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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牛排,好大一块,刚闪过她是否吃得完的疑问,便听见她说:“放心,我吃得完。”

“哦?”我略微吃惊,“这样很好。”

“如果你吃不完,我还可以帮你呢。”

“这样就不好了。”

“那就开动吧。”她拿起刀叉。

“请。”我也拿起刀叉。

吃牛排跟吃面包或喝汤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得考虑吃相和避免伤人。

所以我们不约而同闭上嘴巴,甚至连手中的刀叉也变温柔了,不是利落地切下肉块,而是轻轻地锯开一小片。

我开始担心这块牛排得吃到什么时候。

可能是我们太安静了,隐约可以听见窗外的树正激烈晃动的声音。

这样的气氛有些怪,好像是热恋中的情侣刚好在冷战的气氛;也好像是准备要离婚的夫妻正在讨论赡养费的气氛。

“我常有正在追寻某样东西的感觉。”她突然打破沉默,“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停下刀叉,注视着她。

“我找话题而已。”她笑了笑,“你别紧张。”

“嗯。”我也笑了,“其实我也在追寻哦。”

“是吗?”她说,“你追寻什么?”

“今天出门前找另一只袜子时,我才领悟到人生一直在追寻。”

她笑了起来,似乎呛到了,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你还好吗?”

“嗯。”她点点头,“你一向是这么说话的吗?”

“应该是吧。”

“如果是的话,那我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

“什么事?”

“很高兴认识你。”她举起水杯,“蔡同学。”

“彼此彼此。6号美女……”我也举起水杯,“不,翁同学。”

“6号美女这绰号很有意思,只是美女这称呼我高攀不上。”

“你当之无愧。”我说。

“我受之有愧。”

“你应该问心无愧。”

“不,我愧不敢当。”

“你不必愧。”

“嗯?”

“抱歉,我愧不出来了。”我搔了搔头,“总之我是实话实说。”

“那我只好偷偷接受了。”她低声说,“你也只能偷偷这么叫哦。”

“好。”我点点头,“我偷偷叫。”

话匣子一打开,切割牛排便顺手多了,一推一拉便是一小块。

眼前的牛排越来越小,关于6号美女的事我知道的越来越多。

6号美女是台北人,工设系大三,跟我同届。

这学期搬出宿舍和两个学妹合租一间公寓,骑自行车上下课。

她是视听社的社员,因为可以看很多电影,听很多音乐。

“平时除了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外,没什么特殊的嗜好。”她说。

“现在你多了美女这种身份,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问。

“你不用开始养成弹弹古筝、唱唱声乐、跳跳芭蕾之类符合美女身份的嗜好?”

“不用。”她笑了,“你呢?”

“我目前也没什么特殊的嗜好,不过以后恐怕会养成一种。”

“哪一种?”

“在台风天出门吹吹风,再找家餐厅吃晚饭。”

“这嗜好不错。”她说,“记得约我一起出门哦。”

“那是一定。”

“对了。”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的礼物是什么?”

“礼物?”

“就是这次抛绣球活动的礼物。”

“他还没拆开,所以不知道。”

“他?”她很疑惑,“你习惯用第三人称代表自己吗?”

“只是还……还没拆而已。”我不小心说溜嘴,呼吸瞬间急促。

“这么多天了还没拆,你真忍得住。”她说,“我的礼物是保养品。”

“你并不需要。”我说,“这种东西对你而言只能锦上添花,搞不好还添不了花,因为你的锦已经很锦了。”

“谢谢。”她似乎有些羞涩, “你过奖了。”

其实我并不清楚赖德仁拆了没,反正我不知道那份礼物是什么。

我没有接到绣球这件事始终困扰着我,即使我现在坦白,时机也晚了。

依她的个性,或许知道事实后只会一笑置之,未必会介意。

但我根本不敢冒着万一她很介意的风险。

我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无法正视她,有意无意将头略微转向窗外,仿佛又听见窗外的树激烈晃动的声音。

“没关系。”女服务生端来附餐饮料和甜点,都放在桌上后说,“待到雨散看天青。”

“啊?”我不禁将头转回,“什么意思?”

“守得云开见月明。”女服务生又说。

“好厉害。”6号美女拍起手来。

“谢谢。”女服务生收拾好铁盘,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我望着女服务生离去的背影,愣愣的说不出话。

“喂。”她轻轻叫了我一声,“你的热咖啡快凉了。”

“哦。”我回过神,“其实女服务生说的话都会让周遭变凉。”

“嗯。”她说,“还好我点的是冰咖啡。”

“你果然有先见之明。”

她用吸管啜饮着冰咖啡,嘴角拉出淡淡的微笑。

“没想到雨丝这么斜,几乎都快平了。”她转头看着窗外的风雨,“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像我的名字一样。”

“什么意思?”

“会停(蕙婷)。”

“啊?”

“捧个场吧,我等这种可以开自己名字玩笑的机会等很久了呢。”

“嗯。”我拍了几下手,“你比那个女服务生还厉害。”

“谢谢。”她深深点了个头,像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一样。

好像直到此刻,我才对6号美女不再陌生,甚至觉得已经有些熟识。

可惜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这种天气不适合在外头待太晚。

虽然我很舍不得,但起码的良知还在,我得赶紧送她回家。

当我询问她是否该离开时,她只轻轻嗯了一声,随即站起身。

她转身直接走向店门,没回半次头。

我感到怅然若失,她似乎并不像我一样,在离开前夕有些依恋。

不过即使她回头,也不代表是依恋。

就像一般人上完大号后,通常会看一眼再冲水。

难道这也是一种依恋?

“喂。”她在店门口的柜台边叫了我一声。

我收回思绪,发觉她在等我,于是匆忙站起身,不小心擦撞桌沿。

桌上的花瓶开始摇晃,我赶紧将它扶正。

我突然有种冲动,抽出花瓶中的玫瑰,走到柜台问女服务生,“可以给我吗?”

“花可以。”女服务生说,“人不可以。”

“谢谢。”我不想理第二句。

“送给你。”我立刻转身将那朵粉红玫瑰递给6号美女。

“谢谢。”她笑得很开心,右手接下玫瑰,低头闻花香。

“你会送银楼老板金子吗?”女服务生突然说。

“什么意思?”我问。

“你会送房地产大亨房子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楼老板有的是金子,房地产大亨有的是房子。”女服务生说, “而这女孩就是最漂亮的花呀,你为什么还送她花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别过头,低声告诉6号美女,“快闪。”

“没错。”6号美女也低声回答,并露出神秘的微笑。

“谢谢招待。”我和6号美女异口同声。

“你们一定要幸福哦。”女服务生说。

“现在就很幸福了。”我说。

6号美女只是轻声笑着,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