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裂

不曾爱过之前,永远不会相信爱会让一个人变得愚蠢,失去思想,忘却理智。爱上之后,才明白,因为爱,会受伤害,会被嘲笑,会被轻视。

书吧里很快招进来一个年轻小姑娘,眉眼青涩,一问,才刚刚初中毕业,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因此父母嘱她早早出来打工,以便供养年幼小弟完成学业。

女孩也不觉得委屈,尚为父母辩解,“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

宝凝点点头,“你可以住在店里,后面房里可以搁下一张小床,白天收起来就好。底薪八百,月底按销售拿百分之五提成。工作还是挺轻闲的,我的要求也不高,干净勤快就好。”

女孩名叫谭晓以,乖巧地点头,“我明白,宝凝姐。”她顺手抓过桌上干抹布,便去抹书架子与小桌子。

中午金栀来到,比宝凝还查问得仔细,“你叫什么?老家在哪儿?今年几岁?之前还在哪里做过工?谈恋爱了吗?”

宝凝不禁好笑。

金栀查问完毕,这才走近来,叹息一声,“朵朵的手术也不知动得怎么样了?”

宝凝答道,“明天才手术。”

金栀侧过头打量她,“你仍然关心她嘛。”

宝凝瞪她一眼,“如果你有事,我一样关心你。”

金栀瞪大眼睛,“呸呸呸!”

她顾自冲杯奶茶,像是不经意地问,“几时去接你母亲?”

宝凝道,“明天。”

“婚礼呢?”

“再说吧。”

金栀微微皱起眉头,“明明都是高兴事,你为什么看起来像心事重重,一点也不开心?”

宝凝分辩道,“哪有。”

“丁迟出差还没回来?”

“嗯。”

金栀抓住她手臂,“宝凝,我肯定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宝凝哭笑不得,应道,“这个真没有。”

金栀不高兴,甩开手,一扭身走开,“不肯说就算了。”

宝凝也不开口叫住她。

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她的烦恼与忧虑,金栀又怎么能替她分担。

丁迟一走就是一星期,只淡淡打来一个电话,“我有事要去上海一趟。”

他不提起他们之间的婚事,是否还要继续,她也没有追问。

但她自行挑好护工,谈妥条件,打算自己去把母亲接出来。她不能确定凭自己之力,是否可以照顾好母亲,这问题一直在她脑海盘旋长久,只觉任留母亲一个人孤单呆在疗养院,实在又不心甘情愿。

几年前她就曾经回去柳城寻找母亲,但毫无所获。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是顾思存,把母亲接到了N市。

心里不无心酸。他对她不是无心,可当日大难来临,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她身边?

晚上她早早收工,只嘱晓以准点关门就好,怕她不会用防盗锁,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阵。

她独自去纯良酒吧。

林熙和先发现她,走过来示意她跟着他走,“给你介绍个朋友。”

她跟在他身后,走到角落一张台子,灰暗的灯光里站起来一个人影,“嗨!”她友好地与她招呼。

宝凝吃了一惊。

原来是陈嘉妮。

她惊疑地看了一眼林熙和,林熙和笑了,“反正都被曝光了,索性公开出入,反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略站近她一点,压低了声音,“我们决定在一起。娶个有钱的美女为妻,总算是件好事。”

陈嘉妮招呼着宝凝,“过来坐,没想到你们认识的。这世界真小。”

林熙和笑道,“世界就算再大,地球也总是圆的,总会遇见。”他随意地把手搭在陈嘉妮肩上,“你们俩先坐会,我等下再过来。”

看着他走开,许宝凝再压抑不住心头疑惑,问道,“你,真打算嫁给他?”

陈嘉妮答道,“他对我很好。”

“也许只是为了你的钱。并非真心爱你。”这么说林熙和,像是不太地道,但宝凝固执认为,这确是事实。

陈嘉妮轻轻笑了,“那我得庆幸我总算有钱。”

宝凝皱起眉头来,“可是,总是门不当户不对,你家里头怎么肯?”

陈嘉妮主动给她倒酒,挑眉反问道,“都这样了,还怎么不肯?其实顺水推舟地承认我与熙和其实是真心相爱,倒还可挽回陈氏声誉。”

宝凝笑了笑,“难道说这事,本来就是你自己向媒体曝料的?为的就是这结果?”

陈嘉妮嘻嘻地笑了笑,“宝凝是不是一向认为我比较笨?我再笨也懂得打听你是谁……”

宝凝暗自一惊,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生硬地答,“我这种身份,哪里值得陈大小姐打听。”

陈嘉妮拿起杯子碰碰她的,笑道,“别担心,我与思存哥是好和好散,要不是知道你的存在,我还不肯原谅他。”

宝凝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疑心顿起,“你什么意思?”

陈嘉妮道,“来,喝了这杯。”她示意宝凝也举起杯来,“我们商量好的。破釜沉舟,各得所需。”

宝凝身子一震。

陈嘉妮缓缓道,“其实是我第一次看到思存哥低声下气求人……”

宝凝忍不住轻咳一声,像是要掩饰心里的惶乱。

“我也想开了,与熙和在一起我更开心一点。他也许也不够爱我,但是他至少肯照顾我的情绪,愿意逗我开心。”陈嘉妮说。

宝凝不以为然,“陈大小姐身边不应该缺少这种男人。”

陈嘉妮认真起来,“但我起码分得清楚,谁是真诚的。”

宝凝凝视她半晌,叹息着微笑,“好吧,我就祝福你吧。”

她先行离开。

在路上时想给林熙和发条短信,又觉得自己有多事的嫌疑,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么喜欢她。再深刻的爱情都未必抵挡得住金钱的侵袭,更何况他对她,还不足以用“深刻”这一形容词。无论做哪一行,都及不上做陈氏的乘龙快婿更快出人头地。

宝凝愿意恭喜他。

她刚至门口,便看到了顾思存。

他就站在她门外,两手插在裤袋里,像是等待了良久。但面上并无丝毫不耐,目光安静,一看她,唇角扬一丝隐约笑容。

“你回来了。”他淡淡地说。那模样像是一个等待晚归伴侣的情人。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满腹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像是看穿她心思,侧侧头,“请我进去喝一杯?”

宝凝不做声,取出钥匙开门。家里头并没有酒,她又打电话至便利店,让服务生送啤酒上来。

顾思存默默把酒杯斟满,也不相邀宝凝,顾自饮尽。

宝凝看他一眼,“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顾思存微微一笑,“当然。有很多话。”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不自觉地转动着酒杯,“第一句,对不起。”

宝凝怔了怔,“我都说了,男欢女爱,不合则散,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顾思存温和地道,“不。不是因为这个。”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轻轻拿过她手掌,缓缓贴在面颊上,“有一对情侣,他们很相爱,有一天,他们吵了嘴,女孩负气离开。过了很久很久,男孩出了一场意外,他的眼睛,暂时性失明了。他很伤心失落,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突然有一天,门被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男孩说,亲爱的,你回来了。女孩哭了,她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男孩说,我爱的人,我永远都认得她。”

宝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亲吻着她的手,“你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你来?”

宝凝大惊失色,霍地甩开顾思存,惶乱地反问,“你说什么?”

顾思存安静地看着她,“宁宁,我一早就知道是你。”

宝凝一阵晕眩,身体差点支撑不住,她微微闭一会眼睛,只觉眼眶发热异常,“你……”

他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把她的头压在他胸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可是你不想让我认出来,我就只好假装没认出来……”

她的泪夺眶而出。

呵,真枉了她一番心思。她处心积虑地,就是隐瞒过往,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宁宁。多少年来,没有人这样子叫过她。她曾经叫悦宁。父亲的名字里有一个悦字,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宁字。她是他们俩爱的结晶。他们的爱情荡然无存之后,她也想像丢块抹布一块丢弃那个曾经的名字。他们抛弃了从前。她和他们一样,也想把从前完全摒弃。

“是我不好,你恨我是应该的。”顾思存轻声说。

陡然间,那噩梦般的日子又像出现在眼前。身体的剧痛,他留下来的伤痛,她盼望着天黑,黎明最好永远也不要来到。一辈子的泪,在那时候都已流尽。

她咬着嘴唇,努力着把呜咽声压在喉咙里,泪水却汨汩而下。

“你去哪儿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她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终有一天,可以这样子质问他。

他微微俯下头来,眼泪与她的混合在一起,“对不起,宝凝,对不起……”他哽咽着低语,“我爸爸说,只要我肯跟他回家,他就会救你……”

他当时也不过十八岁,仍然是个孩子。对她遭受的苦难,完全无能为力。她对自家情况其实并不熟知,但他知道。她家里,已经拿不出钱来医治她。

他迫不得已打电话向父亲求救,几年前他就得知自己身世,但倔强地不肯叫一声爸爸。可是除了他,再没人可以帮助宝凝。

父亲只稍事犹豫,“只要你肯回家来,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他最后一次去看她,她还在沉睡当中,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脸上缠着纱布,腿上也缠着纱布,他坐在她床边,默默流泪。

天将明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亲吻,然后离开。

他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

等他有能力回头来找她,她已经离开了柳城。他看到了霞姨,宝凝走后,她大受刺激,病了一场,从此意识就常常混乱不堪,一个人,有一顿没一顿地捱着,饿起来,连垃圾筒也去翻找。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把霞姨带回N市。她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他只有一个目标和理想,找到她,照顾她,爱护她一生。

他轻声问她,“你信不信我?”

她泪如泉涌,紧咬着嘴唇,无法开口。

她信不信他?她其实没有答案。但是她知道,她爱他。这无可奈何的,难以摒弃的深爱。

他的唇在她耳际轻轻亲吻,“宝凝,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多好啊。再也不要分开了。有什么事比相亲相爱地呆在一起更幸福?即便只微微一想便已心神俱醉。

她满脸泪水地回应着他,“好。”

他的吻渐渐变得热烈与急切,她努力地更贴近他,任他的吻一径向下,像敲打琴键的手指,激荡最美的音乐。

窗外像是下雨了,淅沥的雨声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窗棂,她觉得快乐,连窗外的黑暗都显得那么静谥柔美。

夜极深了,宝凝却仍无睡意,她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顾思存有些发窘,轻轻干咳一声,“我哪会讲故事。”

宝凝睁大眼睛,“刚才你明明就讲了一个来着。”

顾思存忍住笑,拿过桌上书本,“我给你读书吧。”他微微坐直,拉上枕头,“过来,这里靠着。”

宝凝顺从地靠上来。

顾思存开始缓声朗读:

……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

宝凝抱住顾思存双臂,轻声说:“我觉得幸福。”她微微侧过脸,凝视着顾思存,再次道,“思存,我觉得幸福。”

他放下书本,侧过身亲吻她。

“我想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南方以南”答道,“每个人都这么想,但不是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祝福我。”

“好的。我祝福你。”

几天后,丁迟终于出现在书吧里。不知道为什么,宝凝感觉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他了。他站在那里,天气明朗,他穿着简单白衬衣,黑裤子,跟从前没两样,但是,陡然让她感觉到一丝陌生。

他目光怪怪地看着她,像是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今天让人到家里做清洁,明天阿姨一回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干净的家。”他状似无意地说。

宝凝垂下眼脸,安静地说:“思存说,妈妈那种情况,在疗养院里更好一点。我也觉得是。”

丁迟身子霍地一震,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不觉哑了几分,“你说什么?思存……”

宝凝毫无所惧地迎接着他的注视,平静地说:“是啊。顾思存。”

丁迟面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紧抓着桌上的一本书,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恭喜你们尽释前嫌。”

宝凝很得体地微微一笑,“谢谢。”

丁迟点点头,像是想要转身走,又像是迈不开脚步,晓以在小仓库里整理书,屋子里只偶尔发出书被拖曳的声响。其实门外尚有蝉鸣的声音,但像是很遥远,不容捉摸。

“替我转告他,祝他好运。”丁迟终于恢复常态,平静地说。

宝凝凝视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丁迟燃支烟吸上,腾起的烟雾微微掩盖了他的面孔,他的声音也飘浮轻薄,“很多人恨他。丧失一次机会没什么大不了,还有很多机会。想要他死的人仍然会坚持要他死。”他微微冷笑起来,“还有我,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这是真的,宝凝。我自然不会祝福你。”

宝凝的脸刷地白了。

丁迟转身走。

宝凝赶紧叫住他,“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行吗?”

丁迟的脚步停顿一下,然后毫无留恋地向前。

宝凝跌坐在椅子上,一颗心砰砰直跳。

等回过神来,立刻拨通顾思存的电话,顾思存有点诧异,“宝凝,出什么事了?”

她从来没有在这时段主动电话给他,他不禁紧张起来。

一听到他的声音,宝凝便松口气。

“嗯,我没什么事。”

“嗯?”

“思存,我想对你提个要求。”

“一千个都可以。”

“就只一个。”她坚持说。

“好好好。”

“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永远都要好好地。”她说。如果你疼,我会比你更疼,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独自生活。

那头的顾思存迟疑一会,才坚定答道,“宝凝你放心,没人能轻易要顾思存死。”他哄她,“你乖乖地,晚上我去接你。”

得到他的承诺,她才安心挂掉电话,一瞥眼间,看到金栀穿过马路而来。夏天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穿得少了的缘故,她觉得好像金栀胖了一点。

于是待金栀一踏进店门,便冒昧问道,“姑娘好像有点发胖。”

金栀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发胖是社会和谐的象征。”

宝凝只好表示领会,“哦哦哦。”

金栀扬声叫晓以,“给我冲杯奶茶来。加多点儿椰果!”她在宝凝身边坐下,“我昨天看到衣可仁。”

衣可仁。这名字还真有点久违了,宝凝几乎怔了一下才想起来。

“怎么了?”

“她脸色很不好。好像是病了。关键不是这个,关键是我看到斯然陪在她身边。”

宝凝微微一惊,虽然只见过沈蕾一面,但立刻想见到这个女人的强势与强烈的控制欲。她怎么可能允许斯然私下会前妻。

“看来这男人也不是全无良心。”金栀感叹。

宝凝疑惑地看她一眼,“你在哪儿看到他们?”

“医院。”

“你去医院干嘛?”

金栀被问得怔了一下,答,“有点感冒。”

宝凝皱皱眉,“我看着不像。”

金栀没好气,索性说:“下半身有点小问题,要不要我光天化日自暴其短啊。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十分讨人厌。”

宝凝笑了,“一般人我不这么对他。”

金栀状若呕吐,“别别别,就把我当一般人好了。”

宝凝故作认真,“那不行。”

金栀伸手假装要掐她一把,宝凝笑着躲避,金栀多看了她一眼,奇道,“宝凝,其实我很久没看到你这么笑了。”

“嗯?怎么个笑法?”宝凝也奇怪地反问。

“真正开心地笑。不是应付,不是礼貌,也不是敷衍……”金栀认真地说。

宝凝调皮地侧侧脑袋,假装沉吟一会才说:“可能是因为我心里真正觉得快乐。”

金栀好奇起来,“什么事?说来听听?”

宝凝答,“我晚上有约会。”

“咄!”金栀失望。她随手拎起桌上的书,唰啦啦地翻看。宝凝瞅她神色不对,问道,“你想说什么?”

金栀犹豫一刻,轻声道,“对方向我求婚。”

宝凝喜道,“好事啊,干嘛愁眉苦脸的。”

金栀抬头凝视着门外,阳光正好,便显得门外的那株夹桃树越发青葱碧绿。她微微出神一会,这才低声说:“我下不了决心。”

宝凝也迟疑一会,说:“你考虑清楚。不是说女人至好是嫁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嘛。”

金栀无声地笑笑,“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心里完全明白,我是要嫁给这个人了。他没有什么不好。年纪和我相当,有稳定的工作,父母亲也真心喜爱我。我已经不够年轻了,打着灯笼也未必再能找到如此好对象。”

宝凝拍拍她手背,“让我想想,送你什么好?”

金栀道尽心里话,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现金吧,但是只许多,不许少。”

晓以很突兀地凑近前来,笑嘻嘻地,“两位姐姐,我烤了小饼干,要不要尝尝?”

宝凝假装大惊失色,“啊哟,你还会烤小点心?用什么烤的?”

晓以有点害羞,指指屋子里头,“微波炉啊。”

金栀吃一块,点点头,“唔,不错不错。这样吧,宝凝,我买个烤箱,晓以呢,每天烘培点蛋糕饼干什么的,收入咱们五五分,怎么样?”

宝凝哼一声,“我没买烤箱的钱吗?咄,狗眼看人低。”

金栀指她鼻子,“你看你看,一说到钱就这么计较!”

三个女人都一齐嬉笑起来。

晓以又端上奶茶,女人的胃总是容易打发,就这么简单的小茶点,便算充饥午餐了。

金栀走后,宝凝躺在躺椅上小睡了一会。朦胧中听到晓以许是在向顾客推荐新书,“……我看过,要说情节呢,也不算新颖,但文字非常好……”听上去这么实在又真诚的话,顾客最为心甘情愿买单。

宝凝唇角露出微笑。

仿佛一生当中,就数这时候最为酣畅。

醒来时已近黄昏,洗把脸,看到手机有条未读短信,来自顾思存:“稍等我会,晚一点点去接你。”

有什么关系,他再晚来她也会耐心等待。

她回过去一个字:“好。”

渐次初夏,白天日长。看着暮色渐渐降临,宝凝的心漾起平静喜悦。也许爱着就这样,与他有关,总是欢喜。

手机响起来,却是丁迟,宝凝迟疑着接起来,“喂?”

那头像是微微喘息,却始终无声响。

宝凝起了疑心,略提高声音,“喂?”

一阵轻微杂音,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许小姐?我是斯然。”

宝凝皱起眉,“斯然?”她定定神,问,“什么事?”跟他并无交情,无需客气。

斯然的语气有些无奈,“丁迟喝醉了,在这儿大发脾气,谁劝也不理,就闹着一定要见你……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

宝凝几乎冲口而出,“不。”

但一犹豫间,便道,“你把地址发我。”

她挂了电话。

无论如何,有了他,才有了今日的她。

不一会,短信抵达,“香江大厦。”

虽然抱有疑惑,但她知道他常年在香江大厦包下豪华套房,这倒不假。

于是匆匆出门打车。

25楼。

她来过。从前她与他在旋转餐厅吃完饭,会换到房里再喝上一杯红酒,听一首歌,或者看部电影什么的。

她把手搭在门锁上,门便轻轻被打开了。像是一早等候着她来。

她进去。屋里却空无一人,房里像是刚刚喷洒过香水,有股异香。

她有些疑惑,试探着往前走,叫,“丁迟!”

突然间身后门锁落下,一声熟悉的轻笑贯入耳里。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身后靠在门上的,竟是丛书!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惧怕之余,深切的悲恸涌上心来。丁迟,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丛书轻佻地笑着走近,一只手摸上她面孔,“这一次,我看还有谁能救你?”

她也不挣扎,只轻声问,“他们想要什么?”

丛书的手沿着她的背滑下,“某工程标底。我已经很便宜他们。”他靠近她,唇几乎沾到她耳际,“我偏偏又不能对你死心……”

宝凝扬起手,丛书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轻声冷笑,“我劝你最好乖点儿,不然的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宝凝动弹不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丛书仍然笑着,微微俯头亲吻她的泪水,温柔道,“别哭,你乖点的话,我会轻轻地……很舒服的……”

他手上蓦地一用力,径直把宝凝推倒沙发上,顺势将整个身体覆上,“乖……”

他吻上她的唇。

宝凝趁他不防,狠狠咬他嘴,他吃痛,脸色突变,挥手就是一耳光,厉声道,“我警告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宝凝只觉天旋地转,嘴角一阵腥甜,蓦然间肩头一凉,衣服已被他扯下大半,她又疼又急,鼻中又是一阵异香,顿时晕了过去。

等她悠然醒转,只听到委婉音乐声,她只觉浑身身疲软,明明意识已然清醒,但愣是许久才努力着睁开了眼睛。

很黑。她又闭了闭眼才适应了眼前的暗光。依稀辨认出来,是在一间屋子里,装修得还很不错,她用手撑一下身下,是柔软的床。

突然间,什么地方传来轻微地“嗒”声,像是有人打燃了火机。她吃一惊,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窗边的椅子上,安静地坐着丁迟。他正燃了支烟,若无其事地凑到嘴边。

她突地冷笑一声,轻声说:“好了。从此后,我们就两清了。”

她身体并无异样,知道自己并未受到侵害,但是,他以自己为饵,诱骗她入局,仅这一点,她自觉已够偿还他多年来的恩惠。

他显然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们无法两清。”

她不愿意再理睬他,努力着撑起身子,找到自己的包,稍稍整理衣服,便要出门。

丁迟平静地道,“不如打个电话问问顾思存,他在哪?在干些什么?”

她硬邦邦地回他,“关你什么事?”

他亦不动怒,只说:“你如果要找我,我随时都在这里等你。”

她此时已看出来,此处并非酒店房间,想必是丁迟的家。墙上空荡荡,连幅画都没有。

她拉开门。

明明已经初夏,却是迎面一阵冷风扑来,让她生生打个寒颤。

她打开手机盖,这才发现手机已经被关机。她开了手机,打给顾思存。那头却唯有冰冷女声回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不知为什么,莫名的不安瞬间里缠绕住她。她迅速想了一下,要去哪里寻找顾思存,最后决定回家去,他总会来找她,她只要等着就好。

夜很深,街道变得异常安静。晚风拂过路边碧树,矮丛里传来虫鸣,路灯光偶尔会暗上一瞬。

回到小区,才踏出电梯,迎面便扑过来数条人影,陈嘉妮与林熙和,再加上金栀,齐齐焦灼发问,“你跑哪去了?”

宝凝倒吓一跳,反问,“这是怎么了?”

陈嘉妮急道,“思存哥被抓起来了。”

宝凝大吃一惊,“什么?”

还是林熙和较为冷静,将事情一一道来,“说是蓄意伤人。在香江大厦,他把一个叫丛书的男人打伤了,丛书躺在医院里,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宝凝身体一震,声音软弱得自己也几欲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什么香江大厦?”

金栀挽住她胳膊,眼中不无忧虑,“丁迟说,丛书约了他见面,但是他一到酒店,就发现丛书躺在地上……”

宝凝几乎站立不稳,轻声问道,“丁迟?”

“是啊。他在警察局里录完口供就打给我……”金栀道,“问我知道不知道你在哪儿……”

宝凝转身要走,林熙和道,“你去哪儿?”

宝凝沉声道,“我去见顾思存。”

林熙和摇摇头,“现在谁也不能见他……”

宝凝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林熙和轻声道,“有酒店服务生可证明当时正是顾思存在房里,并且与丛书起了争执……”

宝凝喃喃道,“摄像头呢?摄像头应该可证明他的话是真是假。”

林熙和道,“很巧,那层楼的摄像头正好坏掉了。”

真的很巧。

宝凝垂下眼脸,突然间想起丁迟说的:“你如果要找我,我随时都在这里等你。”

是的,这是一个他们设好了的局。而她,百口莫辩。他算准了,她必会回头去求他,因为,他设下的局,只有他能解。

宝凝心里抽疼,轻声道,“没事,不是他,他是冤枉的。有人要冤枉他。”

林熙和与陈嘉妮对视一眼,陈嘉妮轻声道,“沈蕾姐?”

宝凝抬起头来,“你看,连你都猜得到。”

金栀皱眉道,“可是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

宝凝微微一笑,伸手握住金栀,“没事,我有办法。你们先回去吧。”

金栀很是担心,“我留下来陪你。”

宝凝也不拒绝,“好。”

林熙和看一眼她,“好好休息。”

“有事给我们电话。”陈嘉妮道。

宝凝点点头,任由金栀扶进屋里。

她在沙发坐下,金栀很快倒杯水来。

“到底怎么回事?”金栀问。职业病使然,她已察觉不妥。

宝凝疲倦地倚倒在沙发上,“傍晚斯然用丁迟电话打给我,说是丁迟喝得很醉,吵着要见我……我去到地方时,只看到丛书……”

金栀吃了一惊,紧紧盯着宝凝,断然道,“不可能,丁迟决不会这么对你……”

“我后来晕了。醒来的时候是在丁迟家里。其实当时他已经提醒我,顾思存出了事,我可以求他……”宝凝拉过桌边手提,上Q。

金栀仍然不可置信,“怎么会?”

宝凝动动嘴角,“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现在才真正确信这句话。”

金栀沉默一会,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会去找丁迟。”

“我还是无法相信丁迟会这么做。”金栀喃喃道。

宝凝不再理她。

“我觉得难过。”

“南方以南”答道,“出了什么事?”

“那个人……步步紧逼……”她疲倦地道。

“从前你感激他,现在你开始恨他。” “南方以南”一针见血。

宝凝更正道,“不,不只。我还很怕他。”

“南方以南”发过来一个网址,“你打开这个试试,然后按ESC,就可以测出来,你将来会不会幸福……”

宝凝失笑,“太幼稚了。”

“南方以南”坚持道,“试试嘛。”

宝凝勉为其难地接收文件,打开,依言摁下ESC,跳出来的字样是:幸福!

“南方以南”问道,“是什么?”

“幸福。”宝凝喃喃道。

“南方以南”斩钉截铁道,“那么,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金栀凑上来,“玩什么这么幼稚?”

宝凝答道,“小测试。”

金栀多看两眼,嗤之以鼻,“所有的字样都是幸福,所以怎么测都是幸福!”

宝凝细看去,果不其然。

金栀奇道,“是谁这么用心,想安慰你?”

宝凝合上手提盖子,打个呵欠,“很困,洗澡睡了。”

哪里睡得着。

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细细絮语,金栀还在看电视。她睡不着,金栀也没睡着。

她一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丁迟的脸。他微笑地注视着她,眼神却冰冷。

“我们无法两清。”他笃定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袭来。

宝凝梦到了许多年前,她十八岁,第一次看到丁迟。他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说:“走吧,跟我走。”

他纵然教会她如何欺骗男人,但那也是她心甘情愿,且从中赚到利益。

她又思及顾思存。

一想到他,她的心就疼。

她记得他小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样子。那时候她就想着,她要让他快乐,她要让他幸福。

她眼角渗出泪来。

天才蒙蒙亮,宝凝已经起身。转到客厅,金栀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仍然开着,演的是部老港剧,一群人嘈嘈杂杂地争闹着。

宝凝关了电视才出门。

她给丁迟发短信,“早上好。”

丁迟很快复过来,“早上好。”

“想吃什么早餐?”

“我弄好了等你。”

这么温情脉脉。

宝凝无声地抽动一下嘴角。

她平时有点懵懂,不太记得方向,但却异常准确地找到了丁迟的家。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丁迟恰好在摆放碗筷,听到声响,笑着回过头,“你来了。”

他只穿着家居服,腰上竟然系一条灰太狼图案的围裙。

他走过来,微蹲下身子,自鞋柜里取出一双软拖,“哪,特意为你准备的。”他仰起面孔看她,“喜不喜欢这颜色?”

宝凝回以他淡淡一笑,换上拖鞋,赞道,“很舒服。”

他得到称赞,脸上似乎发出光来,牵了宝凝的手至餐桌,“来,吃东西。”

宝凝先喝一口牛奶,吃一片面包,丁迟道,“吃个煎蛋……你知道我就拿手这个……”

宝凝淡淡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从头至尾。”

丁迟笑了,“你看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做事情还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宝凝亦笑,主动为丁迟挟一小碗面。

丁迟显然很满意,说道,“第一,我根本不知道斯然用我的电话打给你,他只是说,他手机没电了,借我电话一用。我不知道他是打给你。我们确实想从丛书那儿得到确切消息,但我绝不会出卖你。”大约是看到了宝凝不置可否的表情,他笑了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只由得你。”他接着说下去,“第二,你到了斯然才告诉我,他说,丛书只有一个条件,把你送上门去。我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宝凝,我说过的。我跟他打了一架。”

他恼羞成怒是真的,但是立刻镇定下来,决定顺水推舟。于是约见顾思存,“我有点话想你说,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顾思存只犹豫一刻,就答应了。

宝凝微微蠕动嘴角,轻声道,“顾思存一直跟你在一起。”

丁迟咭咭轻笑,“哎呀,他真是不胜酒力,只是多喝了一杯,就醉倒了。啊,不对,是那颗药丸,太给力了……”

宝凝点点头,“是谁打伤了丛书?”

丁迟轻描淡写地,“你管他是谁打的。他敢欺侮你,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然后趁机栽赃给顾思存。那个作证的酒店服务生,是你指使的……还有,摄像头,也是你弄坏的……”宝凝流利说道。

丁迟微笑地看着她,称赞道,“我的宝凝果然冰雪聪明。”

宝凝道,“那么,怎么救他?”

丁迟答道,“太简单了,只要我挺身作证,丛书出事之时,他其实正与我在一起。至于丛书,自然是被窃贼所伤。”

宝凝抬起头来,笑了,“这么费心思,是想要得到什么?”

丁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拿过宝凝的手,轻轻亲吻,“嫁给我,宝凝。”

宝凝凝视着他。

她简直糊涂了。他真爱她?他就这么爱她?

“我怎么从不知道你有这么爱我?”宝凝轻笑一声。

丁迟把她的手掌贴住面颊,低声道,“我正是后悔太晚让你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让顾思存有机可趁。”

宝凝噤了口。

她只觉得疲倦,懒懒地道,“好啊。随你吧。只要顾思存明天能放出来,你想哪天娶我都行。”

丁迟无声地笑了笑,“没关系,即便是为了他才嫁给我,我也无所谓,反正你是在我身边。”他立起身来,“我可以保证,他明天便可放出来。本来嘛,他就是冤枉的。”

宝凝点点头,“好。”

她站起身来,淡淡地说:“我走了。”

丁迟也不看她,只问:“就这么走了?”

宝凝道,“等你兑现承诺的时候,我也会兑现我的。”

丁迟口中发出轻笑,宝凝转身离开。

顾思存来的时候,她一直在看电视。听到门外有声响,她立刻飞奔着打开了门。

“宝凝!”顾思存神情疲倦,但微笑动人。

宝凝的泪立刻涌进眼眶,“思存。”

他寻找到她的唇,深切亲吻她。

这一夜的她特别主动,似盛放的花,似潺潺流动的水,似朝日的露珠,似暗夜的昙花,美得让人难以置信。

顾思存深深沉醉。

窗外像是下起了雨,宝凝神思有些恍惚,也许电视剧里头演的都是真的,但凡有事发生,老天总会凑兴地下起雨来。

欢爱过后,顾思存沉沉睡去。宝凝撑了身子,细细看他。突然间窗棂轻轻一响,许是窗没关好,大风扑窗而入。宝凝下床,趿上拖鞋去阳台,燃支烟。

良久,一双手臂揽住她的腰,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在想什么?”顾思存的唇在她耳际轻轻摩挲。

她微微抬起头来,夜空黝黑,天地一片苍茫。

她轻声说:“思存,我要结婚了。”

“啊,这么心急啊。”顾思存调笑着说,手指滑到她胸前,调皮地打起圈圈来。

宝凝拂开他手,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顾思存,轻声道,“过两日会把贴子发你。”她微笑起来,“你会祝福我的,是吗?”

顾思存微皱着眉,低声喝斥,“你胡说什么?”

宝凝的眼角含了泪水,“思存,永远也别怀疑,我爱过你。是真的,可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这么多年来,是丁迟在我身边,有了他,才有了我。我们会结婚,会一起变老。”

顾思存松开手臂,完全难以置信,“你在说谎!”他紧紧地盯着她,“为什么?告诉我真话!”前一刻她还在躺在他怀里,蓄意承欢,后一刻她却告诉他,她要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她的那些拥抱与亲吻,甚至齿缝里的微微呻吟,难道都是假的吗?

宝凝掉过目光,“是真的。”

“他对你有恩,你不一定要用你自己来答他的,你说过,你并不爱他。”顾思存眼中晶光一闪,沉声道,“他要胁你?”

宝凝平静一笑,“思存,你想多了,你以为演电视剧?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与他,其实已经不能分开。”

顾思存紧紧地盯着她,良久才恍然一笑,“你可以明天才跟我说这些。最起码,让我多幸福一会儿。”

宝凝淡淡一笑,道,“我多年来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如果始终要痛,长痛不如短痛。”

顾思存不再说话。夜很静,世界也很静。唯有微微风雨声。

他先软化下来,试图伸手出来拥抱宝凝,“你是和我开玩笑的是吧。宝凝,你说,你刚才都是在骗我的……”

宝凝退后一步,正色道,“我很认真。你也老大一个人了,应该知道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我好端端地骗你干什么?”

顾思存微眯缝了双眼,似明白又似糊涂地看着许宝凝。宝凝抱紧双臂,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她提醒他,“一切停止在最应该停止的地方最好。我不希望我们俩到最后闹得翻破脸收场。”

他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本可以早拒绝我,别招惹我……”

宝凝不耐烦,甩手轻喝道,“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顾思存,十年前你抛弃过我一次,十年后换我抛弃你一次,非常公平,不是吗?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十年前我失去了全世界,而十年后,你失去了什么?”

顾思存默默站立半晌,终于掉头离开。

宝凝站在阳台,听到门磕上的声响,心脏骤然紧缩成一团,疼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躬下身子,泪珠纷纷掉落,无声无息地被冷风吹散。

“你信命吗?”

“南方以南”很敏感地反问:“出了什么事?”

宝凝幽幽地道,“我现在很信命。这一生里,遇上谁,与谁在一起,都是命中注定的。”

“别这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其实幸福原来是那么飘渺的东西,哪里那么容易得到。”

“不,相信我,你是好女孩,你有资格得到幸福。” “南方以南”温和地说。

“呵。你真是个好人。”

“他们说好人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 “南方以南”诙谐地道。

“每次跟你聊完以后心情都会好许多。”宝凝真心实意地道。

“要开心点儿。”

“好。”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定酒席,找专人设计喜贴,试婚纱……

丁迟对宝凝始终呵护有加,连谭晓以都忍不住多嘴,“宝凝姐,丁迟哥对你真好。我希望我以后的男朋友也会这样对我。”

宝凝微笑不语。

他对她,确实无可挑剔。他甚至亲自帮她洗头发。她的头发越发长了,从前削得极薄短的那些统统长了回来。他像似至爱她这把黑发,替她洗头时温柔得不像话。她常常疑心,有些事情,真的不曾发生过。

婚期订在九月九日。他喜气洋洋地对她说:“这日子好,久久就意味着长长……”

她微笑。

他又建议她搬来与他住,她温柔地答,“你知道,我习惯了一个人。”

他看她一眼,她笑了笑,“以后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不是吗?”

他也笑,遂不再坚持。

她松口气。

她不信他不懂,但他许是终究不忍逼她过紧。她仍然习惯站到窗边,期待可以在人潮拥动的街道上,发现顾思存的身影。

她自报纸上看到与他有关的新闻,他公司所开发的房产项目进展顺利,将于年底正式开盘。此项目围绕着一个“水”字做功夫,听金栀说,小区里处处是水景,甚至利用天然资源,打造全市仅有的温泉城。

金栀好生惆怅,“我去找他谈广告宣传,他态度淡淡的,好像和我不过是一般交情。”

宝凝不动声色,“那你与他什么交情?”

金栀白她一眼,见她脸色有异,识趣地转过话题,“我下月注册。”

宝凝一时没听清,下意识地问道,“注册什么?”回过神来,目光迅速落在金栀身上,“嗯?”

金栀清清喉咙,朗声说道,“他名舒心。你要记住了。他即将成为你好姐妹的老公。人如其名,真正让人舒心。我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宝凝细细审视她,皱起眉来,“不仅仅因为这个吧。”

金栀有点不自然,斥道,“好吧好吧,就你眼尖。是的,我怀孕了。”她的声音低下来,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小腹,“非常奇妙的感觉。说实话,虽然是场意外,医院我也去了好几次,但每一次都下不了决心。”

宝凝接口道,“因此,结婚是最明智的选择。”

金栀笑起来,反问道,“不是吗?”

宝凝只觉得纳闷。婚姻不是应该是一场爱情顺理成章的结局吗?为什么她与金栀都是例外?

傍晚丁迟打来电话,“我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饭。”

宝凝“嗯”一声。

忽然丁迟说:“我总盼望你像别的女人,喋喋不休地逼问我,什么事?和什么人?几点可以回家?”

宝凝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丁迟已经挂了电话。

宝凝有点失笑。他怎么还敢奢求更多?她已经为他放弃了一生中最难舍弃的东西。

晚上宝凝独自去了纯良酒吧。

林熙和特意陪她坐上许久,告诉她,他即将与某文化公司签约,然后,有可能出专辑,又或者,拍电影。

宝凝笑了,“可是你的心愿?”

林熙和摇摇道,“你别不相信,真不是。”

宝凝探究地看着他,“那么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林熙和扯一下她的头发,反问道,“你呢?”

宝凝顾左右而言他,“陈嘉妮呢?不在这儿守着你,当心被别的女人抢了去。”

林熙和道,“她真的很怕,所以,她来了……”他呶呶嘴,示意宝凝转头看。

宝凝转过头,果然看到了陈嘉妮。不知不觉,已经是酷热炎夏,陈嘉妮只穿小小吊带,灯笼式的小短裤,俏皮且时尚,宝凝自惭形秽,不免抱怨道,“我最讨厌和美女在一起。”

陈嘉妮来到,恰好听在耳里,亲昵地搂住宝凝的肩,说道,“宝凝明明就很美,瞎谦虚。”她更贴近宝凝一点,近似耳语地道,“顾思存病了。”

宝凝的手情不自禁微微一抖,杯里的酒顿时轻轻荡了一荡。

“我听说好像银行那边出了点问题,贷款一直没下来。他恰好一直病着,于是老爷子让他好好休息,让沈蕾全权负责楼盘开发……”陈嘉妮拿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照我估计,一定是沈蕾这妖婆子搞的鬼,那间银行的负责人刚换了新人,恰好与沈蕾是旧识……”

林熙和揽过陈嘉妮的腰,温和地说:“亲爱的,我们去跳支舞。”

他们俩相拥着步入舞池。

嗯。他诸事不顺。

宝凝心头不自觉地纠缠起来。她默默地再喝两杯,出门去。斜睨间,墙角似乎站着个人影,她吃过亏,立刻警惕起来。那人影自暗处走出来,瘦削伶仃地,身形颇为熟悉。

宝凝微微皱眉,迷缝了双眼仔细辨认,那人已经开口叫道,“宝凝姐!”

竟然是江朵朵!

宝凝意外之余,竟然忘了与她应该尚有隔膜,脱口而出道,“朵朵,你的脚好了?”

路灯光虽然朦胧,但江朵朵的微笑清晰可见,她答道,“是啊。”

宝凝点点头,说道,“那就好。”

前尘往事倏忽袭上心头来,她突然觉得尴尬,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才好,她明明已经跟她说过恩断义绝的话。

江朵朵上前一步,轻声说:“金栀姐说,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宝凝生硬地发问,“什么事?”

江朵朵的声音更轻了,“我需要一点钱。”

宝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几乎要发笑起来,“朵朵,我不会给你钱。”

江朵朵安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说:“你不给,丁迟哥会给。”

宝凝吃了一惊,紧盯着她,沉声道,“你疯了。”

江朵朵的眼角涌出泪水,“我真的很需要一点钱,宝凝姐,我求你帮我一次。”

宝凝努力硬起心肠,道,“我不会给你,你爱跟谁要,与我无关。”

江朵朵道,“宝凝姐,你一向对我最好。”

宝凝立刻反唇相讥,“我错了。”

江朵朵失望地看着她,试图再作努力,“宝凝姐……叶醒他欠了人家一点钱,如果再不还,人家不会放过他……”

宝凝粗暴地打断了她,“你到底是有多傻?”她上下打量着江朵朵,“既然如此,何不省下手术费全给他好了!”

江朵朵微微侧过脸,良久也不作声,宝凝恨她不争气,转过身便要走,突然听得她在身后幽幽地说:“宝凝姐,你信命吗?”

宝凝停住了脚步。信命吗?她嘴角无声地浮上一丝苦笑。大概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信命了吧。这一生,她会遇上顾思存,爱上他,离开他,一切爱恨纠缠,都是命。

江朵朵继续轻声说道,“我从前总也不肯信,我总觉得我只要努力,我的人生就会改变。我会快乐,会幸福。可是叶醒……自从认识他,我就开始信命了。我知道他不值信任,不值得我全心全意,他的坏我心中全都有数,可是不行,我放不下他,他不在我身边,我总担心着他,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去广州手术的时候,我们商量好,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他对我说,从此后,他只一心一意对我……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我都相信了他……”

不曾爱过之前,永远不会相信爱会让一个人变得愚蠢,失去思想,忘却理智。爱上之后,才明白,因为爱,会受伤害,会被嘲笑,会被轻视。

江朵朵最大的人生理想,一直是一套可供栖身的房子,一份可衣食的稳定工作,当然最好还有一个可依靠的男人。她自觉要求不高,因为有自知之明,她不过人海中极渺小一员,只配拥有最平常的生活模式。她从未想过要得到一场石破天惊的爱情,以及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

偏偏遇上了叶醒。

也曾好好相爱过的。后来……后来彼此只觉钱不够用,叶醒爱玩,再多钱不够他挥霍。吵过闹过,分开过。他不回头来找她,她也按捺不住要去找他。无论是谁找谁,她总觉得自己贱。然而,快乐却是真实的。

手术前夕,他们还商量了婚期,憧憬了一番婚礼场景。但深夜他接了一个电话,临走时温情脉脉地对她说:“我出去一会。”

一直到她术后三天,他才出现。她还不能太过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病床前跪下,额角新增一道刺眼伤疤。她以为自己没有眼泪,但瞬间里眼眶还是不期然地湿润了。他痛哭流涕,主动掌掴自己,说是和朋友小聚,一时兴起打了一会牌,结果欠了钱,被扣着人不放。

前一秒她还憎恨他得痛心彻肺,此刻却担心起来,着急地询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立刻凑上前来撒娇,指指额角那伤疤,“你看……”

她的心便软了,开始心疼他。

要怎么解释这一切?她只好归于命。她上一辈子,一定欠他良多。

宝凝冷冷听完,只鼻孔里轻哼一声,“既然命运要你如此,那你便索性不挣扎好了。不好意思,朵朵,我能力有限,救不了你。”

江朵朵说:“明天是最后期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叶醒死。”

宝凝道,“那与我有何关系?”

江朵朵凝视着她,良久才轻声说:“对不起,宝凝姐……”

宝凝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一双粗壮手臂狠狠勒住脖颈,头上传来一阵剧痛,转瞬失去了知觉。

她做了许多梦。她梦到从前,她与顾思存闹别扭,他不停地向她陪小心,使尽法宝想逗她笑,她偏偏不肯,愣着绷着个脸。他耐心用尽,终于发作,甩手就要走。

她又急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叫,“思存思存……”

一只稍嫌微凉的手掌抚过她额际,温热的唇覆上她的,“我在这里……”

她蓦地惊醒过来。

他正看着她,她怔怔地,疑心自己仍然在梦里。

他嘴角缓缓露出微笑,“宝凝,你醒了。”

她意识渐渐恢复,腾地挣扎着坐起来,“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他的手温柔地覆在她手背上,轻声说道,“这是我家。”

她啊地一声。

她还是第一次来他的家。她略带茫然地四下里打量,灰蓝的墙面,米白的窗纱,造型简单看上去却十分养眼的床头灯——慢着,床头灯下搁着一个相框,里头镶嵌的照片一眼看去显然年代稍嫌久远,男女主角都穿着异常土里土气,但笑容却似全世界无敌。

她不觉伸手拿过相框来。

照片上的女孩,真正久违了,她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

“我怎么在这儿?”她喃喃地再次发问。

“江朵朵给我电话……”顾思存道。

宝凝打断了他,“你给了她多少钱?”

顾思存显然不愿说出实情,含糊道,“不多。”

在他眼里,不多是多少?

宝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已经良久不见,他瘦了许多。她的心无故有些刺痛。

他亦看着她,平静地道,“你没事就好。”

宝凝道,“她不定会伤害我,害你破费了。”

他只淡淡地道,“我怕。”

这世上哪有一定的事?宝凝不愿意相信朵朵真会伤害自己,但顾思存可不敢冒险,早在朵朵坠楼自杀时候,他就警告过叶醒,“老实点做人,不然有你好看。”

那小子不是好人。但朵朵茫然不觉。顾思存与江朵朵素无交情,但他深知宝凝对江朵朵格外用心,他只看宝凝面上。

他们把宝凝扔在废旧停车场,他赶到时她仍在昏迷,他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心里惊悚不定。

江朵朵打来电话,忐忑不安,“您找到宝凝姐了吗?”她本性不坏,但被爱情冲昏了头,友情变得无足轻重。

顾思存冷冷道,“再敢动宝凝念头,我会让你们俩生不如死。千万别怀疑,我做得出来,也必定做得到。”

江朵朵默默地挂了电话。

他伸手替宝凝拨弄耳际碎发,轻声道,“你饿不饿?”

宝凝轻轻侧过头,说道,“我走了,丁迟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她下床来。

手机很适时地响起来,果然便是丁迟,“宝凝,你在哪?下午三点需得去一趟婚纱店,你上次说婚纱腰身有点儿宽,店里头打来电话,说是改好了,让过去试试。”

宝凝答道,“嗯。好。”

她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下了楼才蓦然发觉,顾思存所居住的这小区太大,她尝试着乱走,正值中午,太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来,短短功夫,她全身都已汗湿。

不一会儿,身后驶上来一辆车,顾思存摁下车窗,平静地道,“我送你出去。”

宝凝想一想,便坐上了车。

无谓的意气,不争也罢。不然还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

顾思存并没有试图与她攀谈,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些。

车子很快停在小区门口,顾思存侧过头来,淡淡地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她赶紧拉开车门下车,说道,“谢谢。”

车子疾驰着离开。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心头空荡荡的?像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她心痛难抑。

她直接去了林熙和家,林熙和显然才刚起床,睡眼惺忪,只穿背心裤衩,她不管不顾,径直进门去,把自己丢在沙发上,嚷,“给我来点啤酒。”

林熙和抱怨道,“上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要是嘉妮在呢?”

宝凝生气,便要起身,“那好,我走!”

林熙和白她一眼,喝道,“少给我装!谁惹你了?”

宝凝重新躺下,双脚蹬个不停,“哎哟哎哟,烦死我!”她侧过身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林熙和,“弟弟,姐姐我的心好痛!”

林熙和自冰箱里取出啤酒,为她打开,“你自己选的,痛死也活该!”

宝凝又生气,“你不站在我这边?”

林熙和道,“那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宝凝一口气喝光一瓶啤酒,再打开一瓶,“熙和,我不怕告诉你,我很怕,我怕顾思存有事。”

林熙和道,“嗯?此话怎讲?”他突然明白过来,微微皱起眉头,“丁迟威胁你?”

宝凝再喝光一瓶啤酒,“我如若不跟他在一起,他会对付顾思存。”

林熙和道,“宝凝,你别低估了顾思存。”

宝凝喃喃道,“我不能冒险。”

她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一刻,顾思存也说过,“我怕。”他为她的安危而担忧,她也不敢拿他的性命去冒险。她想得非常简单,就是竭尽所能,为他获得一线平安。

林熙和叹息一声,说道,“宝凝,你恁地天真了,你以为你人在丁迟身边,他就肯放过顾思存了?我告诉你,不会。顾思存永远是他的心头刺,他必制他于死地才快活,才放心。”

宝凝脸上变了色,低声惊恐道,“你别吓我。”

林熙和也喝光一瓶啤酒,说道,“我听说顾思存已找到合作伙伴,如果谈得好,资金便不成问题,如果谈崩,他就非常被动。而那个合作方,恰恰是丁迟母亲!”

宝凝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坐起身来,“什么?丁迟母亲?”

林熙和道,“只是据说,并无实凭。他母亲从前是个小歌星,所以圈子里倒有人说她八卦。”

宝凝脑子里乱成一团糟。

林熙和又安慰她,“不过听说丁迟死不肯与她相认。她当年既然能为利益抛夫弃子,如今肯定也会以利益为重。你别太担心,顾思存会顺利度过难关。”

宝凝突然一笑,“你知道我仍然关心顾思存。”

林熙和道,“我还知道,你只爱他。”

宝凝侧过头,泪水悄然没出眼角,她喃喃道,“我睡一会。别吵我。”

她睡了许久,一个梦也没有。大树是酒精的作用。朦胧中听到林熙和拧开了音响,仍然是那首熟悉的歌:

……

反正层层的浪拍打

也打不醒

我的傻

曾经疯狂都已暗哑

对你思念却

停不下

……

她在梦中也情不自禁地微笑一下,看来有许多人都喜欢这歌手,这首歌。比如“南方以南”,又比如林熙和,再比如,她自己。

一觉醒来已经快五点,一阵咖啡的馨香在屋子里头萦绕,宝凝突然想起和丁迟约了三点钟去试婚纱,赶紧抓过电话,果然,手机显示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丁迟。

她急忙拨过去,说道,“啊,我有点不舒服,刚睡着了,才醒。”

丁迟也不介意,只说:“下次先给我个电话,我会担心。”

她抱歉地笑,“好。”

他又问,“哪儿不舒服?好些了没?”

她答他,“睡了一觉,好多了。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我。”

纵然他有怨怼,她也改不了。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拯救于她水火的恩人,而不是相亲相爱的情人。她对他友好,客气。但永远不会亲密。

她斜眼间看到桌上丢着本书,随意翻开来,一行诗句跃入眼帘:

……

忘了他吧,

眼泪只会弄湿翅膀,

只要心灵足够宽广,

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

即使这颗心早已堕落深伤。

……

她的眼泪莫名地涌进眼眶来。

此时门响,林熙和走进来,看到她,便说:“你终于醒了。”

她放下书,假装轻松地回道,“没法子,做人就总要醒来。又不能随便地去做鬼。”

林熙和道,“嘉妮约我吃晚饭。”

宝凝立刻道,“我喝杯咖啡就走。”

林熙和自嘲起来,“我倒盼望你说,拒绝她,留下来陪我。”

宝凝哈哈大笑,轻佻地摸摸林熙和的脸,说道,“你也知道,我只有一颗心……”

林熙和酸溜溜地道,“滚!”

宝凝当真喝了咖啡才走。

她回到家看电视,转到新闻频道,很快看到顾思存,他与某投资公司正式确定合作关系。镜头上的他笑意盈盈,与他交手相握的女人显然上了点年纪,但因为打扮得体,只让人觉得斯文优雅。

许宝凝的目光紧盯着她。应该就是她了吧,名叫朱红。她便是丁迟的母亲。她如果得知眼前的合作伙伴便是她数十年前抛下的儿子一心想要置之死地的劲敌,她是否还会像此时,笑意如春风?

几天后,金栀带来消息,顾思存的“温泉城”宣传广告正式交与她。她兴奋得直嚷嚷要请宝凝吃饭,“我知道,他是看你的面子……”

宝凝说:“你想多了。”

金栀哼一声,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去吃饭?”

宝凝道,“要。”

金栀笑,“那么就先陪我去趟医院吧。今天需要做例检。”

这事倒是义不容辞。

两人直奔妇幼保健院,金栀进了检查室,宝凝闲着无聊,便踱到走廊上观看墙上的宣传画册。

突然听一把颇为熟悉的声音,“……可仁,来,你先坐下……”

她身子一僵,循声看去,可不正是久违了的衣可仁!她瘦了很多,人到中年,陡然变瘦,一下了便呈现出老态来。而搀扶着她的男人,纵然鼻梁上架着硕大的墨镜,宝凝仍然一眼认出来,他正是斯然!

宝凝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闪到了墙角去。

只听得衣可仁轻声道,“谢谢。”

斯然道,“我还有个会,你做完检查就给我电话,我过来接你,你千万别乱跑。”

分明是个好好丈夫的口吻。

宝凝直等着斯然离开,这才轻手轻脚走近去。

听到脚步声,衣可仁抬起头来。

宝凝假装一阵惊喜,“咦,可仁姐?!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乍然看到她,衣可仁也一阵高兴,叫道,“宝凝!”

宝凝在她身边坐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这关心倒不是假的。

衣可仁脸色一暗,叹息一声,“上月刚做了手术,这不,来复查的。”

宝凝吃了一惊,“嗯,什么手术?”

衣可仁苦涩地笑笑,伸手捂在胸上,“这里……”

宝凝啊了一声。

反而是衣可仁安慰她,“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我会活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必担心。”

宝凝这才醒悟自己太过失态,于是自嘲地笑了笑,“我竟不如可仁姐了。”

衣可仁笑笑,“最艰难的日子已经捱过来了,我现在很好。”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更何况……”

宝凝接口道,“更何况患难见真情,你觉得快乐又安慰。”

衣可仁吃了一惊,但立刻释然了,“你刚才看到他了吧……”她羞涩一如情窦初开之少女,那喜悦情不自禁地染上眉梢,“我也没想到,最痛苦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

宝凝是真不明白,曾经这一对夫妻闹得不可开交,脸都撕破了,在她看来,应该是一生一世老死不再相往来的类型,转眼间,一场疾病却又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她对斯然从来没好感,可如今看来,他也许并未她想像的那般让人憎恶。

她想到了沈蕾。骄傲如沈蕾,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男人对故人还存有怜悯之心?难怪斯然需要一副硕大的墨镜。再多的怜悯又怎么样,现实是他仍然抛下了她。他同情她,帮助她,怜惜她,但他不再爱她。

衣可仁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兀自轻声说道,“你要到我这年纪才会明白,爱情不是生活中的唯一。”

她站起身来,冲宝凝笑笑,“我得进去了。”

她刚离开,金栀便走了出来,看到宝凝发愣,奇道,“发什么呆?这些图片让你心生感触?想要结婚生子?还是突然对未来心生恐惧?”

宝凝伸手挽住她胳膊,嗔道,“姑娘,我只是无聊好不好……走啦走啦,吃饭去!”

她们俩去向日葵茶餐厅。相熟服务生迎上来,喜道,“咦,两位姐姐,好久不见,越发漂亮了啊。”

金栀啧啧两声,“小弟弟嘴真甜。”

两人挑了位置坐下,宝凝这才问道,“孩子没什么吧。”

金栀道,“非常好。”

宝凝再问,“是否觉得辛苦?”

金栀很智慧地答,“做人一直辛苦。”

宝凝差点“扑”地一口茶吐出来,“你越发深刻了。动不动就说教。全世界就你最懂人生大道理。”

金栀来了劲,说道,“要不要听八卦?”

宝凝皱皱眉,“你们这些媒体人,成天就巴不得男奸女盗,世界乱套。”

金栀不以为诩,嘿嘿笑道,“到底听不听?”

宝凝故意矜持着道,“且说来听听。”

金栀兴致勃勃,“你一定会感兴趣。听说顾思存的合作方,嗯,就是那个名叫朱红的女人,从前是个小歌星——不,不对,只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女人罢了,有男人看上她,允诺替她出专辑,捧红她,她就想也不想地就跟男人跑了。请注意,此时的她,已然有夫有子,她儿子才刚十个月。”她故意卖起了关子,懒洋洋地执起杯子喝茶,“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宝凝看也不看她,淡淡地答道,“丁迟。”

金栀大惊失色,扶住桌子,“你怎么知道?”

宝凝鼻孔里轻哼一声,“所以说,说点我不知道的。”

金栀摇摇头,“宝凝,你知道不知道,这种合作关系太危险了。如果合作过程中对方突然撤资,顾思存就算基本玩完。这项目顾氏投入的几乎是全部,失败不起。而沈蕾,等的就是他的失败。听说银行方面,就是沈蕾从中做的梗。”

宝凝不以为然,“你也说了,这项目很重要,对方无缘无故干嘛要撤资?疯了啊。”

金栀意味深长地道,“如果丁迟肯打亲情牌的话,肯定会……而且当时顾思存情急,对方条件苛刻,他也统统答应……”

许宝凝用汤匙敲敲碟子,“喂,其实嘴最大的作用不是拿来说话,而是用以饱食,不至饿死。”

金栀却道,“宝凝,我了解你,我也了解丁迟。”

宝凝摇摇头,“不,你不了解丁迟。他不会认下这个母亲。你多虑了。”

金栀笑了笑,岔开话题,“今天这牛肉特别美味。”

宝凝点点头,“我也觉得。”

金栀看着宝凝,突然地便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只爱顾思存。许宝凝,你这只傻鸟。”

吃完饭,宝凝独自叫车回家。天空突然下起暴雨,出租车司机喃喃地发着牢骚,“这条路只旦一下丁点小雨,便十分难走,有关部门也不肯体察明情……”

车子很快驶近凯旋广场,自迷蒙雨雾,可以看到自家所居大厦,窗户里零落散发灯光,有点似夜空里的星。

宝凝要求出租车司机驶入小区,停在楼下,小区虽然不大,但绿化做得很好,楼前尽数种植高大梧桐,暴雨刷刷,梧桐树在风雨中飘摇,宝凝一眼看到熟悉的黑色宝马,心脏顿时几乎停止跳动。

车里的人仿佛置窗外风雨声未闻,车辆与人皆安静得似无声息。

出租车司机奇怪地看她一眼,提醒道,“美女,到了。”

她如梦初醒,打开车门,小跑着冲进大堂。大堂里灯光辉煌,她慌乱地头也不敢回,径直闯进电梯。

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他会追过来。

但没有。

回到家里,头发有点湿了,她顺手扯过毛巾揉搓头发,踱到窗边。风雨仍然交加,那辆黑色的宝马车仍然静默地停在黝黑的苍穹之下,她不禁怀疑起来,他是否看到了她?

“怎么办?”

“南方以南”问,“怎么了?”

她怅然道,“我忘不了他。我想念他。”

只有对他,她才敢放肆地道出心里话。是的,她真的想念他,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吻,想念他的拥抱,他温柔的爱抚以及贴近他胸腔,那里头怦然的心跳。

“南方以南”道,“你很爱他。”

她迅速道,“我只爱他。”

“南方以南”道,“我知道。”

呵。不知不觉,他已自动成为她的倚靠,她的树洞,她的秘密他无不知晓。

“如果没有那个人,你是不是可以和他在一起?” “南方以南”突然问道。

宝凝答道,“那个人,他存在一日,便会折磨我一日。这世上没有比这痛苦的事了,要承受于己有恩的人的折磨……”

“南方以南”安慰她,“会结束的,痛苦与折磨,都会结束的……”

宝凝站起身来,再次走到窗边。雨势变小,夜风赫然让人倍觉凉爽,天光亮了一点,以至于宝凝更清晰地看到那辆宝马车,仍然固执地停在梧桐树下。

她的喉咙一阵哽塞。

他疯了吗?

下个月便是她与丁迟的大婚日,她想起江朵朵曾经的疑问,“宝凝姐,你信不信命?”

信。当然信。

因为她终究还是不能与他在一起。

再多的爱又如何。

这便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