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流年》四

吴菲后来都回忆不起她和莫喜伦之间的暧昧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反正办公室恋情左不过就是那么几种,要不就是没什么强刺激的日久生情,要不就是共患难之后的刮目相看,要不就是先敌后友化干戈为玉帛,要不,就几种兼有,搀和着暧昧。

起初的时候,莫喜伦表现的很有领导架势,像个一般规格的正人君子。他和吴菲工作之外很少有私人内容的谈话,即使偶尔谈,也必定是一副以他的家庭为荣的模样,在他的描述中,那还是个颇美满的家庭。

“我每个星期必须抽出时间陪我太太吃晚饭,必须!至少两次!”莫喜伦说这句的时候双眼直视前方左拳微握,目光炯炯,抑扬顿挫,很像宣誓,不知道是为了感染别人还是鼓舞他自己。

在吴菲看来,一个男人,在人到中年之后,还能把固定时间陪自己太太吃饭当成一种享受,且表现得如此庄严,这代表的绝对不止是“责任”。反正这在吴菲的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从她有记忆起,她爸爸好像就已经把跟家人一起吃饭当成是一种烦恼负累,更别提单独跟她妈妈吃饭了。到后来,发展到每次不得已要一起吃饭,吴爸就找茬挑衅,主要挑衅的手段是摔碗,是那种先举过头顶再倒扣过来使劲全身力气的狠命一摔,总之是极尽狂躁之能事。等家里的餐具摔得所剩无几之后,他索性拍拍屁股走人,正式跟别的女人吃饭去了。

因此莫喜伦的这句话直接击中吴菲的软肋,她立刻被他打动了。他给她勾勒出最令她艳羡向往的一个情形,她立刻对他生出些不在工作范畴内的景仰。

没错,“景仰”是发生婚外情的关键,但凡饮食男女因为工作原因谁对谁产生了景仰,基本上也就有了“苟且”的可能。从景仰到苟且之间还需要一些些外因推波助澜,最常见也最有效的就是来个小小的“患难与共”。

天下的事就是有这么巧,就在老莫遭到吴菲无声的景仰没多久之后,工作上的机缘际会,让他们俩患难与共了一下。

那阵子,公司里因为个别芝麻绿豆大的利益问题,产生了各种是非纷争。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人在一个集体里适应了一阵子之后就会忍不住变得狭隘起来。大多“集体中人”都会奇怪地把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看成是全世界唯一重要的。不知不觉中,他们把“集体”的环境当成了一口井,每个人都在里面走火入魔地练习青蛙功,随时以“奋斗”的姿态不断萎靡。

“集体”让人变得小肚鸡肠,一门心思非要在自己给自己的设计里争出个莫须有的东宫西宫。

吴菲所在的公司也是这样,一次他们公司的董事长来视察,那个中午全公司的人一起去东来顺吃了涮羊肉。可能是吃顺了嘴,饭后茶歇的时候,该董事长就顺手拍拍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员工问,你老家哪里,那员工回答:山东。董事长开怀道“我也是山东!”说完又拍了那人的肩膀。

自此以后,那被拍肩膀的山东籍员工好象一夜之间忽然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从此之后洗心革面,每天在公司里以“董事长老乡”的面目骄傲示人。

光骄傲还不够,有天,该员工因为迟到被总经理莫喜伦罚了20块钱,很生气,心想,这老莫胆子也太大了,竟然不知道对董事长的人应该网开一面!心里当下就记了仇。不想,没过两天,这位仁兄又有三张出租车票来历不明,会计拿不定主义,请示莫总经理,老莫大笔一挥,造成这位山东人民报销未遂,又损失40块钱!立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位山东人觉得是时候要给别人点颜色看看了。

一个人设若悍然地认为自己跟董事长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瓜葛,当然事事处处都与众不同。一旦遭到了不恰当的处罚,自然不应该束手就擒。于是此人就开始运用智慧打算采取报复行为。

报复的手段之一是偷偷查公司的个别来往帐目之类。私营企业通常都很难没有帐目问题。所以,不堪一查。这员工以为自己得了计,再重温一遍自己跟董事长的特殊渊源,不觉得为公司的前途担忧起来。某天一觉醒来,化忧虑为力量,就开始酝酿着想要“弹劾”莫喜伦。他倒也是个有志之士,不仅想了,还付诸行动,决意要把莫喜伦这个受聘的总经理给铲除掉。

这莫喜伦平时也着实没把这一屋子员工放在眼里。想必类似迟到扣钱和帐目不清的事时有发生,所以,一有人挑头,大家在从众的心态下好像忽然都想到了要维护个人利益。没几天之后,那挑头的人先拟了个状纸,又挑唆公司里的多数人都签了字,然后偷偷给远在海外的公司董事会发了过去。

“状纸”成了导火线,引发了一场混战,各种是非斗争跟着一哄而上,公司被混乱的气氛笼罩了一两个月——几乎所有的公司都会经历类似的阶段性混乱,总有一些人利用或被混乱利用,很难说混乱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反正,最终的结果是发起弹劾莫喜伦的那位“董事长的老乡”被开除了,而且公司相应地又做了大规模的人事调整。

吴菲作为少数没有在状纸上签名的人,在这个事件后迅速地得到莫喜伦的信任和提升。

其实吴菲也没有特别做什么,她只是由着性情而非逻辑分析地处理身边的事。那个弹劾老莫未遂的家伙当初也找过她,吴菲之所以没有加入签名的队伍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她没什么工作经验,来公司又时间短,对大家痛恨的莫喜伦的各种管理弊端还没有什么深刻认识,其实,吴菲自己心里清楚,真实的原因说起来多少有点隐晦。

话说某天下班之后,那主谋——“董事长的山东老乡”——趁老莫离开之后,潜入吴菲座位的隔断,故弄玄虚地把那张状纸递在她面前,然后举着签字笔很有把握地等她像很多其他同事一样就范。吴菲大致扫了一眼那张纸,刚想提几个问题,不想一抬头,这位男同事眦在鼻孔外面的鼻毛抢眼地印入她的眼帘。吴菲这才发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位同事。她正想着怎么能让自己忽略掉这个已经对她产生困扰的鼻毛——在吴菲看来,除了在健身房或洗澡堂,否则,光天化日之下,除了头发之外,一切体毛都不应该因任何理由暴露在公众面前——谁知,“鼻毛”在说话期间,一时情绪激动,没忍不住地直冲吴菲打了个嗝儿。不到三秒钟,“鼻毛”中午吃的韭菜馅饼反刍的气息迅速蹿入吴菲的呼吸道。吴菲顿时本能地把状纸塞回给他,快速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等她再返回办公室,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山东人民,也就是“鼻毛”,就已然把她划入叛军的行列,从此横眉冷对。

政治斗争成败的关键永远都是看是否站对了边儿,吴菲那次算是站对了边,不过没有人知道是“鼻毛”和韭菜成全了她的政治智慧。事实证明,哪个男的都不应该对着女同事随便打嗝儿,尤其是韭菜嗝儿,甭管他是谁的老乡!

吴菲对她自己的选择也心安理得,相形之下,至少莫喜伦在全部事件的过程中,总算是始终保持了一个中年男人应该做到的个人卫生。

当然,吴菲当时年幼无知,还不知道,外表整洁并不代表此人就内心清白。她也同样没有预感到,虽然一个奇怪的原因让她平安地度过了工作上的政治风险,哪知道等在前面的有一湾更崎岖的感情陷阱。

那些日子莫喜伦常带着吴菲去上海开会,他带吴菲是因为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其他人都准备叛变或已经叛变,令他无比心寒。吴菲呢,对老得跟老莫一起开会也没什么特别的怨言,他们互相之间在当时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几个会下来,这两个惺惺相惜的饮食男女不免会产生些物理上的互动。

有天开完会,老莫借继续讨论公司变动为名邀吴菲去“梅陇镇”吃晚饭。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两个人的饭桌上,莫喜伦隔着一条一斤七两的清蒸石斑鱼问吴菲。

吴菲牵着嘴角笑了笑,心想,这的确是个问题。等过了半分钟,她还是没想出怎么回答,所以未置可否,决定打个岔,就用公筷帮莫喜伦夹了一块鱼,还颇矫情地配上些葱丝,才慢条斯理地说:“您最近太操劳了,吃鱼补脑。”

说完,她嘴角往一侧牵了牵,露出一点微笑,并不看老莫,只是从容地往自己盛了一小勺“碧绿香干”,用筷子挑着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嘴里送,很仔细地嚼着。那场面,似乎嚼的意义绝不在于为了“下咽”这么庸俗的结果,而在于,让脸在那一刻看起来更具有一种风情的动感。

吴菲的反应也让莫喜伦大感意外,正常的情况下,当一个领导向下级问出这种话的时候,下级应当立刻心领神会,珍惜机会,至少得来一段不少于五百字的慷慨陈词来一表忠心。反正,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都不应该接一句不着四六的关怀外加十五秒沉默的细嚼慢咽。

“从小我妈就教我,要‘少说话,多做事’,总没错的。”吴菲又说,仍然是轻颦浅笑,眼睛并没有离开桌面,但仿佛已看穿了莫喜伦的心思。

老莫并不知道吴菲的不回答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用自己的城府把她的回避想象成了一种女人特有的温婉的智慧。吴菲的形象在老莫的想象中骤然之间升华了。

就这样,晚饭笼罩在一种暧昧的“上海情调”之下愉快地渡过。莫喜伦被自己的想象深深地打动了,全身的细胞都不自觉的活跃起来。

饭后,趁兴,老莫又忍不住邀请吴菲去和平饭店听爵士乐,吴菲嘴上没有明确答应,脚底下也没特意抗拒,她对未来的事没有期许,但也没有恐惧。她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平凡女孩,没有足够地胆识抵抗一个她景仰着的人的邀约。就这样,两个人前后脚没差一米五,半推半就地一起去了。

和平饭店向来生意红火,所以座位安排的很有些局促,刚好够两个蠢蠢欲动的人假装不小心有些贴贴蹭蹭。

几支曲子下来,两个人不觉一瓶红酒下肚,老莫其间又问了几次“我可以相信你吗?”

问的时候两颊泛着潮红,倒不知道他问的是吴菲还是他自己。

等出了和平饭店,已是深夜。外滩的上海夜自带着一种堕落的矜持,两个人借着酒力都不主动回饭店,心怀鬼胎地信步在江边溜达起来。

一阵晚风吹来,吴菲眯起眼睛娇羞地缩了缩脖子,老莫就势伸手过来握住吴菲的手,问“冷?”

吴菲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捧着自己的脸,低了头,答:“恩。”

老莫一看有人给他机会呈英雄,岂肯怠慢,赶紧把他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给吴菲披上。那BURBERRY经典的格子带着莫喜伦的体温向吴菲袭来,吴菲心因那暖意而柔软,哪有拒绝的力量。老莫于是顺势就一路都搂着她,吴菲这次没再争脱。

两个人倚在外滩的栏杆边看远处的灯火,远处,奇怪,居然响起了汽笛声,颇有些跨越时空的异国情调,吴菲和老莫都沉醉起来,拿肉麻当有趣,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吟唱了“君住长江头……”

这样的场面虽然不免庸俗老套,但,在九月的晚风下,BURBERRY的英式古典伴着外滩的海派风情,亦不失是一种俗气的优美。

后来吴菲和莫喜伦常在“谁先勾引谁”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因为标准不一样,所以很难定案。还是老莫和稀泥,说:“管它呢,‘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

那天他们在外滩晃到很晚,扭捏了半天,终于也就是牵手和隔着经典格子衬里的相拥,连吻都没吻。

之后到饭店,酒将近醒了,廉耻之心总算又重新附体,两人赶忙逃回各自的房间,头也不敢回,怕回头变石头。

然而这次上海之行对吴菲和莫喜伦来说都是不平常的一次旅途,具有某种突破的意义。再后来,又一起出了几次差,每次都是到了将吻未吻的程度就赶紧逃跑,回到饭店各自关起房门分析自己,都想弄明白这到底是克制的意淫还是耍个欲擒故纵的把戏。两个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想再主动,许是都不愿意承担“主动”的责任,谁知,不知觉中倒培养出另一种调戏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