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坦梦见了火车
文/王皓舒
(一)
小城里的汽车站空空落落,漆漆黑黑,银色灯光飘浮在远处的小坡上。彭坦没有经历过飘雪的冬天,没有尝试过独自的出行,也不曾把夜晚抛进这样一场无望的等待。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临行前买的大红色羽绒服,双手缩进袖子里,微笑地看自己呼出的每一口哈气,皮靴的后跟在压实的雪地上敲出圆圆的小坑。尽管周围没有观众,彭坦还是觉得自己是一处醒目的风景。
深夜里最后一班车终于开来,摇摇摆摆却没有丝毫的慵懒,拖拖拖地开过来,如一个晚归的农夫,尽责而勤恳。彭坦长吁一口气,轻轻跳了上去。这班车的终点是沈村,司机说还要一个多钟头才能到,彭坦便安下心来,把旅行袋放在座位前面,双脚轻轻地搭上去。
车厢里很空,彭坦转身向后望去,只看到几双悄无声息的眼睛和几个黑糊糊的影子,车窗外也是黑得无边无际。彭坦拿出手机,翻看着很久之前哲子给她发的短信。手机的备用电池在早上下火车的时候就用完了,彭坦几经询问才找到了正确的汽车站,并在车站附近的饭馆吃过汤面之后,抓紧时间给手机充足了电。看到哲子温和的话语再次浮现在眼前,彭坦有些失而复得的激动。
汽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来三五个人,他们是一起的,说说笑笑地上来,就坐在彭坦周围的空座位上,一直说笑着,直到下车,他们都没有停下来过。一开始,彭坦很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就仔细地分辨他们的乡音,过了一阵,她了解到那只是一些琐事,可就是那些穿衣吃饭走亲访友的事情,他们也可以如此热烈地讨论着,这让彭坦感到很新鲜。由于和他们离得很近,彭坦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皮肤粗糙,衣着简单甚至破旧,可喜悦和幸福还是一股股地朝外涌。彭坦转回身,用围巾裹住面颊,把目光投向窗外混浊的黯黑,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的不快乐,已经像山一般压了太久太久,被她装在手提袋里的精致生活,没有一样能够唤起她的欢喜。
三天前离开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天下着大雨,彭坦拦下的士,正要钻进去,就听见小杉从远处喊叫着跑过来了,穿着短裤,踩着塑料拖鞋,撑着他巨大的黄伞。他的影子一跳一跳地就来到了彭坦跟前。
--怎么了,走也不吭一声,你消失了,我问谁要房租去?
--我还会回来,我的东西全都在房里呢,我怎么会跑呢?
--这难说,你房里的东西都是破烂。
彭坦瞪了小杉一眼,不再出声,钻进车里,小杉便紧跟着进去。一直将彭坦送到月台,小杉都再也没说一句话,彭坦就要上车了,他才别别扭扭地挤出一句:"你可要回来啊……交房租……四个月的。"彭坦又瞪了他一眼就上了车,小杉站在月台,一直等到火车都没有了踪影,才想起来,他还没有问彭坦这是要去哪里啊……
(二)
今天,是十一月五日,三天之后,我一定要见到哲子,他说过,接下来的几个月都会在家乡度过。
我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洁白的月光洁白的墙,所有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好,车票装在钱包里,地图在脑中缓慢延伸。明天早上七点,供电公司将给这套房间断电,牛奶和报纸也在明早停止递送。哦,我应该给小杉打声招呼,不用给我垫付电费了,我的冰箱里,只剩下明天的早餐,出门之前,我会拔掉所有的电源插销,就让这房间熄灭些时日吧。几个月来,这房间一刻也不曾休息,一刻也不曾鲜活,我身在其中,像是经历了一场混乱而持久的香熏。我一直点着ESSE,和哲子一起抽过的烟。
音乐,速食,浸浴,香烟,药,咿咿呀呀,乱哼乱唱。
哲子是在九月中的时候突然消失的,事实上,我们也只不过是八月底的时候才相识。
我一直记得那几天多雨,褥热,我催促着小杉赶快帮我找人修理空调。像往常一样,他一进门就开始数落我。
--这像个女孩子的房间吗?
--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
--不是女孩子也不能穿成这样见人啊。
--等人来了我就穿好了。你又不属于人。
和小杉贫嘴,他从来都会让我赢。我抓起衣服冲进洗手间,换下睡衣,认真梳洗起来。我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这样盛装打扮一番,今天是要去表姐的公司,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寻个着落。照她的话说,每次我去她公司拿钱,都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被她的同事误以为我正在逃债途中。
--哎,你别走啊,发票呢,保修卡呢……
--不知道……你看着办吧……
说这话时,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追出门来的小杉,冲他笑一下吧,可怜的家伙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任何的修理费。我登登登地跑下楼,小杉的大黄色T恤衫像水盆中小漩涡一样迅速消失,还有他模糊的脸,染过的头发。
表姐的公司空无一人,我打通她的手机,电话那头一片喧闹,原来今天公司举行酒会,表姐忘记了几天前答应过我的会面,并要我现在去酒店等她。
我在宴会厅门外的红色软皮椅上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围各种茂盛的观赏植物,欠过身去望望楼下大堂里的人来人往,透过虚掩的门粗略地瞥见中产阶级声色犬马的生活。这时门打开了,在那一刻涌出来的,是杂沓而脆弱的人声,浓稠流动的气体,哲子就在这时破开所有的混浊,出现在我面前。他与我隔一个座位坐下,仰面靠在椅背上,把暗紫色的领带松开,深沉地休息。他的穿着无可挑剔,平静的面容过滤掉了来自尘世的恶俗,疲累而舒缓的气质让我在一瞬间就不由地心生怜爱。
哲子的眼睑很长,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个世界怦然洞开,写满温情又明澈见底。哲子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浅浅笑一下,说,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舒服,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哦,我只是休息一下,里面太吵了。
--嗯……你,认识李勤吗?她也在里面,我表姐。
--哦,不认识,我昨天才来到这里,对一切都不熟悉。里面的酒会,是招待我们这些合作商代表的,精心准备的,只是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已经有些厌烦了。
后来,我也如表姐一样失约了,和刚刚认识的哲子一起逃离宾馆,一起小跑着穿过临街的巷道,带他品尝简朴道地的路边茶点,带他在这陌生而友好的城市轻松漫步。哲子的面容舒展开来,我确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的相遇,恰似牛奶遇见咖啡。
(三)
夜行的班车终于抵达终点站沈村,待到乘客全都散去,彭坦仍然停在原地,她被置于一个孤绝的处境里面了。四围黑麻麻的一片,身旁的小巴士这时也熄火了。司机走下来,问她怎么了。
--师傅,你,是沈村人吗?
--嗯,你咋啦?
--我来沈村找一个人,可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你要找谁吧,这儿没我不认识的,你只管说。
--万哲,你认识吗?
--嘿,离我家可近了,不过这个点钟在这里已经是小半夜了,你要不当大哥我是坏人,就去我家挤一下。
彭坦于是在第二天早上来到了哲子家的小院,这一天,是彭坦的生日,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这一天来到这里,却没有见到哲子。哲子消失后,手机就一直关机,彭坦便无休止地发短信给他,以求他在某个时候开机能够看到。一个星期之后,哲子依然杳无音信,彭坦只好向表姐求助,要她帮助找寻哲子的资料。彭坦得到哲子的公司的电话,打过去,那边说他探家去了,和哲子对她说的一样。
在他们相处的十几天里,哲子多次提起过他的家,沈村,十九岁离开那里,每年回去一次。彭坦,坚强地做出决定,去找哲子,在自己生日当天一定要找到他。彭坦需要存钱,所以开始了她一生当中最为振奋的一段生活。小杉欢欣鼓舞地雇用了她,这原本是一个讨回房租的好机会,可小杉还是应彭坦的要求,给她开出两千块一月的工资,要她做小杉火锅店盘点的工作,这活儿之前是小杉自己来做的。可他也有一个要求,要彭坦整天都待在店里,以防有急事需要人手。彭坦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知道小杉答应的工资是一定会准时发下来的,不像她平日里打交道的小报编辑,几十块的稿费都要彭坦三番五次的催促。
小杉把彭坦安排在柜台的位置,白天收钱结账的活儿另有人来做,彭坦则坐在柜台底下的小桌上,和她笨重的手提电脑一起开始另一轮的奋战。说起来,这才是彭坦的本职,几年来,她就是靠发表小文章来过生活的,她没有觉得辛苦,也没有觉得落魄,反而认为这是最为自由的工作。但是说实话,若是没有小杉,彭坦是无法过上现在这样不紧不慢的生活的。房租三五个月随她欠,还钱的时候还打个折,小杉不仅当房东,有时还做修理工,送货员。正是因为有小杉在,彭坦从来没有感到过生活的艰辛。
为了彭坦的写作事业,小杉还兴高采烈地为火锅店装了宽带,供彭坦免费使用。看着她每天从早到晚聚精会神地在键盘上敲打,小杉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从来没有见过彭坦对生活对工作付出如此之大的热情。一日三餐好饭好菜,俩人一起吃,到了盘点的时候,小杉会弄来一大堆沾着灰尘或者油污的小票据,要彭坦算出当天的赢利。周末的时候,要算出一周的营利,月末的时候,自然要算出当月的赢利。彭坦乖乖顺顺地按照要求完成所有的工作,笑容稳定适度,她的大部分神经,集中在自己的计划上面。小杉和彭坦每天最后离开火锅店,小杉送彭坦回家,第二天早上在火锅店再次见面。这样的美好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十月三十一号的晚上,彭坦告诉小杉,第二天,她不来了。彭坦低着头不去看小杉脸上的失望,第二天就全力以赴地奔向全市大大小小的报社,索命似的索要稿费。十一月五号,彭坦已经把三千多块钱和一张北上的火车票稳稳地拿在手里了。
彭坦在哲子的家里住了下来,哲子的父母都很热情,得知彭坦是哲子失去联系的朋友,便要她留下,说哲子还没有回来过,不过,应该快了吧。他们的生活俭朴乏味,除了两位老人还有三四个孩子,彼此之间话很少,哪怕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都只有两位老人每隔一会儿说一句,姑娘,吃啊。
彭坦住下来的第三天,表姐发来短信,说找到了哲子留在公司的电子信箱地址。彭坦没有写信给哲子,而是下意识地直接打开了进入信箱的页面,输入用户名,点击"忘记密码",填写出生年月,液晶屏幕上弹出了密码提示问题:"家",彭坦不假思索地输入"沈村"二字,密码奇迹般地显示了出来:"junjun"。
这就像一个通关游戏,彭坦如有神助般地轻轻松松玩到关底,打开信箱之前,却激动着犹豫着,"junjun"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是谁呢?这样私自进入他的信箱,会不会看到令自己失望的东西?彭坦把眼睛闭上一会儿,打开了信箱。一封命名为"开始"的未读邮件,是哲子自己发给自己的,发信日期是十一月八号早上七点,彭坦生日当天,她走进哲子家小院的那一刻。
(四)
我恍恍惚惚地走进浴室,退去浴袍,坐在冰凉的浴缸里面。我蜷着身子,抱住膝盖,头发刷刷地扫着膝头,呼出去的暖气落在皮肤上又弹回来。我的嘴里,停留着刚才喝过的干邑的味道,我的脑中,是一只盛满干邑的酒杯,摇晃着,不断泼洒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些冷,扭开水龙头,热水奔泻而出。我平躺在浴缸里面,水一寸寸地漫上来,我的身体被水面生生地割成两段,水面以下是火炉般的温暖,水面以上却是凛冽的季节。我出了很多汗,在皮肤上面一粒一粒,我一晃动,它们就像小溪一样流下来,额头上的汗会流进眼睛,惹得我流出泪来。换气扇把浴室外面的冷气从门缝里带进来,经过我的身体,便要我打一个冷战,我一动,便带动水中的热流一起游走,在我的腑脏间犀利穿梭。我一点都不担心,不害怕,温暖香甜地睡着。
我捧着这段文字,如获至宝般地字字念出声来,我一路向北几千公里苦苦寻找几个月的哲子,终于有了这点音讯,而且这些话是他亲手写的。他所描述的,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哲子他没有消失,没有抛下我,我的笃定有了印证,我们厮守的十四个日夜,不是幻觉。哲子他在另一个地方,和我一起缅怀。
我坐在温暖的土炕上,愣愣地盯着手提电脑屏幕上的这段窄窄文字,只是流泪,没有啜泣。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约会,我们没有吃饭,直接去了KTV,就在哲子下榻酒店的顶层。哲子叫了啤酒、薯片和果盘,我把自己所有喜欢的歌曲都输进点唱机。我把话筒递给哲子,他整晚都摆着手说你唱你唱。我们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一面墙上四五个小小的屏幕播放着同样的画面,错错落落的。我们各自捧一罐啤酒,有时会热烈地碰击。最后哲子歪歪斜斜地靠在角落的沙发上,独自抽起了烟,我则在另一个角落,观赏着他,哲子,独自抽烟的男子。他的西装早就脱掉,蓝白相间的丝绸领带清晰地反射着荧屏上的剧情。身体松散,只有橙红色的烟头还在他的指间明灭。
哲子只吸了几口,烟基本是自己燃掉的。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再点上一支ESSE,递到哲子的嘴边。我想一直看他吸烟的样子,他的脖子向前轻微地伸过来,吸了一口,又落在沙发上,涣散的神情,双眼闭合,像在做梦,也像在思考。这场面,像极了《胭脂扣》里张国荣和梅艳芳彼此喂送大烟的一幕幕。橙红色的烟头猛然亮起,灰色的烟雾永不散去,打火机刷刷地开出微小的烟火,整个晚上。
哲子神志清醒地带我回到他的房间,亲吻刚刚开始,他便忽地睁开了眼睛,说,我去洗澡。一去,就是两个小时。我唤他很久,我在浴室门前唤他很久。待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热水仍然哗哗地流淌,浴缸里的水烫得惊人。我摇着哲子的肩膀,他醒来,我用浴衣将他包裹住,倚在我身上回到了卧室,又在瞬间睡去。
哲子,我来过这里,你要联系我。
我在信箱里留下简短的讯息。
(五)
哲子事实上是个觉很少的人,待彭坦简单冲洗过后来到他身边时,他其实已经醒来,不过仍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深沉。灯关掉,待到彭坦的呼吸也变得深沉起来,哲子便睁开了眼睛,一直到天亮彭坦醒来。没有酒,两个完全清醒的人总是规规矩矩。
头几天,他们白天出去,晚上归来,后几日,他们几乎是整日整日地不出门,很少吃东西。哲子总是找机会喝醉,好在该睡觉的时候,安稳睡去。若是没有喝酒,哲子也会在该睡觉的时候准时胃疼,吞下一大把药片,点上ESSE,说这烟是治胃病最管用的药剂了,它很暖,很暖。彭坦关掉灯,为哲子一支支地点上,他躺在棉被里,彭坦把烟递过去,哲子就吸一口。会议只有短短的三天,哲子基本上都逃掉了,他把信用卡留在酒店前台,这房间,他们仿佛要永无尽头地住下去。
哲子睡着的时候,彭坦独自体味着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与失落,她从来没有为别人整理过房间和衣物,在收整时获得的喜悦更是意外的收获,哲子的西服,衬衣,领带,棉袜,皮鞋,火机还有白色的ESSE,所有的触感和味道,都让彭坦一次次地陷入相爱的向往。她为哲子准备好第二天清晨沐浴之后要换上的干净衣裤,将穿过的衣物放入清洁袋中交给服务员去干洗,然后独自在寂静的浴室里,轻缓地揉搓哲子的棉袜,最后,简单地淋浴。
睡觉前,彭坦也会想起去查看一下手机里面的短信和未接来电,小杉每天都会打几个电话,发几条短信,问彭坦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去,他会一直住在彭坦的房间里等她。
彭坦决定要开口问问哲子,他们这是怎么了,他们拥抱过,亲吻过,可是每个夜晚都只有病痛和醉酒,哲子他,也从未同她说过相爱的话语。彭坦无法解释这样的生活,所以她要哲子来解释,她需要哲子开口说话。
可是直到哲子消失,彭坦都没有准备好该怎么说,十一月十五号,彭坦醒来的时候,哲子已经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只有留在被子里的一条领带没被带走。彭坦追问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对方递给她一张信用卡,背面,有哲子的签名。
(六)
我开始喜欢沈村的冬天。每天清晨,我都去清扫小院,新鲜的积雪被扫成小堆仍然洁白如初。中午过后,我会去田野间简短地漫步,我蹲下来,仔细地看见冰层里面有秋天落下的树叶和断碎的草梗。
这是我来到沈村的第七天,午饭的时候,大叔招呼几个孩子回来吃饭,女孩跑远了,大叔就高声喊,俊俊,俊俊--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女孩看,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秘密,她,也不时地看着我。饭桌上仍然只有大叔和阿姨招呼着我,姑娘,吃啊。此外再无人说话。
--大叔,那孩子,叫俊俊?
--……咳,是叫俊俊。
--家里有些孩子,就有新鲜气。……都是亲戚的孩子吧。
大叔一直低头,没再说话,直到抽完手上的烟。
--姑娘,你回去吧,你对万哲的心思,我看得出来。
--大叔,怎么了。
--这俊俊,是万哲的孩子。
--……不会的,万哲只有二十五岁,可俊俊不是已经上学了么?大叔您跟我说实话,好么,我找万哲也很辛苦。
--我们很久没有说这件事情了,可你是个好姑娘,你该知道。俊俊的妈妈怀孕的时候,她和万哲都还是学生。事情败露开来,已经注定毁掉他们所有的前程。我们两家老人归根到底是心疼孩子,商量让小孩好好生下来,然后给他们办亲事。生俊俊的时候,是难产,大人没有救活。村里所有人都在说,造孽啊。那家人彻底地搬出了沈村,现在,也时常回来看看俊俊。万哲是坚强的孩子,他决心好好抚养俊俊,放弃了学业,把农活全部担下来。俊俊一岁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俊俊是哑的,村里人又一次说,造孽啊。万哲走了,一直独自生活到现在。他只能靠拼命工作暂时忘掉这里。我们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他都不去见面。他是在惩罚自己。你也不要费心思了。
哲子的样子再次掠过我的眼睛,他猛烈喝酒,大把吃药,长长久久点着ESSE。我闯进去,只会污浊了这场祭奠,它理应绵延一世的。我们是同类,在这样的惨烈面前,我们都会变得微小,都会奋不顾身的。
(七)哲子,我见过俊俊和你的父母,我喜欢你的家,你应该坚持你所有的坚持。你要联系我,我们不要断了联络。
我写了邮件给哲子,把信用卡留给大叔和阿姨,自己留下哲子的领带。
南下的火车上,小杉仍然不断地发来短信,问我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去,他会一直住在我的房间里等我回家,他的火锅店缺了我忙不开呀。
我倏地就睡着了,我梦见火车减速驶进站台,广州仍然阴雨。我趴在车窗上,远远地望见小杉举着他那把大黄色的雨伞,穿着他大黄色的塑料拖鞋,拼命朝我挥手,还有他模糊的脸,染过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