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 LOVE

文/林静宜

近来天气微暖,对楼吹萨克斯的男生蛰伏了一个冬季又开始亢奋起来。此人的噪音在每日午后一点整准时发作,捣得我寝食难安,整个下午不得不沦为特"困"生。欲寻主谋是何人,却又人海茫茫无处寻。

在成都这样的地方,一待便是一年多。这一年多的光阴里,我数过八次长有星星的朗夜和九次浅霞弥漫的黄昏。在潮黏的天穹底下生活久了,冷不防心绪压抑喜悲无常性情古怪。初恋失败以后的恋爱,有恋与没恋似乎毫无区别,顾眄来时的路,那爱情是磕磕绊绊,疼痛仍旧远不及初恋。

失恋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分手分得潇潇洒洒,藕断丝连导致我向柏拉图式爱情宣告结束时不流半颗泪,看似异常坚强。然而那种坚强在很大程度上是佯装出来的,这些范以珑都看在眼里,还有一次夜里的呓语,以珑也听得清清楚楚。以珑却说冷漠不要紧,但冷漠的人学不会骗人,即便你一直试图掩饰情感,最终骗来骗去只骗了自己。以珑是个异常聪明的女孩,她的聪明让人胆战心惊,但她看上去似乎对我们寝室三人都很友好。我总是努力做出对恋爱一类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梦里的事谁也无法预料,谁也难以抑制。有关初恋的往事开始排山倒海地从记忆的残片里爬出来,它们像《进化》里恶心的单细胞蠕虫一边乐此不疲地分裂,一边幸灾乐祸地吐着要命的毒液。

在以珑没来我们寝室之前,我时常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出没与共,每逢早中晚都是五六个人一齐进出食堂,围桌而餐。阵容之庞大在学校里比较鲜见,不知者会以为这边在开聚会,都是常事。这样的生活总令人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每天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用来沉默,仿佛在寻找惬意时一不小心丢失的东西。我在文字里寻找,未果;在影碟里寻找,未果;在听来的稗官野史中寻找,仍旧未果。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然而身在此地,东南西北的气味已然混淆着我的嗅觉,如今我连母亲的半点味道都难以回忆起来,这着实是有些悲哀的。

那天我饱餐之后昏然欲睡,走在女生苑的廊道上默不作声,进门便瞧见寝室成员由三人变成了四人,并且充斥着嘈杂的鸟语音乐。我们姑且把听不懂的语言称之为鸟语。那个女的是哪里来的?不待我发问,那个女的就对我说你好。我微笑。她也笑,她很美丽,笑得也很友善,然后开始自我介绍。这个女生便是范以珑,她看上去外表单纯笑容旖旎,眼睛清澈得不留一点杂质。以珑的书架摆放的大多是音像制品,日法德美西班牙,很多见都没见过的原版碟。零食很少。床铺上方的壁板上贴着深田恭子和玛莉亚·凯丽的巨大海报。我着实猜不出这个女的究竟属于怎样的个性,按常理她应该是逐大流的,但她头发的颜色没有营养不良,脸上也没有化妆品修饰过的痕迹,一点都没有。以珑喜欢茉莉,这个房间开始溢满茉莉味的空气清新剂和听不懂的歌曲,是她带来了鸟语和花香。

以珑看着我,继续微笑。她的笑靥很美,但我没有继续欣赏,也没有对她微笑,只说了句:我要午睡了,麻烦把音量调小。以珑说好办,随即把音箱给关了。对楼的萨克斯男子又开始发作起来,我把枕头蒙住脸和耳朵,思量着一切有关于这个新来的女生。

以珑搬来我们寝室的那个晚上,她邀我去阶梯教室看DV展。那是我头一回看同龄人拍的片子。虽然我也学编导,但在那之前我对拍片一类事不甚关心。就在观看时,名叫《初雨》的DV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跟以珑分析说这个导演不简单,从镜头到角度,从灯光到特技都已到达了专业水准。以珑很诧异地看着我,她说你该不会不知道穆苏吧?学校广播站天天播他的大名播得快要烂掉。为了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我尽量保持镇定说,哦,对对对,原来就是他呀。

奇怪的是,我刚离开展厅,就把那个导演的名字连并作品名称一齐忘掉了。回寝的路上,以珑跟一个男生打招呼,那个男生也是泉州崇武人,这叫我感到讶然,他是我在成都遇到的第一个老乡。那个老乡名叫莫辞。寒暄的时候,我方才得知莫辞认识穆苏。后来,我和以珑很自然地与穆苏搭起讪来。穆苏是个幽默的学长,从他的口音来看,应该是黑龙江的,穆苏说你猜对了一半,我是吉林人。"真的吗?我最喜欢东北人了!"我的反应很强烈,后来想来,脸上动辄一阵火烧火燎的。

那一夜我失眠,于是给穆苏发了条短讯,但手机兀自安安静静地躺在枕边,半晌没有反应。不知过了多久,思想和意识终于停止活动,刚刚开始有梦,手机突然"咚"地一声,把我的思想与意识唤了回来。短信里边说:很难得认识你,也许这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以后来去就相伴而行吧。乍一看答非所问,再一看原来是莫辞发过来的。我心理咒骂着穆苏有了一点小成绩就摆架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生平最憎恶这类人了。那夜我没有关机就睡着了,直到翌日醒来才收到穆苏的短信,他很真诚地说了些抱歉的话,并告诉我昨天他在图书馆里看书,没有注意到我的短信。

那阵子,我把穆苏学长做的所有光碟都借来看了一遍,兴趣也似乎从那大片大片的文字转移到光怪陆离的画面上。甚至,我把大一时学的《电视摄像》和《电视画面编辑》,还有那些曾经参考过的有关书籍统统从柜子最深处翻了出来。奇怪的是,我在看那些书的时候肚子总是特容易饿,但学校规定的用电时间偏偏又那么有限。我辄在熄灯之后就寝之前乐此不疲地摸黑吃泡面,同寝的朋友都诧异我的食量和吃不择时,但任凭我老那么吃,人就是越吃越像泡面那样又细又条。减肥的女生羡慕我,我羡慕减肥的女生。

自从以珑搬来我们寝室,我不再像以往那样每日起床之后,以帮另外两个室友写请假条来打发晨读时光。以珑是播持系的,因此每日比我还早起来练声。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不时地暗示我要加油,语气带着应该向她学习的意思,我知道我遇到对手了。但不知为何,每逢我和以珑碰到一块的时候,她总要在我面前提起莫辞。以珑跟我提莫辞对她说过的大海啊,夕阳啊,好吃的鱼丸啊,海鲜啊,以此来勾起家乡对我的诱惑。我猜想以珑是不是喜欢上莫辞了。

我在学习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学习;在看片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看片;在吃泡面的时候想穆苏,在想穆苏的时候吃泡面。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当然,更或许是被以珑不经意间暴露出的盛气凌人的架势给催使的。我暗自努力学习非编,但愿我努力之后以珑对我说话的口吻能够不再像现在这样。

那天下午没课,我从食堂门口经过,正巧穆苏学长提着大包小包朝洗衣房走去。我叫了声学长。他回头朝我笑笑。洗衣服啊?嗯,衣服堆得太多了,最近都没时间洗。穆苏尴尬地看着我,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原来他也有看上去很像孩子的时候,那时我倒像是个长辈,我说:这么多衣服洗起来要花不少钱的,你就交给我洗好了,可别养成了浪费的习惯。穆苏笑笑,那怎么好意思呢?那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提过他手中的袋子,说,我刚好要回去洗衣服,顺便的嘛。我冲穆苏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女生公寓快步走去。

回到寝室,心比蜜甜,想着刚才的话,都怀疑它们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当那大包小包被散开来放到洗衣池上,一时间头皮发麻。这个"顺便"究竟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呢?洗衣服的时候skype叫了一声,我放下手中的国际大事,竟是莫辞,他发来一首歌,是郑智化的《青春祭坛》。我打开RealPlayer,它像很多没感觉的流行音乐一样,在自来水声音的混淆下变得更没感觉。

晒完衣服,我满意地看着窗台前挂满的大件小件,这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此时,窗外传来萨克斯版的《青春祭坛》,我将目光探出窗子,对楼窗台前站着的萨克斯男子竟然是莫辞!莫辞看到我,微微一笑,随即打了个吃饭的手势,这是一个祈使手势。

久日以来的午睡时光原来是被这个噪音原创者扰乱的,我想我非找他算账不可。可当我看到莫辞笑得一脸烂漫时,立马无语了。吃饭的时候,莫辞突然问我,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冷漠,我们好歹老乡一场啊。我恶心得不行,心想谁跟你攀老乡了。便直言道:每天中午是你在制造噪音不是?我有好几个月没好好睡过午觉了。莫辞一下子醒过来似的跟我道歉。我说算了,那是你的爱好,我怎么好干涉。莫辞说大小姐别生气,今天我买单算是赔罪好不?莫辞又问:刚才看你好像洗了很多男生的衣服,你不是没有男朋友么?我一下子震住了,勉强地微笑。我心知肚明,心中唠叨着以珑这个人。莫辞有些尴尬,只是埋头吃饭。

不一会,穆苏竟然也进了馆子,我尽量掩过脸去。我对莫辞小声说我们走吧,莫辞说好。我先出了馆子,剩下莫辞一人在里边买单。我惊讶莫辞连个为什么也不问就同意离开,莫辞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的心却也莫名其妙地不再责怪莫辞了。第二天莫辞依旧来找我吃饭,只是我们没再去那家饭馆。

那些日子,莫辞的艺术设计系在开AE、DW、PS和3D课,正好我六月份要交DV作业,便三天两头跑他们系学做视频特技。那时为了安装采集卡和刻录机,我把整台主机交给莫辞重装系统,我说你留着我的文件夹,其他通通格式化。哪料他老人家将全部资料清空后告诉我漏了备份,且主板太旧,建议我重买一台。那阵子正逢报社小编及出版社老编追稿的高峰期,换机事小,丢稿事大。我心乱如麻,但对人怄气终究气倒的只是自己,我只有挠破头皮尽可能地回忆曾经的文字。那些都是日积月累的灵感碎片,没有了它们意味着过去的心血都是徒劳。

吃饭的时候莫辞不做声,走路的时候莫辞不做声,上便利店的时候莫辞不做声。翌日仍旧如斯。晚上打文章的时候,莫辞发来短消息说了三个字,对不起。我并没责怪什么,只是心情差。

我很佩服那些一夜间能孕育出两三万字中篇的人,他们以光的速度飙越现代化文字的高速公路。如果说我爬短篇小说是壁虎漫步天花板的话,那么我爬长篇小说就是蜗牛神游珠穆朗玛。漫游文字时的观感,我统统把它们刻录进了大脑内存里,我始终无法臻及高人们的超效境界。长篇酝酿了半年多,格子爬了三个多月,终于在五一期间赶出来。交差之后,如释重负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五一的最后一日,莫辞要去百脑汇配置主机,我便随他一起去买电脑,顺便把我那台老爷机托运回去。那日天下着大雨,我们狼狈不堪地打车到电脑城,百脑汇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就在我们不知买何是好的时候,竟然遇见了穆苏。穆苏把我们带进一家专卖店,他正在那家专卖店里兼职。穆苏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价格组装了不错的配置,不到一小时我们便出了来。

电脑的事搞定后,天空豁朗起来,我们方才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莫辞见我愁云初散,便说穆苏有功。莫辞要请吃冰点。那天我们仨心情都不错,就连路旁的小白猫也晃着尾巴朝我们微笑。记得那时莫辞手里拿着个圆筒冰激凌,嘴里抑扬顿挫地八卦连宋。我兴致来潮学猫叫,依我二十年来学猫叫的功底,引得那只白猫扑向莫辞把他的冰激凌叼走,路人见了强忍着笑与我们擦肩而过。莫辞做恼怒状,殊不知我向来擅长这个,从此以后,穆苏和莫辞美我名曰:猫猫。

那天淋雨着凉,我通体发烫,彻底变成病猫。莫辞要带我去医务室,我说我还没那么脆弱,一点皮毛小病喝点开水睡一觉就好了。莫辞伸出他的食指碰触我的额头,然后故做触电状将手缩回来,说,都烫到这地步了还嘴硬,马上跟我去医务室!随即我被他活捉进医务室,一测温度计方知那体温已然飙升至三十九度。年轻的医生开始责怪莫辞,你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女朋友的,都烧成这样了才带她来看。莫辞讪讪地莫口难辩,脸红的速度得比奔四还快,手足无措,索性坐到一边面地思过。我随医生进了注射室,满脑子想着莫辞前一分钟的表情变化,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我以为这个学期可以不再和医生打交道了,哪料半个月后,竟在体育课上破天荒地被那剑划伤了手,莫辞说你真是够笨的了,简直笨猫一只。为了防患于未然,莫辞陪我去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预防针。其实我并非娇气,作为寝室长,我每日提四暖瓶一次性上四楼时常引得廊道上的同学像参观神州号发射一般好奇地盯着我,搞到我不好意思为止。

莫辞对我照料得无微不至,每次去他们系上特技课,都是我在专心致志地看老师的演示,然后他把抄好的笔记复印给我。那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字迹。我开始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赖,绕嘴皮子,走路的时候故意走在他的背后,让他看不到我。莫辞说猫猫你越来越过分了,我真怕哪天会把你宠坏掉。我说那你大可不必宠我,我又没叫你宠啊。莫辞愤愤地盯着我,然后很无辜地说猫猫好坏!

那年夏,我本打算跟这个老乡一道回家,哪料我们系是全年段最早放假的系,而他们是最迟的。我思归心切,便和班里几个同省的女孩一道先走了。在火车上我的思想没停止过,些许日子以来和莫辞朝夕相处,我对莫辞说了很多有关初恋的往事,把这个没谈过恋爱的男孩吓得魂不守舍。

莫辞说我是个格外容易受伤的女孩,而他的经历却简单到让人羡慕的地步。想起他听我讲故事时惊慌失措的表情,再想到那天小猫与他抢冰激凌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列车有节奏的击轨声叫人想入非非,让人惶惶然走进回忆,再惶惶然从回忆里走出来。不知为何,穆苏终究很遥远,一个回归东北,一个回归东南,天各一方,叫人莫名地感到惶惑。莫辞又有短信钻进我的手机里了。他说猫猫我有些想你了,如果星星知道自己背负着所有的愿望,那它一定会努力地闪烁,当你看见最亮的一颗星时,那是我在为你祈愿。我抬头去看窗外的天空,除了黑,还是黑。我想起一句歌词: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从成都到福州接连两个晚上,我都梦到了穆苏。第一个梦是穆苏带我去吉林,我们在火车上看星星,看累了穆苏就让我躺在他的臂上睡着了;第二个梦是穆苏策划了个DV拍摄计划,莫辞持机,我和穆苏演情侣,正当剧中的男主角要吻女主角的时候,我从梦中笑醒了。醒来之后,我发觉自己的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年夏我和莫辞去鼓浪屿拍DV,纯粹为了一些无聊的事,同行的人还有欧欧。欧欧是福建师大播音系的漂亮女孩。

乘公交的时候,欧欧拉着我坐在汽车的后面,留下莫辞一人坐在前面的双人座上欣赏窗外风景。车子开得越久我越困,欧欧却越兴奋,她问了许多关于莫辞的问题,不待我问你是不是喜欢上莫辞了,欧欧就说莫辞是个好男孩,你要好好把握啊。欧欧的语气十分中肯,就像我的妈。

我们仨在海边逗留了一个暑假,还有几个群众演员,是度假的游客们。我们在带着最原始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地呼吸。那个夏季,我把全部精力都耗在DV的制作上了。暑假拍了十几盒磁带,一回学校就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录象导入电脑,直到我把1394线输坏为止。那天我到图书馆找穆苏借1394线,似乎又像过去那样陌生起来,但穆苏依旧是那个穆苏,笑容灿烂,走到哪都带着厚厚的书和笔记本。

还线的那天,我和穆苏约好在二食堂门口见面,然后一起去图书馆。我们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了以珑,只见以珑很亲热地跟穆苏打招呼,转而收回笑容,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对我说,诶,你没去设计系学非编么?我被以珑的话吓了一跳,不是单周才上的吗?

调课了,莫辞没告诉你么。

我气喘不定地跑到非编室,只见教室的门关闭着,敲门亦没人开,发短消息问莫辞,莫辞说下午并没有非编课啊。我心灰意懒地离开设计楼,想着以珑刚才那一秒的表情变化,突然感到了莫可名状的后怕。

正要打道回宿舍,突然想起包里的1394线,便折向了图书馆。踏过一片青草坪,我看到远处一男生和一女孩在吃冰点,走近一看,方才确定是穆苏和以珑。他们在那儿谈笑风生,我从以珑的脸上看到了暧昧的气息。我低着头把1394线拿给穆苏,穆苏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可能有些中暑,我先走了。

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穆苏问。

以珑说,我有药,就在架子上,你自己拿去吃哦。

我"嗯"了一下,离开。

回到寝室,我憋闷地挂在网上。那天我遇到了欧欧,欧欧问你和莫辞过得如何了,我说就那样啊,你不要乱想。欧欧还是说:莫辞对你的好已不是三天两天这我能看得出来。那种人在世上早绝种了,你要好好考虑啊。我说皇上都不急你急啥?欧欧:详细说说,你们最近是怎么过的?我如实说:早上各自上课,完课在餐馆集合,然后解散;下午各自上课,完课到餐馆再集合,再解散;然后各自上晚自习,等待熄灯,如斯尔尔。欧欧无语了须臾,留了句:怎么跟军训似的。便下了。

那天晚上,我没和莫辞去吃饭。直到九点多,胃开始疼起来,我打电话跟莫辞说,我饿了。莫辞说我也没吃,一起出来吃吧。那天到最后,我还是没吃多少就停了下来,看着碟子里的菜一点一点减少,似乎空气里的氧气也在一点一点变少。

莫辞吃饭的时候,说的话比吃的饭还要多,我没有听进去,只是凭着直觉在他话语的停顿处点点头。莫辞突然说你点什么头啊,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我摇头。莫辞说,是因为穆苏吗?他真的那么好吗?我的泪顷刻间夺眶而出,我说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不是因为他。我试图把所有的不快忘掉。

事情该怎样就怎样,自然就好,不要害怕,属于你的抢也抢不走,你知道不,你那样我会难过的。

我缄口了片刻,冷静下心来说:莫辞,你告诉我,我对穆苏的好是不是不够,那些努力他都看不到么?是他看不到还是我不够努力?我很怀疑那会是我说的话,我抽泣着告诉莫辞,我曾经一再暗示自己,爱情和我无关,可是我发觉自己摆脱不了它。

莫辞摇了摇头,够了够了,你别再那么努力了,你已经瘦了很多,不可以再瘦了。我知道你所想的,不要太过虑,我会陪你的。以前的伤还疼,爱总是这样,怀着希望面对未知的伤痛。爱情这东西除了两厢情愿,还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否则就像虚幻的昙花一样。

莫辞说的没错,这些话我曾经也用来安慰过别人,但人总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连最简单的道理也随着理智的丧失而丧失了。

一百多平米的餐馆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莫辞两个人坐在角落里。我拼命地抽出餐巾盒里的纸,泪还是滚滚而落。莫辞说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栀子花都要开满地了。他指着地面,唱道:栀子花开呀开。我看到满地白色的餐巾纸团,想起了那首流行得快要烂掉的儿歌,突然间笑得像个孩子。莫辞抚摩着我的长发,逗我说,一会哭一会笑,两个眼睛开大炮。

回到寝室,只见以珑一改平日的听音乐和高声歌唱,竟很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报纸。我走近一看,她竟塞着耳机,目光一目能跨越几十行,那报纸竟是校报。我纳闷道,你平时不看书报今天怎么看起来了?她抬头看了我一下,对我微笑,然后便起身收衣服去了。仿佛是她的MP3声音开得太大没听见我在说话。我一眼便看见报纸的文学版块上一篇篇幅醒目标题显眼的文章,作者便是范以珑。我惊讶这将是个才华横溢的主持人,同时多了几分恐慌,心想还是多少做出点反应比较好,便叹道:挺不错的。以珑回过头,仿佛我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什么啊?被她这么一问我突然不想说话了。打开电脑挂起skype,听音乐,玩弄Premiere直到夜深人静。

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在图书馆遇见了穆苏。穆苏坐到我的身边,对我微笑。我也微笑。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变得无比陌生,仿佛此刻与昨天已然隔绝了几个世纪。而我当初对他的那种迷恋,一瞬间也化成最普通的朋友的感情。穆苏却从背包里掏出几张纸,对我说,我写了个剧本,你先看看有没有兴趣和我演对手戏,待我回去把剧本打印出来再给你看。我的心跳慢了一拍,还是接过他手中的剧本,脸颊上一阵热火燎烧。一段爱,维系着画面,就有了这段故事。我豁然觉得故事的主人公多像我和穆苏啊,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又浮上脑海:莫辞持机,我和穆苏演情侣,正当剧中的男主角要吻女主角的时候,我从梦中笑醒了。莫非那个梦早已预言着什么了?

我答应穆苏演他的女主角,心却忐忑起来。若是在以往,穆苏要么会开些玩笑,要么会立刻把注意力投入书中。而这天,穆苏似乎也有些尴尬起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书上,手中的笔杆旋转得摇摇欲坠,随即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穆苏重新将它握在手里,顺便问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看一些老掉牙的书而已,没人爱看的书。

老掉牙的书。穆苏重复着我的话笑笑,我不知道他的笑里藏着什么蕴意。他没有问我看的是什么书,我也没想对他解释什么,就说,其实人就是这么活着的,活得越久牙掉得越多,直到一天,牙全掉光了,那个人也便不见了。

穆苏笑笑说那好,多看点书还是好的。他看了看手机,然后说他要开会了,随即离开了图书馆。

那些日子,学习录像制作的干劲似乎又回来了。为了重新找到拿稳机子的感觉,我的包里随时都放着DV机,并且对日常生活观察得细致入微,我把那些特搞笑以及色彩对比鲜明的画面通通录进磁带里。回到寝室,我时常顾不及自己的睡眠,一心扑在五花八门的视频制作上。

那周末,穆苏、我和莫辞在范以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拍的第一个场景便是川大,以珑家就在川大的斜对面,因此我们选择在那过夜。那夜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我被一个响声惊醒,原来以珑掉到床下去了,只见她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睡。以珑的睡眠很好,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再进入状态。我幻想着明天开机时的情形,紧张而又神往。

翌日,我们在川大拍了好几个镜头,都是穆苏和以珑的戏,我在休息的空当问穆苏,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穆苏笑笑说,听以珑说你太忙了,天天要看书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刚好以珑说她想试着演,我就让她来替你了。我鼻子一阵酸,眼泪差点落下,但还是强忍着那种感觉,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穆苏继续说,你也不能太累啊,看你现在的样子,朝饮木兰露夕餐秋菊瑛似的,真叫人担心一阵风吹过你就不行了呢。

半晌,莫辞递给我一杯水,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休息一下吧。和莫辞坐在梧桐树下面的石凳上,我能听到以珑在对穆苏说些撮合我和莫辞的话语。我回过头去看穆苏,他正和以珑谈笑风生。穆苏的笑让我想哭。但他似乎什么也不知道。风吹过来,硕大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空空的,耳边隆隆的一阵幻听。

梧桐树叶落光的时候,校园电视台叫我写份元旦节目的策划书。我花了一个通宵把节目安排得非常完美,随即,便伏在电脑前睡着了。翌日醒来,我发现策划书不见了,电脑搜过不止三遍依旧没有半点踪迹。两个室友各自不在寝室里,她们和男朋友创造罗曼史去了。那时以珑在吹头,我问她动了我的电脑了么?以珑说没啊,我一早起来就洗头去了。

我愣愣地坐在电脑前,大概是昨夜太累了就糊里糊涂地忘了保存文件。我竟然粗心到这地步,整夜煞费苦心的成果都白搭了。我努力地回忆昨晚记下的内容,两个小时后,我很兴奋地发现这份比昨晚那份更漂亮。

我把策划书交去校园电视台的时候,看到桌面上已搁置了好几份策划,最上面翻开一半的那份正是我昨夜的翻版,难道真有那么巧?我合上策划,封面印着范以珑的名字,是她,又是她!我走出电视台,一直很纳闷,我就知道是以珑,除了她我想不到任何人。但我那份花了一夜又两个小时的策划终究被校园电视台选用了。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以珑也在,我的喜悦溢于言表,有种报完仇后的兴奋。以珑的手臂交叉着搭在胸前,她安静地看着我,说,一点小成功而已,你应该学着稳重一点,大三的人了。以珑的语重心长叫我再一次感到莫可名状的后怕。以珑说,你先回去吧,朋友在等我吃饭。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寝室,我看到自己的桌面上放着以珑的书。我的床位靠门,有室友把书搁置在我的桌面上是很正常的事。我随手翻开以珑的书,只见里边掉下一片树叶,树叶上贴着她和那穆苏的大头贴。书签做得很精美,比精品店橱窗里的还精致。我望着照片中的穆苏和以珑,沉默了许久。这时,以珑湿漉漉地走出洗手间,我惊慌失措地向马路奔去。

马路上有很多晚出早归的男人。男人踩着坚硬的水泥路络绎不绝。如今的柏油马路走不出足迹好似鬼魅作了祟。整个世界都在悄悄进行着什么,叫人的心在平静中莫名地恐慌。所有景致在泪水中拼并成另一番斑斓的世界,那种斑斓没有轮廓。站在马路正中央,潜意识促使我把手机号拨向莫辞。我哭着问莫辞,莫辞,你在哪里?莫辞惊慌失措地问,猫猫怎么了,你哭了?我说我的心情好差,在马路上,今晚不想回去,一点都不想……没等我说完,一辆的士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就差那么一公分的距离,我就要变成马路天使了。

过了马路,我又拨给了莫辞,手机屏幕上却显示:此号码被限制。欠费。我去自助提款机提款,很不幸账上只剩四十九块八毛钱无法取出。我简直要急疯了,此时此刻我真是够落魄了,刚才逃离寝室的那一秒又忘带钱包,现在是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

如果莫辞知道我在逛马路,那么他一定会知道我在春熙路,如果他知道我在春熙路,那么他一定知道我在文轩西南书城。可是,西南书城已停止营业,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步行街上乱逛。熙来攘往的春熙路,也不知道莫辞会不会来找我,又会不会找到我。我坐在街边的座椅上忍受着胃疼带来的折磨,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异于流落街头的浪子了。这时,眼前递来一份糕点,我抬起头,是莫辞!

莫辞从我身边坐下,我伏在他的肩上哭起来,我把穆苏和以珑的事告诉了莫辞。莫辞将我拥在怀里,抚摩着我的头发,那种感觉似乎能把一个人的身体融化。莫辞说,如果难过,那就痛快地哭一场,哭完就擦干眼泪告诉自己坚强点。我说,擦不干了怎么办,如果可以,你帮我擦好不好?莫辞说,有的时候要懂得选择和放弃,我可以帮你擦的,但是下次流泪的时候可能擦不干了,要趁能擦时擦干。我吃着莫辞的蛋糕,心也不那么疼了。吃完了,我还是乖乖地跟莫辞回学校。

就在我把父亲打来的钱一并花光时,收到了K编辑刚打入的一千块稿费。那日是愚人节,意外地收到的稿费也像是在过愚人节一样。那日我和莫辞很痛快地吃了一顿KFC,吃不完的兜着走,那时我的心里盘算着只要每个月都写两万字,那么我的衣食住行就可以不向爸爸伸手。但莫辞知道我不会那么做,他知道我即便不为拿双学位也会不惜牺牲睡眠时间学掉他们系的主要课程,以及别系我格外感兴趣的科目。他了解我的心里只有我的爱好,没有什么是比我的兴趣爱好更重要的。

莫辞在吃的时候对我说,今天晚上学校一阶有放映《泰坦尼克号》,一起去看好不?我说那是人家情侣才看的片子,不如我们去三阶看《鬼子来了》。不料莫辞说,我答应你,除非你也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不知为何,莫辞这么问我,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是愚人节的小把戏,我说我问你两个问题。莫辞点头。我说,第一,我是不是女的?莫辞说,反正你不是男的。我继续说,第二,我是不是你的朋友?莫辞说,不止是朋友,还是老乡啊。我说,那就对了。言下之意就是以一个玩笑来拒绝另一个玩笑,但那天莫辞还是和我去看《鬼子来了》,其过程时常笑得满脸是牙。而莫辞对我说的那句话却在我的心里反复地发问,可是,我的心一直莫名地疼。

看完电影的时候,我没有让莫辞送我回宿舍,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彳亍在跑道上。一些我认识的情侣从远处走来,他们对我打招呼,我对他们笑笑,然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每日从放学后就开始约会,绕着操场走圈子,走到十一点宿舍关门,一晃几年过去了,他们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有天可能分手。所有的落寞逐渐消融,心情也豁朗起来,我轻盈地向宿舍走去。

初夏的一天,我听莫辞说穆苏和以珑分手了。

后来,穆苏突然叫我陪他去数码广场看相机,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很沉默。我以为他的沉默是因为和以珑分手的事,便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穆苏在柜台前第一眼相中了那台纹面的数码照相机,举在眼前打量了许久,轻声说:很不错的SONY。我说那你就买下它吧。穆苏笑叹着,随后又放下让小姐拿出了联想。然后,转身去买单。我望着他站在收银台前的背影,背影在我的瞳孔里立刻变成了水纹。我的手里还托着刚才他看过的那台SONY,突然就觉得它变得轻飘飘的。穆苏那天变得格外沉默。分手当然疼了,我这么想。

走出商场,穆苏买了冰点分给我一份,自己却专心地摆弄着那台联想。

我的心开始联想。

那天回到宿舍,我登上学校的网站无的放矢地乱逛,一不小心就看到穆苏被保送至法国读研的消息。大四编导系的一千多人中仅三人得到了保送的机会。穆苏终究没去川大读研。我起先感到高兴,后来却不着边际地落寞起来。我终于明白了他今天沉默的原因。

我打电话给穆苏,我说学长,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被保送留学了?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穆苏说:那是一个深造的机会,但我不想离开。对我而言,利弊相抵,既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只是一个消息而已。一个不痛不痒的消息,又何必对别人说呢。我的泪莫名其妙就潸潸下落,那空气也莫名其妙变得格外矫情。

那个暑假,我仍旧和莫辞在一起,有时我去他家玩,他就带我逛海滩。有时他来我家玩,我的母亲就要莫辞好好照顾我,说还剩最后一年了要好好珍惜啊。

这样的确单纯而美好。

一天上网,我突然见到穆苏的留言。穆苏说,每次我看时间,都会习惯性地换算成你们那里的时间。而且,在那个时间中都会有你,生命中永远的小妹妹。我反复默读着穆苏的话,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灵魂,欢笑和泪水,都在青春祭坛上燃烧。我们浪费了时间,浪费了表情,浪费了爱情,浪费了心情。难道就这一点么,我们浪费掉的能量与精力无以计量。回顾来时的路,还有未来和无数双希冀的眼眸在监视着我们,亲人,朋友,敌人,魔鬼以及人类的守护神。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