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其实我很可爱 好有米

你有没有养过狗?

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条大黄狗。在乡下,狗是没有名字的,它的毛是土黄色的,姑且就叫它大黄吧。

大黄比我还大一岁,是我童年时代最忠实的玩伴儿和守护者。爸爸上山砍柴的时候,我和大黄就在林间玩耍,我捡松球,大黄也跑来跑去用嘴帮我衔。我们去外婆家,大黄撒开脚丫子在前面为我们开路,快要到了就“汪汪”叫两声,通知外婆出来迎接我们。

大家都说它是条有灵性的狗,去外婆家的路十几里,它从来就不会迷路,混得熟了,常常自个儿往返于我家和外婆家之间。乡下养狗多是为了防盗,大黄在这方面特别称职,只要一有陌生人接近我们家,它就会汪汪大叫,有次来了个从未登过门的远房亲戚,它跑出去咬住人家裤腿往外拉,直到奶奶呵斥它才作罢。我十岁的时候,大黄已经很老了,也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有次它独自去外婆家,路上误食了耗子药,它硬撑着跑了回来,在地上痛苦地滚了一阵后,就口吐白沫死掉了。

我始终忘不了,大黄临死前望着我的眼神,黑黑的狗眼睛里像是汪着一包水,无比眷恋地盯着我看。它哭了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因为我害怕分离。

我的同事阿杜是个狗狗控,他和女朋友共同养着一条巨型牧羊犬。那家伙长得又高又壮,一身油光发亮的黑毛,又特别爱和人亲热,有次我去他们家玩,它一个箭步冲上来,爪子直接搭到我肩膀上,吓得我差点没晕过去。

阿杜的女朋友用粤语娇声叫它的名字:“有米,不许淘气!”

它听见后收回爪子,乖乖地趴在女主人的脚旁,舌头伸出来有两寸长,这么壮实威猛的家伙,卖起萌来居然还挺可爱的。更有趣的是,它叫“有米”,真是个喜感的名字,在粤语里“米”就是“钱”的意思,很多人的生平愿望就是希望能够“好有米”。

阿杜说,这个名字是他女朋友起的,她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啊。

有米特别能吃,而且无肉不欢。堆尖的一盆肉,它伸出舌头来,拿出气吞山河的架势,三两下就吞完了。

说起来,阿杜和女朋友算得上是“犬为媒”。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都喜欢喂喂流浪猫狗,有米就是被喂养的流浪狗之一。一来二去的,两人就住在了一起,还顺带收养了有米。阿杜是个顾家的潮汕男人,烧得一手好菜,在他的喂养下,女朋友迅速地白胖起来,有米的外形也从刚进门的瘦骨嶙峋壮大成了威武凶猛。我总觉得,它之所以成为流浪狗,很可能是因为太能吃了,前主人供养不了才狠心把它丢了。

遇到阿杜是它的福气,阿杜可疼它呢,每天下班都会去菜市场称几斤牛腩,回到家炖萝卜牛腩,有米吃肉,他和女朋友喝汤。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居家男人的好厨艺没有留住一颗想飞的心。女朋友去了美国,临走前给有米打了各种防疫针,办了各种证件,说要带它一起去。

女朋友走的那天,阿杜没有去送。他照例上班,下班后照例买了几斤牛腩,回到家加点萝卜炖得喷香。炖好后,他习惯性地叫有米来吃,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犬吠声,这个时候他才确定,他终于失去了它,还有她。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砂锅里的萝卜牛腩汤“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煤气灶上的蓝色火焰越来越微弱,他的眼泪“叭啦啦”掉了下来,心想着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

这时候他听见挠门的声音,打开门,有米连滚带爬地撞到他怀里,劲儿大得差点儿把他撞翻在地。

他搂住有米,发现它全身的狗毛都淋得湿透了,有些地方还卷成了球,从机场到他家的路程开车都要一个半小时,又下着这么大的雨,它是怎么跑回来的?

有米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它一定觉得很委屈吧?它肯定认为他遗弃它了。

阿杜给它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细心地用吹风把它的狗毛吹干,又梳得光滑无比,一人一狗偎依在一起共享晚餐,它吃牛腩,他喝汤。

一屋子萝卜牛腩的浓香中,他摸着有米的头,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女朋友在转机时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地告诉他:“有米跑了。”

他平静地回答说:“它回来了,和我在家里呢。”

女朋友顿了顿,说:“这样也很好,它可以陪陪你。”

她走了,没有女主人的房间,总是不够温馨,但至少还有一只狗,不离不弃地陪着他。

阿杜说,刚刚失恋时他甚至想过去死,是有米的出现挽救了他,他发现他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哪怕需要他的仅仅只是一只狗。

他和有米,都像是女朋友留下的纪念品,少了那么一丝活力。

那段时间,阿杜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和同事朋友们交往,以前他工作起来是个拼命三郎,那时却仅仅完成份内的工作,就早早回到自己的小窝中,煮牛腩给有米吃。

他和有米,那段日子里真的称得上相依为命。

有米像是察觉到了他不开心,原本好闹好淘气的个性一下子变得安静乖巧。有时他心情不好,站在阳台上抽烟,有米就把两只爪子搭在阳台上,陪着他一道忧伤地眺望着远方。有次他喝多了,躺在地上哭了,朦胧中觉得脸上湿湿热热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米伸出它的大舌头,为他舔干净了脸上的泪。

做我们这一行的常常要出差,阿杜一出差的话,就把有米寄放在宠物托儿所。有次去北京去了一周,回来一看,有米瘦多了,肚子都瘪下去了,他心疼极了,估摸着肯定是宠物托儿所的人没让它吃饱。

那次回来之后,阿杜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休了个长假,开着他那辆破破的马自达,一个人从广东自驾去西藏。有米当然也带着去了,它很拉风地坐在副驾上,狗肚子上还系着安全带。

其实在很久以前,阿杜和女朋友还没有分手的时候,曾经计划着有一天能够开着车,带着有米一起自驾游去西藏。那时总是想着,等哪天假期攒够了,换了辆好车,再出发也不迟。

等到真正出发的时候,车还是那辆破车,狗还是那只狗,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的陪伴。

这次长途自驾对阿杜来讲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自我放逐。他白天开车,晚上找间旅馆随便睡一觉,然后继续出发。

他从肇庆开到了南宁,然后取道云南,经过香格里拉和德钦去往拉萨。一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美如画卷,他给在阳光下奔跑的有米拍照,背景是洱海丽江玉龙雪山,镜头对准狗狗时,总觉得里面还有个幻影。他把车一直开到了珠穆朗玛峰下面,站在白象似的群山前,他想自己真是白白辜负了这么好的风景。

马自达倒是很争气,漫长的旅程中只熄过两次火,第二次熄火是在沿途返回时,当时快出藏区了,他正在鼓捣车时,两个劫匪揣着刀逼近了他。

阿杜在雪亮的刀光胁迫下,掏出了随身带着的钱包。他想自己这下真的是穷途末路了,车坏了,钱也没了,下一步就该曝尸荒野了。想到这点,他反而有种隐隐约约的安然。

就在劫匪打开钱包查看时,有米狂叫着飞奔过来,一下将那个劫匪扑翻在地。巨型犬发起怒来可不是盖的,阿杜说,当时有米全身的黑毛都竖了起来,看上去像只藏赘,不,比藏赘还要威风,它直立起来比一般成年男人还要高半个头。

两个劫匪慑于有米的神勇,悻悻地扔下钱包跑了。

有米叼着钱包,一拐一拐地向阿杜跑来。他这才发现,它的腿被刺了一刀,鲜血直流。

阿杜从西藏回来后,人生观像是发生了重大转变,说:“以后不想再出差。”于是很洒脱地辞了职,开了一间茶餐厅。

他和有米的故事,我就是在这间茶餐厅吃饭时断断续续听他讲起的。

我夸有米真是狗如其名,知道守财啊。

阿杜笑笑说:“它可不是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干嘛拼了狗命去抢钱包?”

阿杜打开钱包,我看见了钱包里的照片,是张合影,两人一狗亲密相拥,有米站在他们中间,在一人肩膀上搭一只爪子,两只狗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有米,过来。”说完了故事,阿杜招呼有米过来用餐。它欢快地奔了过来,我注意地看了看它的腿,有点儿瘸,还好瘸得不明显。

忘了告诉大家,这间茶餐厅很好找,它的招牌上写着三个红通通的大字:

“好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