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爱断
程济站在阳台上,望着小区里的路灯,他点了一根烟。作为一名出色的医生,他其实很少沾烟酒。他扭头看了看自己骄傲的一切,他的学术,他的专业,他的房子,他的车子,他的前途,他的妻。除了没有孩子之外,他似乎已经是非常成功的人了,而孩子他现在并不想要。一切都那么的完美,可是,他的妻却在酒醉后,那么坚定地说离婚。
这么好的生活,为什么她会不满意,是什么让她不满意呢?据程济所知,余莹并不是一个物质要求很高的女人,而且在这个城市里,她已经活得非常好了。那么,她不满意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爱?
他的眼前就像是放电影慢镜头一样,一次次地重复着刚刚余莹抬起头来问自己的那句:“程济,你爱不爱我?”
真的,结婚这些年,这个问题,程济没有想过。他一直以为,因为他和她结婚,所以他和她肯定是相爱的。结婚的前提条件就是爱啊!他相信这个前提。可是,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有多爱呢?他对她的好,是不是真的只包含着责任和礼节?
程济一直认为余莹是可以和自己互相都生活得很好的人。她是那种很适合结婚的女人,她干净,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聪明,从来不用他过多地操心,她打理账目清楚,又和自己是同样的专业,各自都尊重对方的工作,也很明白工作的意义。家在这个女人的智慧下,像一辆开得很好的车,正在往光明大道上跑着。多少人羡慕他,不仅仅因为他的前途,还因为他有一个大方得体聪明漂亮的好妻子。所以他也很满足。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爱不爱余莹,因为在他的世界里,爱情已经是一件很矫情的东西,这种东西满身都是毒素,把生活过得不平静,让人失去理智,操控人的情绪,不利于人的自我成熟。
爱情,爱情是什么?那种少男少女的相视而笑,电视里的不顾一切,小说里离奇的爱情故事?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余莹因为感觉不到爱,就要放弃这样美好的生活?难道,这些都比不上爱吗?
程济开始恍惚,他感觉不屑的没有必要的东西,在她的心里却是那样的重要。
路杰回家的时候,一打开电梯就看见蹲到房间门口的冉冉。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冻得不行了。她在门口双手抱肩,看到路杰来了,眼前一亮,欢笑着跑来奔向路杰的怀抱。
路杰不着声色地慢慢推开她。冉冉不高兴了:“人家等了你好久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你走了又不开手机,我也联系不到你,只好去你常去的酒吧里,天天都去等你。”冉冉说得可怜巴巴的。一双大眼睛虽然涂着很深的眼影,却还是闪着明亮光泽。
如果是从前的路杰,或许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个时候的他,心里只会觉得这个女子真烦人,怎么也甩不掉。可是这个时候的他,觉得正是另一个冉冉,无望地爱着一个不会回应的人。路杰心一软,把门打开,让她进来。
冉冉大喜,以为路杰回心转意了,一进门就鱼一样地滑进了路杰的怀抱。她吐气如兰地对路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走了,以为你又有新欢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路杰推开冉冉问道。他并不在乎,可是,他不想因此而影响余莹。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又让冉冉找余莹的麻烦。
“没看清,感觉很熟悉的,一下子想不起是谁了。”冉冉被推开后也不以为然,跳到沙发上,双腿缩着,满心欢喜地看着路杰。
路杰决定对冉冉说清楚,他真的不爱冉冉,他和冉冉的相处,大多数时间都是冉冉一个人在自个儿和自个儿相爱,和他真的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可是,如果不说清楚,那就要继续混蛋下去。
路杰只得说:“冉冉,你好好听我说。”
冉冉果然收起笑脸,坐起来,却按捺不住兴奋:“说吧!说什么我都会听着。”
“冉冉,我不爱你。”
冉冉身子僵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抬头微笑:“嗯,我知道,可是你总会爱上我的。”
“冉冉,爱真的不是努力就行的。”
“我会更努力,更漂亮,更有名。”冉冉的眼里已经浮现了泪水,她拼命地忍着。
“这不是你的问题,冉冉。对不起,我真的不爱,我不能骗你。”
冉冉忍着泪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男人,她一路走来真正让她感觉到爱的痛苦的男人。她问:“路杰,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我改就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果断?可能,我们再相处一下,你就会喜欢上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啊!”
路杰苦笑了一下。看,她还只是个孩子,以为爱情就是选秀,爱情就是机会,只要努力和相处就可以了。可是,爱比选秀复杂得多,如果可以选择,路杰也愿意自己爱的是冉冉,这样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
路杰摇摇头:“冉冉,你是个好女孩儿,你漂亮、年轻、能干,再过一些日子,你就会大放异彩。你的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好男人,不要太执著于哪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是如此!”
一个抱枕飞了过来,耳边传来冉冉的尖叫。
“你说这么多,只不过是想甩掉我罢了,你只是想我不再烦你罢了。”冉冉听到这里,情绪彻底崩溃了,随手丢出了抱枕,“为什么?为什么?路杰,为什么?为什么不爱我?我哪里不好,我到底要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路杰,你不要这样,真的,爱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的……”冉冉泪如雨下,一颗心卑微到了地上,也开不出爱的花来。
她失声大哭,把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疯狂地发泄着。冉冉终于意识到,路杰真的不爱她,从前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不可能爱上。她真的要不到这个人的爱,这是她杀人放火也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
冉冉大哭着坐在地上,路杰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却又感觉到羡慕。多美好的青春啊,爱不到就可以坐地大哭,而他只能微笑着祝福。这一方面,世界对男人是残酷的。
路杰过去拍拍冉冉的肩,冉冉抱着路杰的腰抽泣着问:“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你一定是爱上别人了。”
路杰只能不言不语,他无法和冉冉去沟通这些了。爱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一定要爱上别人才可以不爱她。他从头到尾都不爱冉冉,从前以为的喜欢,不过是一时的新鲜。他本来就是个浪子,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女人,才真正收心,明白了从前的荒唐。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自己、了解自己,他就不会那么放荡从前的生活,不会去伤害这些女孩。可无论如何,什么都可以给,但爱,从来都不是用来补偿的。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为什么,没有努力的途径,没有方法。对一个人不爱你的男人,是没有方法的。
冉冉哭累了,站起来,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眼睛红肿。她脸上很明显地补了妆,好像没有看到满屋的残局,高抬着头大步向前。出门的时候,回过身来对路杰说:“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永远都会恨你。”
走出去的那个女子,已经没有了满怀的爱情。她是天真无知地带着义无反顾的爱情投入这个屋子的,但是屋子里的东西和她的心,还有那一份捧在掌心的爱情,都统统变成了垃圾,没有人收留,她唯一能保持的就是那一份骄傲。
女人都是这样受挫而成长的。问题是有的人真的长大了,比如潘逸佳,只要有一次变故就可以让她成熟;而有的人却永远都在追寻,比如余莹,即使折断了翅膀,还要执著地起飞,扑往自己的爱。每个人都如此的不同,像是生活在各个地方的植物,遥遥相望,却从不知晓。
你能奢望一朵向日葵了解苔藓忧伤的内心吗?
吴博荣约余莹去山顶的看山亭,那是他们晨练时在一起小坐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冬夜里约到那个地方,而且这么急呼,余莹知道这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了。他和她总是一次次地说再见,像是有很多的演习,可是,真到了要分开这个时候,所有的演习都没有用,一点效果都没有,她还是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将来的路上,她只有自己了,再也遇不到他了。
车开到山顶的停车场,步行几十米就可以到那个小木亭。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死海,下面的灯火都像是鱼类的尸体腐烂后释放的磷火。余莹走得很慢,看着亭子的一角坐着一个人,看不太清楚,却看到火光在闪动。
他一直在这里抽着烟等她吧!余莹加快步子,忽然她的心里一阵心酸,那是类似爱情的心酸,那种心酸饱胀着她的心房,空气里有一种类似切洋葱时的辛辣,让她的眼里瞬时充满了泪水。前路迷失,只有那个火光在指引,那是她可以在黑暗里找到的唯一的光和暖。
在这一片死海里,其实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她只有自己,和自己那貌似幸福的生活。但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这个时候,她只想抱着前面的这个人,私奔好了,带着小宝,跑到天涯海角,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压下去了。她的幸福就是抢别人的老公、抢别人的孩子、抢别人的爸爸,然后,她就幸福了?
这种掠夺,她做不到。这不是世界给她的压力,这是她的良知。她爱,她恨,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用这种方式。就算是爱情能让她崩溃,小宝能让她疯狂,但是,她还是会知道什么是底线。
所以,进到亭子里的余莹,在吴博荣看来,像是一个假人,根本就没有带来七情六欲。吴博荣知道了潘逸佳怀孕的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余莹要离开自己了。
这是一种直觉,他是因为理解她,而爱上了她,所以,如果他猜不出她的决定,那么,那份爱就只能是沦为一场肉战。
吴博荣承认当时和余莹在一起,他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没有付太多的爱。可是余莹却在他的作用下,像美玉一样慢慢地发光发亮。那并不是他给予余莹的,余莹从性上了解了自己的身体,又从情上解放了自己的思想,她破茧成蝶,她光芒四射,连吴博荣也不得不着迷。
吴博荣知道自己爱上她的时候,也是慌乱而无助的。他也曾一度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感情,那种感情在成年的世界里消失得太久,久到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有这种东西,等它来的时候,就会以为是假的。有时候,他们不是怀疑爱情,只是怀疑自己,怀疑那个虚伪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产生一份爱情,自己有这个能力吗?
但无论如何,当他决定面对的时候,潘逸佳怀孕了,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最大的问题。
余莹站定,她已经完全压抑住了自己的感情。她冷静地说:“她前几天来找过我,我想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不可能,逸佳不会那么有心计的。”吴博荣直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身边的女人一夕成长的现实。
“或许吧!但这种事情不需要心计,只要直觉。这是女人的本能,你们男人并不知道。”
吴博荣走来,想抱余莹。余莹后退了一步:“你知道都到这一步了,我们没有路了。”
余莹一指前面,下面的城市在安静的山脚下铺展开着:“你告诉我,哪一条路,我们还可以走?”
“我们,走吧!”吴博荣的声音都沙哑了,那种撕裂已经让他承受不了了。
“走?”余莹笑了一下,“不,你不会走。你只不过是被现在这种情绪刺激,你放不下这些,你拥有的这些。你也放不下那个孩子,你没出生的孩子。如果我们走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而且会指责我们这个时候的荒唐。那个时候,我会怪我自己为什么要跟你走。”
余莹上前一步,摸着吴博荣的脸说:“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了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明白将来?为什么我不能不想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能不管不顾地拉你飞走,像鸟一样地飞走算了……”
吴博荣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抱着,抱得那么紧,紧到他能听到他心里传来的心破碎的声音。
余莹叹了一口气,清醒的爱情真是残酷,每个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像少男少女那样不管不顾,任火烧身也不会喊痛,该有多好!
那个冬夜里,余莹贪恋着这个怀抱。他们抱得很紧,都不敢言语,怕从对方的嘴里听到“再见”。什么时候能再见?什么时候敢再见?什么时候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说句“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可以擦肩而过打个招呼?
吴博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可以忘记你,不再想你?
吴博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可以再找到我一直寻找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你,我等不等得到?这一辈子,还能不能遇到?
我不是每天都可以遇到,自己想爱的那个人。可是,当我遇到了,为什么我连珍惜的机会都没有?我原来以为的幸运,其实是一种折磨。
余莹的脑子里转过了成千上万的念头,最后,脑子陷入了一片空白,连是怎么样分开的,怎么样回家的都不记得了。
很久后,余莹想起那个冬夜,她只记得那个温度的变化。从冷凉的路途里涉步,遇到温暖的怀抱,那种温暖直入灵魂,她恋着抱着,头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起来,像是沉入了母亲的子宫,安全又舒适,但那个人却又放开手,于是周围又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冷到了骨子里,冷过没有遇到暖之前。
那个冬天,好像真的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