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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保健操结束时,教导主任在广播里播报了几个通知后突然说:“高三四班的许嘉靓同学请到教导处报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循规蹈矩,平滑得完全没有丁点感情色彩。这仿佛也是她第一次念到许嘉靓这个陌生女生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字的发音上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念了错误的发音。于是三三跌跌撞撞地飞奔在没有人的走廊,胸腔里面却根本就是小鹿乱撞。已经有多久,她的名字没有再从广播里面被念出来,没有再被写在黑板上或贴在海报栏里?如今她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好像奔向的是小学教学楼二楼那间班主任的办公室,从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就可以直接看到万航渡路上老屋的晒台。但是为什么?她写完了所有的功课她的成绩手册上面都有爸爸的签名她没有逃课也没有跟男生拍拖,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简直不存在的人。这是秘密,别人永远也都不会知道的。

结果那封已经被撕破了口却没有贴邮票的信就这样摊在了三三面前。信没有封口,显然已经经过很多人的手被捏得皱巴巴的,甚至染上了一只粗暴的灰黑色拇指印。她茫然疑惑地把信展开,就感到五雷轰顶般头晕目眩。那些用劣质圆珠笔写成的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用力过重所以信纸好几处被戳烂了。厚厚一叠信纸拿在手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在抽屉里面那封阿童木的信此刻居然被她捏在手心里面。她好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般难以呼吸,却简直不敢再仔细看第二眼,仿佛害怕如果再看第二眼就会噩梦成真。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是阿童木写来的信,因为许嘉靓这几个字那么扎眼。阿童木只会叫她许三三或者三三,他们俩从来都没这样叫过彼此的大名仿佛他们都压根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可那封信上写着许嘉靓啊!靓根本就是写错了的。她鼓起勇气仔细看下去就发觉这封写得糟糕透顶的情书完全不是写给她的,陌生的字迹陌生的落款,里面那些幼稚却滚烫的情话看得她简直要哭出来。她不认识叫小五的人,她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叫小五的人。恶心透顶。她恨不得赶紧把这封信从手里扔掉。

三三惊恐又厌恶地看着教导主任,说:“这不是写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故意要拆你的信,是有同学拾到以后交到我这里来的。你也不必害怕,如果是那些小流氓惹事的话你是可以跟学校反映的。”教导主任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还是平滑得听不出语气。她坐在硬木凳子上披着深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捂着一个已经冷了的搪瓷茶缸,烫得枯萎了的头发被钢丝发卡夹住以后死死地贴在头皮上。她带着老师们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者才有的平静却闪烁的眼神注视着三三的眼睛,仿佛真的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这不是写给我的信,你们搞错了。”三三绞着手指反复喃喃自语着。

可是为什么僵硬的笑容就好像个撒谎者,她竟然还是害怕老师?那次在数学老师抽走试卷时熟悉的尿急感竟然又突如其来,她只能难堪地左右摆动着身体。

教导主任却不再说话,她那双在厚厚镜片后犀利的眼睛往下垂落,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桌面。好像她对所有犯了错却爱撒谎的学生都有一套,她有足够的耐心与他们消耗,而最后落荒而逃的总是那些内心受到谴责的后进生们。她刻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三三却简直可以听到她的脑子里正说着:“哼,到了这个时候撒谎还有用么?为什么还不承认要在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有多宝贵你们这些小孩根本意识不到。”

可是三三没有撒谎。他们不知道这所重点中学里没有人比她更厌恶和害怕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她已经几乎要走出噩梦了不是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真的会变好呢?就这样死死僵持了一节课的时间,她撑着桌角站在旁边直到小腿开始发酸。教导主任这才喝了口茶,又把茶叶从舌头上吐了出来,然后缓慢又和蔼地说:“我都听同学反映了。信是隔壁职校里面的男同学写的,我也知道他每天放学以后都会到校门口来等你,但是你要想想看,这里是重点中学。明年你们都要考大学的,如果就这样耽误了时间你父母那些学费就白交了。”她这样说就仿佛她可以足够宽容,只要三三肯认错所有迷路的羊羔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三三不相信这些。他们这些大人他们才是撒谎精,那些教导那些期望和那些训斥都是骗人的。他们早把美好的时光都忘记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翻来覆去所能够说的也只是这句话。

这时候教导主任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冷冷地抬起头朝三三毫不留情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情我会跟你班主任一起商量处理的。”

三三几乎是哀求着说:“真的不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三三只能向外走去。刺耳的下课铃声砸响了,她听到背后教导主任用恳切的口吻对其他人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丁当,等等叫她班主任打个电话跟她的家长反反映一下这个情况吧。”她想要捂起耳朵来,想要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好像只要她跑得足够快,快得像那个在严家宅里飞奔而过的女孩,就可以逃出所有的噩梦。

那封信其实是写给海伦的,但是海伦却告诉了别人一个假名字,三三的名字。

当三三走进教室看到海伦躲躲闪闪的眼神时就突然知道了。对,她们俩就是这么知根知底。海伦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冷漠又愤怒的目光,只是跟身后的男生高声谈笑着,声音刺耳。三三第一次注意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从鼻腔里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愚蠢又恶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讨厌过海伦,讨厌她稀疏蓬松的鬈发,讨厌她总是时刻以为别人在注意她的那种拿腔拿调。三三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过她,讨厌得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可是这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啊!她们俩就连上厕所都要说好了一起去,就更不用说中午排队买饭,体育课的时候打板球跳橡皮筋,去小卖部买用半烫不烫的开水泡出来的杯面,每天放学后她们还要在家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把一天的快乐和难过的事情再重温一遍。三三现在却只是伤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颗小钉子一样死死望着海伦。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里厮混长大的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些芥蒂和彼此间毫不留情的伤害。为什么海伦不正大光明地告诉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呢?为什么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呢?直到放学的时候海伦才鬼鬼祟祟地从车棚里钻出来,拉住三三的手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会写信。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会写情书。他总是开玩笑,说些不会做的事情。”三三没有说话,她从书包里面找车钥匙。她的书包总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明明听到钥匙串上的铃铛在拼命响却怎么也翻不出来,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伦。

“那么我月经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害怕极了,但是又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伦依然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你帮帮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怕我要是怀孕了,他们如果查出来的话会把我开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把我杀死的。”

三三烦躁地翻着书包,那些念叨令她简直要崩溃。她很想对海伦说,你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优等生你们这些从小到大顺理成章地度过的优等生你们这些总是想着要叛逆要出格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呢!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的,都会过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或许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些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会有警告处分的公告贴在海报栏里,就连体育室里管理器械的老师都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无非就是万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无药可救的重蹈覆辙的女生。可是她怎么能够跟海伦说“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变成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理睬的女生。体育课分成两人一组练习的时候她就落了单,不得不孤单单地面对着墙壁抛球。英语课排练情景对话老师把她胡乱塞进了一个小组,结果她演的角色连完整的台词都分不到,当然不会有好分数。她期末的班主任评语里面总是写着:希望下个学期能够更广泛地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成天腻在身旁的海伦,就连妈妈都说:“你们俩简直就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啊!”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去恨一个人。她看起来冷漠薄情却根本都是假的,只是那些凭空袭来的伤害总是需要些时间才会被人忘记不是么?

回到家刚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踩着拖鞋的妈妈劈头盖脸地朝三三扇去一个耳光被爸爸拖开,而三三扭头躲避时额头就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些懦弱又不争气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掉,只听见爸爸不停地说着:“不要这样,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是妈妈用因为伤心愤怒而变得刺耳沙哑的声音骂着:“交男朋友,现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还想跟严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滚回严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着,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门框,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就真的会滚回严家宅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嘴唇的血从牙齿缝里丝丝渗了出来,用舌头舔是咸的。她痛恨在他们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个犯了错的坏女孩。妈妈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长大?你到底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喃喃自语地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不再开口跟她说话,但是他们照旧给她盛饭,用微波炉热牛奶,给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甚至还在被窝里面塞了只热水袋,怕她烫到脚还不忘记裹层毛巾。他们照旧是爱她的。只是她憎恨这爱,这爱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给她自由是要把她跟过往完全割裂是让她困在迷雾和灰烬里面。坐在马桶上用热水瓶里最后的一点热水洗完脚,又往脚上涂完蛤蜊油,她听到隔壁他们的房间里传来激烈又低沉的争吵声。她光着脚走到他们门口,害怕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那封信就是写给她的。什么海伦,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许你提了!”爸爸突然低声严厉地打断了妈妈的话,“睡觉。”

他们房间里面的灯被粗暴地吧嗒一声拉灭了。三三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盖僵硬手指发麻完全挪动不了步子,那些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淌过下巴滴到赤裸的脚背上,而心已经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简直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即使她自己已经从那些噩梦里走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她想起万航渡路老屋对过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他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翘兰花指。后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所以老师也不能再做了。其实他平时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傍晚会开着亭子间的小窗在里面唱邓丽君的《南屏晚钟》,拿腔拿调唱得非常动听。但是他们总是禁止三三跟他说话,威胁她说:“不要跟那个兰花指说话,他脑子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所以三三见到他总是躲得很快。临近搬家时在路上遇见了,他笑眯眯地硬要塞给她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她因为太害怕把磁带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现在她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像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兰花指,哪怕她搬离了严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点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哪怕她不再伪造家长签名不再逃课不再撒谎不再跟男同学交朋友,他们仍然在提防着她,他们仍然觉得她随时都会再次病发。撒谎精这个称呼就是那块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就这样跟着她跟着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她终于变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万航渡路老房子里因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强女孩。他们翻她的书包总以为会有藏起来的试卷,他们把寄给她的新年卡片放在台灯底下透里面的字迹,他们在饭桌上不小心就会谈起她在日记里才写到过的内容。她恨透了这些偷偷摸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三三光着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面,用被子闷住脸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停止哭泣。最后外面的天缓慢地泛起了红光,把头探出来的时候有一丝冰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但是眼泪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就连呼吸都不会了,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海伦在教室里高声说着:“我妈妈已经预约了大年夜去庙里敲钟和烧头香,据说很灵验的,许的心愿都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实现了就一定要去还愿,否则会倒霉的。”

旁边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地附和着。她们是班级里最爱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课的时候都会掏出面镜子来偷偷在课本的遮掩下挤脸上的粉刺。海伦过去总是很讨厌她们,说她们既小气又俗不可耐,现在却跟她们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乱颤。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践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转意跟她说话。但是三三不想说话,她不想跟海伦说话不想跟爸爸说话不想跟妈妈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放学了她就立刻拎起书包逃走,害怕在车棚里遇见海伦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跃着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里她匆促地在饭桌上用汤拌饭胡乱吃掉以后就窝在房间里面再也不出来。妈妈以为她在看书所以把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小,只感觉得到光影在闪动。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她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她的面前只是摆着一本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国小说。她感到那些重点大学的事情离她真远,就像假的一样像想象出来的一样。而海伦呢,就算没有她也会有一把的女朋友,永远都不会寂寞。

体育课的时候,三三只是默默从抽屉里抽出运动裤来再自己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面换。她已经反复算过时间但是结果还是跟海伦狭路相逢,而刚才还只是沉默着穿着内裤冷得簌簌发抖在整理运动裤的海伦看到三三的时候就好像被打了兴奋剂般地夸夸其谈起来。她跟旁边一个正盘算着撒谎说来月经逃避长跑的女生说:“哎哟,我最讨厌戴胸罩了,每天都好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刚戴那会我每天一到学校就偷偷跑到厕所里面来拿掉,回家的时候再戴回去,就演戏给妈妈看。”三三看着她。她说话的时候满面红光,并且故意梗着脖子把头扭向一边不朝三三看。但是,她越是说得亢奋就越是显现出虚弱和慌张来。她的耳垂已经涨到通红,这让三三难过地低下头来,慌忙蹲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假装系鞋带,反复地系直到她们带着烦躁又热闹的情绪叽叽喳喳地拥出厕所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三突然看到海伦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白色红条纹运动裤的后面渗出浅浅的红褐色来。虽然气温突降了五度,但是海伦总是不肯穿会显得腿很臃肿的棉毛裤,所以那一小摊红褐色就好像被晕开的水彩颜料般刺目,让三三的视线如同橡皮膏一样粘在那里。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好像她正是那团正在渐渐晕染得不可收拾的颜色的罪魁祸首,而海伦却浑然不觉地雀跃着向前走。三三跟着她们排队,听体育老师老套又唠叨地训话,目光却始终没法离开那摊别人都注意不到的血迹。直到体育老师吹起口哨,女生们抱怨着排着松散的队伍跑向跑道的时候,三三才拼命向前挤去,挤到海伦旁边去,用最最若无其事又漠不关心的口吻对她说:“喂,你不能跑步了,你来例假了。”

没想到,海伦突然停下来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死死捂住腰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体育老师从后面奔过来气势十足地喊道:“你们俩在这里偷什么懒?”

海伦非常大声地说:“报告老师,我来例假了!”

平时总是对女生呼来喝去的体育老师也被窘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掏出枚铜哨子来对着已经跑远的队伍假装认真又用力地吹起来。

海伦笑着笑着就呜咽起来。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哭。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很克制地发出非常小的呜呜声,后来三三也蹲下身去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却被海伦一把抱住。她从来没有被女生这样死死地抱过,清瘦的骨头都被撞得生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懂得安慰人。她不会拥抱。

她只是僵硬着身体用既小声又短促的声音说着:“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许嘉靓,我真的想好去死了。”

他们总是轻易地说着死,因为死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是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东西,是假的,是比高考考进重点大学更加想象的想象。可是为什么那些泪水突然就从记忆里面往外涌呢?为什么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渐渐地变得就好像,就好像一个真的女孩子一样?三三把海伦从地上拉起来。她好像记得海伦哭糊了脸朝体育老师说:“老师我要请假,我痛经痛得不行了。”然后她捏着一张旧钞票气喘吁吁地奔去小卖部里帮海伦买粉红色散装的卫生巾。卫生巾把运动裤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她飞奔过那些聚拢在一起跳橡皮筋和打羽毛球的女生们,就好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当三三顺着厕所隔板的缝把卫生巾递进去的时候,她们俩的冷战就结束了。正是上课的时间,厕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拖过的地板散发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窗户外面传来操场上遥远的喧闹声,就连空气都干净得湿漉漉的。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就好像那段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空白的记忆。

“小五到底是校门口的哪个人啊?”三三趴在半开的窗户上看操场上长跑考试的队伍。

“当然是那个最帅的啊!笨蛋。”海伦笑起来,然后她们俩都笑起来。

“其实呀,他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他以后是要当厨师的,以后也会有一家自己开的西餐馆。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被我爸知道就死定了。唉。”她说话的时候既甜蜜又迷惘,那疯狂的力量已让她头昏脑涨筋疲力尽,“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写信给我哎。”

“那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我们就接吻了啊。”海伦说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在三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那时她们真的都以为只要接吻就会怀孕。而在三三看来,就连接吻也已经是一件太出格和过分的事情,并且还因为要交换口水就更显得下流。接吻是什么感觉呢?他们的嘴唇是柔软的湿漉漉的温热的么?她几乎已经要忘记在夜幕低垂的儿童乐园里面在阿童木面颊上的那记亲吻了,但这一定是不一样的。而这是个秘密因为被埋葬了太长时间所以连当事人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几乎要连同跟万航渡路严家宅有关的整段记忆一起烟消云散了。

她记得升学考试的前几天在菜场里阿童木跟一个男生说:“你知道许嘉靓是我女朋友吗?”那些男生嬉笑打闹着没有人理会他,于是他突然大声说:“那天她亲了我的脸。”他指着自己的右边脸颊说。但是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人会相信三三胆大到敢亲阿童木的面孔,那真是太不要脸的事情了。于是阿童木气急败坏地把走在后面的三三扯过来质问:“你说你是不是亲过我啊?你告诉他们啊!”她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打过他一记耳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也只是个懦弱无力擦着皮肤滑过去的耳光。她多么害怕被林越远听到这些!就算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还是知道这是真的,就好像她总是被那些无形的手推着离林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就根本要想不起他的脸来。她真的就要想不起他的脸来了,但是她记得阿童木怒目圆睁的神情,那么凶狠和悲伤。她喃喃不休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亲过你,我没有我没有……”而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许三三,你干吗不告诉他们实话?你干吗要骗人?”

可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撒谎精啊!

后来那场风波就渐渐落了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因为要期末考试,要区里统考,没有人再谈起那封信的事情,就连爸爸妈妈都闭口不说,只是每天如果到了六点还没有回家的话爸爸就会披着厚风衣站在路口的风头里边抽烟边等待。每次三三上完补习班逆风骑车回家时从远处看到那个佝偻着的黑影和那抹半明半暗的烟头火花都会难过得想要哭。他看到她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把烟头掐灭了,有时候拍拍她的帽子,两个人在两幢大楼底下排山倒海般的大风里缩头缩脑地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回家去。

有一天英文补习班拖课,上完课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三三戴着绒线手套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霓虹灯全都亮了。她焦急地骑车穿越过操场,突然看到在大门口的海报栏前面九号正一个人端着碗调好的糨糊在往黑板上刷。她立刻停下车来走过去。原来根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警告处分的公告书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自己还耿耿于怀。九号胳膊底下夹着的是一卷红色的大纸,市数学竞赛的获奖者名单已经下来了,海伦和隔壁班级的数学课代表分别捧了个二等奖和三等奖回来。名字是用毛笔写在红底撒金粉的纸上的。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朝九号走过去。她看着他转过身来默默地垂下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半个模糊的音节。路灯不知道被谁砸坏了,隔着一米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伸手接过那只装满糨糊的搪瓷碗,碰到他冰冷干燥的手指,然后帮他把那张贴在黑板上的纸抚平。那些粘手的糨糊已经被冻得冰凉冰凉,而没有干透的劣质墨汁还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臭味。他们俩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九号说:“好像歪掉了哎。”

海伦的名字上那抹没有干透的墨汁往下滴着坠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要不要重写一张呢?”他搓着手,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朝三三微弱地笑了笑,这是那场风波过去以后三三第一次跟他说话,但是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以为她冷得发抖,其实只是因为离他那么近,所有的血都涌向了大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会就这样站在他身旁,不停地抚平那张纸上没有涂匀的糨糊,笨拙又僵硬。

“但是你也永远都不要放弃。”在三三拖起书包拍拍灰尘躬腰推着自行车走的时候,九号突然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可是她的心脏简直就要停止跳动了。她好像突然之间鼓起了很多勇气来,这是从未有过的身体被注满的感觉。他说得非常认真,佝偻着背,竟然也显得非常紧张。她从来没敢仔细地近距离地打量过他的面孔,浅麦色的神经质的生着青春痘的面孔,因为隔着越来越低沉的夜幕看起来就好像是梦一样。她只想拖着书包快点逃走。或许他们本该是一种人,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哦,她悲伤地想,无论她或者他们做什么努力,这一切都没有用。

从那天起三三真的再也没有跟九号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