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讲完故事的时候,最深的夜已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开始亮了,恍惚间,十八年岁月竟如一夕,在我如火灼烧的喉咙里,那些绵长的思念被酒精点燃,在雾雨乱红的灯火中,飘摇,没有终点。
我轻轻推了一把今良义的胳膊,他正望着窗外出神,我如此近距离地望见他耸拉的眼皮与松弛的眼袋,它们无力又滑稽地闭合着,让我分不清他是假寐还是真睡着了,也许每个人的故事只有自己才念念不忘,在他人耳中,再长久的情深与刻骨,也许不过些许同情,一场笑话。
“Don't tear me down
for all I need
make my heart a better place
give me some thing I can believe……”
驻唱女歌手的声音,似乎展了一夜,又似乎在刚刚响起,我这才注意到酒吧乐台上那位有着海藻一样浓密长发的女歌手,这刻唱的是我非常耳熟的一个英文旋律,可我又想不起来歌曲的名字,经过一夜的回忆,我的脑袋就像被掏空一样,那种脱水般的,干涸又难受的感觉,让我无止境地在胃里灌满白兰地。
我按耐住了上去询问歌名的冲动,十八年的记忆卷土重来,我仿佛也在这一夜间苍老了十八年,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这一生再无痛,再无憾,再无忍与不忍,空旷的心中,只有钝钝的麻木。
可是今良义的一句话就让我像被针刺了一样。
他说:“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为什么……”他抬起头,原来他并未睡着,他垂老苍黄的眼中,映着我从未有见过的灯光,他说:“人最宝贵的财富,无非就是活着,你们都还活着,还有什么是绝望的?”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灯光都旋转起来,我想起我曾经犯的错,想起我逃避的种种,想起景深为我付出的那些——今良义,这位昔日的冒牌大师,如今的落魄老人,他坐在我面前,他告诉我活着,就是最宝贵的财富,而景深为我几乎失去了生命,在最后的关头,我却还想着那些情爱,那些愧疚,那些种种的不敢面对他,我甚至都没有胆量陪他去医院,再看他一眼,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他身边。
今良义最后站起来,走过我的身边,缓慢又神游般地走出去,我耳畔最后听到的,是他曾在各大电台广播中,那催眠般让人极度沉迷的声音,他说:“活着的人,不要软弱。”
我当时想,他骗了一辈子的人,终于也算是说了句人话。
他神游一样的背影,恍惚似的飘出酒吧的玻璃大门,他消失在天明时分的雾雨中,我心想一个人良心未泯说的也就是如此吧,他用他那张装神弄鬼玄乎了一辈子的嘴,告诉我活着就是希望,我想他这回不会骗我。
可我当时不知道,这位教我不要软弱、给我希望的大师,自己先绝望了。
“Don't break me down
I want to believe
that this is for real
save me from my fear……”
女歌手的嘶哑声音,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直到我结了账也晕晕乎乎踏出酒吧准备搭车去找景深的时候,眼前还恍似是那一头在旋律中激荡的浓密长发。
时间约摸是黎明4、5点的时候,空气中还飘着细细的雨雾,我才走出酒吧没几步,新鲜的空气灌入肠胃就让我清醒不少,当然,这种宿醉后的清醒很难受,我扶着墙只能慢慢地走,脑袋中的旋律挥之不去,又疼得像是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就保持着这种状态,走过一排未开门的店面,到了街口我已筋疲力尽,实在支撑不住,想想离那诊所还有一些路程,我一个醉鬼这样走非车祸不可,小说中常有车祸后失忆的情节,我一个幸能活着的并且一天前刚恢复记忆的人,可别淌了这出狗血。
于是我摸出钱包准备打车,这黎明时分的出租车并不好叫,站了半天才等来一辆,可我手刚摸到车门时,就想起在酒吧里所有钱都用来结账了——今良义那个混蛋闷声不响地走了,甚至不招呼一声,我直到最后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喝的那些酒账,全部算在了我头上。
亏我当时还以为他大彻大悟重新做人了,结果最后还是被他蒙了一把,而且他也真能喝,比我还能喝,我把祝欢钱包里所有大钞零钞都掏出去时,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现在,钱包里仅剩的几个硬币,让我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了。
就在我欲哭无泪的时候,司机爆了句地道的东北粗口绝尘而去,我愣愣地望了那车尾消失的方向好久,直到风夹杂着一阵冷雨吹进我敞开的领口,在一家咖啡店紧闭的茶色玻璃前,我照见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衣服上,点点殷红的晕染如印花,又有谁能想到,这么美丽的印花,是一个男人的血呢。
忽然喉咙里泛起一阵奇怪又难受的滋味,我终于扶着墙开始大吐特吐,一宿的酒气,灌满初晨的冷风,我翻江倒海,原本就没进多少食物的胃,这下连苦胆水都给吐了出来,眼泪鼻涕跟泄了闸似的往外冒,那一滩污秽物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气息,可我更厌恶的,是自己的过去种种。
夏洛,你爱他,你又不说爱他,你一次又一次欺他伤他辱他,白洁说得对,你配不上他,你只是个下贱的、不值得怜悯的女人,比起可怜的人,你是个更可恨的人,在他为你负伤为你流血的最后,你依旧不敢面对他,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
——有那么一刹那,充斥鼻腔的酸臭味让我无比的厌恶自己,无论是为人,还是过去,我几乎没有一个值得他原谅的地方,我想起那夜他苦苦劝我离开陈书俊,而我由着陈书俊一脚踢在他的腹部,由着他倒下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我瞒他,骗他,我自以为是找到了爱情,我想起他手臂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我真是恨不得一头就撞死在墙上。
夏洛,夏洛……在我失忆时的梦境中,我总能听到潮水拍岸的声音,以及那大海尽头传来的遥远呼唤,那么温柔的声音,我想我从此再也无法听到了,景深,倾我一生恐也无法报答你。
更别说,我奢望的爱。
当我终于吐得歇口气时,汽车喇叭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头晕眼花地看过去,居然看到了一辆红色的小车停在路边,这车沧桑的外表以及脱离时代的样式,让我极其眼熟。
我抓抓头发,呃,这不是老任那辆二手夏利么?正好这时车门开了,走出来的男人,轮廓也是像极了老任,我弄丢了眼镜这会儿看什么都跟装了模糊滤镜似的,待他走近,一声熟悉的带着玩笑口吻的“夏洛小姐”传进我耳里,我才看清他的面目。
“老任啊,真巧。”我吐了一地被他撞见,这还真丢脸,不过也正好搭他的便车。
我没有去过他的家里,只知道住址,一想这还真是他上班的必经之路,只不过由于一阵接一阵的严打风波,杂志最近销量大跌,老任也不得不起早贪黑更加卖力地工作。
但我没想到,他的卖力,会卖力到这种程度,这时间点,最多也才清晨5点多的样子,他居然就要去公司了……我这个睡到傍晚五点才起床还要拖稿的人,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更加无地自容,原来我不止对不起过去,我也对不起现在,景深给了我命,老任给了我饭碗,我又何以为报,我又情以何堪?
“洛洛你……喝酒了?你出什么事了?天啊!”老任原本玩笑的声音,忽然就严肃了,一双大手用力扳住我肩膀向后扭,迫使我不得不抬起头面对他,而我看到的,是一双带着明显黑眼圈的眼睛里,震惊代替了疲惫。
“天啊……”任家海用力瞪着眼,嘴巴开了老大没有合上,半晌才说:“洛洛,你身上的都是血?天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怎么了?难怪我昨天打你电话都不通,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低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廉价的山寨西装脱下来,整个罩在我身上,他叹了口气,说:“你没事就好,哎,快去车里吧,别淋雨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由他打开车门,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我想起一天前,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坐在陈书俊的奢侈跑车里,离天堂最近的,是地狱。
老任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拍打我后背,我想哭,却已哭不出眼泪来,好像全身的细胞都已在这一天一夜里干涸了,只是生平第一次感受这辆破烂的二手夏利车里,也会有充足的温暖。
“你回家吗?”任家海问我。
“我要去医院,就在前面路后右转三个红绿灯的地方,老任,你载我去好么?我没钱……”
话未说完,老任已毫不犹豫踩下油门,车子轰轰烈烈开了出去,他什么都没问,表情义无反顾就好像送怀孕妻子去医院做例行产检的模范丈夫一样。
任家海从前总是在杂志社里开玩笑说,他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买一辆宝马,娶一个老婆,然后每周开着宝马,载着老婆上医院做产检……为此他一直被社员们鄙视没野心,但他每次都是一笑置之,接着继续向社员们灌输模范丈夫的本职。
他说,他的梦想就是他奋斗的动力,在这每天都有无数希望变成绝望的帝都。
他说,他起早贪黑,他卖命工作,他赚的不多,可总有一天能买得起宝马。
夏利驶过半条街,又在路边停下了。
因为我忽然问他:“老任,你说是不是人活着,只要一直努力下去梦想就会实现?”
他点了根烟:“至少不努力,就什么都不会有,宝马不会有,夏利都不会有。”
我沉默了,老任说的对,我在这种教导中长大,这没有错,年轻的我们,总是认定努力就能得到一切,可是当我们长大了,才发现世界远远不止黑白两种颜色,我们在五光十色的红尘里迷失,我们知道了这世上原来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一出生就远远站在我们的头顶,在他们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势力面前,连法律都是个笑话,他们开车,他们撞人,他们杀人,他们无罪,他们得以逍遥世上,他们随手的挥霍,足以让身为普通人的我们奋斗一辈子。
青春让我们懂得了长大,也见识了绝望。
而下一秒,我就被一双手紧紧箍住,是任家海,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他解了安全带,在我侧身紧紧地拥着我,这个给我饭碗的,让我于落魄的五年中,得以在京城立足的男人,他温暖的怀抱依稀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味,他曾说,在京城,有机会,我们看得见希望,我们这辈人,再苦也要奋斗下去,他说,洛洛,好好干,我给你加稿费,咱们红了,不会少你一份的。
我就作为《美色时代》的首席画师一直干到现在,可惜,我们没有后台,也没有红,甚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面临随时停刊的危险。
或者说,是我放弃了许多跳槽的机会,也许是感恩,也许是恋旧,我心甘情愿跟着任家海,哪怕真的走到最后一天,我也相信他不会被打垮,我曾说,老任,我要永远当你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