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2
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来得太早。九月初,阳光已失去夏日的温度。风一吹,树叶争先恐后地掉落,生怕来不及化为泥土,好供子子孙孙再度鲜绿。开学那一天,我从他的二手桑塔纳上下来,拎起我的小包,埋着头跟他说再见。他摇开窗户,探头问我说:“这个周末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我说,“我自己坐公车回家。”
他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他早说要买辆新车,不知道为什么到今天还没能如愿。其实我很难猜到他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关于“钱”这个问题,我和他之间总是羞于启齿,他很少跟我谈他的生意,自从他从单位辞职后,其实我连他到底在做着些什么都不清楚。对我而言,他的经济状况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在我觉得他一点儿钱都没有的时候他又会忽然让我感觉他还有些钱,在我感觉他很有些钱的时候他又会让我感觉好像没什么钱。但凭心而论,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的新书包,新球鞋以及我新书包里的新IPOD和新复读机。这些凭空而降的新学期的礼物让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视及宠爱,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我还记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开门来,看着我时的眼神。我以为他会大声地骂我,说一些“你不是要走吗,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伤人的话,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锅铲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说:“你还回来干吗?”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种差点让我崩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温和地笑着,大声对米砂说:“噢,是米砂啊,好久不来,留下来吃饭好吗?”
“好啊。”米砂说,“叔叔烧的鱼很好吃,我一直记得呢!”
我们坐在餐桌上吃饭,他开了一小瓶二锅头自斟自饮,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夹着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里计算着原谅,两个说到底相依为命的人,原谅彼此总是显得比较容易。更何况有冰雪聪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气氛,睁着大眼睛问他:“二锅头到底什么味道?会不会真的够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点点:“尝尝?”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头舔了舔,脸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镜。
“鱼香肉丝不是这样。”米砂批评他说,“你应该多放点姜丝,少放点糖,才正宗!”
“是吗?”他歪着头,很认真地说,“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姜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着他的侧脸。他的鬓角已经有白发,皮肤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红。他把酒杯送到嘴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以后爸爸都不会喝醉了,今天当着米砂的面,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个歉!”
“没事。”我低下头,生怕他再说下去。
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简直让我手足无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来,替我打圆场说:“莫叔叔你别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继续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说到做到,那瓶小二锅头,一直到最后,他不过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饭,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阁楼上。她坐到我的床边,手往枕头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个沙漏。
“果然在。”她笑着说。
我坐到她身边,语气不太自然地问:“你是不是恨我?”
“怎么会?”她说,“你就会胡思乱想。”
“他对我好,跟那些是没有关系的……”我说到这里,米砂已经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许我再说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说,“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数的。”
我当然知道她在撒谎,但是,把我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没有说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弯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没有躲,疼痛让我觉得安心,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满心欢喜。
那天送米砂出门后,发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餐桌,而是点了一根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我穿上围裙做事,他并没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这会儿会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但那天他没有,他只是一直在抽烟,等我洗完碗到客厅里拖地的时候,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快满了。
我用手掌把烟灰缸盖住,不让他弹烟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着哈哈说:“呵呵,最近烟瘾比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你应该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其实,”我有些艰难地说,“失去面子和失去朋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说的是“朋友”两个字。
他轻呼一口气,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说出的那句在他听起来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话,然后他问了我一个我认为他死也不会问我的问题,他说:“你觉得许阿姨这人怎么样?”
“不错。”我说。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说。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饰他的窘迫。他并不见得是开放的人,和女儿谈及自己的情人,总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怂恿他,“干干脆脆说声再会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烟没收到我的围裙口袋里。他很生气地说:“还我!”
“不。”我说,“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门再买一包。”他就像个孩子。
“好吧,”我给他台阶下,“你真要买我就管不着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装作很生气地指了一下我。然后,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我把那半包烟放回原处,人有很多时候都输给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抵抗,所以,给他一个出门的台阶,我知道他一定会谢谢我。
我拎着我的小包,走过行政楼前面的操场,突然想起来,许琳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我放假时存放在她办公室里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据说她去的,是一所贵族学校,她的工作很轻松,在那里教学生弹弹钢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不知道会是谁将会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用她那台旧的电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三点多钟,我并没有睡着,只能凭着楼下的响动揣测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还没有真正地爱过,所以很难去体会个中的滋味。只希望他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实,我也是爱他的。
只是我们都羞于表达。
手机短信响了,是米砂,她说:“亲爱的,新学期快乐,一定要加油哦。”我看着那些轻快的字,仿佛看到她人就在我身边,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下来。我站在操场上给米砂回了短信,然后决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违的女生楼,推开宿舍的门,就看到伍优趴在书桌上呜呜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声地在收拾她的床。见我进去,李妍对我说:“路理把你存在许老师那里的被子送来了,在你床上。”
“噢,谢谢。”我指指伍优,“她怎么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的上铺上面放着一个绿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转学走后,那张铺一直空着。看来,是有新人要进来住啦,可是伍优哭什么呢?
我正这么想着,宿舍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我看到蒋蓝,她手里端着一个盆,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裤,脸上涂着绿色的面膜泥,很生气地冲到伍优面前:“哭什么哭,今天又不是清明节!你他妈给我马上闭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优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趴在那里兀自哭个不停。
我的天,记得去年期末考试的时候她就不住这里了,走的那一天她惊天动地地收拾东西,请了三个家政保姆来替她提行李,还丢了三个发卡给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女生,说:“姐妹们,好好收着,十年后可值大钱!如果你们苦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就拿去卖吧!”她不是早就扬言退学去北京当明星了吗,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为什么又会突然回来上学?难不成还住进我们宿舍了?
我正这么想着,事实就已经证明了我的想法。只见蒋蓝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两步就跨上了上铺,动作太大力,原先挂在伍优床头的旧风铃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艺贝壳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面,冲着我大喊说,“把地扫了!帮那个爱哭婆把她的破烂玩意收拾收拾!”
伍优抬起头来,看到满地狼藉,哭得更凶了。蒋蓝拔掉脚上的一只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过来,说:“别让人觉得我欺负了你似的,谁叫你嘴巴不干净?我警告你,你他妈以后再敢八卦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到做到!”
伍优不敢再放声哭,而是蹲在地上,一边抽泣着拣贝壳一边小声叽叽咕咕:“有本事到北京当明星去,回来撒泼作甚么?”
“你说什么?”蒋蓝用矫键的身姿从上铺跳下来,“你给我说大声点!”
这时,李妍站在门口喊我:“莫醒醒,一起去打水!”我应着:“好。”我递给蹲在地上的伍优一张面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跟着我一起提了水瓶出了门。
“莫醒醒你给我等一下!把我的水壶也提上!喂,我说你听见没有?”
我重重把门拉上。
提水?见鬼去吧。我提着我的水壶一个人快步走在最前面,走到楼梯口,仍旧能听到她的咒骂声:“我靠,你们什么态度!”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把她赶出我们宿舍,赶出米砂睡过的那张床,我就不是人!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到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伍优因为跟隔壁宿舍的女生说蒋蓝的没当成明星又回来上学的事情,刚好被她撞见听到,她直接揪着伍优的头发,甩了她两巴掌。真是疯了。
没有当成明星的蒋蓝越来越变态,她从不叠被子,宿舍连连扣分;她在宿舍吃榴莲,把壳丢在伍优的鞋盒里;她每天最晚起床,走之前还要留下一地的化妆棉以及脏兮兮的面纸;她把内衣内裤晾在伍优原先挂风铃的床头,刚刚摘下来又挂上去新的。
伍优开始前所未有的恨她,导致的结果就是,流言以无比迅疾的速度在整个校园内传播:蒋蓝本来是满怀着希望要去北京混的,谁知道蒋蓝的表姐著名的蒋雅希原来根本就不买她这个表妹的帐,刚到北京,她就给讽刺了一通,被踢了回来;还有,蒋雅希家有钱并不代表蒋蓝家有钱,蒋蓝的爸爸其实是个管道工,她家境其实相当普通,为了交钱给她上天中而四处举债,她今日的光鲜全都靠各种各样有钱的男生支持。最毒的传说莫过于蒋蓝压根就没去北京,她不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是去医院打胎了!
随着这些流言的传播,蒋蓝的支持率在整个学校里直线下降,就连她从前的室友都敢当着她的面把她送的发卡掰作两截,丢进垃圾筒。
看在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份上,我暂时还不想与她太计较。谁知道她自己不知趣,非要惹我。那一晚,她又在宿舍擦粉,又丢了一地的化妆棉。心里恨得不得了的伍优不怕死地凑上去说:“你晚上还化妆?今天要出去约会吗?”她重重地把手中的粉底摔在桌上,扬着眉毛说:“又来管不该管的屁事了吗?”
伍优居然相当的从容,她拿着自己的牙刷杯,趿着拖鞋从她身边经过时,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知道这声“哼”令她想起了什么,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伍优,借着又开始用非常痛恨的目光盯着我。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擦粉。对面容姣好的蒋蓝来说,脸上的任何瑕疵都足以破坏她脸蛋的完美,所以,即使是一丁点轻微的痕迹都不能有,更何况,那是一道长长的伤痕呢?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的狼狈样,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
“莫醒醒,你最好给我记住,多嘴的人舌头迟早要被切掉。”她语气恶狠狠,可我根本就不怕她。我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就爬上了床,戴上了我的新耳机,闭上眼睛听我复读机里的英语课文。
她不甘心地冲过来,一把扯掉我的耳机,说:“又装处女!你装呀,你再装?你装够了没有?”
我从床上坐起来,夺过我的复读机,死死盖上被子。
就在这时,熄灯了。
大家都躺在床上不出声,广播里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三分钟后查房!请大家速速上床休息!”
蒋蓝愤愤地骂了一声“妈的”,咣当咣当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一次地动山摇地爬到了我的上铺。
模模糊糊地,我听到一个人叽叽咕咕地在说:“脏,真脏!”我把被子掀开,头顶却传来震天响,好像她踹了床板一脚。我侧耳倾听,才听明白,原来她在说这张床。她不停地拍打被单,神经质般地抖动自己的蚊帐,正当我揣摩不定时,她却把头从床边上垂了下来,长长的卷发像拉面一样落下来,她倒挂着的嘴巴夸张地动着,对我幽幽地说:“你们,究竟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
我真想把她倒挂的脑袋从上铺扯下来。可是,她却及时把脑袋缩了回去。
“明天我要买个刷子,把这张床好好刷干净!”她继续发表意见,我用力抓着床单来克制自己的愤怒,否则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冲到上铺掐住她的脖子。
对她睡在米砂的床上,我已经是一万个不满了,现在,她的床板又一直吱吱哑哑响个不停,像是面临飓风的危房。我捂住耳朵,几欲崩溃。我突然很想念米砂,想发短信给她抱怨,又一想,这个时候她一定睡了,所以我只能在被窝里打开手机,不断调到这两天我们发的短信,看了又看。最后一条短信她这样跟我说:“醒醒,你理那些泼妇就是抬举她们。”
我当然不想抬举谁,于是我闭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半夜,我胃痛,爬起来上厕所,却看见她靠在厕所的墙壁上,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抽烟,像一个寻仇的女鬼,不仅眼神幽怨,而且,也和那些女鬼一样,长着一副苍白漂亮的脸孔。我不打算理她,她却举着自己手中的一件衣服对我摇摇,哑着声音说:“你看,漂亮不?”
我定睛一看,那是伍优的真丝睡衣!与先前不同的是,在胸前部分,用烟头烫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破洞。
“逆我者死。”她叼着烟,欣赏着手中的“杰作”,含含糊糊地说。
“逆我者死。”这似乎是她的口头禅,我仍然记得那时还是初一,她给我同桌一个很胖的男生传纸条,纸条没折好,落在我脚下,上面就是龙飞凤舞写着这句话。
那个男生接到这个纸条以后,鼻血马上就流了下来。我还记得,她那时盘一个很高的发髻,虽然像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可却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大得仿佛能慑人心魄。她傲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胖男生的狼狈样,笑得前仰后合。多年以后,当我在美学讲座上,听到老师对“崇高”一词的解释,他说:“崇高感从美学角度上讲,就是恐惧感。”如果这样说,蒋蓝的眼睛,的确是令人恐惧的“崇高”。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能做到依然如故地惹人讨厌。真不容易。
我想把伍优叫醒跟她理论,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宿舍里再出什么事,米砂说得对,理她就是抬举她。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伍优摇醒的。她举着一件充满破洞的衬衣颤抖着声音对我说:“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从她的床上把她的睡衣,睡裤甚至毛巾都拿到我的床上来,将那一个一个蜘蛛网似的“作品”展示给我看。
我爬下床眺望蒋蓝的床,被子堆成一座矮矮的山,人却早已不知去向。
一股难以抑止的怒火终于从我心底升起。米砂还说过:“对蒋蓝这种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我怎么就忘记了呢?我当机立断地从床底把她的大箱子抽了出来,又把她的橱门一把拉开,把里面的衣服和化妆品通通塞进箱子里,接着爬上她的床,把她的被子枕头抱了下来。我就这样一手提着箱子,一个胳膊夹着一个枕头一条薄薄的夏被,撞开门,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扔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来来往往的人们聚集在我们宿舍的门口,研究着满地的名牌服装,我大力关上了门,将那些令人烦恼的东西关在了门外。
伍优抱着她的衣服,愣在原地看着我。我拍拍双手,平静地对她说:“终于清净了。”
对不起,莫醒醒又一次吓坏了所有人。
兴许是前一天晚上干活干得太累的缘故,那天早上的课,蒋蓝一直在睡觉,偶尔见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发一两个短消息,然后再趴下继续睡。
对于这种不惹事就要死的人而言,睡觉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不知道放学后她看到她的那堆垃圾堆放在宿舍门前,会不会再度发病。我也检讨了一下自己,是,我不该太冲动。但这种微弱的检讨很快就被内心强大的愤怒压了下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她看到那堆东西时发飙的样子,或许她又要“二叫成名”,提醒全体女生宿舍成员注意:我蒋蓝又回来了!
我在课间发短信跟米砂谈事情经过,她回过来一连串的“哈哈哈”,我相信,要是她在一定也会跟我做出同样的举动。我忽然觉得,经过和她相处的这一年,我也变得和她一样敢做敢当了许多。
中午的时候,数学老师留堂,我们去食堂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当然,我也并不饿。这几天我的食欲不好也不坏,吃不吃都是那么一回事。我正预备空手而归,路理忽然在食堂门口出现,他截住我,递过来一个饭盒说:“你的。”
我打开来,是满满一盒的西红柿炒鸡蛋。
“眼看着没了,替你抢了一份。”路理说,“快吃吧,我得上课去了,我们今天中午要评点试卷。”
“你等了很久吗?”我问。
他对我伸出了三根指头,笑了一下,就转身急匆匆走掉了。
三秒钟?三分钟?三十分钟?三刻钟?我还蒙在那里,他的背影已经逐渐在阳光里缩成一个小亮点。
他的脚步比以前更快了。
高三了,天中的高三,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连中午短短的时间都被剥夺,他却还记得我的西红柿炒蛋,我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
我走进食堂,打了一份还算热的饭,本来不振的食欲突然来了,我兴致盎然地坐下来,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后,我在食堂外的水槽把路理的饭盒洗干净,思忖着该如何还给他。那是个小巧的米黄色饭盒,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用的,难道是专门替我买的吗?也许是许琳让他这么做的吧,就像当初许琳请他来替我补习一样。他和许琳之间的亲密,真是超过许多亲母子。
初秋的校园里,热气未散,凉意已经增添了,再出食堂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居然有些冷的感觉,我忽而又思念米砂,不知道为什么,呆在天中的每时每刻都让我那么思念她,仿佛天中只是我和她两个人的家一般。我记得,这个季节她钟爱穿薄棉线衫,蓝色或浅绿色,腰际绣着朵朵白色小花,她总是能穿得清纯而不脂粉气,非常难得。
我把饭盒塞进我的书包,掏出手机来,一边给米砂发短信一边往宿舍走去。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却看到那里站了一堆人。蒋蓝,保安处的老师,小辫子,周围宿舍里窃窃私语的女生们。
我听到小辫子在说:“先把东西收进去再说嘛。”
“不行!”蒋蓝说,“等110来,查指纹,一万块钱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岂能便宜她们!”
什么?一万块?亏她想得出来!
我走近了,站在那里没动。小辫子看着我,指着地上的那堆破烂行李问我:“莫醒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答话的人是伍优。
“没问你!”蒋蓝说,“你不要做贼心虚!说了不该说的,就是包庇罪!”
“我没做贼!”伍优急得脸都红了,颤声说,“有些人不要谎报军情,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辫子向伍优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别再说话,然后用商量的语气跟蒋蓝说:“还是把东西先放回宿舍吧,堆在这里,影响大家走路。”
“报警!”蒋蓝伸出食指在空气里指指点点,一边指一边说,“天中不能姑息这些无耻的小偷!”
小辫子责备她:“你也是,平时带那么多现金在学校干嘛呢?”
“我妈给我的,没来得及存呗。”蒋蓝斜着眼看着保安科长说,“来不及存钱不该算是我的责任吧?”
闹吧闹吧,我看她能闹出一朵花。我懒得理她,拨开人群进了宿舍。伍优和李妍也跟着我走了进来。伍优坐到我身边来,扯扯我的衣角,不安地问我:“怎么办?她疯了。”
我把书包往桌上一丢,光明正大地说:“清者自清。”
就在这时候,李妍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我们循声望去,只见她抓着她床头的那个布包,脸色发白。
“怎么了怎么了?”伍优问。
“是有小偷!”李妍说,“我放包里的三百块钱和手机都不见啦!早上它还明明在这里的!”
啊?!怎么会这样?
随着李妍的尖叫声,人们都涌了进来。最尖的声音依然是蒋蓝的:“搜,搜!我就说有小偷,你们非不信我的,算算算算,只要能找到我的钱,我就不报警了,也不让天中丢这个脸!”
“搜就搜!”伍优跳起来说,“我们不怕!”
保卫科长看看小辫子。小辫子有些无可奈何,凭她有限的教学经验,我想她根本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
蒋蓝还在喊:“搜,搜!”
我被她喊得头晕脑涨,恨不得给她一巴掌才好。
“我来找找看。”保卫科的老师把我拉到边上,从我的床上开始找。小辫子走到门口,把看热闹的同学一一往外赶。我靠在窗边,看着蒋蓝,看着她一手导演的这些无谓的把戏,就在我觉得厌倦到极致的时候,我的床单被揭开了,棉絮下面,赫然放着的竟是三百块钱和李妍的手机!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蒋蓝,发出了一串意料之中的狂笑声。
在她这样的狂笑下,我一点都不觉得惊惶——我本来就不该惊惶,这件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只有蒋蓝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什么也没说,我根本不需要辩解,我只是扬起头看着入戏很深的蒋蓝,我希望她能自己为自己的把戏而觉得羞耻,惭愧地低下她的头。
虽然我当然知道,这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梦。
我原以为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我是被人设计的,这一切跟我无关。可笨头笨脑的小辫子还是把我拎到一边,吃惊地问我:“莫醒醒这是你的床吗,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蒋蓝凑上前来继续扯道,“莫醒醒,你把我的一万块钱放哪里了,我看你趁早说出来,免得在监狱里度过你的下半生!”
“不可能是醒醒偷的!”伍优反应很快地说,“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上课的,中途她一直在教室里,而且刚才她回来得最晚,怎么可能是她?”
“那就是你喽。”蒋蓝逼近伍优说,“是你把钱藏到她床下的?”
“是你!”伍优说,“你先回的宿舍!”
“胡扯!”蒋蓝说,“小心我告你诬陷,有人可以做证,我回来后连宿舍的门都没进过!”
“好了。”保卫科长拉开酣战的俩人,问小辫子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学期出事,也是在这个宿舍,对不对?”
我知道,他提的是米砾事件。
我靠到伍优的写字台上,头痛欲裂。但是,我依然是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反驳蒋蓝,抑或对小辫子作无谓的辩解和苍白的陈述——这正是策划者最想要看到的效果。我佩服她真的是什么都敢玩,这一次,居然玩起了警察抓小偷。
“这间宿舍就是事多。”保卫科长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手机,右手的两根手指捏着那三百块钱,对小辫子说:“我看有必要把相关学生的家长都请来一趟。”
蒋蓝歪过头扬扬眉,朝我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无比,充满胜利的意味。就差举起两根手指,向我做一个“V”的手势。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裸露的半个肩膀和脸蛋上的伤痕,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还想不想得起来这张笑得如此张扬的脸上曾有过那么低声下气的表情呢?
我只觉得心冷和不寒而栗,扭过了头。
小辫子把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也是这么说,她说:“虽然我们都相信你没有拿钱,蒋蓝没有丢钱,但事情搞成这样,你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请不要告诉我家人。”我说,“我可以承担责任。”
“承担什么呢?又怎么承担呢?”小辫子的一张脸苦兮兮的,我知道她也没办法,我真是对不起她。
“我再找蒋蓝谈谈吧,实在不行,周一还是要请你爸爸来趟学校的。”
“谢谢老师。”我说,“可是我爸出差了,要一周后才回。”
小辫子看着我,她明知道我在撒谎,可是她并没有拆穿我,只是朝我无力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回去吧。”
从小辫子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语文教研室所在的那幢楼是我们学校最古老的建筑。我穿过弯弯曲曲的像迷宫一样的走道,刚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就差点一头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竟然是米砾,我这才发现这学期他剪了个平头,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你被批评了?”他坏笑着问我。
“没事。”我绕过他往前走,他却喊住我说,“米砂来了,你不想见见她吗?”
什么?米砂?真的吗?
米砾继续坏笑地看着我,也不怕是在办公楼,居然点了一根烟,靠在楼梯扶手上对我说:“听说你把蒋蓝扫地出门了,可真有你的。”
“米砂在哪里?”我问他。
米砾说,“我们家米二对你可真够关心,一听说你的壮举她就急了,立马从郊区赶了过来。”
哦,可是上午她没给我短信说要来,难道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她今天不用上课吗?”我问米砾。
米砾摇摇头:“今天是周五,私立学校可不比天中,从来不补课的。”
“哦。”我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机。在小辫子面前,我不敢开着手机。天中的规定,手机不能带出宿舍区,否则就犯了很大的忌讳。果然,一打开就收到好多条短信,提醒刚才米砂打过我电话。
正当我一条一条翻看这些短信的时候,米砾又发话了:“还有,我要提醒你,蒋蓝可不是好惹的,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怕。”我说。
“或许我可以帮你。”米砾说。
可是,我不太明白他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
“她在琴房,你去吧。”米砾说,“她听说你被叫到了办公室,不过不想见到小辫子,所以差我跑一趟。”
“谢谢你。”我再度对米砾表示感谢。
“需要我的时候,记得来找我。”他说完,把烟头灭掉,大步走出了办公楼,很快消失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这学期的米砾,仿似从外星球旅行回来,真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
我也大步走出教学楼,往琴房奔去。噢,米砂就是善解人意,总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
老远就听到悠扬的琴声,音符跳跃而缠绵,像从琴房里飞出的一串白色鸽子,一直飞到天上去。我禁不住慢下脚步。巨大的鹅黄色落地窗遮住了大半的玻璃,我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但我能想象到米砂十指蹁跹,陶醉其中的样子。
她弹琴的时候,短头发总是碎碎地垂下来,脖子后面有一道漂亮的弧度,特别是太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像极了一块软软的白玉,让人忍不住想摸摸看。我走近落地窗,从窗帘缝里往里瞧。
可弹钢琴的人,竟是,路理。他笔直地坐在琴面前,手指在琴键上忘我地游走。原来他也是会弹琴的,可我从前真的从来都没听过呢,不知道他竟然也能弹得那么好听,简直一点不比米砂差。米砂站在他的身边,她用胳膊托着下巴,温柔地看着路理飞舞的手指,听得专注极了。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坚信她的光彩又回来了,动容的眼神和紧抿的嘴角,像极了高一时那些初初动心的那些日子,我不忍心打断他们,于是默默地站在窗外,直到一曲终了。
路理弹的,是那首耳熟能详的《童话》。
米砂曾经告诉过我,第一次看这首歌的MTV,看到那个女的死的时候,她哭得惊天动地差点断气,把米砾吓得躲进了卫生间。
音乐慢慢消失在空气中,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我。我看到路理仰头对米砂微笑,就在这时候,他又轻轻地抓过米砂一直撑着脑袋的胳膊,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在琴键上弹出那首歌的前奏。一个音符连着另一个音符,像一个个排着队出场的小人儿,每一个都兴高采烈,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我在那些音符的舞蹈中,一步一步缓慢地后退着离开琴房。
我会唱的歌并不多,但我记得那句歌词: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他应该是她的天使。
只是这些日子,他却一直守护错了对象。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湿润了。
那些天,我总是想一个同样的问题: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它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想得长久了,想得深入了,我好像就开始慢慢地理解白然了。如果活着不能带给别人幸福,我们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白然幸运,我无人可救甚至连死路都没有一条,唯有一日一日地在熬煎中生存。尽管我的青春,脆弱得像一枚秋天的叶子,随时随地,轻轻一碰就会凋落。但在离开枝头之前,我还得必须保持着我的骄傲和尊严,不愿被人耻笑。
这难道不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吗?
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因为在我“偷窃”的罪名没有洗清之前,我不想在他面前强作欢颜。我带着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情绪回到了女生宿舍里。昨晚没有睡好,现在的我忽然觉得很困。这种困,不是因为疲倦,倒像是因为无事可做。伍优和李妍都回家了,宿舍里空无一人,蒋蓝的行李又奇迹般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房间里有她讨厌的香水味,我真没见过这么爱用香水的女生,而且用的是那么恶俗的香型。我把窗户和门都开在那里,希望这种气味能早点散去,那么我才可能安心地睡上一觉。
我没有脱鞋就倒在了床上,我思考着,如果不回家,该如何跟他撒谎?最充分的理由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他。
我接起来,习惯等他先发话。
“醒醒,在学校还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不过我还是很镇定地答:“好啊。”
“是这样,我现在出差了,不在家。临时决定的,有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你带没带家里的钥匙……”
“没关系,你忙,”我抢着说,“我不回家也不要紧的,正好学校里也还有点事。”
“是这样啊,天凉加衣啊。”他每次一自责就开始唠叨,“感冒了很麻烦。现在天气变化大,小姑娘总是爱美不要命……”
“好了,”我不耐烦地说,“长途漫游话费很贵的。”
“哈哈。”他笑,“你哪一天学会这么会算计?”
“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我说完这句,就把电话给挂了。手机只有最后一点余电,只听它嘟了一声,自动关机了。
周末,他不在家。也好,我连撒谎都一并省去。只是可怜了他,日日这样撒谎,不知道会不会累?
临时的出差?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去约会了。
我有过阻止他们约会吗?我有过警告谁不许夺走我的父亲吗?我是别人幸福的绊脚石吗?莫醒醒从来不是这种人。我赌气地想着,把没电的手机塞进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那些秋日黄昏里高而淡的云彩,久违的寂寞又像一团乱草,在我心里颓然疯长。
就在又开始有些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醒醒?”
我一扭头,看到了米砂。
她提着一大袋的东西,从开着的门里轻快地一蹦一跳地过来。我坐直了身体,情不自禁张开双手迎接她。
她像一只小鸟一样朝我跑过来,张开双臂搂住我。我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比蒋蓝留下的可恶的味道要好闻一百倍。可我又小心眼地想,那香气不单纯来自米砂,或者,还来自路理吧?
她放开我,露出娇憨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假装生气:“真让我好找呢!怎么米砾没找到你吗?”
我把她的袋子接过来,说:“你带了什么来?”
“你猜呢?”她扬扬眉毛,把塑料袋去掉,露出一个灰色的保温盒。她小心翼翼地把盖子打开,我才发现这是一个上下两层的饭盒。上层码着红红绿绿好看的寿司,下层是粒粒白色煮得粘粘的小米粥,一打开上面那层,小米粥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你做的吗?”我问着,眼圈不自觉有些发潮。要知道,在这样一个被重重忧愁烦闷困扰着的秋日黄昏里,我是多么需要这样一碗温宛清淡的食物来给我慰藉。米砂,到底还是你最懂我。
“当然!”她灵活地用牙签串起一个小小的寿司,摇摇晃晃送到我的嘴巴边,柔声说,“来,我喂你。”
我乖乖地张开嘴巴。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幼年时被喂食的情景。他持着一枚小小的铜勺,送一勺泡饭进我嘴里,勺子送得过深,碰到我幼嫩的口腔组织,使我说不出有多疼痛,我情不自禁呕吐出来,他惊惶地揪着我的脖子,试图使我整个人倒挂着并用力拍我的背部,我才终于可以吐出呛进食道里的米粒。那时候白然总是轻轻推开他说:“我来吧,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则笑笑,轻松地放下碗,去看他的电视了。
他并不知道,从前他不在家的时候,白然很少吃饭,我也不吃,白然也从不喂我吃。我们只是在厨房里坐一坐,盛两碗泡饭,过一会,再通通倒掉。
我对喂饭这桩事,从小就不熟稔。其实我害怕被他喂,因为那样没轻没重的喂食,总令我恐惧。不过等白然走后,他就再也不喂我了。他只是哄我,却常常因为我的挑食大为光火,记得白然走后的第一个夏天,因为天气过分炎热,每晚回家他总习惯赤裸上身,却必须每每弓着背,专心致志哄我吃饭,直到冒出满背脊的汗水。如果我不吃,他就深深地叹口气,一个人坐到沙发上去发呆。
我一直都在折磨他,真是对不起他。
长大后,只有路理和米砂喂过我。他们不会把勺子送得过深,也不送得过浅,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娇宠的女孩,我只是喜欢享受那种恰到好处的喂食方法,仿佛补充了幼年时某种缺失,心里异常踏实。
“好吃吗?”米砂问我。
我点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环顾四周,站起身来,敲了敲她曾经睡过的床,轻声说:“我很想念这里。”
这时,天已经黑了。周末的天中,一向如此寂静,有谁不愿意回家尝一尝妈妈做的好菜?还好我有米砂,不是吗?
“今晚你走吗?”我问她。
“我陪你!”她拉住我的手,摇头晃脑的说,“其实好久没跟蒋蓝干架了,我还怪有些想她!”
我也被她逗笑了:“如果你真跟她在一个宿舍,那伍优肯定天天喊救命。”
她脱了鞋爬上我的床,从我的枕头下摸出那个沙漏,安心地说:“你带到学校里来了?真好。”
“是,”我说:“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爱拿出来摸摸,一会就能睡着。”
“是吗?”她摇摇那个水晶般的沙漏,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它调了个个,喃喃的说:“醒醒,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好姐妹?”
我逗她:“或许是情人,也不一定哦。”
“或许是母女哦。”她嘿嘿笑,“如果真是的话,你说是你是妈妈,还是我是妈妈呢?真有趣!”
“一定你是妈妈。”我捏着她的手说,“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讨厌!”她重重地打我一下,然后说,“我想么么。”
我搂紧了她。我知道她暑假的时候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去寻找她的妈妈,但是没有结果。那晚,一直是米砂在说,她说了很多很多,怎么从她爸爸的电脑里找到关于妈妈的信息,又是怎么一个人到了九华山,怎么期待着跟她妈妈见一面却始终没能如愿。她说得很认真,每一个细节都没能放过,我想她一定很累,或者希望喝杯水,但我不忍心打断她,因为我知道她需要倾诉,而我,是多么愿意做那个聆听的人。
“我多么想她,你知道吗?她那么好看,我在梦里见到她,她也说她想念我,叫我去找她。可是,等我真的跪在她门前,为什么她都不肯见我呢?我只要见她一眼就好,一眼就罢,不是说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伟大的爱吗?可是为什么女儿那颗等了十一年的心,都不能感动她呢?……”米砂还在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可人却枕着我的手臂渐渐进入了梦乡。她的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我的枕头却潮了一大片。
母爱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伟大的爱吗?
我最亲爱的米砂,你可知道,这个问题,也正是令我想了十三年依然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多少个夜晚我伴随着饥饿和恶梦醒来,想从那张硕大的黑白照片里寻找解答,她却只肯给我那一个虚伪的笑容来默默诠释一切。
白然,妈妈,你情何以堪?
我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强忍着全身的剧烈颤抖,我只能蜷缩着身子,抱着米砂的脑袋,让泪水滴在米砂的泪水滴过的地方,重新濡湿那片枕巾。
米砂,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所以,才会如此离不开彼此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我和米砂同时从梦中惊醒,宿舍的灯同时被打开——天中周末是不熄灯的。
在朦胧中,我似乎看到蒋蓝,她带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向她的床铺移过来。米砂从我的身边一骨碌爬起来,骂她说:“把灯关了,神经病!”
蒋蓝似乎有些醉,她看了好一会才认出米砂,夸张地叫着说:“哦也,趁着没人,回来跟情人私通了,米砂小姐?怎么,怕见光?”
“闭上你那张臭嘴!”米砂跳起来,要去关灯。
“我偏说!”蒋蓝拦住她,摆出誓不罢休的架势,骂骂咧咧开了:“跟这个小偷鬼混,你小心跟着一起下监狱!你家的钱可不要被她骗光才好,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真佩服她的语文水平,连这么不相干的话都能用上。
可是米砂根本不依,她直接跳下床,扑在蒋蓝身上,开始去撕扯她的嘴!
我还没反应过来要拉她,她已经把蒋蓝放倒,只见她整个人骑在蒋蓝的腰上,两手还扯着她的嘴巴,说:“看我不把你这张破嘴撕烂!”
蒋蓝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发出一声有史以来最高声的哀嚎,因为嘴巴变形所以喊出来很不利索:“杀人啦!!!!杀人……了!!!!!杀……人啦!!!!”
走道里传来人跑步的声音,跟着本来只亮了一盏的楼道灯忽然全部亮了。
蒋蓝的三叫成名,再再次让整座女生楼为之惊动。
米砂终于放开了她,她的唇膏弄花了她的脸,头发完全失去发型,以至于她站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可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的是,她第一桩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把她花掉的脸冲干净。
米砂对着在外面观看的女生们优雅地说道:“姐妹们晚安。”
然后她关上了门。并将其反锁了起来。(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洗完脸的蒋蓝没有再次扑上来和米砂决一死战,做出擂门之类的举动,而是站在门口直接打了电话给小辫子。凌晨三点,我们听到她在过道里大声喊道:
“是!她们是一伙的!”
“私自留外校同学住校,是该警告还是记过?”
“雪上加霜,问题很严重!”
“不能等到明天!这个宿舍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又听到她在跟看热闹的人说:“离这里远点,小心有病毒,这两个人,好怕怕哦。”
我们不约而同蒙上被子,由她发疯。
我又做梦了。这一次我梦见的是海,很蓝很蓝的海,我将整个的身体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将我覆盖、淹没。我以为我可能会窒息,鼻子里吸进的却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经用过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时候曾经吃过的一种特别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时的气息,让我崩紧的全身彻底地放松了。我努力地贪婪地吸着那种香,拼尽我全身的力气,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却将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徒劳无获。海水漫过了我的身体,我如同坠入深渊,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围一片黑暗,我试图尖叫,腹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紧缩着,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在我绝望到顶点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手用力地将我一把提了起来,我又得以重见天日,金色的阳光照射着我,让我睁不开眼。
我醒了。
握着我的手的人,是路理。
他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湿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脸,问我说:“喝点水吗?”
我有点不明白状况,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扶着我的双肩,把我用力按下去:“你再睡会儿。”
梦里的香味彻底消失了,我闻到的是空气里残余的酒精气味,昨晚的一切慢慢在我脑子里浮现,我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潮红。天,瞧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敢看他,连忙抢过那张湿毛巾盖住我的脸,重新躺了下去。
我居然……喝多了。
“以后不许再喝酒了!”他说,“好在今天是周日。不过我要赶到学校去,晚上还有模拟考。你要是不行就再睡会儿,睡醒了吃点东西,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在毛巾下面发出微弱的声音。
“想不麻烦我,就别做让我担心的事。”他说。
我没再应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站起身来,下了楼,自己开了门,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的耳朵好像变得特别的灵敏,居然一直能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甚至马路上的喇叭声。我用食指用力地按住我的太阳穴,想让它停止突突跳动,但是不能,它好像跳得越来越厉害,让我头痛欲裂并且睁不开眼。想不到经过了睡眠之后,酒精的作用依然那么强烈。原来醉酒是如此难受的滋味,可为什么他却要一醉再醉呢?
一想到他,我忽然变得清醒了许多。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踩着梦游一般的步子下了楼。他还在睡,只不过人已经从地板上挪到了沙发上,想必是路理搬的吧,没想到他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坐在冰凉的楼梯上,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让他睡吧,等他醒来,一切的不愉快应该都会忘记。只是,最让我犯愁的是,该如何才能让他把酒彻底戒掉呢?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放着那整齐的一沓一百块,厚厚的,像一块方砖——应该也是路理替他收起来的吧。他总是这样,看到我家最不堪的一面,看到最糟糕时的我,甚至最糟糕时的我父亲,被逼无奈收拾残局,真不知道这是我的不幸,还是他的悲哀。如果他把这一切告诉许琳,不知道许琳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也许,她根本就不会。女人一旦死心,是什么绝情的事都能做的出来的,这一点我绝对信。我往楼上走去,想让自己再去睡一下,也让他再好好睡一会儿。可是我刚跨进我的房间,小阁楼的门还没带上的时候,就听到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呕声,我连忙折身跑下去,看到他在沙发上蜷缩着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猪肝。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得我连忙缩回了手。
哦,他病了。
我赶紧跑到他房间去找药,又到卫生间倒水,拿湿毛巾,等我做完这一切手忙脚乱地回到客厅的时候,他已经吐了。因为没有可以接的东西,他直接吐到了地板上,地上淌着一滩秽物,可是他的牙齿上却粘着红色的东西,我能闻得出那种气味有别于其他的特别。我的脑子立刻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我总是在需要我拿出勇气的时候一片慌乱,两腿发软,或许这正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他的身体真的很好,就算患上感冒,也是睡一觉就能恢复。这一次他的病真的吓到了我。我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的表情看上去特别的严肃,当我坐在他的病床边的时候,梦里的那种惊慌加倍地来了。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压了下去。
他挂了点滴,好像好了一些,酒也完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我,问我说:“醒醒,你怎么不去上学?”
“今天周末。”我说。
“哦,”他想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挂在床头的玻璃瓶,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故作坚强地问我:“至于吗?”
“你好好休息吧。”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想吃什么我去买。”
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让你照顾我,真不好意思。”
“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站起身来往外走,他却喊住我说,“不用了,挂完这瓶水,咱们回家去吃好了。”
我却还是走出了病房。我靠在墙边,这个医院对我是如此的熟悉,我曾经几进几出,所以对他而言,也应该不算陌生吧。只是这一次,我和他交换了角色,我才能第一次体会到他的心情。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我旁边经过,走进了点滴室。我听到医生在和他说话的声音,连忙进去,只见他很不耐烦地对医生挥了挥手说:“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还是检查一下吧,不要大意。”医生说完,看看他,再看看我,走了。
我问他:“医生说什么?”
他满不在乎地说:“还能说什么?医院就知道骗人钱!”
他总是这样,对社会上的坏现象绝对愤愤然,自以为精明,从来都不吃亏。那一天他坚持出了院,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楼下的路灯下看着一本物理的参考书。看到我们,他收起书跑过来说:“莫叔叔,你们去哪里了?醒醒,怎么手机都不接呢?”
“忘带了。”我说。
“没事。”他对路理说,“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证,我已经听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后面上楼,他似乎是在证明自己的矫健,上楼梯上得飞快,把我们都甩在后面。我停下脚步,转身对路理说:“你明天还要考试的吧,快回去吧,我没事的。”
“醒醒。”他喊住转过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担心,以后记得带上手机。”
“放心吧。”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说。
“嗯。”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我的头发一下,转身下了楼。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块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个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气里。
噢,他真像一个王子,只差一个漂亮的领结。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亲手做一个呢?
我怀着这个轻快的想法,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门开着,他没脱鞋,两腿蜷曲着,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岁月和疾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去了他的风采。我对他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发现那里坏掉了。
他惊讶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如果有个女人在,至少能照顾他的生活,他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橱里给他找了件外套,递给他说:“换下来吧,我替你缝好。”
“过会儿吧。”他靠在那里,好像很累,有气无力地问我说:“路理走了?”
“是的。”我说。
“你许阿姨说得对,这孩子真不错。”他由衷地说。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厨房,想看看有些什么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饭菜还在,只是都变得干巴巴的,看上去让人没有一点儿食欲,我看到冰箱里新鲜的西红柿,忽然决定烧个西红柿蛋汤。虽然我的厨艺兴许比不上米砂,但西红柿蛋汤我还是有点把握的。我兴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准备开干,他却打击我的积极性,在外面大声冲我喊说:“我不饿,你自己随便下碗面吧,吃完了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迟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面条,我就决定改做西红柿鸡蛋面。这对我而言有些难度,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但我知道这是他最爱的面条。我还记得白然把那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时他兴奋的样子。白然只要肯给他一点点爱,他好像就是兴奋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给了白然那么多,白然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多么残忍的多么可恶的爱情!
如果爱情真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拥有的才好?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也好像在想着谁呢?想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我的长发,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里十二点的空气里。
我慌忙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噢,但愿我不要被他传染,也发烧就麻烦了,还是赶快专心下面条要紧!
当我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碗差强人意的面条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还是吃点吧。”我说,“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对我说,“吃一点!”
我俩坐到餐桌上开始吃面。不知道是我做的面条不好吃呢还是他身体没完全康复的缘故,那碗面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着碗,有些抱歉地对我说:“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别吃了。”我说,“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这样,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来洗碗。”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人已经冲到了厕所里,我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想到黄昏时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地缩成了一小点。我跑去敲厕所的门,大声问他怎么样,过了好久,他才打开门走出来,小声回答我说:“没事。”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很青,很灰败。我心里的不安像昨夜梦里的海水一样侵袭而来,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说:“爸爸,我们回医院。”
“不用。”他挣脱我,摇摇晃晃地往沙发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医院!”我在他身后大吼。他转过头来,对我笑,“我都说了,我以后都不喝酒了,还不行吗?现在,让我睡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倒到沙发上,很疲倦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许琳,深夜的电话铃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说不动话,压根也不关心是谁,直接把手机关掉了。
我没有上楼,而是坐在地板上守着他,没睡一会儿他又开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还在发烧,我的触碰惊醒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问我:“现在几点?”
“你得去医院。”我对他说,“你还在发烧。”
“不。”他粗暴地对我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劝也没用,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旧手机上了我的小阁楼。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挂在最远的天边,无从靠近的温暖。我开了他的手机,找到通话记录,找到许琳的名字,按了拨出键。
“我是醒醒。”生怕许琳误会,电话接通后,在许琳说话以前,我抢先开了口。
“噢,醒醒。”她说,“有事吗?”
“他病了。”我说。
她显然有些吃惊:“怎么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说,“医生让他住院,他不肯。”
许琳在那边沉默了好几秒钟,对我说:“醒醒,把电话给他好吗,让我来跟他说。”
“他睡了,许阿姨。要是愿意,你回来劝劝他好吗?谢谢你。”说完这一句,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会回来。我始终都记得,她替我爸爸叠衣服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她弹钢琴的纤细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细地游移,她把它们叠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样。至少,我从没见过白然这样做过。
她之所以离开,也是因为得不到吧。
哎,总而言之,爱情,真是一个伟大的课题。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也最好一辈子都弄不懂它。
这样,我才会清静。
他终究还是住进了医院。
事实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电话后,许琳就从南京直接打车回来了。门铃响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钟,我打开门来看到她,她手里挽着一个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惫。我把她让进来,她没换鞋,而是直接走到沙发那里,看着躺在那里的他,蹲下来,握住了他垂在沙发边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请相信,我真的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
和许琳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后,我迟到了。等我到达教室,第一堂课已经上了一大半,数学老师这学期换成一个古怪的老头,水平很高,但脾气很坏。前一天晚上飘了一夜的雨,早晨气温骤降,教室的门窗都关着,门更是被精明的老师锁了起来,我拧不开门,连着大声
那几天的课,我都上得很恍惚,心里充斥着各种古里古怪的想法,有关许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修去医院看他。外面刮着大风,我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差点被风吹倒。天气实在是太冷,冬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了。我的腹部又开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楼的电梯永远挤满了人,我选择了楼梯。待我拐进窄小的安全出口楼梯时,在暗暗的灯光下,我却听到有人有些颤抖的声音。
“我会替他办转院手续。”
“一定要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对……”她还在说着,我侧耳倾听,才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个正在打电话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认得,她是许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走到她身后站住,想再听仔细些,她的电话却讲完了。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吓住了我。她是那样优雅镇定的一个女人,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她哭过。她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这是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仅有的拥抱,也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个拥抱,早早在我生命里退席的那个角色,她似乎从未抱过我,即使抱过,我也不曾记得。我的泪水在她的手接触到我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喷涌而出。我之前对她的那些戒备和怨恨,似乎随着这个拥抱的发生而倏忽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颤抖,我的四肢因为紧张而僵硬,但我却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寻味,她似乎在把她对一切的珍惜传递给我,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语:相依为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语瞬间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击中了我,让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过了良久,她才放开我,擦掉我的泪说:“好了,不哭了,我们进去看看他。”
我不敢问许琳任何,我是如此的胆小懦弱,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钟后,我终于稳定情绪走了进去。他正半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桌上摆着一瓶新鲜的石竹花,不知是谁送的。见了我,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上课?”
许琳的脚步声跟着我进来,她替我打圆场:“是我让她来的。”
他有些生气:“生个小病,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大张旗鼓的干什么呢?”但事实上,我觉得他还是有些开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为这场病,把许琳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你陪陪爸爸吧,”许琳拍拍我的肩说,“我得去趟超市。”
我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发现许琳给他买了梨。梨是他最爱的水果。他总爱把它削成一块一块的,仔细用牙签扎好,一边看报纸一边吃,还让我陪他一起吃。我走过去,把梨放在桌上,默默拿出一个给他削。
他问我:“我得了什么病?”
“也就是胃炎吧。”我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削皮。
“醒醒,告诉我实话。”他平缓地说。
我抬起头说:“不然你以为你得了什么病?”
我把梨递给他,他脸色灰白,靠着靠枕,捂着自己的肚子说:“醒醒,你告诉爸爸实话。爸爸活了四十多年了,不是老糊涂。如果是绝症,你告诉我,我能接受。我们相依为命,又没有其他亲人,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把你的事安排一下。省得哪一天我走得无声无息,连安排你都来不及……”
“爸爸!”我再也不能控制,大喊一声,把手上的梨塞到他手上,站起来说,“你不要再胡说了!”
我迈着碎碎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出了病房,带上了门,独自靠在门框上擦眼泪。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都不看我,也许他们看到了,但是迅速转移了目光。生死对医院这样的地方来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实在甚为平常。
但对这个只有两个人组成的家来说,病症也许就意味着毁灭一切。
冬天终于来了。这个冬天的雨出奇的多,从他病房的窗口看出去,天总是灰色的。我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他。他精神一般,却还是铿锵有力地埋怨我说:“下次不许再逃课,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什么话!”许琳嗔怪地骂她,给他削了一个梨,可是他吃不下。许琳把它递给我,我也摇摇头,于是,梨被放到了桌上,慢慢变得枯黄难看。
“不吃梨了。”他喃喃地说,“还是苹果好,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无厘头的话,他就歪过头去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五分钟左右,有人来看望他。
那是一个很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考究的黑中带些紫色的风衣和有些笨拙的翻皮皮鞋。他推门而入,只带有一束百合。我能闻到那上面散发出花香和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奇怪的是,这种气味却并不像平时一样激起我的反感。更奇怪的是,这气味好像将我蛊惑,我完全忘了招呼他,或者问一声“你是谁”,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携带着催眠的因子,把我和许琳都轻微麻醉。
过了十几秒许琳才好像从从梦中醒来,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好像受了惊吓的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微笑,做个手势,示意不要吵醒他。他的朋友并不多,原来单位上的朋友自他辞职后就很少联系,现在来往的大都是利益相关的生意人,所以自他生病后,其实来看望他的人非常有限。我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特别的朋友。
“醒醒,叫江叔叔。”许琳吩咐我。
“江叔叔。”我喊,他的眼光却像着了魔般在我脸上定住,过了好半天才说:“这就是醒醒?”
我点点头。被一个大人这样看还是第一次,脸红的绝症又犯了,无可拯救。
他放下手中的花,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说:“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婴儿。”
是吗?那他一定是白然和爸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可是,我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