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 第一节
二十八岁这年,顾小影突然想要个孩子了。
真的很突然——就是某天早晨一觉醒来,她突然觉得,在自己热闹得趋于聒噪的生命里,只缺一个孩子。
那是夏天的早晨,时针静静指向八点半,顾小影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只见天气晴朗,鸟语花香。不远处的草坪上有老爷爷、老奶奶在陪孩子们玩耍,宿舍区外的马路上有上班族行色匆匆、摩肩接踵……这些,都是她喜欢的热闹。
然而,又分明很寂寞。
到这时,她那本来任职于省委办公厅秘书处的丈夫管桐,已经在距省城四百公里外的蒲荫县挂职了一年多的副县长。当初走的时候说这个挂职期限也不过就是两年,两年后有人会被留在当地继续提拔,有人会平调回原单位……那么现在掰着指头算算,还有不到一年就要熬到头。
可是,看看管桐那副敬业的劲头以及从来不服输的秉性,顾小影都不知道,期满之后,他真的会回来吗?他甘心回来吗?
站在阳台上回头看,不过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内虽塞满了家具,但仍然显得空荡荡的。
这一年多里,顾小影就自己守着这么一间缺少男主人的房子,简单规律地过日子:作为一名大学教师,她本来也不需要每天去上班,所以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看看书、备备课、写写论文,一边复习考博一边写点小说换点零花钱……
也不是不寂寞的:昔日的好友大多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周一到周五能够出来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到了周末,好多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指望和朋友们常聚会也不现实;父母都在距此城五百多公里的F城工作、生活,距离退休还有五六年;公公婆婆则在距此城三百多公里远的R城务农,无论儿子和儿媳妇怎么动员,就是不来G城这个省会城市生活,理由是“又没有孩子,我们去了也没事做,还不如在乡下种点地赚点钱”……啊……孩子……又说回到这个话题了,顾小影真是有苦难言。
其实,就在不久前,顾小影还坚定地认为二十八岁是个很年轻的年纪:在大城市里,二十八岁还不结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结了婚不生孩子也再正常不过。而且她又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想再过几年二人世界而已,可是为什么大家要天天在她耳朵边上絮叨——从“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之类的生理卫生知识,到“等你年龄大了带孩子会比较辛苦”之类的家政服务常识,就差跟她宣讲“三从四德”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一辈子受传统观念束缚的公公婆婆天天打电话想要给她洗脑也就罢了,偏偏她那受过高等教育的爸妈如今也行动起来,隔三差五对她进行各种形式的说服教育,啊——她要疯了啦!
熟悉顾小影的人都知道,能把她逼疯的人,那得具备多么强悍的功力啊——顾小影,八十年代生人,自省艺术学院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性格优点是活泼开朗,缺点是太活泼太开朗;模样嘛,还行,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略微有点娃娃脸(这一点倒是和管桐有点相似,所以他俩看上去很有点“夫妻相”);也算会打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和学生们互扔粉笔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气质高贵的淑女;人缘好,善良,足够热情,也没有架子,和男生在一起时大大咧咧,和女生在一起时腻腻歪歪,在学生中口碑不错;脑筋转速很快,比较贫,有点话痨,心很宽,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忘得七零八落……这样的一个人,从里到外,哪点不够顽强?
可是,就是如此顽强的一个人也马上就要被折磨疯了:刚开始的时候,顾小影还算是有借口、有理由暂时不生孩子——因为结婚第一年曾经意外流产过,所以她总归可以拿“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都需要复原”为理由,躲避了一阵子父母公婆的集体追杀。可一眨眼一年多过去了,按理说她向来强壮如牛的身体与乐观如猪的精神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上个月她还远赴蒲荫,与管桐一起庆祝了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换言之,现在已经是他们婚后第三年的头上,她怎么就能依然沉得住气呢?
对此,顾妈想不通,顾爸想不通,管桐爹想不通,管桐娘也想不通……反正,除了小两口自己以及顾小影的那帮坚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狐朋狗友”们,包括两边的亲戚、好心的同事、充满爱心的邻居大姐等在内的热心人士都开始着急了!冥冥中,一个充满活力、充满斗志的说服教育团正在逐渐形成并日益壮大起来!
上帝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顾小影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是:还不打算要孩子吗?年龄也不小啦!
比“最怕”更怕听到的一句话是:有消息了吗?
呜呜呜……有消息了吗……每当抬头看见提问者那好心而热情的面孔,外加充满期待的眼神,她顾小影就会觉得这世界真是让人崩溃啊崩溃!
不过,人是会变的。
比如现在,上午九点,顾小影站在阳台上看孩子玩耍看不够,终究还是换上一条棉布裙子,拿了本书下楼去到不远处的小花园。她随便找处石凳坐下,把书搁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宝宝和一个女宝宝玩耍。宝宝们大约都是两三岁的样子,其中女宝宝明显比男宝宝还要调皮,她一边监督男宝宝们挖沙坑,一边晃着一个大约是已经喝完了的空矿泉水瓶。晃了几下感觉很是无聊,便趁男宝宝不注意,“啪”的一下子打在了男宝宝的后脑勺上!于是“哇”的一下子,男宝宝嚎啕大哭!
看孩子的爷爷奶奶们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就在自己聊天的功夫居然就有如此暴力的事件发生,急忙打断话题冲上前去。女宝宝的爷爷十分不好意思地对男宝宝的奶奶赔礼道歉,男宝宝的奶奶大概觉得自己的孙子作为一个男孩子却如此懦弱很没有面子,可是心里又心疼自家孙子,所以一边说“没关系”一边抱着孙子使劲哄,还允诺说中午要给孙子买一个“里面夹鸡肉的大面包”(据顾小影分析应该是指K家或M家的汉堡包)……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顾小影看得乐不可支。
似乎,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个小孩子叫自己“妈妈”,给自己添乱却也添了很多乐趣的话,似乎,也不错。
可是,仔细想想,这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众所周知,生孩子,那是个系统工程。且不说之前要搞“希望工程”、“封山育林”,中间还要不辞辛苦、勤加劳作……单说最本质的环节:这生孩子总得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携手完成吧?可她顾小影的男人远在四百公里之外,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她又不是蜗牛,也不能自体繁殖啊!
想到这里,顾小影就很郁闷。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正发呆的时候电话响,听音乐就知道是“闺蜜”许莘。
顾小影接起电话问:“许编辑,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好好上班,给我打什么电话?”
“小苍蝇!”许莘的声音都颤抖了,完全难以按捺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小苍蝇!我告诉你哦,我要发达啦!”
“发达?”顾小影抬头看看,天空很蓝,没有UFO的痕迹,“外星人要来接你回去?”
“呸,你才是外星人,”许莘就差手舞足蹈,“我发钱啦,哇哇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请你吃饭啊!”
“等等,等等,说清楚,”顾小影一听见“钱”这个字就眼珠子发亮,恢复了一贯的精气神儿追着问,“你一个少儿出版社的能赚多少钱?你给我如实交代,要真是拿了很多钱,可别指望请我吃顿饭就打发掉我!”
“嘿嘿,我不告诉你,”许莘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反正我手头联系着几个目前很‘牛’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写那书不管加印多少册都还是不够卖!哈哈哈我好激动,我现在看见银行里的工作人员都恨不得亲一口!我要买房!我要买车!我要买——”
“大姐,你先买个男人吧,”顾小影幸灾乐祸,“每当我被我妈逼着生孩子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还在被逼着结婚的你,我就觉得这世界无比美好……”
“不要男人!男人有什么用,又不遮风又不挡雨,”许莘大手一挥,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你周末陪我去看房子啊,我听说有个楼盘有四十平米小户型,层高五米六,可以自己隔成小跃层,只要四十多万。”
“四十平米四十多万!还‘只要’?”顾小影尖叫,“许莘你个暴发户!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我去年买的那套三十三万的二手房还贷款十八万呢!五年之内我每个月要还银行三千三!”
“三千三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许莘不以为意,“你多写点小说不就有了?”
“你说的容易啊,我还有科研论文要写呢,还要备课呢,我一年都写不完一本小说!你这才编一本书,还不用写,就能买四十万的小跃层,”顾小影无比悲愤,“我强烈鄙视你们这种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谁说是顶端了?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辛苦钱!你没看见我全国各地跑签售、做宣传的时候有多辛苦,几个月都没享受过双休日,”许莘叹口气,安慰顾小影,“再说我也是沾社里的光嘛,我们社去年码洋两个多亿,像我这样的小蜜蜂多劳多得喽。”
“还小蜜蜂呢,”顾小影翻白眼,“也没见你少吃少喝少堕落。按我说你一个女人买什么房子啊,来住我新买的那套二手房就行。少给点钱意思意思就好了,不给钱也可以。”
许莘纳闷:“新买的二手房……你不是说要搬过去住,然后把现在这套留给你公婆住?”
“我公婆不来啊!”顾小影说起这个就头疼,“他们说要来就是来给我们带孩子的,不然还不如在家种地。”
“好高尚哦……”许莘感叹,“你说他们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出来了,难得儿媳妇还愿意接他们到城里住,他们怎么就不愿意出来过几天舒服日子呢?”
“所以我打算把那房子租给管桐的一个同事,再象征性地收点钱,还不到我每月房贷的三分之一,”顾小影叹气,“我发现我就不是个赚钱的命,其实这个地段三室一厅的租金收一个月两千甚至两千五都没问题。”
“我觉得你这样也没错,再怎么说你老公是政府官员,如果为了赚钱随便把房子租给别人,万一租给不可靠的人,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老公就甭干了。”
“所以我才说你来住我的房子就好,新房子让男人买嘛,”顾小影盛情邀请,极力游说,“再说艺术学院马上打算集资建房了,好像江老师可以买一套蛮大的。”
“他买房子关我什么事?”许莘瞪眼,“你别学那些保媒拉线儿的老太太啊!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有品位、有追求、有情趣的现代知识女性……”
“快拉倒吧,”顾小影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保媒拉线儿也是造福人类,功德无量。你以后就知道了,等你自己过上了有男人、有房子、有车子的幸福生活之后,就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像你一样幸福,保媒拉线儿那是早晚的事,阿弥陀佛……”
“懒得跟你说,”许莘撂一句话收线,“周末等我传唤,我来接你。”
顾小影只来得及使劲翻了翻白眼。
放好手机再回头的时候,草坪上刚才还在哭闹的宝宝们早已愉快地再度合作起来:一个男宝宝把沙子挖到一个小桶里,另一个男宝宝负责把桶里的沙子搬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而女宝宝负责把沙子重新堆成一个小土堆……顾小影真是忍不住从心底赞叹孩子们的才华,这是多么合理的流水线啊!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女宝宝旁边,蹲下,指着土堆问宝宝:“这是什么?”
女宝宝抬头仔细看看她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家,这是蚂蚁的家。”
说完这句话,女宝宝歪一下脑袋,看着顾小影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喊:“阿姨!”
顾小影心花怒放,马上甜甜地答一句:“哎……”
没等说话,运沙子的男宝宝跑过来,站在女宝宝旁边,也看着顾小影,大声叫:“阿姨!”
“乖……”顾小影心里真是顷刻间就开了一万朵花,只恨自己的笑容为什么不能再甜一点。她一边伸手摸摸男宝宝的脸上,一边看着男宝宝笑,“好聪明,你几岁了?”
“三岁半了。”这个男宝宝没等说完,另一个男宝宝又冲上来,大喝一声:“阿姨,我三岁了!”
顾小影看看顷刻间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个聪明伶俐的宝宝,觉得真是开心得不能再开心了!她恨不得能长四只手,一下子把三个宝宝圈在自己怀里。她也纳闷:以前自己没有这么喜欢孩子啊?也没这么招孩子们喜欢啊!通常两三岁的孩子会黏顾爸顾妈但不会黏她,她还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小孩子缘呢!
难道,当她想要个孩子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磁场会发生变化?
结果晚上接到管桐电话的时候,顾小影就问了这个问题:“哎,老公,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头顶着圣母的光环?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开始喜欢我了?”
“圣母?”晚上十点多,管副县长在办公室加班,本来有点犯困,结果听到这句话就笑醒了一半,“老婆,你对咱儿子的要求也太高了。”
“女儿,”顾小影纠正,“要把能生女儿的信念,牢牢种植于你的内心深处。”
“为什么儿子就不行?”管桐很纳闷。
“儿子是赔钱货呀!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了媳妇忘了娘……前人的智慧啊,你没听说?”顾小影说完了才转转眼珠,“管桐你是不是特别想要个儿子啊?”
“都行,都行,”管桐一边低头看办公桌上第二天要用的讲话稿一边敷衍,“社会进步了,男女都一样。”
“是吗?”顾小影似笑非笑,“那万一是个儿子,你爸妈得多高兴啊!”
“他们也无所谓,男女都一样。”管桐翻翻办公桌上的笔筒,找到一支铅笔,拿过来边看稿子边划拉。
“才不信,”顾小影很不屑,“你说的话没几句可信的,你对你爸妈可能还没有我了解,我保证他俩盼的是个孙子。”
“嗯,我觉得按他们现在这个状态,可能已经顾不上是孙子还是孙女了,”管桐边看稿子边说,“应该是只要有个孩子,他们就知足了。”
“真的啊?”顾小影高兴了,“那要不,老公,咱们生孩子吧!”
“什么?”听到这话的同时,管桐手一顿,尖尖的铅笔头一下子戳到桌子上,“咔嚓”就断了,他把铅笔扔在一边,好像没听清似的又问一遍顾小影,“你说什么?”
“生孩子吧,老公,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喜欢孩子,特别想要个孩子,”顾小影满脸幻想的陶醉,“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你抱在手里,比抱只小猫小狗的感觉好多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那边,我还有接近一年才能挂职结束,”管桐觉得真为难,隔着电话线又看不清楚他老婆是突发奇想还是来真的,“你怀孕了,一个人也不方便啊……”
他不敢往下说了,一年前的惨痛经历他记忆犹新——那时候,他刚刚来蒲荫,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他很久没有回家,只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砸在熟悉工作上面。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怀孕了,不知道她妊娠反应得厉害,不知道那时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她内心有多么彷徨无助,不知道当那个孩子意外失去的时候,她心里是多么难过。偏偏当时又恰逢蒲荫发生特大交通事故,他忙着处理善后工作,连她的电话都来不及接……后来过了很久,每当他设身处地地想起当时的情景时,他都不得不承认,以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讲,当她失去了一个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最需要的,的确是她的丈夫!而设若她打了整整一晚电话都联系不到她的丈夫时,那样的绝望,该是怎样的噬骨穿心?
结婚两年余,管桐扪心自问,他的生活里除了挂职、出差,就是彻夜加班。他在家陪媳妇的时间满打满算连半年都不到,他常常觉得愧对她,可是他除了说“老婆你辛苦了”、“老婆对不起”,别的什么都不会说,也没说过。
电话那边,顾小影大概也想到了这些,于是也一同沉默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管桐听到顾小影说:“可是,我还是想要个孩子。”
管桐叹口气。
静谧的夜里,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隔着一条电话线,他们在看不见彼此的空间里感受对方的呼吸。
管桐不知道,其实顾小影很想问他:管桐,人生那么短,你忙事业,忙前途,你几时才能回头看看自己的这个小家?
都说奋斗是为了有资格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是为了更好的奋斗……可是管桐,你只奋斗,不享受,你忙得连个孩子都要不起,你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