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那所叫“忧伤”的大学
文/吴晓波
(财经作家,哈佛大学访问学者,"蓝狮子"财经图书出版人。曾出版《激荡三十年》、《大败局》、《穿越玉米地》、《非常营销》、《被夸大的使命》等。其中《大败局》被评为"影响中国商业界的二十本书"之一。)
我不知道今日的中国还有没有“大学”。
我心中的“大学”是一个这样的地方:那里有全世界最乱的床铺,最低廉的酒吧,最喧嚣的澡堂,每扇窗户都有破裂的玻璃,每个床下都有半年没洗的球鞋和袜子,每块草地都有不小心遗失的安全套,每排书架都有被撕掉的书页,每个人都带着一付“天下兴亡,舍我其谁”的神情,这神情里有骄傲、有执拗、有稚嫩,更重要的,总是写满了莫名的忧伤。
这个地方每年如流水一样的冲进来一群人,又如流水一样的排出一些人,他们据说带走了知识和成熟,而把忧伤则遗落在了这里,它有时候是一则传说,有时候是一篇诗歌,有时候是会一篇文字。它们跟这里的每一颗树、每一座教室、每一张书桌、每一块海报橱窗一样,构成了“大学”真正的传统和魂灵。
1976年出生的许知远,在离开他的大学后的第二年,出版了这本《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现在它已经成了很多中国大学生的忧伤读本。尽管匆忙的时光正在冲淡所有的记忆,然而,那份喃喃独语式的自怜、那种青春飞扬的顾盼却让所有正在“大学”里的人们,以及曾经有过那段忧伤日子的过来人怦然心动。当今中国的作家,很少有作品像本书这样的一直被人念念不忘,而且在六年后仍然能不用修改地重印,并受到欢迎。
就跟许知远给自己的定位一样,他不是一个虚构类作家,在他进入大学的时候,互联网的热浪刚刚席卷而来,而与此同时,中国思想界开始进入最彷徨而失落的时代,如同他引用比尔·乔伊的那句话,“我们正走向一个死胡同,各种技术正在把人类逼向死亡。”在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同时又无比忧伤的商业大世纪,学习微电子专业的许知远显然没有沉浸在对新技术的膜拜中,也没有失陷于人文上的哀怨,他要穿行其间,要寻找到与这个时代不弃不离的思想方式。他在序言中说,我希望利用文字来表明一种生活态度,来阐述某种道理,甚至有点粗暴地规定某种道路。六年之后再读这段文字,我们会发现,他其实一直行走在这个目标里。
许知远在书里,写到了很多忧伤的年轻人,“我的朋友”胡适、“永远年轻气盛”的李敖、“懒散的师兄”梁遇春、“边省青年”于连、“在麦田守望”的霍尔顿、“行动者”海明威、“全欧洲最浪荡”的卡萨诺瓦,这是一些多么迷人的、曾经忧伤的年轻人,阅读着许知远对他们的描述,我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重新抚摸到了那份曾经生动而致命的忧伤。
这是一个有着文字魔力的年轻人,在这本作品中他已经展现出了让人吃惊的知识广度和语言才华,它符合我对许知远的认知,自从四年前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每次见面,总是有一本书或几本书隔在我们中间,而很多次的交谈也往往是以这样的开场白的开始的:最近在读什么书呢?
书,书的作者,以及书所描述的人物和世界,帮助许知远踏上了一条思想探寻的道路。其实,《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的年轻读者们,对他出版此书后的经历更为熟悉。他创办过一本只出版了几期的杂志,当过一家网站的内容总监,然后便进入了一家以“理性,建设性”为办报理念的财经周报《经济观察报》,他以27岁的年龄成为这家报社的主笔,在这个地方,他撰写出了大量的、让人耳目一新的社会观察作品,他飞赴欧美,拜访知名的经济学家、大学教授、报社总编,对全球的每一个热门话题进行面对面的讨论,这是一些让年轻人都无比憧憬的经历。这个忧伤的年轻人,一直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关注着世界的每一次动荡,在他的文字中很少看到欢呼,很少有冲动,他始终用一种克制的精神面对所有的新闻事件。现在,他又离开了那家让他成名的报社,成为了《东方企业家》的主笔、《生活》杂志的发行人、FT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单向街书店的发起人,这些众多的身份其实从来都指向一个精神的方向。在中国30岁以内的公众知识分子中,很少人有他这样丰富的际遇。
他的写作曾经被人病垢,但是更多的人则像中毒一样地迷恋他的那种叙述方式和观察姿态,事实上,许知远从来没有完整地表述过一个重大的观点,就好象他在2001年出版的这本书里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青春答案一样,他总是提出一个命题,然后用自己的知识和表述方式将之迅速地复杂化和标杆化,这很像一个忙碌的游猎者,他总是能够发现一片陌生的森林,然后大声地把人们聚集在起来。
这两年的许知远正走在通往伟大作家的路上。他带着一个接一个的命题奔走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和乡村,我是如此欣喜地看到这一切,当他用脚一步步地走过汾阳、三峡、无锡那些街巷之后,他才算是接上了这个国家的地气。有一次我跟他聊起奈保尔――那个36岁才回到祖国印度,最终却以《印度三部曲》成为那个国家最称职的描述者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我似乎突然读到了他的梦想。
他的这本重版新书,我是在飞机上重新读完的。我发现,尽管自己离那个青葱的大学岁月已经是那么的遥远而又遥远,但我仍然能从许知远的迷人文字中读出当年曾经有过的那份淡淡而骚动的忧伤。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叫大学的地方,又嗅到了即将挥散殆尽的青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