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了散了》第十四章

董晓晗面色苍白,嘴唇失血,从看守所的大铁门里慢慢走了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里面,除了律师,她见不到任何亲人。但她还是先后收到了由狱警转交的两包东西。一包是乔煜送来的,里面是些内衣、面霜等比较贴心的物品;另一包是陈峰送来的,是些吃的东西。陈峰用这种形式来表达他对她的惦念和关怀。可这些好吃的东西,董晓晗一口也没

有吃,她把它们都送给了看守所里那些素不相识的被羁押人。

乔煜和陈峰都没有探视权。拥有探视权的,是她的亲属。然而,她始终没见到家中任何人的面。董晓晗曾经向苏竞提出过,这事暂时不要让她家里的人知道。当时苏竞告诉她,很遗憾,因为查鲁小昆购买氰化钾的事,警察已经专程奔赴她的老家,打扰过她的父母了。

看来家里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在听说女儿碰上牢狱之灾后,却没有赶来探望。这足以说明,家人对董晓晗的行为并不赞同,甚至痛恨。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来看她一眼呢?舍不得路费?不是。有一年她在大学里,患了脑炎,父母听说后,还心急火燎地来了一趟。这一次,不是脑炎,也不是别的,而是她“与人通奸,谋杀了亲夫”。当然,这都是警察的推断。

但警察的推理,在父母眼里,是极具权威的。所以,他们不能容忍这样的女儿,不会原谅女儿,他们宁可眼不见,心不乱,索性闭着眼睛,把她抛弃了罢。

董晓晗的心仿佛掉进了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

陈峰的车子停在前面。他站在车旁,远远地凝望着她。

她慢慢地向他走来。

陈峰的大脑里,忽然跳出几句歌词:多少寂寞,我品尝过/多少折磨,我忍受过/看到你向我走过来/才忽然发现,什么是恋爱的感觉。

陈峰觉得很奇异。这曾是一个暗恋他的中文系女孩子特意写给他的歌词。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子还自己学习谱曲,在校园的湖边,女孩边弹边唱,把这首自创的歌曲献给陈峰。可是陈峰毫无感觉,听过即忘。没想到几年之后,此时此地,在看守所的大门外,他的脑缝里忽然跳跃出那首曾经让他听过百遍也依然无动于衷的歌词。现在,这首词的作者,在他的大脑里毫无印象可言了,可这首词却忽然令他感动起来。他真想把它们唱出来,唱给她听。然而他记不得那调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它们。

望着她慢慢走近,陈峰有一种心碎的感觉。她的头发变短了,原本乌黑闪亮的长发,现在只有“齐耳”的长度,额前一撮刘海,胡乱地抹到一边。神情间的活泼不见了,目光变得呆滞,甚至有些麻木。很明显,她没有先前那么漂亮了。可是,她比先前更让他心疼。

陈峰想上前将她拥到怀里,用他的怀抱去温暖她。可是,她那种冷淡麻木的神情,让他不敢轻易去碰她。他伸出手,为她拉开了一扇车门。董晓晗没有拒绝,就像往常那样坐进车里。

她并没有看他一眼。

“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陈峰道。

董晓晗没有说话。一阵疾驶,陈峰把车子泊进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她目前最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这些日子仿佛住在地狱里,身体每一个毛孔都积上了地狱的尘垢。陈峰与她真是心有灵犀,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他却已经准确无误地了解到她的需要。他开了房,是个套间。然后,他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打开电视。里间卫生间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董晓晗站在喷头下面,脸上的泪随着热水一起往下流淌。

陈峰闭着眼睛,倾听着水流的声音。那些水仿佛流在他的身体上,每一个水珠都有呼吸,轻轻地抚慰着他备感忧伤又无奈的心灵。

洗完出来,董晓晗换了一身衣服。

红色的纯棉短袖体恤,白色的长裤。红的如火,白的若雪,这是陈峰给她带来的,是他昨天特意到商场为她选购的。衣服的品质是一流的,温柔体贴地安抚着她的身体。董晓晗头发湿漉漉的,眼睛里绕着一团雾气,脸上没有一丝往日的生气。她在一只圈椅里坐了一会儿,平静地喝茶。陈峰关掉电视,向她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低头望着她。她一动不动,默默无语。

陈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头发。此时此刻,他的身体里没有任何情欲,他只想拥抱她,把她搂在怀里,用他的怀抱来温暖她,安抚她,宽慰她。然而董晓晗的表情,却拒人于千里。同时,他脑中又闪出了自己对姐姐陈莹的承诺。

“跟这个女人了断。”

他在心中重复对姐姐的承诺,同时也悄悄告诫自己。陈家不能娶这样的女人,从看守所里走出来的女人,即便她是无罪的。

陈峰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董晓晗忽然站起来,轻声但坚决道:“走吧。”

出了酒店,车子在公路上绕了几圈。董晓晗忽然发现,街道上、路两边、公交车上、商场门口,凡有人的地方,随处可见人们脸上戴着口罩。口罩有不少颜色和款式,奇形怪状的,这让整个城市到处都有奇观。

车子驶向他和她去过无数次的饭店“水上人间”。那是一个有着异族情调的餐馆,无数欢乐时光在那里打上烙印。然而,车到门口的时候,当陈峰正要减速的时候,董晓晗忽然又道:

“换个地方吧!”她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来,她并不想跟他重温旧梦,甚至不愿回忆起过去的美好时光。水上人间,这是一个太容易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陈峰心头涌出一丝失落、一丝不快。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按照常理,她应该感谢他。可是,他并不要求她知恩言谢,他所做的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他。她这种样子,让他

难过,让他不解。她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肯跟他讲?

车子在东海路上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适合他和她吃饭的地方。陈峰心思很乱。他并没有食欲,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应该陪着她去吃点东西才对。陈峰拨了一个电话,向一个行内人询问,哪里有可靠的饭店,哪家吃饭比较安全。自从非典爆发,他还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对方笑说,哥们儿,大老爷们,怕什么呀。陈峰说我倒不怕什么,可我这儿有个朋友,别把人家给害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担心董晓晗在看守所里待了一个多月,身体免疫力下降,如果让细菌乘机入侵了,岂不成了他的罪过?车子在临海一家豪华的海鲜酒楼前停下。服务生戴着白口罩跑过来,帮董晓晗拉开车门。董晓晗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见酒店大门的上方挂着一条横幅:全民一心,抗击非典!与非典进行誓死斗争!

酒店内一间单间里,墙上贴着一标签:今日已消毒!

董晓晗忽然想起,啊,原来SARS还在!并且愈演愈烈!

陈峰在大厅里点完菜,走进来。服务员戴着白口罩,送来消过毒的热毛巾。董晓晗擦了擦手,脸上仍然没有陈峰所期待的表情。陈峰望着她,用一种宽容的、温暖的微笑望着她。

菜上来了,很简单,却很隆重,鱼翅羹各一份、鲍鱼各一只、生刺龙虾一只、一个凉拌苦瓜、一个糖水蚕豆。陈峰倒了两杯干红,送一杯到她手上,“来,先干一杯,看到你,我高兴。”他把杯子碰到她的酒杯上,她的嘴唇倒映在酒里,一声清脆的回响,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董晓晗端着杯子,滴酒未沾。陈峰拿起一双筷子,剥掉包装纸,从她手上取下酒杯,把筷子递到她手上:“那就别喝了,先吃点东西。”陈峰把红醋调进她面前的鱼翅羹里,用小勺搅拌着。

董晓晗终于开了口:“盛筵,多贵啊!”陈峰怔了一下,没说什么。董晓晗又道,“营养价值高,是好东西,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用,有的人吃了只会上火,发炎。”

陈峰望着她,怔着。董晓晗把目光落在陈峰的眼睛上。这是她从看守所里出来后首次与他对视。陈峰回望着她,她的眼睛里,往日那种火焰般的激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这漠然令他心寒。她喃喃道:“这些,还说明你很有钱,是吗?”陈峰低语:“我也是打工的。”董晓晗说:“不一样,你是给自己打工。”

陈峰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阴阳怪气让他不懂。董晓晗忽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真是不错,藏了多少年的?”她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伸手又抓起酒瓶,满上一杯,又一饮而尽,接着,喝了第三杯、第四杯,正要倒第五杯的时候,陈峰按住她的手,把酒瓶夺下。

她的嘴角,溢着暗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陈峰望着她:“这是干吗呀?晓晗!”董晓晗喉咙嘶哑着,又要夺酒瓶:“你别管我。”陈峰的眼睛忽然湿了,他双臂搂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宝贝,干吗呀这是?别这么作践自己好不好!”

宝贝?董晓晗霎时泪流满面。陈峰紧紧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说。过了好一会儿,董晓晗慢慢地将他推开。她的眼睛里,眼泪如泉水不可遏制地往外冒。

陈峰抽出两块纸巾递到她手上:“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哪儿不对的地方,你说出来呀。”

董晓晗伤心地抽泣着,喃喃道:“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可他毕竟是我丈夫。他对我做什么,都是因我对不起他所引起的。他要泄恨,打我,骂我,我自作自受,我都认了。可他总不至于以生命来做代价吧?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谁也没有权力剥夺他的生命呀,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愉快了。我成了一个间接的凶手,知道吗?”陈峰简直不知该怎么样做才能安慰她。他柔声道:“晓晗,我知道你难受,委屈,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得保重身体啊。”

董晓晗擦擦泪,尽可能让语调平稳:“阿峰,今天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你我,你就给我一句实话,可以吗?”陈峰不解其意:“什么实话?”董晓晗道:“你说,是不是你干的?”陈峰更加无法理解:“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干什么?什么是不是我干的?”董晓晗泪如雨下:“他的死!……你告诉我,我只要一句真话。”

天哪!陈峰差点要晕倒。她怀疑他杀了她丈夫,他的脑袋嗡嗡地响着!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久别重逢,她一反常态,都是由此而起。他睁大眼睛望着她的脸,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陌生,觉得这不是她,不是那个让他为之疯狂的女孩子。面前这个女人还根本不了解他,她的心灵根本没有与他相通。所有的人都怀疑是她,只有他不相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清白和无辜,可是,她却在怀疑他。相爱一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难道连日以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所爱过的,就是一名杀人犯?

陈峰默不作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窗外。他抬了抬手,一只拳头不由自主落在玻璃窗上。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碎了。血从他的手背上迅速涌出,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转过身去,拉开房间门,大步离去。

董晓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流满面,瞠目结舌。

这天乔煜没去报社,正巧苏竞也休息。这种时光并不多见,因此特别让人珍惜。

这种感觉很美。五月中午的阳光给房间镀上一片金色,洁白的地砖一尘不染,散发着温柔晶莹的光泽,一盆珍贵的彩叶兰静悄悄地卧在窗台上,艳丽的花朵在阳光下变幻着奇妙的色彩。这是乔道衡送的结婚礼物,也成了家里最高贵的植物。音响里放着一首俄罗斯民歌,悠扬的曲调令人愿意沉醉其中,静静地睡去。

乔煜穿着纯棉的花布家居服,在卫生间里给小狗洗澡。这是一条黄褐色博美犬,名字叫格格。格格像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听得懂乔煜每一句话,看得懂乔煜的每一个手势。现在,乔煜正在往它身上打香皂,它闭着眼睛,浑身的毛因为浸了水而紧贴在身上,样子十分滑稽。

虽然它感到有一点点冷,身体不时地抖动一下,但仍老老实实站着,温驯地任她摆布。

苏竞坐在客厅沙发上,顺手翻看一份报纸。只要在家,他的活动区域不是卧室就是客厅。如果在卧室,他肯定在床上睡觉,如果在客厅,就必然在沙发上。他一边翻报纸,一边嗑瓜子。这是苏竞的幸福时光。也是乔煜的幸福时光。在这个没有工作压力无限放松的环境里,看着爱人如此这般享受家的温馨和舒适,是她最开心的事。

苏竞嗑瓜子的手忽然停下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报纸的一篇稿子吸引了。标题为《致命的诱惑》,内容大致如此:有一个男人,长期在外给包工队建房垒墙,没想到自己却被人挖了墙脚。这个男人每次外出,都将妻子托付给一个好朋友照顾,不料好友与妻子频频往来,日久生情,趁该男人不在家时暗度陈仓。就这样,这个男人成了妻子与好友偷情的最大障碍。

当全村都对这事议论纷纷时,这个男人依然蒙在鼓里,浑然无觉,不仅如此,还对妻子信任有加,将自己打工所得两万多元存款交给妻子保存。妻子的情夫遂起歹心,花言巧语哄骗情妇。这个愚蠢的女人为了能够与体贴温存的情夫长相厮守,鬼迷心窍,与情夫多次密谋,设计毒杀亲夫。终于,一日午后,女人将毒鼠强拌在米酒里,哄丈夫喝下,丈夫当场死亡。女人自以为从此可以与情夫过上幸福生活,不料几日之后,由于群众检举,女人与情夫双双被戴上了镣铐,等待他们的是法律的严惩。记者采访这个女人,问她有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她流着泪说,我恨他(情夫),自从我丈夫死后,我天天噩梦缠身……

这稿子不由得让苏竞联想到手里的疑案,这疑案窝在了苏竞手上,一日不破,他就一日摆脱不了这份窝囊的感觉,对任何人都无法交待。

《致命的诱惑》说的就是由婚外情而引发的残忍命案。一时间,这篇稿子让苏竞的大脑陷入极度混乱之中。他反复思考,情,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居然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可以让人发昏,发疯,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向亲人举起屠刀?

放下报纸,苏竞冲卫生间喊道:“乔煜,你在忙什么,过来一下好吗?”乔煜从卫生间探出脑袋,手里水淋淋的。苏竞指着报纸:“这么乱七八糟的事,登这干吗?”乔煜一脸茫然,边擦手边走过来,拿起报纸瞥了一眼,便又丢开:“哦,这事?这是下面一个乡镇派出所的通讯员采写的稿子,不知人家通过什么关系送到报社来,在报社压了好几个月,现在我们主任过问了,亲自签发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苏竞皱皱眉:“这稿子怎么看着这么别扭。”乔煜道:“说实话,我对这篇稿子也有抵触情绪,可这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啊,各方面并不违背我们栏目的用稿要求,这种事有点让人难受,倒也可以对世人起到警诫作用。”苏竞道:“你能不能换一个栏目?看你编的那些稿子吧,不是贪污犯,就是婚外情,长期跟这种阴暗的东西打交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乔煜道:“是啊,原先我的前任是一名老编辑,由于长年累月编这类稿子,同事说她都快要变态了,那老太太也是担心自己变态,到新闻组去了,这才换上了我。”苏竞道:“你就不怕变态?

”乔煜笑笑:“跟警察在一起,我的心理会永远阳光。”

苏竞叹口气说:“你为何不到新闻部去?做新闻不是挺好吗?”乔煜道:“做新闻需要天天上夜班,每天工作到凌晨三四点,你同意吗?再说这是领导安排,我哪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为了这事去求领导,我可开不了口,以后我注意点,尽量采用一些阳光的稿子行了。

其实发这类稿子我也挺烦的,可没办法呀,老百姓喜欢看呀,报纸全凭这些稿子提高发行量呢。再说这种事也得揭露,给世人敲响警钟,这也是社会责任感。”格格从卫生间里探出小小的脑袋,浑身湿漉漉的,冲乔煜汪地叫了一声。乔煜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急忙走过去,用毛巾把格格包起来,抱到室内,插上电吹风为格格吹毛。

乔煜的手机音乐响起来。乔煜正忙着,便喊苏竞替她接一下。苏竞打开手机,看一眼来电,是陈峰。

自从上次苏竞与安丽在陈家碰壁之后,苏竞又单独找过两次陈峰,自然是带着任务去的。在鲁小昆这个案子里,陈峰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在苏竞的大脑里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在手,绝不能直截了当向陈峰挑明要害问题。头一次在陈峰的

公司,苏竞进去坐了几分钟。陈峰以礼相待,清茶一杯,把苏竞晾在一边,自己一直忙工作,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样子,弄得苏竞什么话题都开展不了,不得不主动告退。另一次没有见面,苏竞通过电话向陈峰提出,想跟他聊聊。陈峰礼貌地说了一句“目前没有时间,改天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苏竞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疏远和隔阂。苏竞从内心里竭力替陈峰开脱着。如果陈峰与鲁小昆被杀有一定的因果关联,陈峰正常的表现应该是主动接近苏竞,主动探听案情进展……这样,才似乎符合情理。可是,陈峰却仿佛并不想从他这里获取什么,根本不屑于理会苏竞手里的这个案子。不过,反过来讲,陈峰有意疏远苏竞,就能说明他与鲁小昆被杀没有一点关联?

格格被吹干了,浑身蓬松柔软,像一个绒线球球在地板上快乐地滚动。乔煜从室内出来,拿着一柄狗毛刷,娴熟地往下择狗毛。苏竞道:“陈峰一会儿过来。”乔煜看着苏竞:“他来干什么?”苏竞说:“还能有什么事儿?估计还是董晓晗那点事。”格格跑到苏竞身边,腾地跳到沙发上。苏竞对小动物没有兴趣,一看格格往他身边拱,便对它道:“赶紧下去!满身都是细菌,跑到沙发上像什么话?”乔煜脸上现出不悦:“昨天我刚带它去医院消过毒了,有什么不放心的?”苏竞说:“听说SARS都是小动物传染的,我看还是把它扔了算了,现在都不提倡养狗了,不卫生。”乔煜说:“我管他提倡不提倡,我就喜欢养!把它扔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哪?再说你有什么事情心里不舒服,也不要发泄到小狗头上啊,小狗哪里得罪你了?”苏竞摆摆手:“好了好了,赶紧把它弄一边去,一会儿来客人了,别让客人烦心。

乔煜把小狗抱卧室去了。苏竞点上一支烟,暗自思索,为了那个董晓晗,陈峰有点失常了。

乔煜从卧室出来,目光望着苏竞,一丝隐隐的忧虑从乔煜漂亮的眼睛中滑过。那是令人不易察觉的,苏竞出于职业习惯和敏感,还是捕捉在眼里。他关切地问:“怎么啦你?”乔煜道:“还能怎么?为晓晗担心呗。”苏竞说:“担心也没用。假设真是她干的,谁也救不了她,别说陈峰,上帝也不好使。”乔煜道:“这个事啊,陈峰未必能脱得了干系,听说他爸黑白两道走,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个人,对他们来讲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我看啊,你们还是歇手罢了,免得弄到最后……”苏竞的眉头锁住了:“你瞎说什么?谁说陈峰他爸走黑道?谁说的?”乔煜瞪了苏竞一眼:“听说的。”苏竞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跟陈峰从小玩到大,陈伯伯一直正正经经做生意,谁说人家跟黑社会有来往?这没影儿的事,能乱说吗?万一传到人家耳朵里,你怎么收场?”

乔煜转身走进卧室,苏竞起身追过去道:“怎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你没凭没据乱讲话,若是跟别人讲,让别人再传出去,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人家找你怎么办?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造谣中伤,法律上叫诽谤,这是犯罪,知道吗?”乔煜不禁有些恼怒:“就你懂法律?我就诽谤了,你抓我呀!”苏竞叹口气:“我怎么发现你最近有些反常,经常无缘无故发火,为一点点小事生气,这可不是你的脾气啊,跟谁学的?难道是受你爸爸的传染?”

乔煜狠狠瞪了苏竞一眼,一转头两行泪夺眶而出。她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苏竞一看她真伤心了,赶忙抽出纸巾帮她拭泪,又哄她:“开个玩笑嘛,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乔煜抽咽着委屈道:“跟谁学的?我每天辛辛苦苦打扫房间,洗衣做饭,为你经营这个家,你呢?你不看看你自己,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比老婆都重要。好不容易进了家门,不是睡大觉,就是看电视,如果不看电视,就是研究你的案子,一天到晚皱着眉,把我当空气,还说要把小狗扔掉,你怎么这么狠心?把它扔掉,你存心把我闷死是不是?”

乔煜伤心至极,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苏竞印象里,乔煜很少流泪。一旦哭了,那是真的伤了心。乔煜说的句句是实,入情入理,苏竞不由愧疚不已。他息事宁人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错,以后我回家再不提无关的事,一进家门就一门心思陪你好不好?要不这样,你打我一顿出出气怎么样?”乔煜在苏竞胸前捶了一拳,破涕为笑。

正说着,门铃响了。

陈峰进来时,乔煜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想对陈峰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气氛有些沉闷,陈峰那张白净的脸是阴着的。陈峰一只手上裹着白纱布,坐到黑色的布艺沙发上。苏竞端来茶,在陈峰对面坐下。乔煜示意陈峰吃水果,他摆摆手,道谢,礼貌地问了一句:“你们俩今天都休息啊?”

“晓晗呢?”乔煜望着陈峰,先开了口。今天乔煜原打算去接董晓晗,可陈峰要去,就让他去了。现在,他接到董晓晗了吗?他为什么突然一个人来找乔煜?这都是乔煜心头的疑问。

陈峰神色灰暗,反问乔煜:“她没到你这儿吗?”乔煜吃惊地摇摇头。陈峰又问:“她有没有给你打电话?”乔煜摇头:“我一直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呢。”

陈峰沉默了。刚才他负气从饭店出来,开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饭店,可是她已经不见了。他问乔煜:“你知道她能去哪儿?”乔煜想了想:“能上哪儿?会不会回家了?”陈峰问:“回什么家?”乔煜说:“有这个可能,我觉得她可能惦着鲁小昆的父亲,他父亲身体不大好,她会不会回去看看老人呢?毕竟一家子人相处那么久,出了这事,她能不惦着吗?

陈峰离开的时候,苏竞送他到楼下。他问陈峰的手怎么了。陈峰说不小心碰了。苏竞还想说点什么,见陈峰并没有与他单独聊天的兴趣,也便罢了。

陈峰开着车子,一路狂奔。音响里流淌着一首伤感的曲子,让路旁的景色变得模糊。陈峰敲开了鲁家的门,这是他第一次敲这扇门。一个农村打扮的女孩子开了门,陈峰礼貌地问:“请问,这是董晓晗的家吗?”女孩子一听“董晓晗”这三个字,立即警觉起来:“你是谁?

鲁小渐闻声从里面跑出来,她手里端着半盆水,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陈峰,冷冷地问:“你是董晓晗的什么人?”陈峰说:“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董晓晗的朋友,请问她在吗?”

顷刻,鲁小渐的目光涨满了敌视和仇恨,她哼了一声,冷硬地问:“朋友?什么样的朋友?”陈峰又问:“她在吗?她今天回来过吗?”鲁小渐怒视陈峰,神情里充满仇恨,她突然抬高声音,声色俱厉地质问:“是不是你们合伙杀了我哥哥?是不是你?”她尖厉的声音令陈峰吃了一惊。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哗的一声响,鲁小渐手里的水已经兜头浇到陈峰的身上。

陈峰哪里经受过这样的羞辱?但不容他有什么反应,鲁小渐已经举着盆向他砸来。陈峰掉头就跑。看那情形,董晓晗不应该在里面。鲁小渐又尖厉地在身后叫了一声:“你跑什么?”

说着,拔脚欲追陈峰。农村打扮的女孩急忙双手拦住鲁小渐,把她拖进门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陈峰仓皇下了楼,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长大成人以来,陈峰从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陈峰心有余悸,心情沉重地开着车,在小区里转了一阵,他只关心着董晓晗,已经毫不在乎自己的一切。他一遍遍拨打董晓晗的手机,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一股菜香飘进他的鼻孔。这菜香让他蓦地获得灵感,让他一下子想起西城她曾领他去过的那间小屋。在那里,他喝过她煮的粥,享受过她体贴入微的照顾。他又忽然意识到,激情过后,他对她的热爱和眷恋,就是从那个生病的下午开始的。就是那个下午,在她为他煮粥而忙碌的时候,他对她产生了新的感觉和认识。那个下午,她忙碌的身影是那样地让他怜惜,当她把小桌摆在床前,望着他吃饭,眼神里满是呵护。那个时候,陈峰体验和享受到的,已经不仅仅是爱的激情,而是一种温情、温暖、温馨的感觉。那感觉令他回味无穷,令他对与她共同生活充满了向往。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未来的岁月里,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位妻子,能够让他激情燃烧,又能够让他温暖舒适。

陈峰回家换了衣服,然后又开车出门。他凭着记忆,来到西城那条小街里,很顺利地找到那间小屋。然而,门紧锁着,他扒着门,企图从门缝里看看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窗户上挂着帘布,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陈峰回到车子里,关上车门,关了音响,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睡一觉。然而,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注意着过往行人,注意着小街两边,注意着每一个被拧动的门锁。

一直到了暮色降临。那间小屋的门,始终静静地关着。

衣兜里一块硬硬的东西触动了他的手指。他把它掏出来,是一只红包。这是他特意为董晓晗准备的。里面包着六千六百六十六块六角六分。听过来的人说,这可以为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压惊,也图个吉利。可是,自从见了她,他一直没敢把它拿出来。他怕刺激了她。

手机响起来。陈峰心里腾地跳了一下。看一眼手机屏幕,心跳立即平息。是一个叫艾艾的女孩子。陈峰眼前立即闪现出一张纯洁的女孩的脸,这个女孩子并不让他反感。这是一年多前陈莹介绍给他的女孩子。艾艾的父亲是天晟市律师界的泰斗人物,自己开办律师事务所,同时兼任十多家大公司的法律顾问,母亲是大学教授,艾艾从小就接受着良好的教育。艾艾毕业于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认识陈峰以后,又对服装业产生浓厚兴趣,立志要在服装界一展身手。在陈莹的眼里,陈家就需要艾艾这样的儿媳,聪明,体面,作为陈家庞大事业的继承人,陈峰的身边必须有这么一位贤内助。

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婚姻的自由和权利,但在陈家,陈峰娶什么样的女人,并不能由他一人说了算,父亲和姐姐的意见起着较重的决定性作用。这么大的家业,必须交给他们信得过的人。如果在婚姻大事上非要与亲人闹翻,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让陈峰的内心承受着撕裂般的无奈和痛苦。艾艾的声音充满温存:“阿峰啊,你忙吗?”

她叫他阿峰。多么亲切啊。事实上一年多来,他与她并没有见过几面,当初被陈莹拉着

去相亲,陈峰为了应付陈莹的苦心,浮光掠影般,匆匆而去,匆匆结束,艾艾当时都对他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记住。后来,艾艾又找过他几次,他便陪她吃吃饭,聊聊天,仅此而已。

只记得那女孩说话慢慢的,柔柔的,嗓音甜甜的,挺懂事,没有一点娇气。

她在电话中问他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出来喝杯茶。

离开小街的时候,陈峰把车开得很慢。他留心着过往的每一个人,在他驶出小街之前,如果能够看到董晓晗的身影,他就会毫不犹豫打电话推掉艾艾的“茶约”。可是,车子驶出了小街,他期待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出去溜上一圈,再回来小屋的门就会奇迹般打开?但愿吧。

一间茶楼里,陈峰与艾艾坐了一会儿。茶楼里到处贴着“今日消毒”的标志,生意十分冷清。整个大厅除了缭绕的人造云雾,除了潺潺的小桥流水,除了绿色的植物,红色服装的茶艺小姐,便只有陈峰和艾艾两位客人。陈峰要了一壶产自海南的纯天然野生苦丁,据说这是采茶少女在采茶的季节,从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高度,一片一片采摘下来的,一千元只能买到半斤。茶的叶片小小的,嫩嫩的,茶水的颜色就像染出来那样碧绿清新,初入口有一点淡淡的苦,咽下喉咙,舌尖又留着一丝淡淡的甜,余味无穷。

艾艾陪着陈峰一口一口品着苦丁茶。艾艾说:“我以前不太喝茶,总以为苦丁茶就是很苦的,没想到它的味道却也这么好,很特别。”陈峰说:“苦丁,只有丁点的苦,微苦后余香无穷,这才是苦丁的最佳品种。那种一入口就苦涩难咽的,都是些伪劣品。”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谈到眼下最热门的非典。陈峰问:“这个时候你还敢出来喝茶,不怕吗?”艾艾嫣然一笑:“不怕!”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只要跟你在一起,非典有什么可怕?”

陈峰望了一眼艾艾。面前的女孩二十二三岁,大学刚刚毕业,有着良好的学识和教养,有一副傲人的身材,有一张美丽自信骄傲的脸蛋。此时,她额前挑染着一缕漂亮的黄发,双腮绯红,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是极至的温柔。陈峰之所以愿意跟她出来,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女孩在微笑的时候,神情之间有一种纯洁的感觉,与董晓晗极为神似。这是陈峰心中的秘密。他望着她,脑海中便浮现出董晓晗的样子。

面前的女孩子,用她温柔的声音和纯洁的笑容,安抚着陈峰心中的不安和烦躁。陈峰忽然问出一个让艾艾惊讶不已的问题,他道:“如果有人怀疑我杀了人,你会相信吗?”是的,陈峰的思绪很乱,不停地跳跃,一会儿跳到这儿,一会儿又跳到那儿,无法让自己稳定。艾艾睁大双眼,无法相信陈峰的话。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顿时又莞尔一笑:“你会杀人?那我也会杀人。”陈峰问:“你信吗?”艾艾摇头道:“不信。全世界的人都去杀人,你也不会!”陈峰道:“谢谢你,艾艾。”艾艾笑嘻嘻地说:“谢什么?事实就是这样嘛。”陈峰问:“事实?”艾艾点点头:“虽然我们接触很少,但我已经感觉得出你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怎么会去杀人呢?”陈峰真心诚意重复道:“谢谢你,艾艾。”

送艾艾回家后,陈峰又来到西城区董晓晗的小屋,然而门依然锁着。他独自在门前等了一阵,到了夜里十一时,仍然不见董晓晗的人影,便无奈地驱车回家了。院里静悄悄的,父亲书房的灯亮着,陈峰停好车,轻手轻脚打开房子的大门,准备往自己的房间溜。徐亚雯忽然出现在木质的楼梯口。

“小峰,”徐亚雯喊道,“这么晚回来,你吃过饭了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惊动了陈留星。陈峰冲她点点头,走上楼梯。擦过徐亚雯身边的时候,徐亚雯又道:“你姐打了三次电话找你,不知道什么事,一直跟你联系不上。”陈峰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依旧平静,他低声道:“手机没电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陈峰立即拨通陈莹家里的电话。陈峰知道,几天来陈莹一直密切关注他的行踪以及他的情绪变化。他的事比她自己的事都重要。他的感情、婚姻、未来的幸福,对她来说似乎高于一切。在陈莹眼里,董晓晗无疑成了害人害己的祸水。陈峰与董晓晗的任何联系都会让陈莹坐立不安、担惊受怕。陈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这条祸水对弟弟有可能造成的危害。她的一切行为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那就是爱。陈峰无疑也是深爱着姐姐的,可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遂着姐姐的心愿,就像用剪刀喀嚓剪断一块布条那样,在短时间内切断与董晓晗的一切联系。

电话里,陈莹那充满温暖和关切的声音传过来:“小峰,你回来啦?”陈峰道:“姐,你放心吧,我一切都好。”陈莹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电话挂了。陈峰估计,可能姐夫在旁边,所以陈莹不愿多谈什么。

陈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过了凌晨,心情越发焦躁起来,便身不由己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打开门,又悄悄地溜出去了。

已是凌晨两点,陈峰又来到西城区小屋。

小屋的灯亮了。像一只矇眬的眼睛,在夜里闪耀着慵懒的光。

陈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深夜的小街上,揉揉自己的双眼,那盏灯,的确亮着。窗上是淡蓝色的布帘。陈峰大步来到窗前。他透过淡蓝色的窗帘,希望能够看到里面去,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陈峰开始敲门。里面一直没有动静。陈峰只好对着门缝叫道:“晓晗!

晓晗!”他不敢大声,夜深更阑,不能打扰了左右的邻居。

室内,董晓晗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像一具苍白的僵尸。

那天晚上,她就像现在这样,躺在这张床上,静静地睡了一夜。只是由于心情不好,一直没有开灯,所以,没有人能够证明她在这里。所以,她成了重大谋杀嫌疑人。今天从看守所出来,除了在酒店喝了几杯酒,到现在一直还水米未进。与陈峰不欢而散之后,她一个人跑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并一直待在那里。

那是鲁小昆死前待过的地方:老人坡。

她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走,她让一个出租车司机把她拉去的。那是居于城市边缘的一块荒地。鲁小昆就是在那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一段光阴。黑漆漆的夜里,董晓晗独自徘徊在老人坡荒芜的草地上,露水打湿了她的双腿。

他去了。他是她的丈夫,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他突然遭人算计,被夺去了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期,他深爱着的女人并没有给他爱,相反不断地伤害他,不仅背叛了他,还向他提出了离婚。他是带着遗憾和伤心走的。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一缕烟、一把灰,再也找不到了。他是她的亲人。打也好,骂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的人之一。他曾经那么关心她,呵护她,他曾经愿意把他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给予她。可是,他再也不存在了。董晓晗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这是一件令她百思不解的事。在看守所里想了二十几天,至今仍然没有结果。在她的印象里,鲁小昆一向人缘很好,做事精细,为人谨慎,极少为自己树敌。在她与他的共同生活里,她也从未听他谈到结过有仇怨的人或事。

杀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除了傻子,任何人都知道杀人偿命这个简单的道理。生命对任何人来讲都是最宝贵的,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人冒着偿命的风险,向他伸出这样的毒手?杀人是矛盾斗争的最高升级。尤其这种有计划的谋杀,只有在矛盾激化到无法解决的程度,才会拿生命来做赌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跟鲁小昆有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多大的仇,多深的恨,非要置他于死地?

直到现在,董晓晗才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对鲁小昆的了解也只是局部性的,或者说只有一个侧面。从十九岁认识鲁小昆,从恋爱至今差不多五年光景,她仍然没能全面地了解他。或者说,她对他的另一面,根本就一无所知。也许,正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从来不把不愉快的、麻烦的事讲给她,有痛苦他自己一个人扛着,有快乐才跟她分享,这么理解,对吗?

现在,警方把疑点都集中在董晓晗身上。因为从表面上看,她与鲁小昆正处于矛盾的激化状态。他们有道理对她进行怀疑。看来,警方对鲁小昆的调查也只是局部性的、片面的,或者是较为肤浅的,他们没有挖掘出鲁小昆真正的矛盾对象。由此可见,那个人,即置鲁小昆于死地的矛盾对象,潜伏在很深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觉察到的地方,一个连警方都难以调查出来的地方。

警方为什么抓董晓晗?因为他们在车子里提取到了董晓晗的指纹和脚印。这说明那个真正的作案者,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因此,这更加说明杀人者蓄谋已久,同时也说明矛盾不是突发性的,而是旷日持久。而作为鲁小昆的妻子,董晓晗从来没有发现,鲁小昆在外面与人产生过这么大的矛盾,她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就说明,鲁小昆与那人这场旷日持久的矛盾,一直隐藏在水底深处。海面上是平静的,而平静的下面,则惊心动魄,暗藏杀机。

而且,这种矛盾是不敢公开的,是阴暗的,甚至是龌龊的。要不然,为什么见不得人,见不得阳光,一直深深地隐藏着?要不然,为什么连他最亲的人都毫无觉察呢?另外,鲁小昆为什么私藏剧毒?

如果在以前董晓晗相信他的理由是“兴趣、实验”,那么现在,董晓晗已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天真得近乎幼稚的说法。她不能不怀疑,鲁小昆藏毒另有所谋。难道,他想谋杀他的矛盾对象吗?只是,他下手晚了一步,还没等他动手,对方已抢先一步,并且成功地利用了他的武器?这个想法让董晓晗不寒而栗。

如果这个想法成立,那么,鲁小昆的矛盾对象,一定是一个熟悉鲁小昆的人。熟悉他的生活、他的习惯、他的历史,甚至,他的一切,包括他正在发生着的婚姻危机!

对了,董晓晗与鲁小昆之间发生的婚姻矛盾,除了好朋友乔煜,董晓晗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当鲁小昆回国后,董晓晗向陈峰提出了分手,这期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董晓晗与陈峰不再有任何联系。陈峰并不知道董晓晗夫妇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详情的只有乔煜。在董晓晗与鲁小昆共同的熟人中,熟悉鲁小昆的人,除了鲁家父女,只有乔煜。董晓晗与鲁小昆从恋爱到结婚,乔煜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

乔煜?董晓晗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太荒谬了!这不可能,她坚决地否定掉这一推理。鲁小昆的婚姻危机与鲁小昆的死,是一种巧合,还是他的矛盾对象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婚姻危机,从而达到嫁接矛盾,掩护自己的目的?至少陈峰的嫌疑可以排除了。因为陈峰根本就不了解鲁小昆,董晓晗从来没有跟他讲过关于鲁小昆的任何情况。而鲁小昆购买氰化钾的时候,她生活里还没有陈峰这个人。陈峰和鲁小昆是有矛盾,但算得上旷日持久吗?

当她走出看守所,当她看到陈峰,当她真实地面对那张明亮温暖的脸的时候,她就心疼地感觉到,自己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可她不仅那么冷漠地对待他,而且还那么粗暴地质问他,那么愚蠢又残忍地伤害他。是的,她有委屈,有不满,有愤恨,但无论怎样也不该冲他发泄。她的行为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她没有理由去伤害他。在看守所里,他给她送吃的,他一直惦记着她,关心着她,如果没有他,现在她所面对的,还是那几乎令人发疯的四面高墙。

他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可是,一见面她就伤了他。

她伤了他。就像用刀插在自己的心上,痛得肝肠一寸寸快要断掉。

董晓晗思前想后,头痛欲裂,心痛欲碎,眼泪流得枯竭了。她在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人从老人坡步行二十多里,回到小屋时,整个人处于半虚脱状态。加之疲累交加,她服了一片安眠药,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没有听到门外的敲门声和陈峰的呼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