛皮做的,我自己缝的,也做不好……”

  阿信说:“不用给我这个啊!到了春天,爷爷到山下村子里去的时候,可以拿这个毛皮换很多东西。这是很贵重的……”

  “一个小孩子家,操这么多心干什么?快穿上看看怎么样!”松造帮阿信穿上兔毛坎肩。阿信叫道:“真暖和啊!”

  松造端详着阿信:“嗯,很可爱!这下子就不用再借俊作的衣服穿了。俊作的衣服太大了,拖拖拉拉的不好看。”说着,松造笑了,怜爱地说:“你这娃娃,也没有什么穿的,怪可怜的,我老是想着给你做一件,又想着反正不到春天,你也不会回到村子里去……”

  听了松造最后一句话,俊作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

  阿信说道:“其实这件衣服缝补一下,还能穿好久呢。我收下这件……”她对俊作和松造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一边深深地低下头去鞠了一个躬:“我真幸福!”

  松造有些羞涩地笑着。阿信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啊,我真粗心!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了!”说着,她跑了出去。

  见阿信出去了,俊作叫道:“松爷爷……”

  “嗯?”

  俊作苦笑一下:“你这回可说不得别人了……”

  松造知道俊作指的是自己曾经劝说过他,不要对阿信这个孩子产生感情,而现在自己却……松造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叹道:“我也是没法不喜欢阿信啊,我觉得这孩子就像是我的孙女似的……”

  俊作一时无语。松造又说道:“可是,春天会来的,你就是叫它别来,它还是会来的……”

  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袭上了松造的心头。

  小屋外面,阿信手脚轻快地收着洗好的衣服,嘴里还在哼着不知所云的诗句:“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突然,她想起了家中的母亲,喃喃地说:“娘大概生了小孩子了吧!也不知是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

  想起了家里,阿信不禁发了一会儿呆。可是,她很快就用力地叠起了衣服,仿佛要借此驱散心里的思念。

  此时此刻,阿信的母亲阿藤正背着阿信所挂念的那个婴儿,从外面回来了。作造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阿藤问道:“你去哪里了?”

  “……”

  “你偷了一升米出去,到底去哪儿了?”

  “?”

  作造厉声说:“你以为我的眼瞎了吗?一升米!你知道一升米够全家人吃多少天吗?”

  阿藤没有理会作造,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你……”作造越发恼怒,追了进去。

  阿藤走到屋子角落里粗陋的佛龛前,从怀里取出写着戒名的木片,供到佛龛上。躺在床上的阿仲惊讶地看着:“阿藤?”

  作造跟进屋里,看到阿藤的举动,吃惊地站定在那里。阿藤对阿仲说:“娘,阿信终于成了这样了……”

  作造喝道:“你在搞些什么!”

  “我去了寺里,请和尚给阿信取个戒名。一升米是最少的布施了,所以师父虽然给念了经,也只是个意思罢了。阿信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是没办法啊。她要是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能安安心心地超度成佛了……”

  阿藤的眼泪仿佛已经哭干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脸上毫无表情。但是作造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拳把阿藤打倒在地。“你这个浑蛋!还不知道死没死,你就把一升白米去换了这么个破木片!这不是把米白白扔了吗!去,把这个破玩意还给他们!”

  阿藤紧紧地抱住牌位:“阿信只有七岁啊!她又是个女孩儿,直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呢?我每次梦到阿信,都难过极了……至少也得给她上个供,我心里也好受些……”

  “可是……”

  阿藤愤怒地说:“他爹,你就那么可惜那升米吗?所以你才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吗?”

  作造一听大怒,抬手又向阿藤打去。阿仲慌忙叫道:“作造!”

  阿藤说道:“那么,我不吃饭好了。我就算饿死,也要让阿信……”说着,阿藤紧紧地把牌位抱在怀里。

  作造再也忍耐不住,转身走了出去。阿仲劝慰道:“阿藤,作造他也一样疼爱阿信,所以他才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啊!”

  “娘,我也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啊!可是……”

  “等开了春,雪都化了,就知道了……”

  “要等找到已经死了的阿信,再给她超度,那就太晚了。在那以前,阿信不就去不了极乐世界了吗?我老是觉得阿信在雪里非常冷……”

  “阿藤……”

  “我只是让阿信受苦……现在我只希望阿信能早一天去极乐世界,想让她早一天解脱……”

  阿仲强忍住眼泪,哽咽道:“当娘的,就是这样的啊……”

  阿藤对着阿信的牌位,喃喃地说:“哎,阿信,早点去极乐世界吧!从此就轻松了!”

  作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睛里噙着泪水。庄治回来了,作造慌忙用毛巾揩去眼泪。庄治说道:“我去阿清他们家帮着捣年糕了,阿清他们家捣了五升米呢!咱们家什么时候捣年糕啊?”

  作造没有说话。庄治又说:“就要过年了……”

  作造干涩地说:“咱们家不捣年糕了。”

  “为什么?今年咱们的糕米收成不是不错吗?”

  作造缓缓地说:“刚死了人的人家,是不过新年的。用不着捣年糕。”

  大年初一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深山里俊作的小屋中,一派过年的欢乐气氛。俊作和松造喝着浊酒,阿信吃着年糕杂烩汤。俊作赞叹道:“松爷爷的浊酒味道还真不错啊!”

  松造得意地笑了:“一年就喝这么一回酒,当然要特别小心地酿出好味道啊!哎,今年过了个好年啊!去年的新年,就咱们两个人,一点意思也没有……今年多亏有了阿信,咱们才有心思捣年糕啊。”

  阿信甜甜地一笑。松造又对俊作说:“我也是好久没有这么像样地过新年了!”

  几杯酒下肚,松造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乘兴唱起歌来———原来是最上河船工们拖船时的号子声:

  “哎嘿哟———喂噢,哎嘿哟———喂噢……哎—哎—哎———哎—哎—哎———哎嘿哟———喂噢……”

  阿信默默地侧耳倾听着,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当佣人带小孩的时候,在河边一边洗着尿布一边听着拖船的号子声的情景。俊作看到阿信凝神不动的样子,有些奇怪地叫道:“阿信……”

  “……”

  “你怎么了?”

  阿信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看到俊作正在看着自己,她有些疑惑地说:“爷爷唱的歌,我原来经常听……”

  松造也有些奇怪。阿信说道:“我去做工的时候,在河边洗尿布,听到拖船的那些人这么唱。我听了这个号子声,不知怎么的就非常难过,很想回家……沿着那条河一直往上走,就能回到我的家……”

  俊作问道:“你想回去了?回你的家?”

  阿信看看俊作和松造,轻轻地摇了摇头。俊作又问:“你的家里人都在担心你吧?”

  这一次,阿信使劲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得把这一年活儿干完,才可以回去。”

  松造问道:“那么,你的东家……”

  阿信慌忙说:“老爷和太太肯定以为我已经回家了。”过了片刻,她又故意轻松地说:“等春天来了,我再回家,爹和娘都会以为我是在人家那里干完了活儿才回家的。”

  松造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阿信,突然呵呵地笑了:“阿信,你可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娃娃!好,有出息!”

  阿信也格格地笑了。俊作却没有笑。

  新年过后的一天,俊作在向阳的地方削着木头,阿信坐在旁边背诵着九九乘法表:“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

  俊作默默地用小刀刻着木头。阿信问道:“你又在雕观音娘娘吗?”

  俊作没有吱声。阿信又说:“你已经雕了好多了……”

  “……”

  “这些观音娘娘,等到了春天,也要拿到村子里去卖吗?”

  “不是……”

  “那么,为什么?”

  “是用来上供的。”

  阿信奇怪地睁大眼睛。

  “是供养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啊,不,是供养那些被我杀了的人……”

  阿信静静地看着俊作。

  “阿信,你还要在这世上生活好几十年,中间肯定会发生很多事情吧!你会遇到很多人,会有痛苦的、艰辛的经历,也会遇到你很讨厌的人,是吧?可是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去恨别人,讨厌别人,也绝对不能伤害别人……”

  “……”

  “恨别人、讨厌别人,结果只能让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快乐;伤害别人,自己也一定会受到伤害,非常痛苦……什么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的。”

  “……”

  “如果你想要讨厌别人、憎恨别人的时候,在你讨厌和憎恨之前,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想一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对自己不好呢?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你想出了那个理由,就把自己不好的地方改正过来。如果阿信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那个人还是要蛮横地对待你,那你不要责备他,而是去可怜他吧!无缘无故地欺负阿信的家伙,自己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是个内心贫乏的可怜人。你这么想着,就能够原谅他了。明白了吗……”

  阿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俊作苦笑了一下:“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会宽容别人的人。如果你能够爱别人,那么一定也会被人爱的。那你就会成为一个有着丰富内心的人,快乐地生活下去。这一点,你可要记住啊。”

  阿信静静地看着俊作,若有所悟。俊作又说:“我教给你写字和算术。可是,不管你多么会写字,多么会做算术,如果内心贫乏,这些知识也将毫无益处。就算是学了很多东西,非常了不起,可是如果使用这些知识的人非常差劲,那他学会的那些东西反而会成为祸害。”说到这里,俊作看看阿信严肃的表情,笑了笑,“对小阿信来说,这些话还是太难了啊!好了,等你长大了,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这些话来,会觉得明白了……”说完,俊作又埋头削起木头来。

  俊作刚才的这番话,阿信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了,大哥哥因为在战争中杀了人,自己承受着比死还难受的痛苦。所以,尽管她还不太懂得爱的意思,但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心:无论怎样,自己都要努力成为一个能爱别人的人。

  寂静的雪山中,风和日丽,向阳处让人感觉十分温暖,在阿信不知不觉之中,阳光已经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一天傍晚,俊作和松造在烧炭小屋里,把烧好了的炭装进草袋里。这时,阿信高兴地跑了过来,叫道:“大哥哥!爷爷!快看呀,我找到款冬的花骨朵了!”

  松造问道:“款冬的花骨朵?在哪儿?”

  “在河边的岩石那里,雪都化了呀……”

  松造点点头:“啊,那儿朝南,阳光充足,每年都是那儿最早开花。现在就出了花骨朵了?”

  阿信高兴地说:“款冬开了花,春天就来了……”

  松造说道:“嗯,到了现在,不会再有大雪了。很快就能下山了,得提早把炭装好……”

  阿信吃了一惊:“爷爷,你要到村子里去吗?”

  “是啊,很快你也能回家去了。”

  阿信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松造连忙安慰道:“不要担心,我会把你送到家的。我会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你爹和娘听……”

  阿信却伤心地跑了出去,松造在后面叫着她,但阿信不肯回头。俊作生气地说:“你又何必非得说这些呢?”

  松造说道:“如果想要下山,现在就能下去了。就算能拖个一天两天的,早晚还是得下山去啊!”

  俊作沉默了。

  “我也和你一样难受,可是咱们不能和阿信一块儿过日子啊!这个道理,你也明白……”

  “……”

  “其实阿信也明白。这两三天里我把她领下山吧,就这么办吧。”

  俊作神色黯淡,默默地往草袋里装着木炭。松造又说:“等我一从村子里回来,咱们就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得收拾好。”

  “……”

  “这半年来,咱们只是做了个好梦罢了。这么想的话,就能把它忘了。”

  松造的这句话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俊作拼命抑制住愤懑的心情,狠狠地往袋子里塞着木炭。

  阿信跑回俊作的小屋,把手里握着的款冬的花茎丢到地上,抬起脚来,把花茎碾碎。

  春天不要来就好了!阿信一点也不希望春天到来!她一直认为和俊作、松爷爷的分离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对毫无思想准备的阿信来说,春天的来临实在是太突然、太残酷了。

  即便在大雪厚积的深山里,春天也仍然如期而至了。阿信和俊作、松造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小屋里,阿信垂头丧气地坐在俊作和松造的面前。松造安慰着阿信:“哎,还是得回去啊。你的爹娘,还有奶奶肯定都在想:春天到了,阿信一年做工期满了,该回家了吧!他们都望穿了眼睛等你回去呢。你要是不回家,不知道他们会有多么担心啊!”

  阿信悲哀地望着俊作。俊作说道:“不光是为了亲人们,就是为了阿信自己,你也该回家去。从今往后,阿信还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什么都可能做到的。如果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我不在乎。”

  松造温和地笑了,说:“阿信说不在乎,我可就为难了。”

  阿信又抬眼看看俊作。俊作说道:“阿信有阿信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咱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要走的道路不一样的人,是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的啊!”

  阿信沉默了。俊作又说:“阿信,你是个非常勤快的孩子,帮了我们很多忙。你性格温和,又聪明伶俐。以后你可能会经历很多痛苦、艰辛的事情,但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心情,要爱惜自己,看重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那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如果你留在我们的身边,我们没有办法使你幸福……回去吧!你一定得回去啊!”

  阿信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松造说:“明天早上,天一亮咱们就要动身了。俊作,你给她准备一下。”

  俊作默然无语。松造又说:“今晚咱们煮白米饭吃,这里还有点大米呢。菜是鲑鱼,现在渐渐也能下得去河了,我去捉鱼。”说着,松造站起来,又故作轻松地逗阿信:“喏,阿信,今晚可要看看你的手艺!”

  但是阿信仍然默默地坐在那里,松造暗暗叹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俊作说道:“阿信,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了。阿信已经能看书写字了,加法、减法、乘法都会做了。连除法我也教过你了。剩下的就只有阿信自己来学习了。你现在已经有能力自己学习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已经……”

  “……”

  俊作又安慰道:“好啦,擦干眼泪,明天不就能看到爹和娘了吗?”

  阿信再也忍耐不住,好像要努力摆脱掉对俊作的不舍之情,飞奔了出去。俊作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黯然神伤。

  俊作来到树林中,搜索着猎物,仿佛要倾吐心中的愤懑似的,他重重地扣动了扳机。这时候,突然传来阿信惊惶失措的叫声:“大哥哥快来!大哥哥!”

  俊作大吃一惊,急忙循声跑过去,正碰上阿信迎面跑来,“松爷爷……松爷爷……”

  俊作拼命地跑去,把松造背回自己的小屋,阿信也慌忙跑进来,收拾好一块地方好让松造坐下,俊作把松造从背上放下来。阿信凑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爷爷,你不要紧吧?”

  松造笑了:“啊,只是稍微扭了一下脚,没什么大不了的。”

  松造脸上虽然在笑,可是脚上疼得厉害,不由得用手抚摩着。俊作诊视了一番松造的脚,轻轻按上去,问道:“是这儿吗?”

  “啊……”松造皱了皱眉:“我这是上了年纪了!这山路我都走了几十年,谁想到会在那么个地方滑倒呢?唉……”

  俊作说:“幸好没有掉到河里去。看来没有伤到骨头。涂上点松爷爷备用的药,就会好了吧!”

  松造点点头:“啊,那药膏还是挺有效的。不过,这下子可麻烦了……”

  俊作一时没明白松造的意思。

  “我这个样子,明天可就下不了山了。”

  俊作说道:“看来得过一阵子才行啊,肿成了这个样子……”

  阿信连忙说道:“我不下山也行。等爷爷的脚好了,我再走也不晚。”一听这话,俊作和松造面面相觑。阿信又说:“那样也很好啊。”

  俊作突然说:“我去送阿信回家。”

  松造大吃一惊:“什么?俊作……”

  “虽说我不能一直把她送到家,可是送到山下还是可以的。剩下的路,阿信一个人也能走回去。村子里的雪应该也开始融化了,道路大概已经露出来了。”

  松造还是觉得不妥:“不用你去,这太勉强了……”

  俊作说道:“如果等松爷爷的脚完全好了,越往后拖,阿信就越难回去了。”

  松造却连连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俊作笑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啊!自从那件事以后,已经过了两年了,那件事的余波也早就平息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可是,去年秋天,他们不是还在村子里大搜索了一回吗?尤其是你和别人又不一样……”

  看到两人意见不一,阿信赶紧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松造说:“是啊,再等上一个月,我送你回去。在这之前……”

  俊作却说:“那也一样啊!反正早晚都有分别的那天。所以……”

  “可是……”

  “而且,如果雪化了,阿信还不回家的话,也许他们家的人会来找阿信的,那样就危险了。”

  “俊作……”

  “?”

  “俊作,你是想自己把阿信送回去吧,想亲眼看着她离开吧?”

  俊作不做声了。松造又说:“就算我没有把脚扭伤,你也会跟在我们后面下山去的吧?”

  “……”

  “这样的话,就算我不让你去,也没有用啊!”

  俊作默默地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俊作从小屋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阿信叫道:“阿信,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阿信默默地走了出来。俊作做出高兴的样子,轻松地说道:“咱们现在出发,中午就能走下山,天黑之前就到家了!”

  “……”

  “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阿信带回去。对不住啊,阿信。”

  “大哥哥,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你教给我写字,教给我做算术……还有好多好多……”阿信从怀里拿出那本书,“这也是大哥哥给我的,我一定好好地珍惜它。”

  “……”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大哥哥和松爷爷的。”

  俊作微微叹息道:“还是忘了吧。啊,不,立刻就忘了吧,那样才好。”他狠了狠心,“好啦,走吧!”

  阿信却叫道:“大哥哥……”

  “嗯?”

  “大哥哥,你经常一个人吹的那个东西,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就是那个,你再吹给我听听吧!”

  “……”

  “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我很喜欢……”

  “……”

  “不过,大哥哥吹那个东西的时候,显得很孤独。所以我一直没敢问那是什么东西……”

  “……”

  “我回家以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大哥哥,拜托你,再吹一次吧!”

  俊作看了看阿信,从口袋里取出口琴,吹了起来。阿信静静地听着,眼里含满了泪水。俊作吹完一支曲子,阿信看看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说到后面的几个字,阿信的声音不由得哽住了,想要跑回小屋里去,俊作叫住她:“阿信!”

  “……”

  “这个,送给你了。”

  阿信吃惊地看着俊作。

  “你喜欢它吧?”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要。”

  “收下吧……以后还会有很多痛苦、伤心的事情,那时候你就吹一吹这个,会得到一些安慰的。”

  “不行,我不要!”

  “这个东西,叫做口琴。我去打仗的时候买的,上战场的时候,我也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渗进了我的很多回忆……可是,那些回忆,我还是忘记了的好。我带着这支口琴,只会让我痛苦……”

  “……”

  “要是阿信喜欢,能够经常吹一吹它,那比我自己留着好多了……”

  “可是……”

  “很简单的,一学就会了。你吹吹看啊。”俊作把口琴硬塞进阿信的手里,“你只要吹出气来就行了。”

  阿信怯怯地吹了一下,口琴发出“吱———”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俊作笑了,“好,这就行了。你再吹吹看。”

  阿信高兴地吹了起来。俊作又说:“剩下的就是找到歌曲中每一拍的音在什么地方,就能吹出一首歌来了。”

  阿信把口琴递给俊作,俊作吹给阿信听。阿信一听曲子的旋律,高兴地叫道:“我知道这个!大哥哥总是吹这首歌……”

  俊作把曲子吹完,把口琴放回阿信的手中,让她紧紧地握住口琴。

  “大哥哥……”

  “这是你的口琴了。”

  “我……我一定学会吹大哥哥的这首歌。”

  俊作笑着点点头。

  小屋里,松造找出一块带着补丁的布当包袱皮,给他们两个准备路上的干粮。看到俊作和阿信进来,松造说道:“我给你们包了几个饭团子,路上肚子饿起来,可就走不动了。”

  阿信叫道:“爷爷……”

  “可惜爷爷不能去送你了,爷爷会在这里祈祷你平安回家。”

  阿信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松造亲切地笑道:“不用跟爷爷说什么告别的话啊。不过,等你回到村子里以后,可不能跟别人说起大哥哥的事啊。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是哪里的一个老爷爷救了你……明白了吧?”

  阿信使劲地点点头。他又说道:“那么,就出发吧。再磨蹭一会儿,天黑之前就回不了家了。”

  “爷爷!”

  松造故意做出严厉的样子:“快点走!”

  阿信无限留恋地环顾着小屋,喃喃地说道:“稻草做的被子,真暖和啊。”

  “阿信!”

  “这个地炉上煮过很多东西……真好吃啊。”

  俊作默默地看着阿信,心中百感交集。

  “我大概再也来不了这里了……”

  松造像是生气了,叫道:“阿信!”

  “爷爷,你到村子里去的时候,一定要到我家里来啊。一定来啊,我等着你。”

  “……”

  “那么我走了……”阿信拿起干粮包袱,一咬牙冲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松造爷爷和那个让自己无比留恋的小屋。俊作连忙对松造招呼一声,就要跟出去。松造叮嘱道:“千万要多加小心。那些人不光是在找你,他们还在大肆搜索其他人……”

  “哎。”俊作轻松地对松造一笑,走出去了。松造拖着扭伤的脚,拼命挪到小屋的门口,朝外张望,可是已经没有两人的身影了。松造失望地坐倒在地上,脸上浮现出一层深深的怅惘之色。

  满是积雪的山路上,俊作挎着干粮包袱,一手扶着阿信的肩膀,护着她向山下走去。突然,阿信被什么绊了一跤。俊作问道:“要不要歇一会儿?”

  阿信没有吱声,毅然向前走去。过了半晌,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不快点下山去,大哥哥就回不去了。”

  走着走着,阿信终于没有力气了,俊作背起阿信,继续朝山下走去。

  过了一会儿,阿信叫了起来:“大哥哥,看到村子了!到这里我就能自己回去了!”

  俊作没有做声,继续走着。阿信又叫道:“我一个人就能回去了啊!”

  这时候,从山下走上来四五个男子,竟然是几个士兵!俊作一见是士兵,赶紧藏身到树丛后面,那些士兵没有注意到他们,自顾走上山去了。阿信一边低头躲藏,一边不安地悄声问俊作:“大哥哥,是士兵啊。他们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呢?”

  俊作却面无表情。阿信又说:“你快点回去吧!这里离村子很近了,会有人到山里来,如果被他们看见……”

  但是俊作又背起阿信,站了起来。

  “大哥哥!”

  “还有这么长的路,你一个人走不回去啊!”说着,俊作快步向前走去。

  可是,不一会儿,又有四五个男子向上走来。阿信赶紧低声叫道:“大哥哥!”俊作也吃了一惊,赶紧藏到树丛后面,可是动作太猛,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树枝断裂的声音惊动了那几个男子,他们循声走了过来,这几个人仍然是几个士兵。

  阿信顿时变了脸色。“大哥哥……”

  俊作依然面无表情,沉着地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走近。一个士兵喝问道:“你们是哪儿的人?”

  “是这山上的猎人。”

  “叫什么名字?”

  “太助。”

  士兵瞟了阿信一眼:“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妹妹。今年该去村子里上学了,我要把她送到村里,托熟人照顾她。”

  “那家人叫什么名字?”

  阿信慌忙说道:“叫……叫作造。”

  这时候,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小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冷冷地说道:“把他们带走!”士兵们立刻把俊作包围了起来。俊作平静地说:“我干了什么?”

  小军官说道:“眼下出了大事,正在搜山,凡是形迹可疑的人一概带回去审问!”

  “可我只是个猎人。你们没有理由把我带走!”

  小军官冷笑一声:“有什么要申辩的,等去了以后再说吧!”

  俊作怒道:“无凭无据的,我决不会跟你们走!阿信,过来!”俊作抱起阿信,就要向前走去。士兵们立刻扑上来,和俊作扭作一团,士兵们人多势众,一个士兵将俊作的双臂拧到了身后,阿信狠狠地一口咬住那个士兵的手。士兵疼得一松手,俊作趁机挣脱出来。阿信大叫:“大哥哥快跑!”

  俊作飞奔了出去。被咬伤了手的那个士兵气急败坏地一拳把阿信打倒在地,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

  已经跑出数丈开外的俊作看到阿信被打倒,不由得大怒,折返回来,狠狠地一拳把那个士兵打了个踉跄,“这个孩子有什么罪?阿信,你快走!”

  俊作一动不动地站在士兵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路,催促阿信快跑。阿信却叫着“大哥哥”,不肯独自逃走。士兵们突然猛扑向俊作,要把他摁倒在地,俊作奋力和他们打了起来,“阿信,你快走!不用管我!”

  可是阿信依然不肯扔下俊作自己逃走。俊作挣脱重围,拉起阿信就跑。士兵们从后面开枪射击,一枚子弹正中俊作的后心。俊作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阿信大叫起来:“大哥哥……”

  俊作努力地说:“阿信,不要哭……我终于可以……轻松了,这样很好……”

  “大哥哥……”阿信悲怒交集,泣不成声。

  “阿信,按你自己希望的那样生活,不要让自己后悔……”俊作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阿信不再哭泣,默默地看着俊作。那个小军官喝道:“把这个小崽子带走!”

  士兵们过去拖起阿信。阿信已经没有哭泣的力气,只是呆呆地看着俊作。俊作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神情却是那么安宁……

  七十多年后,当阿信回想起这一段悲伤往事,仍然不由得泪水盈眶。望着远处的月山,她轻轻地念诵着: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父母可曾让你握住刀剑,可曾教你以杀人为荣?父母养你到二十四岁,难道为了让你杀人又自戕……”

  阿圭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小心地问道:“那个人……他还是做了什么事情,不得已才躲到山里生活的吧?”

  阿信没有做声。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阿信又轻轻地念了起来:“你不能这样死去!尊贵的天皇陛下,自己可曾光临战场?陛下让你们流血厮杀,让你们荒野横尸,你可知陛下用心良苦,告诉你们最光荣的是死亡……”

  阿信的耳畔,仿佛又传来了俊作寂寞的口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