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
后海是秦奋小时候经常去游泳玩耍冒险的地方,秦奋按照约会对象梁笑笑的详细指点,在后海边转来转去找到了那家店。那是一座老式宅院,他穿堂过廊,上楼又下楼,迷宫似的七拐八拐,走进一间烟馆似的让人精神萎靡的书吧。他一眼就发现了坐在一张旧沙发里的梁笑笑。梁笑笑是空姐,下了飞机制服没换就来了。
秦奋迟到了,所以一脸歉意伸出手:“是梁小姐吧?我是秦奋。”
梁笑笑礼貌地起身,与他握手,“坐吧。”
“开奥运会好多路限行,迟到了抱歉。”
“没事,我们今天的航班早到了二十分钟。我提前到了。你喝什么?”
秦奋四下找服务生,说:“我来我来,你喝什么?”
梁笑笑指着走过来送上咖啡的服务生说:“我已经要了,他们这儿的咖啡不错。”
秦奋说:“我不敢喝,一喝咖啡就心慌。”
梁笑笑接过咖啡,问他:“你心脏不好吗?”
秦奋歪着脖子想要点儿什么喝,“也不是。我不知道想喝什么……”
梁笑笑说:“我其实也不想喝,可人家开的是生意,不好意思不消费。”
秦奋想了想说:“那我就喝……喝……柠檬茶吧。”
服务生应声离去。
两人陷入沉默,都不知道从哪儿聊起。
从外表上说,梁笑笑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人很白,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穿制服的关系显得很有腰身,一双腿很顺地从制服套裙下延伸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属于精品一级的女性。
秦奋想,在征婚中遇到这样的女孩,那真像买彩票中了头彩——谁都想,可谁都不敢相信能让自己给撞上,因为概率太低了。那么,这样好的女孩来征婚,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呢?基于以往的经验,他心里先就提防上了。酒吧的“托儿”?诈财的?骗子精神病头脑不正常?要不就是给她自己来找个后爸的吧?
即使不是这类人,而是确实来征婚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这样的空姐,又是在头等舱服务的,接触的乘客全是有钱人,有的互相熟悉了,成了朋友,一起吃个饭玩一玩,满眼所见尽是香车宝马雕梁画栋,满耳所闻莫不是珠环玉佩金钱叮当响。时间长了,眼光就越来越高,不知不觉把自己也给归类到有钱人行列里了,心理特拧巴。一般人看不上,看上的,人家跟你玩玩儿可以,要真找个结婚的,人家还奔着电影明星去呢,又没空姐什么事儿了。就冲这点,也不是秦奋所要的。
秦奋首先问她:“你给自己打多少分?我是说长相?”
梁笑笑浅笑了一下:“我呀,七十分吧。”
秦奋摇摇头,“我给你打九十分。你已经挑过好多人了吧?”
“你是说这种婚介的形式吗?你是第一个。”
“噢,我见了几个,像你这么好看的还是头一次见。也有一个也挺好看的,不过她是为推销墓地约的我,她不能算,剩下全都严重不靠谱。”
梁笑笑好奇地问:“你买了吗?”
“买了,她巨能说,给我架在孝子的位置上下不来了。不买就成了大逆不道了。媳妇没娶成先买了块墓地。”
梁笑笑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她说:“我看了你的征婚广告,觉得你挺逗的。不像有的人似的,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要不就是跟一个还不认识的人写一大堆的肉麻话,看着就恶心。”
秦奋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想到征婚还能征到你这样的。不是恭维你,外表上说你应该算仙女那一级的了。你条件特高吧?”
说到这里,秦奋又警惕起来,怀疑地问:“你不是推销飞机的吧?墓地我努努劲还行,飞机我可买不起。”
梁笑笑不答他的话,接着问:“为什么上海女人免谈?”
“上海女人太精明,太现实了。我喜欢比较性情一点儿的女人。”
梁笑笑又问:“现实一点儿不好吗,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呀。我妈我周围的朋友每天都在劝我现实一点儿。我就是因为想学着现实一点才来和你见面的。”
“那你算是找错人了,我肯定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什么人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有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根本就没想过什么条件。坐在这我觉得特别不真实,可我确实给你打了电话,而且还是我主动约的你。”
秦奋对她这番话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哦”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没有什么诚意,一时糊涂才约的我,后悔了,是吗?”
梁笑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有一点儿。你别生气,不是因为你,我是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
秦奋一下泄了气,直截了当地说:“那咱们就别聊了。没事,我觉得直说挺好,简单,省得瞎耽误工夫。”
秦奋很失望,但想想梁笑笑的话,觉得这丫头倒是个率直坦白的人,比那些虚假伪善或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人强得多了。不由得抬眼望了梁笑笑一眼。梁笑笑对他抱歉似的一笑。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出这事的无望。
想到此,他站起来就要走。
梁笑笑问道:“你还有事吧?”
“我没事,但再聊下去咱俩也没什么希望。”
“那你先走吧,我埋单。”
秦奋也不客气:“行,那再见,噢,不对,咱们不会再见了——那就……”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握着梁笑笑的手冥思苦想,“好像说永别了也不合适。”
梁笑笑扑哧一声笑出来,抽回手说:“你可真够烦人的。”
“其实性质是,那就不见了。”秦奋扬了下手。
“不见了。”梁笑笑也扬了扬手,目送他离开。
秦奋讪讪地走了出来。虽说稀奇古怪的事已经遇见不少了,但就这样离开梁笑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满意的好事很难遇得到,遇到了,又分明不属于自己——他这四十几年的人生遭际,大部分如此。除了一个“包剪锤”是天上掉馅饼。他真想转回身去,拉住梁笑笑来个“包剪锤”,那样即使是输了,他也认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胳膊被一只手碰了一下——梁笑笑赶上来,把他叫住了。
“想喝酒吗?就在附近找个地儿,咱们再聊会儿。”
秦奋惶惑了,眨巴几下眼睛,问:“为什么呀?你不是那种和饭馆勾着假借谈恋爱宰客的托儿吧?”
梁笑笑一脸骄傲:“你看我像吗?”
秦奋审视着她:“那谁知道啊?还处心积虑弄一身空姐服冒充天使也说不定。”
梁笑笑露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说:“行啦,我都没把你当坏人,你就别怀疑我了。你刚才不是还说觉得我挺好看的吗,再多看两小时你也吃不了亏。我请你。”
秦奋坏笑着说:“其实我还真是一坏人,就怕你不是坏人呢。那咱们就上船吧,船上有酒,再叫一弹琵琶唱曲儿的,保证多坏的人都能给你唱哭了。”
秦奋嘴上这么调侃着瞎开玩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眼瞅着扑棱一下飞走了的鸟儿,一眨眼的工夫,又自己飞回来了。简直是梦里的事儿!前一刻还在感叹生来平凡命中无奇迹,后一刻奇迹就来敲门。
人生的不确定,就是这么折腾人。谁也不知道迈出的下一步是一脚踏上红地毯,还是踩着一个地雷。重要的是,只要机会一出现,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人力使到最极限,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至于成败利钝,那就真要听老天爷的了。
天空在变黑暗之前会有极短暂的回光返照,后海在这个时候是最美的,岸上的房子破也看不出破了,灯光把两岸弄得扑朔迷离,水面不宽却挤满了船,船上都挂着灯笼,影影绰绰映出漂在湖面上的酒席。
秦奋和梁笑笑也租了一条船,船上备了酒菜,船家摇着橹避开前后左右的船向水面宽的地方突围。梁笑笑仰脖喝下一杯酒,向秦奋亮杯底,看着他只用嘴沾了沾杯子,就说:“你真够没劲的,喝下去能死啊?”
秦奋端起杯子补了一小口,说:“你喝你的,我又没拦着你,你接着说。”
梁笑笑问:“你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
秦奋说:“我一见你就挺钟情的。”
梁笑笑笑着摇头:“咱们俩三见也钟不了情。”她又喝下一杯,说:“一见钟情不是你一眼看上了我或者是我一眼看上了你,不是看,跟心灵也没有关系,是气味,彼此被对方的气味吸引,迷住了,气味相投,懂吧?”
秦奋闻了闻自己,说:“你没闻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不投呢?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一见面两人就凑上去一通乱闻?可能吗?”
梁笑笑说:“不用凑上去,相投的气味隔着八丈远你都会被他吸引。看过《动物世界》吗?动物之间相隔几十里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人也一样。”
秦奋问:“你只被一种气味吸引吗?动物可不是死盯着一个。”
梁笑笑神情忽然变得很坚定,说:“只对一种,这种吸引是双向的,不只是吸引,是迷恋。其他的都排斥。”
“那你大老远跑这来跟我起什么哄?”
梁笑笑又喝了一杯,长长叹了口气:“迷恋又不能在一起厮守,在迷恋中挣扎,每一分钟都撕心裂肺,每一天晚上不喝晕了都过不去。”
秦奋看到梁笑笑的眼睛里汪出泪,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现在这样的事不少,他在洛杉矶的朋友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女生,长得如花似玉,又聪明又能干,追她的人不知有多少,而且有的追求者还非常优秀,可她对他们都冷若冰霜,却偏偏爱上一个有家的美国老头儿。所有的朋友都劝她放弃,但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这样把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在爱恨交织中度过了。想起来,秦奋感叹不已。
他单刀直入地对梁笑笑说:“那男的有家,爱你又娶不了你?”
梁笑笑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秦奋接着猜:“你父母不知道,有苦没地儿说去是吧?”
梁笑笑摇头:“跟谁也不能说。”
“那你怎么跟我说了?”
“我堵在心里难受,太委屈。反正以后也没打算和你再见面,你怎么看我也无所谓了。”
秦奋听了,心里十分不爽,而且居然还有一点儿酸溜溜,于是故意说:“那我得收费,便宜都让他占了,让我陪怨妇喝酒。你也太不跟我见外了。”
梁笑笑掏出钱夹“啪”往秦奋面前一扔,说:“你自己拿。收了钱你就得整杯的陪我喝,不能小口的抿。”
秦奋拿起钱夹看看,是LV的,想继续调侃她几句,又一想,何必呢?仅是萍水相逢,又是个挺好的人,那么刻薄干吗?于是把钱夹还给她,正正经经地说:“我真的不能喝,免费陪你行了吧。”
“不喝也行。我说了我的秘密,你也得说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给我听。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秦奋看着梁笑笑,心想漂亮的女人真是麻烦。
梁笑笑见他不说,自己又斟满了一杯,挖苦他:“不想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你烂在自己肚子里吧。还以为你是挺大气的男人呢。就你这样的还想找一个性情的女人,你自己就一点儿都不性情。”
秦奋被梁笑笑几句话说得脸上一阵发热,见她又要端杯子,伸手按住,抢过来一口灌下去,又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也一口干了。
这时,一丝锥心的疼痛自他心底隐隐发作起来。不知是梁笑笑刚才的话还是自己猛吞了两口酒起了作用,一个结痂的伤口突然被戳到了。就这一戳,他感觉自己的体温瞬间变得冰凉,像一头栽进了什刹海一样,淹没在黑乎乎的水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他说。
梁笑笑汪着泪笑道:“你这不是喝了吗?”
“我以前在美国和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旅行社,专接国内的团……”他慢吞吞地,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讲了起来。
“几年前我们接了一个政府的团,很肥的活儿,局长带队,团里有个女孩姓崔,是团里的翻译,长得好看,特别文静,从他们一下飞机我就瞄上她了,十几天相处下来我真对她动了心,然后我们就那个了……”
梁笑笑没听明白,问:“哪个呀?”
“就那个,亲热了。完了事以后,她哭了,说她想留下,求我帮她脱团。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特别喜欢她,而且帮她脱团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二天我跟朋友说我跟小崔好了,让他配合我帮她留在美国。朋友一听就急了,他说绝对不行,能接这个团是他和那个局长的关系,如果团里有人滞留在美,局长要受处分,坑了局长不说,今后的生意也跟着泡汤。我要坚持帮她的话,朋友别说翻脸,杀了我的心都有。”
梁笑笑盯着他,问:“结果你们把小崔出卖了,对吧?”
秦奋又喝了一杯,“我只能求朋友,可以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跑,但千万不要告发她。最后送这个团走的时候,小崔在机场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像刀子一样,我不敢看她,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梁笑笑自己喝了一杯,眼睛不抬地问:“这就是你的秘密?”
秦奋突然很激动,大声说:“你他妈让我说完!”
梁笑笑被秦奋的态度震慑住,怯生生地看着他。
沉默片刻,秦奋接着说:“今年回来,局长听说后,因为在美国十几天的交情,坚持要请我们聚一次,团里的人也都来了,唯独不见小崔。席间我问东问西,假装不经意问到小崔怎么没来。局长说,你们不知道吗?小崔从美国回来没多久就跳楼自杀了,我当时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朋友问为什么事?团里的同事说,她的男人家庭暴力老打她,想离婚也离不成,事后知道,她想去美国的时候脱团留下,没跑成,回来就走了绝路。局长还为这事谢谢我的那位朋友,说要不是你当时提醒我们,她可能就跑了。我那天把朋友给打了,喝了不知道多少酒,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见着腿我就死抱着哭……”
梁笑笑含着泪,骂他:“你还打人家,就是你害死了小崔,你们太卑鄙了!”
秦奋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掉,情绪也失控了,哭着说:“从那以后我就不喝酒了,你非逼着我喝,勾我的伤心事,又骂我,我怎么那么傻呀?现在扯平了吧?!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赶紧滚吧你!”
梁笑笑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秦奋一挥手给搪开了。
手帕落进水里,被黑色的湖水浸湿、吞没……
那天秦奋是怎么回去的,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好像他半路上还给车加了油,第二天看看油表,确实是满的。但他又有一瞬间看见似乎是梁笑笑在开车,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那么是梁笑笑把他送回家的吗?不知道。
无论如何,他非常后悔和梁笑笑见面,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他要找的是一种安稳淡定的生活,不再伤害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所伤。梁笑笑对他所要追求的这种生活,是一个威胁。如果他爱上梁笑笑,那就更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