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回忆如风干的果实
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
记得大学的时候,某次跟舍友姐妹火锅聚会,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之即,黎维娟突发奇想地发表过一番“精辟妙论”。
她说,“挑男人就像到商场买水果,你得看准了,慢慢选。有的男人像榴莲,闻着奇臭无比,可吃进嘴偏有人觉得香喷喷的;有的男人像香蕉,外表黄得很,内心雪白雪白的;有的像石榴,你不剥开他,就不知道原来他藏着那么多心眼……最好的男人就像货架上最贵的水果,谁都知道好吃,但你得看看有没有吃到嘴的运气和本事。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后代,在这场‘挑水果’的博弈里,关键就是眼要准,手要快,心要狠,用最合理的价钱办最好的事。你也别盯着那最贵的,咱买不起,等到打折的时候都臭了;也别贪小便宜省钱买那廉价的,吃了一口你吐都来不及,正确的选择是广泛地进行市场调查,了解行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用尽自己每一分钱,尽可能买到最值得的东西……”
话一出口,大家哄笑一片,连称“至理名言”。是啊,男人是水果,那女人是什么?黎维娟又说,“女人如果也是水果,那就都是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它新鲜不了多少天,所以,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个男人未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到头来烂在筐里的还是自己。”
她滔滔不绝,犹如智者先知,其实当年也不过是花季女孩,明知青春有限,但是总觉得离用完的那天还远,懵懵懂懂,遇到梦中的少年,拥在怀里的时候满心喜悦,哪里还顾得上深究他又是水果里的哪一种?
那时,她读书的时候还清贫,所以,从学生会里揽得勤工俭学的活计。每天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就拿着扫帚在校园里扫地,每月挣得生活费150元。
她喜欢这份差事。那时,茅以升塑像园那一片都是她的责任区,修葺得整齐漂亮的小园林里,除了落叶没多少别的东西,没有多少人像她起得那么早,她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花园里哼着歌,将落叶拢作一堆,空气中充满露水的味道,时不时地,她的动作还会惊动栖息在枝丫上的不知名的小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清晨花园里多了另一个人。学校申请勤工俭学的学生太多,而这些象征性的清闲工作却是有限的。黎维娟在学生会抗议未果,所以,她的责任田只得分作两半,每个月到手的补贴也成了75元。
为此,她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这个新来的入侵者――他到的总不如她早,他穿着价值不菲的球鞋来做这扫地的工作,他总是闷声不吭,仿佛身边的她只不过是枝头一掠而过的小鸟。
黎维娟在他们的责任田中轴做了个标识,以此为界,山南水北,各占一边,大家各自完成各自领域里的工作。
因她总比他早到,偶尔会恶作剧地将自己这边的树叶统统扫往他的那头,起初他无所谓,可做得过分了,他便拄着扫帚在界线的另一边冷冷地朝她看。黎维娟并不害怕,瞪着眼睛回望。那一天,太阳出来得比以往更早,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在少年的发梢洒下一片碎金颜色;清晨的风中,他干净而瘦削的面容如同叶尖露珠一样清洌。黎维娟“瞪”了他很久,自己都没察觉那目光渐渐变得像脚下的落叶,绵软而柔和。
后来的日子,那条分工的界线慢慢模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彻底地不存在,他来得太晚的时候,她扫完了自己的,便在他的那一边慢腾腾地挥舞扫帚驱赶落叶,等待他的到来。终于有一天,叶间藏匿的鸟儿见证了这无人的角落里最甜美的一瞬,从此,这个地方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花园。
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需太复杂的因由,也许是他微笑着的一个侧脸,也许是他忽然柔软下来的只字片语,也许只是因为风拂过时,他微微扬起的发端。于是,爱了便爱了。
黎维娟的舍友朱小北调侃热恋中的她,“在水果架前寻寻觅觅了这么久,终于出手了,我倒想知道你们家庄澄是什么果,是最贵的一个,还是物美价廉的?”
是的,黎维娟并不是没有选择,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极度不协调的理工科大学,她一个面孔秀丽、学习勤奋、活跃能干的女孩子,何愁没有追求者?
庄澄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纵然家境尚可,却因为父母离异,一怒之下与家人闹翻,落到勤工俭学的地步。可黎维娟偏偏爱他,他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击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黎维娟对朱小北说:“他是我误打误撞摘到的甜美野果。”
那时的恋爱就像白开水一样纯净,喝进去没有味道也觉得甜。黎维娟和庄澄没有多少钱,日子却过得依然开心。早上在两个人的花园里无需约定,中午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食堂里粗糙的大锅饭,晚上除了自习,偶尔会结伴在校门外的热闹小夜市闲逛,即便一整晚下来什么也不买,回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她到南山的公园看杏花,为了省下几块的车钱,两人手拉着手沿着盘旋的山路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山顶。
那次看到的杏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娇艳。
返回学校的路上大雨倾盆,庄澄用外套遮着她,从山顶往下,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她洗了个澡,精神抖擞,回忆这一天觉得委实太过美妙,怎么也不能理解同是去看花的舍友,一场大雨后归来,为什么痛哭失声?
就这样,大学的光阴流水般过去,一眨眼就到了毕业前夕――校园情侣劳燕分飞的季节。别人在操场上告别流泪,天各一方,黎维娟和庄澄却忙着在校外寻觅他们爱的小巢,终于盼到可以自力更生,他们有手有脚,何愁创不出一番事业?
辗转租来的小单间狭窄而昏暗,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堂,终于不用再在深夜冒着被宿舍管理员发现的危险攀爬紧闭的铁门,也不用各自躺在单人床上思念对方;他们自己动手粉刷墙壁,跑遍整个城市的廉价家具市场来充实自己的小窝。
黎维娟凭着优异的毕业成绩和院系的推荐,在一间港资的唱片公司担任行政助理,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庄澄到朋友的计算机公司做了技术员。他们加入了这个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军,早上衣冠楚楚地坐公车、挤地铁,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拎着盒饭回到鸽子笼一般的小房间,偶尔才加班加点到深夜。
每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半要用做房租。而且她偶尔还补贴家里,所以,生活中每一分钱都要算计,到头来更是所剩无几……车子、房子据说总会有的,但是究竟要等到哪一天,遥远得如同下个世纪。幸而还有彼此相亲相爱,他们的爱是彼此忙忙碌碌一天后最甜蜜的慰籍。
毕业后第一年的情人节,庄澄背着黎维娟偷偷给她送了一大束花。这一天的玫瑰和爱情一样昂贵,为此他花光了原本打算用来买件新外套的钱。他欢天喜地点好蜡烛,等待加班的黎维娟回家,而她打开门看到那一捧花,却顿时翻了脸。
两人第一次天翻地覆地争吵,他气愤自己的满腔心意对方丝毫不能理解;她却怪他大冷天用一件外套的钱换了一束华而不实的鲜花。他们吵得精疲力尽,蜡烛和鲜花都变做一片狼藉,黎维娟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泪水涟涟,然而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尽办法盼望她高兴,她愤怒也只是心疼他衣衫单薄。于是,庄澄一个拥抱,两人尽释前嫌,鲜花零落了不要紧,没有蛋糕,他们照旧点燃了蜡烛许愿。
烛光摇曳,将两张年轻的脸都映得半明半灭的。吹灭蜡烛之前,黎维娟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幸福的小家,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伴侣;”
庄澄却说,“如果他有了钱,希望能开一间以两人名字命名的小书店。”
书店是庄澄的梦想。也是机缘巧合,毕业后的第三年,黎维娟家住本地的大学舍友卓美全家移民比利时。出国之前,将家里的房产统统变卖,黎维娟去了几次,一眼就看中了卓美家楼下原本出租作蛋糕店的小铺面,那里临近几个人口密集的大社区,附近还有中学和高校,用于做书店选址是再理想不过了。
只是卓美一家没有再回国定居的打算,铺面只卖不租。
黎维娟跟庄澄一同去看过那个梦想中的铺面后,一整夜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咬咬牙,翻出了抽屉里两个人这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存折、基金、股票……清点完毕之后,再借遍所有可以借的亲戚、同学和朋友。
她的姐妹们不少人对这个投资感到怀疑,然而还是纷纷伸出了援手,毕竟她是如此好强的一个人,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向朋友开口求助。
最后,就连庄澄也硬着头皮从他那已经决裂了好些年的父母家筹得了几万块。当他们用这些钱从卓美家换回铺面钥匙的那天,两人将那冰凉的金属小东西交握在手里,颤抖着,仿佛已将梦想成真的未来抓在了掌心。
庄澄辞去了电脑公司鸡肋般的工作,他已经厌倦了整日面对冰冷的机器和永远编不完的程序。他和下了班之后的女友一起全心全意没日没夜为了这个即将实现的梦想奔波,开张的前一天晚上,双双累得筋疲力尽,并肩躺在铺满了书的地板上,庄澄看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向黎维娟描述他们将来的样子,小小的书店会越来越大,从一间到两间……然后是无数间,他想让象征他们爱情和理想的“维澄书屋”开到有人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带着她告别狭窄潮湿的出租屋,告别捉襟见肘的生活,过上童话般的日子。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黎维娟记忆中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般滔滔不绝,她在他描述的美好将来中昏昏睡去,想到明天的太阳,就觉得现在已如童话中那不可思议的美妙。
书店开张的那天,小小的铺面顾客盈门,道贺的亲朋好友、周遭看热闹的居民和淘书人,你来我往挤个水泄不通。营业结束以后,关门盘点,却发现真正售出的书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多。
起初以为总是万事开头难,但店门口的花篮刚彻底凋谢,书店的门庭就越来越冷落,他们试过发传单、赠代金券积分卡、甚至打折扣,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凝聚了一对爱人所有积蓄和心血的书店益发门可罗雀。
他们关上门来再三反省,她才注意他摆在书架上的书都是冷门。于是痛责男友全无经济头脑,他却坚持他的初衷,反怪她太过急功近利。两人都无法说服对方,店继续开,生意依旧惨淡。当初投入的全部积蓄如同石沉大海,而欠着朋友亲戚的钱却总要还的。
黎维娟不顾庄澄的反对,进货的时候给书店里添了许多眼花缭乱的漫画小说、杂志周刊,她知道这些才是最得学生这一购书主流群所喜爱的东西。
除此之外,在小店门口,她还申请摆设了一个小小烟摊,为此两人又不止一次地争吵,互相指责,眼看入不敷出,庄澄不得不暂时妥协,任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书店里搬,然而黎维娟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会把她进回来的热门书籍塞到书架的最下方。
对于庄澄的这些小小抗拒,黎维娟何尝没有看在眼里。为了这个书店,为了和他走到今天,她做得太多,累得不轻,原本的宏图壮志在现实的齿轮里慢慢地磨,渐渐地面目模糊,她不再幻想这书店可以越开越大,得以维持经营,就像得以维持她和庄澄的感情已经成为了现在最大的心愿。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有头脑发热地跟他一样辞职,全心投入到书店中去。在唱片公司做了三四年,业绩渐有起色,工作屡获赞赏,眼看升迁有望,港人身份中年离异的公司老板还对她示爱。
谁能没有虚荣,麻雀飞上枝头似乎是每个像她这样平凡女孩的梦想。然而她更盼望有一个家,家里的另一半不是中年秃顶的成功商人,而是和她走过最美好岁月的庄澄,那才是她想要的爱。
那几年,往日的同学姐妹一个个步入婚姻的殿堂,她们未必比她聪明,未必比她漂亮,也未必比她爱得深,她们却嫁给了医生、检察官,觅得了良伴。有一次婚礼归来,黎维娟在白日的艳羡过后忽然觉得很疲惫,身边的庄澄呼吸平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睡着了也要手牵着手的他们开始背对彼此,各朝一方入眠。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庄澄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结婚吧。”
他没有回答,黎维娟又再重复了一遍,良久,却听到了他的鼾声。她一个人躺在静夜里,从未觉得如此愤怒和失望,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入睡。她可以不在乎他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但却不能容忍他拒接给她一个家。
庄澄不知道为什么黎维娟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加班常常加到深夜,回来之后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以点燃两人之间的战火。书店没况日下的经营也消磨掉他往日的好脾气,慢慢地,他们都忘记了以前没有争吵的生活,大骂、冷战都成了家常便饭。然而毕竟那样地深爱过,再怎么争执,始终狠不下心离开。
黎维娟开始习惯地晚归,她下意识地逃避这个往日温馨甜蜜一扫而光,如今只剩下愁云弥补的小窝。她宁可一个人的办公室工作至凌晨,然后回家看庄澄熟睡后的样子,安详、平静,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这样,远离争吵、远离责难呢?
庄澄的话益发的少,他习惯了黎维娟再不到他的小书店来,也习惯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惟一不能忍受的是流言,那么多人一再地传,她和她的老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庄澄不愿意怀疑每夜在自己身边入眠的爱人,但是却没有办法忽略她越来越深的冷淡和漠然。
终于有一天,他们甚至不记得因何而起,总之暗自隐忍了许久的怨愤和不满由一个小小的争执点燃,他们各自搜肠刮肚,用遍了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这对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多年来甘苦与共的恋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过去爱上对方的原因都成了对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么欣赏他的清高执着,现在都成了顽固矫情,他曾经最爱她好强能干,如今看来全是世故虚荣。
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黎维娟一贯伶牙俐齿,庄澄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针见血。最后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泪痛斥他是“一文不明的废物”,还是他先轻蔑地将她贬成“水性杨花的贱人”,话一出口,谩骂就变做了歇斯底里的撕打,像野兽一般纠缠,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里还在?
庄澄将黎维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撞了桌角,许久动弹不得,他还来不及去扶,黎维娟已经将任何手能够触及的东西都拾起来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闪躲中落地粉碎,最后一个正中他额头的是个红色绒布的小盒子,盒子顺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掉落,接触到地板的时候铿然有声。那银白色的小小的环和当中璀璨的一点,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然而这个时候掉落在满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个绝世的笑话。
“你滚,立刻滚!”庄澄感到自己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无情的掀开,惊怒之下,指着大门的手都在颤抖。
黎维娟捂着腰冷笑,“滚,你凭什么要我滚,这房子、桌子、椅子,这所有的东西哪一样是你的?不过算是便宜你,因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滚,要我爬都无所谓,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她终于一语中的,说到所有问题的核心,钱,不就是钱……可他们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纷争,归根结底不是钱又是什么?
年少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东西才是消磨了爱的始作俑者。让这么深深深深爱过的一对,到头来,打破了头,撕破了脸。
庄澄说,“只要你现在马上消失,我陪了命也会还上你那点臭钱。”
这是这对爱人彼此间的最后一句对话。黎维娟想,她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摘下的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骗了她,尝到了最后才知道是无尽的苦涩。
那天晚上,她收拾东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没有回头,几个月后嫁给了对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板,跟着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板娘。
大概过了半年,一笔和她当初投入到书店的资金同等金额的钱悄无声息地打到她的银行账户。她提了出来,约上几个富贵闲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将,输得精光,归家的时候才感觉酣畅淋漓,犹如最恰到好处的买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