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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宁说你看你看连他都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听完这话我就拎起那瓶生回香按朝赛宁头上砸去。

玻璃碎片香按喷得满天满地。

保安出来了,赛宁把我拖进电梯,在电梯里我开始打赛宁。出了电梯赛宁把我抱出大堂。

出了大堂赛宁把我塞进车。车门一关我就想杀赛宁。

这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次确切地想把一个人杀死。

我想立刻把这个不负责任的、从我19岁起就给我的安全蒙上阴影的男人杀死。我想起他所有伤害我的事。我拿出化妆袋里的小刀,我想着这个小小的刀尖应该可以杀人,就在这时那个混蛋上了车,我想杀赛宁,好像一秒钟都不能等。

车开始开动。我不敢跳车,我也不敢杀赛宁。因为我想如果我杀了赛宁这个混蛋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将无法脱身。

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我开始划赛宁的手臂。这时我才发现赛宁脸上有血,他的长头发上也有血,我开始哭,我开始大喊大叫。当我骂到你到处睡觉你是畜生!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我算什么?赛宁突然喊停车,然后他下车拿出我的行李,然后把我拉下车,然后他上了车,关上车门时我说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还在生气!

可车还是开走了。

我终于停止了说话。我想我就站在这里等他回来,这么想着我却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说我要去机场。机场一片漆黑。我说我要去机场宾馆。在机场宾馆的一个房间里,我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后倒在浴室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找三毛的女朋友问三毛和赛宁在北京的地址,我说我要去杀赛宁。三毛的女朋友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他们问地址?我说因为赛宁知道我要去杀他,所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要去。三毛的女朋友说她也不知道他们的地址,因为她和我一样从来都是只打电话不写信。

我打电话去赛宁那里,那里只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说所有的人都去参加行为艺术了。

我说行为艺术的地址在哪里?他说一个在中关村附近,一个在建国门附近,一个在古城,一个在机场附近。我说不是还有一个在长城吗?他说那是昨天。然后他就挂了我的电话。

我从机场出发,疯狂寻找行为艺术。北京大得让我尴尬,在这里女人好像没什么地位。

晚上九点三十分,我飞回了南方。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恨赛宁了,想起了所有他对我的好,我觉着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他,爱的感觉挡也挡不住。我只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伤心女孩,天空降临的颜色,总是让我无法看清我眼前的颜色,我对自己都不了解。但我怎能抵挡对这个男人的渴望呢?我想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爱他,反正我就是要和他粘在一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为他去死。

而前一晚那个癫狂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理解我自己了。多亏那个混蛋死赖着不走,否则我一定会杀了赛宁。

飞机飞上了天,我越想越紧张,我想我过了一个最危险的生日。

我离开了一个星期。我不在时南京女孩大猫、小猫暂时住在我和赛宁的家。我是先认识小猫的。大猫和小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们在我以前唱歌的夜总会里混。小猫维骛不驯,很容易发脾气,但她和我说话时却表情天真、温柔,很真心的样子,所以我喜欢她,我还想着可以慢慢把她搞好。

在我回南方的第二天下午南京牛肉面和她的潮洲男朋友萝卜到我家里来吃晚饭。吃完晚饭我端着一大堆碗往外走时两个男人扑面而来。他们说阿金在吗?我说阿金是谁?他们说南京人阿金。当时小猫正在看新闻,大猫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南京牛肉面和萝卜在卧室里听广播。我说小猫快来!他们找南京人阿金。小猫说好我带你们去找。

我看小猫的表情很正常所以就没怀疑。我把碗端进了厨房,我转身回房时看到现在是三个男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其实他们看上去最多二十一二岁,穿着干净的T恤,每人一双擦得很亮的黑皮鞋,每人身上还背着一个黑书包,那种中学生用的书包。

阿金就是住在这里的,他带我们来过,我们就要在这里等他。小猫和大猫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

我和赛宁的家是两房一厅,现在一个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堆放着效果器、音箱、吉他、小提琴和一张床垫。另一间房是我和赛宁的卧室,卧室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收音机频道是香港电台第二台,开得极大声,我想南京牛肉面也是南京人,也许她知道谁是阿金。我大叫了几声卧室的门就开了,南京牛肉面和罗卜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三把一米长的、未开过口的杀猪刀“嘈”地一下从三个黑书包里蹦了出来。三把刀命令我们全部进去刘德华唱着歌的那间房。然后,两把刀对着我们四女一男,另一把刀开始翻箱倒柜。

他们用湖南土话交谈着,好像还有争执,而我听不出他们到底是打劫、寻仇、劫色、变态破相、绑架,或者因为什么误会、阴谋的。刀尖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所有的可能我都想到了。一把刀找到我们所有人的现金、真假首饰,但好像他们对此并没什么兴趣,他们找出我们的证件翻看,还翻起地毯,我吃不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想他们要干什么都可以可千万别破我们的相。我不停地乞求所有神灵保佑我们千万别被破相。

一把刀找到我的一打长统丝袜。他拆开塑料封套走到我面前,这张稚嫩而倔强的脸对我笑着,他说小姐,这丝袜是你自己的,是没穿过的,干净的。然后他拿出一双黑色丝袜塞住了我的嘴巴。他指着我和赛宁的照片问你长头发的男朋友呢?我想死了死了一定是赛宁在外面惹了什么祸寻仇的来了!

他们用“干净的、没有穿过的丝袜”把我们的嘴一个个堵起来。然后——一取下我们身上的手表、首饰。动作粗野。他们推我们。我哭了,我看着他们摘去了我妈给我的项链和赛宁送我的戒指、手表。

他们拿出打包用的特大号胶纸带把我们嘴封起来,把我们的手绑起来,再把我们每个人都粘在一起围成一个圈。他们还打萝卜,边打边说你看什么?他们打他耳光。我们五个目光呆滞,逆来顺受,没有什么眼神对眼神的交流。

最后,身体和身体之间被塞上枕头,一张大被子蒙住了我们五个头顶,那是我和赛宁的被子,他们扬长而去没有关门。

萝卜第一个松了绑。他掀开被子,取出小猫口中的长统丝袜,小猫大叫先别管我们赶紧追下去看看。萝卜不敢。萝卜帮小猫松了绑后小猫就跳了窗。我和南京牛肉面不停地吐口水。

我们看不到小猫也看不到匪徒。窗外依然是吵吵闹闹的。这是一条著名的街。窗外有妓女、姑爷仔、乞丐、卖花的小女孩、警察、小商贩、过路人、毒贩子。

我看见大龙在小店门口的地上坐着。

大龙比我小,大龙是孤儿,朋友把他从上海带出来做姑爷仔,但他摆摊卖烤肉、烤鹌纷烤玉米。大龙有放料天赋,吃他的肉串会上痛。有一次他为一个妓女在超市输避孕套被抓,当时我正好路过帮他交了罚款。我帮他是因为我觉着他烤的肉串有情感成分,我认为一个可以做出美味食品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我对着大街喊大龙我家被打劫了!快给我送20块钱来我要出去借点钱。

那天晚上我精神很好,我问三毛的女朋友借了钱,然后我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我想今晚我肯定会失眠。回到家时看见又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我家,黑乎乎的没人和我打招呼。大猫、小猫、南京牛肉面、萝卜都在。

我听见有人在用南京话说日你妈南京人丢人死了。

我继续检查东西。我发现赛宁的一把木吉他不见了。这是跟了赛宁最多年的吉他,我不知道赛宁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开始心烦意乱。

我打电话去北京,电话响了很多下没人接。我挂下之后又打,电话仍然没有人接。我挂下之后又打,电话响了两下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说我找赛宁,她说赛宁是谁?我说他是我男朋友,她说谁是你男朋友?我说你是谁?她说你怎么这么没教养?我说我问你你是谁就是没教养吗?她说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有关系就麻烦了。接着是赛宁在说话,我想我听到了脏话。

我挂断了电话。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总会是这样。我坐在床上边吃巧克力边哭。有人在敲我卧室的门,我说进来进来。进来一个很斯文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白的,他说我就是阿金,我真的和这件事无关,我自己都被搞糊涂了。

我说你们都走吧,吵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开始收拾家。一个多小时之后大猫、小猫、南京牛肉面、萝卜都回来了。小猫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她说我对不起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带人回来过,肯定是在我带的人里出了问题,晚上七点来打劫,一定是很了解我们的人。全是我的错。

我说你别这样,你们也都被抢了,我不会怪你的,算了算了,别这样。

我们四个女孩一起哭了一场。

我说这事挺怪的,阿金到底是谁?小猫说阿金是姑爷仔,他带的女人上个星期在新都端了嫖客十几万。大猫说吹吧?有了十几万他还不回家?小猫说这是真的,所有的南京人都知道。小猫和大猫吵了起来。她们俩经常用南京话吵架,我最烦她们这样。

我说算了这事是笔糊涂账,我也不想报警了,你们俩都没证件,没法报警。其实最坏事的是我,我没反应过来他什1要干什么,如果我不叫,如果卧室的门一直是关着的,事情也许不会这样。他们其实从进门起就在等机会看关着门的房间里还有谁,有没有猛男什么的。

小猫说其实他们一说找阿金我就慌了,我是想把他们带出去的,带出去我就不怕了,有一帮南京流氓正在楼下大排档吃饭,我知道的。

我说我和赛宁的事现在很乱,我不想他回来时这里乱糟糟的。你们俩也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大猫说我早就想回家了,但是我没赚到什么钱有点不甘心。小猫说我不想回家我要赚钱。

大猫说你那是赚钱的样子吗?干一个场子砸一个场子,还打客人。小猫说那是因为他侮辱我。

大猫说我们赚这种钱就是要被侮辱的你懂不懂?你不把它当成是侮辱不就行了?小猫说日你妈他给我多少钱啊?

电话在响,拿起来对方问这里是不是多少多少号码。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问话。如果有一个女人老是打电话到我家报一个错的号码,我不得不怀疑她其实并没有打错,只是她找的不是我。这次我不想放过她。我停了一会儿说告诉我你是谁?我的声音可能有点恐怖,对方吓得立刻挂掉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说你们俩都别吵了。我明天介绍你们去一个地方做推销小姐吧,有提成的,你们先做着,既然总觉着不爽就别去做小姐了,最糟糕的就是以为自己什么也不会干只能做小姐。

第二天我带着小猫和大猫去找基。基一直追我,明知道我有赛宁还追我,但他人不错,我把他当朋友。我觉着他会帮这个忙的。我们一起吃的晚饭,吃完饭我回家睡觉,基说要带她们去玩。

那晚回家时我看到小猫一个人在家,她说大猫去一个朋友家了。

第二天的早上我接到电话,我的朋友基被我的朋友大猫打劫了。大猫用对付客人的方法把基搞上了床,基除了丢失一万多现金和手表金链以外,最要命的是他丢了他的护身符。基说男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摘下护身符。基说怎么办?基说他没法回家见老婆,从现在开始得天天住在酒店里。我才知道基是有老婆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事我有责任。平时我只有在需要基帮助的时候才去找基,我本来就对他有点内疚,现在我更内疚了。最后基扔给我两千港币和一支万宝路说飞一次南京想想办法吧!

小猫又向我道歉。我说这次你跪都没用了,我最恨别人骗我了。我问小猫大猫南京的家你认识吗?小猫说认识。我说那她不会回家的。她在南京有男朋友吗?小猫说有,爱得不得了。她出来就是为她男朋友搞钱。我说她男朋友出来混吗?小猫说混的。我说有什么经常去玩的地方吗?小猫说有,我知道。我说好!我们去南京。

我决定去南京找大猫。由小猫带路。我想来想去我们得带个男人去南京。大龙说他愿意去。大龙说我们做事就应该负责,我们应该去把护身符找回来,我们明天就走吧。

一到南京大龙就去买刀。大龙说我们做事就应该彻底,不彻底他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

小猫说不用买,小猫说她家有很多刀。大龙转了一圈还是给我买了把玩具手枪回来。我说基哥搞女人罪有应得,我们只是尽力而为,但千万别搞出人命来,我害怕的。

我们很快在一家小餐馆找到一个正在喝酒的30多岁的老男人。小猫说他就是大猫的男朋友。我上去问老男人你女朋友呢?他不回答。大龙给我搬张凳子坐下,我又问了一遍,他仍是不回答。

尽管大龙穿着我给他的新衣服,但是新衣服穿在大龙身上很快就服了。大龙浓眉大眼,但是很瘦,瘦得很苦,大龙说话声音不大,是那种又敏感又自卑的人。那老男人 时不时地向大龙投以鄙视的目光,这很快就刺伤了大龙也 激怒了我。

好在他一个人,我不太害怕。在桌子底下我掏出手袋 里的玩具手枪。我说你低下头看看。老男人低下头看了 看,他说你顶好了吗?我顶到他的两腿之间,我说我顶好了。

就在我说这话的同一瞬间,小猫和大龙亮出了他们的刀。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老男人一看就是不怕刀的,他怕的是性器官上顶着的枪。但是我顶上去的枪如果是真枪,还用得着小猫和大龙亮刀吗?

但老男人晕了,来不及想了,我也晕了,“我顶好了”这四个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手臂开始发软,老男人不敢动,他还好没动,否则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男人叫餐厅的老板去帮他打电话。我的枪一直在那儿顶了20分钟,我努力让自己不胡思乱想,老男人、大龙和小猫表情都特别严肃,我真的很想笑,我想如果我笑的话大龙一定会笑,那就全完了,老男人是流氓,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大猫来了。交出了手表和护身符。护身符上面的链子不见了,钱也没了。看着大猫的脸如此陌生,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伤人,我甚至还开始理解她,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我想马上把这事给忘了。

大龙说算了。大龙说大猫是个傻B,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算了。我才知道大猫是未婚妈妈,有一个儿子已经四岁,这老男人是一直帮她的人。小猫对大猫一句话也没说。小猫说大猫做事太不地道。

我们想去小猫家玩,小猫不肯带我们去她家,小猫来自破碎家庭,哥哥在坐牢,小猫说家里现在是空的。

小猫开始在基的公司上班,并且搬了出去。她和大龙成了好朋友,我们三个经常在我家玩,大龙做东西给我们吃,每次聊天到天亮,聊天的内容大部分关于这条街上的故事。我才知道大龙没有上过一天学,我非常吃惊,我没想到上海还有没钱念书的人。大龙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他认为我是个有知识的人。

大龙喜欢看报纸,每次都卷着一打报纸来我家。

小猫喜欢看古董书,小猫的哥哥因贩卖古董而坐牢的,小猫从小被他哥哥抱着到外地去批古董,有一次大雪封山,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一个月,小猫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时候得来的。

小猫喜欢张国荣,她说张国荣和她哥哥长得很像。

从北京回来后我天天打电话给赛宁却一直没有和他通上话,有一次我问三毛你老实说赛宁是不是有新的女人了?他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他根本不在乎我现在是否安全。三毛说不清楚,最近大家都忙着行为艺术。我说你们决定去北京不是为了音乐吗?三毛说这木冲突。三毛到北京后变深刻了。

我思念赛宁时总是不停晓叨怎么办怎么办赛宁最喜欢的吉他被那帮混蛋拿走了我害怕他会难过怎么办?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上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说那帮匪徒之一被逮到了。原来大龙和小猫雇了几个新疆人满城找湖南人,在所有湖南帮出没的地方蹲点,很快在某个三流夜总会找到了其中的一个。

据说小猫对着被绑住的匪徒上去就一顿拳打脚踢,边踢边叫。派出所打电话来让我们去录口供和认人。

我看见了一个戴着手铐的大男孩,我认出他是打萝卜耳光的那个。他不再那么清洁,目光涣散,又脏又臭,特别是他的指甲。接着我站到牢房小铁窗外认人,在一大堆身份证中认人。我知道他们中的两个已被逮到。警察批评我不报案是在纵容犯罪。我说他们将会被如何处置?警察说他们作恶多端,可能会枪毙。

那天我心清沉重,听到枪毙这两个字我和南京牛肉面都吓得要死。我的表和戒指都在,吉他也在,其它的都没了,我看到了他们的黑书包。警察说所有的东西将作为赃物被暂时扣留。这些东西我再也没去领,我不要再去面对这些东西。

赛宁回来了,失魂落魄的。我把所有的事情向他汇报了一遍,他说他很伤心,因为那些人喜欢他的吉他,但他们没有机会弹吉他了,所以他伤心。

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先回来了?他说北京太夸张。每个人都活在感动之中,每个人都景着。他不适应这种集体生活,太热闹。那里清一色的重金属,插上效果器就甩头,而且很政治,他不理解。

接着他就过来抱我,我们迅速地做爱。

当天晚上我在他喝的阿华田里放了早就准备好的十粒安眠药。赛宁睡了两天,他醒过几次,我一直守在旁边,还扶他去洗手间。看着他昏迷的样子,我暗自欢喜,他是我的窗口和窗外的海洋,我必须仔细研究他。

等他完全清醒时,我告诉他这是我干的。他说反正类似的事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十粒安眠药其实是最危险的,因为再多一点,可能我会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吐不出来就会有事,很可能会一睡不醒。

然后他过来抱我,他再次告诉我他永远不会让我离开他。这个混蛋从来不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说你不该为没有证据的事找找麻烦。

我说我这不是在找你麻烦。因为找你麻烦也没用。我只是在渴望能够拥有你的全部,这么久了,我的渴望一刻也没停止过,我想我必须得有能力感动上帝。回赛宁从北京回来后动不动就失踪几小时,而且很少和我做爱,后来他终于向我承认他在吸食海洛因,并且已经成为“痛君子”。

我说“痛君子”?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了?

海洛因,白色粉末,充满着被提炼过的感觉。吸食海洛因的动作很古怪,毫无美感,太化学!

赛宁说海洛因使他忘记这个世界的样子,给他安静,让他独处,令他安详。他说但是我没想到那么快就会上痛,我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赛宁说人在茫然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走入一个漩涡,而他是一不小心走入海洛因这个漩涡的。

赛宁似乎是先我一步走入了一个致命的漩涡,我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我也太容易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觉着我的赛宁实在是不走运。他常常会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看着外面,我也常常在和赛宁争吵以后走到阳台上,我看着那条大街,我想我的感受并不是痛苦,我只是慌乱。

我想我必须得帮助我的伴侣。

我把他看管起来。这是我唯一可做的。

我们之间渐渐失去信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赛宁衣服的口袋,他的脸色,他在洗手间干什么?他在给谁打电话?这些统统成为每时每刻的问题。那些别人介绍的戒药一点用都没有,我每天看着他受折磨。我不知道犯痛是一种什么该死的感觉,他说他犯病会死的我就信了,我的确很怕他会突然犯痛致死。他抓住了我的弱点,他常常用死来威协我。

很快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痛君子’”,他有着“病君子”特有的苍白的消瘦和丢了魂似的神经质。

这天赛宁又失踪了。我回到家时看见他已回来了,看见他回来我就放心了很多,我一直担心他会被抓起来。他抱着那个著名的枕头坐在地上发呆,无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欢这个枕头,去北京时居然也带着,他说没这个枕头他睡不着。他的面前摆放着几把吉他,我们家有六把不同年代不同颜色不同用途的吉他。赛宁说每一把琴都有不同的音乐和感觉,我都喜欢,它们都是没有灵魂的,直到被我看上。

赛宁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也没理他。我开始收拾房间、洗澡、洗衣服。我喝了赛宁为我做的汤。赛宁会做很多美味家肴,他说除了音乐,他最爱的就是女人和食品。喝完场以后我走到赛宁对面坐下。我听他来回不变地在吉他上走着几个重复的旋律。

你今天去哪了?我找你找得累死了。

你不能这样,你抬起头来,我要跟你说话。

赛宁,我累了。今天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戒毒所的电话,我去看过那儿了,我从来没这么鬼鬼祟祟过。那里的医生非常友好,他们把你当成普通的病人,他们不会把你当成罪犯。

他们说政府鼓励自愿戒毒,他们会为你保密,并且负责到底。

我不去那种阴森森的地方。

你没有选择的。我们不能再相信那些江湖医生了!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想戒了。

你会在那儿陪我吗?

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颤抖着,他说话总是这么慢,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让我感觉我们是多么愚蠢。

戒毒所有规定连探视都不允许的,但是我的心会时刻和你在一起我保证。我知道我无法体会你现在的感受,我们现在一定要齐心,让我们把这场噩梦快些结束好吗?我求你了!这个滥毒品把我们搞得乱七八糟的。

赛宁终于同意去戒毒所。那一个黎明我为他收拾衣物,我的宝贝我的眼泪他坐在阳台上,他坐在黎明垂落着冰凉的双手。他的另一首歌里唱着“我知道快乐的形状”, 他的一首歌里唱着“姑娘我输到了神的钱包”,现在我看 着赛宁就想着这两首歌,我看见冬日黎明惨白的颜色无休 止地抽打着他,而我只能在别处看着他,并不能把他带 走。

这个早晨我的眼泪几乎没有停过。我只是伤心,我觉着该死的海洛因把我的赛宁偷走了。赛宁一路上摸着我的手,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戒毒所追回了我为他准备的所有食品、小唱机、唱片、镜子、剃须刀。医护人员搜遍了他的全身,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

当工作人员把我送进电梯时,我听见赛宁突然很轻地叫了声我的名字,回过头时他已被带进了有一把大铁锁的病房。他对我那一晃而过的凝视,成了我痛不欲生的回忆。

我开始大量的喝酒。我经常在戒毒所周围游荡。我从来没有把酗酒和吸毒等同起来。

在我看来我和酒的关系是柔和的、亲密的。酒有很多种姿态,酒最大的作用是可以令我放松让我温暖。我开始寄情于酒精。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我几乎从不会喝醉了,我还研究出几种不会让人闻出我酒鬼气味的配方。事实上赛宁在戒毒所的40天里,除了买东西、给他的医生打电话、坐出租车,我几乎没有和什么人说过话。

赛宁从戒毒所出来那天我把自己搞得很夸张,我穿着兔兔拖鞋去医院接他,我们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他对我的第一个微笑让我对生活变满了感激。

他看上去胖了一点,呆呆的,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毒品的话题,我想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日子会好起来的。赛宁一直不和我做爱,他很安静,好像总是很累,但是我想这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正他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喝酒。回真正噩梦般的生活是赛宁在几个月以后又开始吸海洛因,他的态度很明白,他说没有毒品的日子他适应不了了。我说那我们还是分开吧,我不能不做爱,我得找新的男人。赛宁听到这里跑到洗手间吐了起来,他说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说那你呢?你以前到处和别人睡觉,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骗自己起码你还没有离开我罢了。现在,你回到我这里,你却开始吸毒,这不 公平。

赛宁说我和别人睡觉是因为你有时逼我逼得太厉害, 有时我挺怕你的,我怕你怎么和你做爱?和你睡在一张床 上,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有时会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你。 也许你也不认识你自己。我承认我是和别人来往,如果你 需要,我可以说对不起。你可以找别的男朋友,但就是不 能离开我,我们必须住在一起。

我认为他是个混蛋。他是如此傲慢!但如果我真的离 开他的话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我似乎突然才反应过来, 这几年我的生活里其实只有赛宁一个人。

但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的生活里从来就不曾 谈论过控制。现在毒品控制了赛宁。他变了,情绪时高时 低,莫名其妙,要命的是他不再需要和我沟通,他变得灰 暗、孤僻、冷漠。我试过各种办法来引起他的注意,所有 努力的结果是他越搞越凶,他说其实他很需要这种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控制住的生活,他说吸毒不会让他去偷去借去抢,他现在就是不能没有毒品,毒品让他找到了自己,这种感觉是他需要的。

最后,他说没办法,我回不来了。

酒精已开始令我有生理反应。我有时也会为酗酒而内疚,同时却又操心下一次何时再喝。酒精给我一种伙伴的感觉,我是多么的需要这种感觉,那令我安全。每天我从睡醒后开始喝起,酗酒的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虽然我很少会喝得神志不清,但是我每天必须喝下大量的酒精以维持某种放松的水平。有一次我同时喝了几种酒并且是喝得太快,我终于有了喝醉的感觉,那情形丑陋得要命,我在洗手间呕出一大口血,那口血的颜色是近乎黑色的。我第一次感到酒也是邪恶的,酒的邪恶感是慢慢到来的。

酒精和毒品让我们的生活走入极限,生活的画面处于不停的变化中,这刺激,我们暗自喜欢。穿行在薄雾之中,我们成了两个危险分子,“世界昏迷亲人伤感”,所谓爱的感觉在越来越模糊的感伤中消失殆尽。从疯狂做爱到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我们像两个极不友好的邻居一样住在一起,生活开始变得低级趣味起来,我们常常会为一点小事吵得鸡飞狗跳,还频频拿英雄人物开玩笑。

在这发了疯的生活里,我们已无法确定伤害的含义。

我们有时也会突然抒情起来,一个劝对方戒毒,一个劝对方戒酒,每次都声泪俱下的。

赛宁突然说要去这个城市附近一个开发中的小镇唱歌,我说随你便吧有事干总比整天忙着搞海洛因好。你也不必每天来回赶长途车,你可以在小镇上再租间房子。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你再不戒毒的话,就做好准备和我同归于尽吧。

他改作“歌星”以后我们就客气了起来。他没有在小镇上租房子,他每天来回花四个小时在路上,我几乎看不到他在吸毒,我也减少了喝酒,大多时间我在昏睡,我很想在睡眠里自然死亡。我觉得我曾经很幸福,很享受,也没为生活吃过什么苦,现在经常感觉钱不够用,我的性欲总被拒绝,久而久之我也没了性欲,男朋友变成这样,还是死了算了。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我一个人来到了小镇。我看见几 家酒店门口都摆放着赛宁的大幅宣传照,他的这些照片什 么时候照的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成了“摇滚红星”,这称 呼用在他身上很滑稽,在以前赛宁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他 是个柔和的疯子。

可是,在看他演出时我认为除了倒霉的命运还在继 续,赛宁的变化是耸人听闻的。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 而制造注意力,摇滚精神早已荡然无存。他在欺骗听众。欺骗他的乐手、甚至欺骗他自己。我可没想到赛宁会变成这样。

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那帮乐手,我发现他们都是些十六七岁本地孩子,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改革开放以后盖起了楼房,靠出租房生活,我搞不懂赛宁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为这帮孩子的头的,我更搞不懂这些孩子(尽管他们的演出时刻像在排练但我觉得他们挺可爱的),他们是从哪跑出来的,他们什么时候练的?他们不念书吗?

他们似乎有很多歌迷。有的和我一样是坐长途车来的。酒精的味道、赛宁带领下乐队的发作、众人粗暴的放纵,在既厌倦又满足的沉醉之后大家什么也获得不了。因为现在的赛宁什么也不是,他的演出像一场杂耍表演,也许他在有意识地颠覆自身,我不知道,我呆了。

在后台我看到几个非常小的女孩来找赛宁,她们会送一些稀奇古怪的礼物给赛宁,我发现在赛宁演出的几个场子总能看到这几个女孩子,我听见她们中的一个说我多想和他的女朋友换换呀!这话立刻让我忿忿不平起来:女朋友你知道做他女朋友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晚上吃宵夜时我和赛宁当着乐队大吵了起来。赛宁说他现在就喜欢这样玩音乐。我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些是狗屎的,对吧?中国人还刚刚开始接触摇滚,中国人要想买到摇滚唱片还很难,这些孩子,还有那些歌迷,你在误导他们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赛宁说那你说说摇滚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摇滚是什么?但我知道什么不是摇滚!

有一天,我在我们家小黑板上发现了这样一段英文:请你相信我,那条小河告诉我,它温柔得想要拥抱我,自由下坠,飞落,小河飞奔不停向前,在河下呼吸,直至生命终结。这种方法只有小河知道。请你相信我,如果你不再需要我,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就会离开,我向你保证,我会让自己在美酒中沉沦。

赛宁整天赶场子唱歌,浑浑噩噩的没有清醒的时候。有一次演出结束时,有两个便衣警察走进后台,他们小声询问赛宁是否私藏武器?这个混蛋居然以为这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他笑着说对我还有两个手榴弹!结果他被立刻带走。谁也不知道他是被哪个部门带走的。我求到我以前唱歌的夜总会的老板,我们开着车一路找过去,结果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派出所的特案组找到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觉着这一切无聊透了。

一进家门,赛宁立刻找出海洛因,我知道他早就犯癌 了。我一把抢过他的小纸包扔出窗外。

我不该保你出来,我应该让你在里面犯病,让他们把 你送到戒毒所去待上半年。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现在的音乐假的要命,我不 要看到你,你恶心。

有人告诉我你被抓的消息让很多女孩花容失色,“坏孩子赛宁”什么时候成了尤物了?

你离开三毛就是为了做这些吗?

你给我离开那个小镇,我不许你再去搞那些混蛋音乐。

赛宁始终一声不吭的,我开始砸他的小提琴,砸他的吉他,我知道这对他是最致命的。

暴跳如雷的赛宁像一架失去了控制的机器,他居然用被我扯断的吉他琴弦把我缠在阳台上,我们的狗一直在狂叫。

人都是有弱点的,你把你自己的弱点找出来了再骂我!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七个小时以后才回来。面对着他语天伦次的道歉我说我要搬出去,我一再说明我只是搬出去住段时间在一起我会紧张。

我又一次搬了出去,这一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回

三毛回来了,我不停地对他叙述我生活中的不幸。

三毛说现实是堵病欲的墙,我们要穿越那堵墙,音乐可以拯救我们。三毛总是把音乐和命运联系起来,因此他总是显得比较有责任感,比较沉重。

而赛宁一直认为音乐就是他最热爱的一件事情,这和拯救无关。玩音乐不可能拯救他,也不可能给他带来平静。赛宁认为能够拯救灵魂的只有宗教,但他现在还没开悟。而音乐不是宗教。赛宁认为由于音乐离身体太近,所以有一天音乐可能把他毁灭。

三毛说赛宁在北京感觉不好的原因有很多。赛宁觉得谁都不把他当回事,这本来挺正常的,但赛宁是那种国外回来的自我感觉特别好的人。他本来就孤僻,在北京就更孤僻了,因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是那么不一样,他中不中西不西的,而且他小时候在劳改农场长大,所以他有点怕北京。至于吸毒,可能是因为他在北京总和一个跳舞的女孩在一起。

三毛说他们有没有搞我就不知道了,但那女孩吸毒,这我知道。

三毛回来后就和赛宁住在一起,据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我和赛宁天天在电话里彼此问候,只是他依然吸毒,而我从睡醒就需要喝酒。有一次我拿起电话就哭,我哭他也哭,我们就那么傻傻地哭了一会儿,彼此只说一句话,他说我很难过,我说我很难过。

有一天下午,我给我们的小狗当当买了一些好吃的,我来到了那个像废墟一样的家。

赛宁和三毛都在睡觉,当当不停地舔我要我带它出去玩。我抱着当当把艾伦·金斯伯格《祈祷》中的一段抄在了赛宁的小黑板上。这一段是艾伦母亲的临终遗言,后来被艾伦收录进了他的长诗《祈激。艾伦也是个爱想人非非的人,他也曾醉心毒品,他是我和赛宁都喜爱的诗人。

三毛打电话来要我去参加一个PARTY,他说你一定要去。

于是我见到了赛宁。这个时候的赛于是我所熟悉的, 他穿着雪白的棉布衬衣干净的牛仔裤,他有些不安的站在 舞台上甚至有些害羞。他在音乐里毫不隐晦地说出自己的 梦境及想法,从不怕人耻笑。他知道他是破碎的,他希望用破碎来搜索破碎,他的音乐像一种祈祷。

赛宁是一个受尽恫吓之后对成人世界绝对不理解的永远无法长大的孩子,他是天才的,温柔的,歇斯底里的。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使用各种中西方乐器,他的音乐带着天然的酸性,他的吉他空心而脆弱,他的嗓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甜美,最美的是他的旋律,诡美沉沦,这是他不同于所有中国摇滚歌手的地方。

赛宁的中文语感很差,但他坚持用中文写歌。我们以前总是一起写歌,通常是他弹一个音乐动机出来,然后再告诉我他要表达的意思,赛宁的歌词大多涉及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他用英文写在纸上,由我来为他想出合适的中文歌词,我总是用最直接最简单的词汇为他改写歌词。每当我看见赛宁站在舞台上唱这些歌时,我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觉着我是那个被他赐予了某种权利的人,他赐予我权利一起被这音乐的光环笼罩,我迷恋我们对音乐的这种长久的出神的状态。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我曾随赛宁走过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演出场地。我们都是对方最忠实的歌迷,他还是我的吉他手。简单的设备、甜蜜的气氛给我们家的感觉,在这种地方演出我们可以和朋友直接交流。赛宁喜欢看我一头长发迷你裙塑料凉鞋站在舞台上,演出时我喜欢随着自己柔软的嗓音注视着我那双前后晃动的腿,头发的两边总是长长地飘在胸前并且遮住我的面颊,我以为那样可以突出我五官的立体感,我更是愚蠢地认为那样可以显示出我的神秘感来。那时我去演出更多的是为了获得一个在有观众的气氛中自我欣赏一番的机会。

赛宁有个嗜好,他喜欢送我各种各样的小丝巾,而我头大,天生不适合戴丝巾,但赛宁仍是不间断地送,他总说配件是最重要的。每次演出前我都会挑选出一条丝巾缠在话筒架上。

我自己不会写歌,我总是唱美国60年代的一些作品,我那对于美国60年代文化的古怪激情,赛宁 是最欣赏和最支持的一个。

最后,赛宁突然安静下来,他在舞台上坐下,他拿起 了那把紫红色的箱琴,他最后的一首歌让我一阵阵发冷, 我冷得哭不出来,这寒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

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

赛宁的木吉他很本质。他把我抄在他小黑板上的那段 谱成了一首歌。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不要吸 毒,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不要吸毒不要吸毒。

这以后我经常和赛宁在一起,赛宁不再出去唱歌赚钱,我们经常和三毛彻夜长谈,就像最初认识时那样。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像孩子般地讨论我们的问题,讨论酒精、毒品、金钱、音乐对我们生活的影响,讨论选择和恐惧,我们一起听各种音乐,我们甚至讨论起中国摇滚的未来。

赛宁的妈妈回国来看我们,他们注视对方的眼神令我嫉妒,我觉得他妈妈不喜欢我,但她送了我一只戒指,她说赛宁很爱你,你们要好好的。

我们终于下决心摆脱已经严重影响我们自由和健康的毒品和酒精。毒品和酒精确实可以给我们带来美妙的温存,但是代价太大,我们必须结束这种生活,我们各自向对方保证一定会熬过以下的艰难日子。

三毛给赛宁搞来了“美沙酮”,这是国际戒毒组织公认的戒毒良药。

我也开始停止喝酒。

我们整天睡觉、吵架、呕吐。回赛宁似乎毫不费力地戒掉了海洛因。我们的身体都十分虚弱,经常呆呆地一起去医院打葡萄糖。

渐渐的赛宁发现自己吃药吃上了痛,这个城市到处都可以买到各种戒毒药,那些种类繁多的戒毒药本身就是毒品,他用这个药戒那个药,再用那个药成这个药,他的身体陷入了严重的错乱中。

三毛怪我没有控制他的药量,我说我根本就不懂这些。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我劝赛宁再去戒毒所,他说戒毒所有规定两进戒毒所的话会被关很久。

最后,赛宁又回到了海洛因那里。

当音乐结束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关上灯当音乐是你特殊的朋友当音乐是你唯一的朋友当音乐是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在大中起舞失去控制直到时间终结我有个朋友也在火焰中她的脸在镜中不断闪现她的身体在窗前不断晃动她在外面等我在梦中在我歌唱之前我想你听见蝴蝶的尖叫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我们要拥抱在一起我们等待落地我听见了温柔的声响忽远忽近忽离忽疏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对我们惊恐的姐妹做了什么我听到了温柔的声响它把我的耳朵击碎撒落在地我们想要这个世界就是现在上帝请你救我—THE WS《当音乐结束》

1993年圣诞夜那天,我一整天看不到赛宁,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出了门外。

晚上他回来时我反锁着门对他说你去死吧你完了。那晚我就对他说了这一句话。

那晚赛宁坐在门外一直在唱歌,他唱得很含糊,只是每句都有“圣诞快乐”。那晚我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打开门不见了赛宁,他的东西都在。我起初以为他去了哪个“道友”家。我那时酗酒很厉害,经常恍恍炮炮的,脾气坏得邪乎。关于我们的生活,一点就可以说明: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做爱了。我们都有偶尔手淫,但都感觉提不起精神。我们偶尔亲吻,但谁也不想做爱。谁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这种爱更像一种亲情,它支撑着飞不起来的身体,在感受到这点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的感觉挺没劲的,而爱是怎么溜走的呢?

我想不通。

赛宁失踪一个星期后我知道不对了,我和三毛到处找赛宁,甚至找到了他国外的父母那儿。

三毛说赛宁混蛋我比他更混蛋。

最后我发现他大衣口袋里的护照不见了,在那把红色芬达琴的琴箱里我找到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如果你发现这张纸条时我不在你身边,那么就是我已离开这个城市了。现在是年的9月,你正在我怀里睡着,你又醉了。我爱你,但爱是什么呢?有什么在恐吓着我。真的。所以我必须离开。我们在一起太久了。我们都有点糊涂了,所以我得离开,无论你想变成谁或你会变成谁,记得我是最爱你的赛宁。

我还找到了赛宁的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密码,其实地知道我知道他的密码,我发现这张卡上有一大笔钱,他是如此傲慢!

什么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

我们只拥有这个,我们没有别的!

我开始尖叫。我可怕的哮喘病就这样在15年以后突然卷土重来。

我因此经常需要去医院抢救,我随时得准备着氧气袋。每天醒来为了吸进这一天的第一批醒着的空气,我得浑身发抖起码15分钟,我不敢躺着睡觉,因此醒来时总是注视着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在被单上。

想着和赛宁所有甜蜜的事情,全部想起来了。这让我没法承受。

三毛没法帮我,他说服我一起到外省去演出。他想让我成为一名职业歌手。最后一场演出对我和演出公司来说都是一场噩梦。按照演出合同规定,到最后我还要赔偿演出公司一笔钱,可见我自说自话到何种程度。

我抱着赛宁的吉他唱着《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酗酒令我的哮喘越来越厉害,而哮喘的我演出时总是力不从,乙。

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对我说你的台风不错,只是为什么那么不快乐?现在改革形势一片大好。我十分失态地把一杯水和杯子一起突然向那人砸去。我的行为引起一场风波。三毛竭力替我向人道歉,他对大家解释“她从来没到外省演出过,可能是兴奋过度了”。我因此而被耻笑为“中国猛女人”。

后来又不知是谁拿走了我放在浴室里的赛宁送我的手阈,我四处寻找,并嚷嚷着如果找到这个拿我手阈的人绝不会放过他,我在酒店里再次惹事生非,并和三毛大吵了一通。

最后,我发誓再也不出去唱歌了。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谈论人生必须忍受痛苦已成了不合时宜的自作自受。

我再也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

我发誓再也不出去演出了。

1994年的春节,我突然预感我的赛宁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变得无比固执起来。我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洛因,我通过它和赛宁约会,我对自己说你去死吧你完了。

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海洛因最大的好处是让我没完没了地进入令人晕眩的虚无,我从里到外空荡荡的,时间开始变得飞快起来,生和死同时成为高悬在我头顶的两座宫殿,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其中尴尬地徘徊。

赛宁经常说过他靠海洛因寻找到“迷幻的安宁”,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其它美妙的感觉。海洛因的生活对我毫无美妙可言,但我确实找到了安宁。我需要一种慢慢死去的方式,我是个胆小鬼,我没有力量立刻去死。

三毛没办法,最后他打电话通知了我父母,我被父母送去了上海戒毒所。出院当天我就又飞回了南方继续吸毒。

我见不得光亮,不能听见声音,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多疑,懒惰,团经,颠三倒四,厌食,每天在电视里看午夜场粤语长片但关掉声音。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嗓子坏了,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唱歌了,我对自己说你毁掉自己的时刻到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唱过歌,哪怕是在自己的浴室。

海洛因最终使我获得一种力量,它让我不再需要音乐了。在发现这点时,我知道我已经完了。

盲目始终带领着我们的血液。所谓失控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火灾。我对赛宁的渴望耗尽了我所有的热量。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会注定失去控制。

大龙和一个妓女相爱,这个妓女吸毒,大龙开始帮她戒毒,后来大龙开始吸毒,后来这妓女的父亲告大龙拐骗少女,大龙开始逃亡,他再也不摆摊了。据说大龙在郊外死于疾病,而我始终不相信这个说法。

小猫成了一个传说。她手拿一包白色蒙汗药,见一个灭一个,每次回家数钱扔电话号码,然后吸毒。最后一次关于她的消息是她被判人妇教所,在妇教所逃跑,封山三天找她,她给一个当地人她仅有的五百港币,结果那人把她带回家强奸了她,强好后送回妇教所,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妇教所的教官,她跳楼了,跳伤了腰后保外就医,她被放出来了。可她没来找我,而我是多么想她能来找我。

小猫的消息都是大龙带来的,大龙失踪后我就再也没有了小猫的消息。他们谁也不来找我了。

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黑暗滑去,栏也拦不住。那条街的每一个小店都可以随时买到针管,而我们这些在那条街上住过的人,我们这几个人,曾经坚信自己绝不会成为痛君子,而最后却全部都上了道。生活就这么彻底变成了一个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