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周子文立刻说:“那么,以后请谨慎。”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叹口气,“你与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护你。”

福在心头一暖,像街头流浪儿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热饭。

“你放心在这里住下去。闷的话,可到我公司走走,办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适当差使。”

福在哽咽。

周迟疑一下,“福在,你如此忧愁,是因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妇。”

“啊。”

福在无奈。

“你要努力将来。”

福在低下头说声是。

“你没有亲友吗?”

福在苦笑,“孤儿寡妇,何来亲戚。”

周子文感叹:“这个城市,人情愈发凉薄,际遇稍差,便遭人践踏:不但冷落你,还口口声声说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乐意亲近他。

“我有事出门三两天,这次与行家去中东一带,那边战乱后极需要粮食,冻肉该有销路。”

“当心。”

周子文笑了,“商贾是最奇怪的一种人,刀头上赚银子,利之所在,什么样的险峻环境都会去钻营,怪不得传统华人最看不起我们:士农工商,商人排最后。”

福在忽然说:“那么,人人琴棋书画,每个月一大堆帐单,又由谁来付呢?”

周子文很高兴,“福在你真是个明白人。”

这时,司机进来催:“周先生,时间不早了。”

福在连忙说:“顺风。”

他点点头出门去。

福在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来,做家常菜给他吃,帮他处理业务,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没有月玫那么幸运。

福在并无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来,“他走了?”像捉迷藏得胜似,笑嘻嘻地问。

“月玫,你若不再爱他,大可离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签字,分手。”

月玫坐下来,脱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只是把杯子放脸颊上打转。

“你为什么不与邵南离婚?”

“他不肯放过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钱出来。”

“你要他所有的财产?”

“不然,怎么够花?”

“月玫,这是不对的。”

月玫并不生气,“福在,我有我的环境需要应付,你的错也许是我的对。”

福在那里说得过她。

月玫哼一声,“到中东?最好冷枪一响,别回来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说“你黑心。”

月玫像是听到最好笑的话,仰头桀桀笑起来。

“福在,换衣服,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哪轮到你使性子,”月玫恼怒,“当心我赶你出街。”

福在气极,“我立刻走。”

“你这人又蠢又倔。”

“本来就是。”

“福头,我这就去警署告发你,同归于尽。”

福在浑身发抖,“我并无犯法。”

“是你支使我杀人。”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头发,“难怪邵南那样讨厌你。”

这时,福在反而镇定下来,她撬开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机收蓬,“你说得对,我醉了。

她上楼去。

福在松一口气。

傍晚,李月玫换了晚装赴约,看到福在在玄关等她。

“咦。”

福在轻轻问:“不是说出去吃饭吗?”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吗?福在,你明白吗?”她一边摇她的手。

福在冷静回答:“我们吃法国菜吧。”

桑原在那里等她们。

他与月玫旁若无人般相拥亲吻。

两个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壮胆子似。

桑原轻轻说:“有足够钱的话,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们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么好,像个大杂货摊,依我说,到加拿大小镇隐居。”

“太静了。”

钱每到手,已经争起来。

这时,有一个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问:“谁?”

桑原耸肩,“某个学生。”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学生,大半数是女生,仿佛叫玛丽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话还没说完,又有另一个女生走过来,索性蹲下,近距离贴着桑原细语。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欢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肤光洁,像发出一层晶光,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胸隆腰细,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怪不得那些中老年男子都喜欢少女,连福在都觉得她们养眼。

可是月玫已经十分不耐烦,她说:“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人头太杂。”

他们搬到贵宾厅里坐。

三个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当然不是老实人,他仍然谈笑风生,但是,目光不与月玫接触,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转。

月玫接到一个电话,收得不好,她走到外边去听。

桑原对福在说:“你与月玫性情完全相反,两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头,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里是那里。”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将要脱轨的火车。”

福在一怔。

这时月玫回来了,“说什么?”

“称赞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边去,“谁要你赞。”

一整晚气氛都不安。

月玫说:“我们到美国结婚。”

桑原说:“周太太,你已经结了婚,法律上,你必须先离婚,然后再婚。”

“那我们再婚。”

“少胡闹。”

福在一听结婚两字吓得发抖,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不知月玫为什么老是想结了又结。

她喝着闷酒不出声。

“离婚后你一定要与我结婚,不然——”

“不然怎样?”

“杀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块块,丢进太平洋,你是外国人,在此无亲无故,谁管你。”

他俩打情骂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与桑原愈说愈兴奋。

桑原说:“我力气比你大,一动手,掐死你。”

他们认真起来,月玫双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杀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进浴缸溺毙。”

月玫不甘示弱,“你爱潜泳,在水里你会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从楼梯顶滚下折断颈骨。”

“你——”

福在实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俩哈哈大笑。

桑原说:“福在害怕。”

月玫答:“别小觑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饭,月玫与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缠在一起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风,不料脚步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双膝擦破流血。

已经遍体鳞伤,还得雪上加霜。

这时,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扶她起来。

福在连忙道谢。

那人截住一部街车扶她上车,福在这时抬起头来,发觉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险公司调查员刘少波。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见福在坐稳,替她关上车门,默默看着车子离去。

福在已经豁出去了,她捂着疼痛的膝头,这人不似来害她的,是祸,也躲不过,她的前途反正已经漆黑。

一连三天,月玫都没有回家。

佣人有事,开始请示福在,她似成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与桑原在一起。

终于,月玫出现了,她的皮肤,头发,指甲,都变得干枯粗糙,一进门便吩咐佣人叫美容师到家服务。

月玫嘴角溃烂,舌头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惊。

月玫喝着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觉痛痒,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与桑原用毒品。”

月玫点头。

“月玫,不可。”

“你懂什么。”

“月玫——”

“这几天我快乐似神仙。”她打一个哈欠。

“月玫,这日本人原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