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四回

第24节:第四回(1)

第四回

在一个月之前。

忙着搬家的夏圣轩几乎快要在这个春天里累垮了。因为父亲的再婚,新来了家庭成员后的居住情况肯定要跟着调整。好在圣轩家里面积还足够大,三房一厅的住进四口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可还是要腾地方。夏圣轩每天放学回来都得忙着书房整理,把它改变成留给政颐的卧室。

书房整理得差不多时,圣轩对父亲提出,让政颐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书房去。

夏先生问:“啊?没关系么?你年纪长一些,住那屋子会显得挤吧,政颐现在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啊。”

圣轩说:“没关系。”又对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个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块动手。”

所以后来两位新的成员正式入住时,夏政颐跨进的是原本夏圣轩的房间。

不仔细的话肯定发现不了,原本属于圣轩的这间屋子,一侧的门梁上,还留着他们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记。

五一长假最后一天,圣轩与井夜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时,迷迷糊糊间想起似乎两人接触也有半年左右了。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间能聊的话都聊过一次。虽然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动作,可圣轩突然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几个月前还嫌太早,那现在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个月前还不适合说的话,不适合做的事,眼下应该都可以了。

聚会的开始几人要分坐两辆的士去目的地的游乐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有了阵营。井夜跟着另两个女生要钻进一辆出租车时,夏圣轩在身后喊住了她。

“井夜,”他说,“到我这里来。”

在女生的动作还在凝滞时,又重复了一次,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到我身边来。”

还没下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没结局就被忘记的事,刚刚睁开眼就变黑的天。世界上总有一两只气球不会突然地爆裂。红色,或是黄色的气球。

请你过来。

周四早上出门时政颐看见了遗忘在书包里的通知单,上面写着明天学校要组织外出参观,请家长交费并签字的内容。他站在房间门前,赤着脚张望了一番,妈妈已经先去上班,厨房里是夏圣轩在开冰箱门倒牛奶。夏先生坐在桌边吃早饭,注意到政颐时,对他说:“哦,起了么。”

政颐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低了低头,在圣轩的视线投到自己身上前一秒,先走回了房间。

他拉过一边的制服穿在身上,扫视了一下书桌上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又取过通知单,读完最后一遍,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没有交出通知单回函,夏政颐和班里另两个与他一样的学生被这次活动排除在外。

在初一和初二都被校车巴士拉走后,整幢楼都像瞬间关闭了电源那样安静了下来。虽然楼上还有初三的学生正在上课,可这个自然是太缺乏震慑力了。政颐在座位上坐了没多久,另两个男生便溜出了教室,而其中一个走出去后又折返回来,靠在门边问他:“我们去外面吃东西,你一起来么。”

夏政颐盯着他看了几秒后,说:“哦,那好。”

在一间网吧门前两个男生都一低头就钻进去了,夏政颐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了后面。

看着四排桌子间坐的满满当当的人,政颐拉过最近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有小工模样的女生马上把一张记时卡插到他的桌边。

政颐拿过键盘,倒转后用力拍了拍,里面掉出了纷纷的瓜子壳、灰尘,甚至是香烟屁股。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年轻男子马上凶过来:“手脚轻点!我这里在吃面!你找死啊!”

政颐看他赤脚穿着拖鞋,吸了一大口汤面后,回头和他身后的同伴含含混混地说起话。等政颐的目光刚要瞟到他的屏幕上,立刻被恶狠狠地盯回来。

“小鬼你乱看什么?!不许看!”

政颐很想顶一句什么话回去,可又找不到恰当的口气。好象以往在同班同学面前行使惯了的傲然和在亲戚朋友面前屡试不爽的自我,到这里都拿不出来。

夏政颐从不喜欢嘈杂拥挤更别提烟雾腾腾的地方。他总是更乐意远远地站着看别人聚在一起打篮球或是聊天,等到大队人马散得差不多,才自己走到场地上。

早前总会让夏圣轩陪着,但现在已经不能了。

刚才的年轻男人与他的同伴交流起来,说话声很响,似乎完全不顾及边上还有政颐这样的男生。于是无论怎样,政颐还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政颐看见男人点燃一根香烟后塞进嘴里,双手又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让她先开视频,先开视频看看!”

“罗嗦!我知道!”

几分钟后,政颐身边的男人突然一拍手:“电话拿到了!”在他身后的同伴马上拿出手机问:“多少,是多少?”

“138XXXXXX67。”

第25节:第四回(2)

那个同伴便拉开椅子走到了外面,过一会回来说:“是真的,没骗人。”政颐身边的男人便猛抽了一大口烟,然后把它掐在烟缸里,一边打字一边说:“小贱人,这次老子一定要玩到你。”

不算完整的对话,可政颐还是有点听明白了。他回过注意力,看着自己面前那台电脑上依然空白的网页,把它关闭了,又再打开。关闭了,又再打开。又关闭了。又再打开。

夏圣轩曾经感觉到政颐每天回家的时间变得比以往晚了,甚至周五,原本下午是两节课的,可政颐到家时依然是七点。他在饭桌上静静地打量政颐,男孩的头发,表情,衣服都没有泄露什么东西,虽然圣轩心里很想问,可他也没有这样做。

现在家里四个人,无论之间列出怎样的组合,饭桌上都是客客气气而无甚变动的静默。

总比不断的争吵要好。

夏圣轩这么认为。

在网吧里打了几个月工的小妹很快注意到最近开始常常出现在这里的一位新客人。每天一到四点,她便会有些左顾右盼的焦急,直到看见拉开移动门的人出现。其实政颐在网吧什么也不做。他既不和人网络聊天,也不看在线电影,更不打网络游戏。那个小妹也非常奇怪地想过上前攀谈询问,可男生的表情却总使她的脚步无法一路迈到终点。

政颐有时随便地浏览新闻,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椅子上独自发呆,拿出书来看,或者关注着网吧里的旁人。

那个第一次在这里遇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也会常常碰见。还是一直穿着赤脚拖鞋,叫来汤面边上网边吃,不断地管网上的女生要电话号码,抽烟时的烟灰一直掉到键盘。

几乎每次都能听见他和他的同伴怎么约来网络那边的女孩子。政颐都快掌握了他们从网聊到视频,然后索要电话,并约来见面的一条龙流程。

这天政颐坐下后没多久,听见身后的门被咯咯猛地打开,他回过头,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那里,目光急切地在这里搜索了一圈后暗淡了下去。好象是找人却没有发现目标。颇有不甘地她走进室内,一条条走道地穿过寻找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咬着牙齿离开了。

等政颐从网吧出来时,他一步步踩下黑漆漆的楼道,突然看见楼梯口有人蹲在那里哭。

走得更下面一些,认出了是刚才那个女孩。一直抱着膝盖不停地呜咽。

他走出几百米后回头望过去,女孩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

过去好几天,政颐走进这间网吧时,发现消失多日的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政颐在老位子上坐着,还是习惯地抽出书来有一看没一看。直到听见他们的对话:

“真他妈的麻烦。”

“你自己傻X捅的篓子,现在肚子搞大了找上门了。”

“玩一玩,玩不起当初就别和我玩,肚子大了自己去打掉啊。傻X女人还到处找我。”

政颐把视线从书上收回来。

网吧里依然鱼龙混杂,有人睡得鼾声如雷,烟味和键盘声糅到一起,迷着眼睛和耳朵。

暑假前最后的脱皮一关终于宣告结束。交卷离开教师后夏圣轩看见已经等在走廊上的谢哲,走过去问他:“怎么,你已经打算要开始解放运动了?”

“是啊?你选哪个?泳池还是卡拉OK?”男生用力向上拉扯着胳膊。

“我都PASS。”圣轩朝他摇摇头。

“啊!是跟女朋友有约会吗!”立刻抓着他的肩膀摇动起来。

“……没错没错……”很快地把谢哲要靠向自己的脑袋打开,“不许装哭!别来这套。”

“我也要去。”

“剪一搓头发给我,我就带着你的‘它’去。”

“等我回家拿给你,我家还有我出生时剪下的脐带,你不如带那个。”

“……”圣轩一腿踢向谢哲的腿关节。

玩笑被整个校园里喜洋洋的假期气氛所吞没了,圣轩看谢哲招揽着另一拨朋友意气风发地要去大闹一场,理完了书包朝他喊着告别:

“那有事电话联系吧。回见。”

第26节:第四回(3)

“嗯,拜拜。”

男生举着手朝圣轩远远地挥起来,笑得一如既往。

将近一个月时间没有得闲了,夏政颐在暑假第一天来到网吧时, 遇见了同样许久未曾谋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和他的同伴。

就在他望着屏幕胡乱走神的间隙,无意或有意的,总会听见那边的说话声。

“新摩托车怎么挑怎么屎的颜色。”

“你懂个屁,就是要这种黑带银。”

……

“对了上回那个女人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

夏政颐起身走到外面,管网吧小妹结了帐。径直拉开门。他看见身边停在楼道里的一辆摩托车,黑色带银。一个多月前,是那个女孩蹲着哭的地方。当时的政颐走到很远时,回头看见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并不是想到惩恶扬善,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是同情或憎恨。

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比不知道为什么习惯去这种地方,明明是臭脏和乱的地方,反感的地方。

少年浅色的头发在眼前颤一颤。然后他弯下腰。把手里两根不知什么用途的配件扬手扔进垃圾桶。他对于机械懂得不多,也是随便乱来硬搞下的不知什么用处的配件,如果是刹车的话就最好,只希望骑车的那家伙摔个跟头弄个骨折。

这天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夏圣轩还没有回来。夏先生和政颐母亲都有点疑惑,他从早上出去到现在,电话也还没来通知一个。

九点半时响起的电话铃,让人又心惊肉跳又颇感安慰。

政颐先一步接过电话。

话筒那里传来圣轩的声音。

“替我跟他们说一声,我得再晚点才能回来了。”极度疲倦而缓慢的声音。

“啊?……哦。”政颐察觉到了,“你出什么事了么?”

“我的朋友让摩托车撞了。”

十一点,夏圣轩开了门后就直接坐在地上。

夏政颐问:“是车祸?”

“嗯……”夏圣轩爬起身,鞋子脱到一边,走进来。

动作的刺激中,政颐鼓起勇气。“……是谁啊?”

“谁出事了?”

“……哦,他啊,”夏圣轩动了动嘴角,“我的好朋友谢哲,有辆摩托车刹车坏了,红灯也没停下……撞了他。很严重……大概救不了了。”好象终于到了极限,夏圣轩把自己的房门打开,对政颐说:“够了吧,我先去睡了。”

夏政颐独自站在漆黑的空间里。他呆呆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一点。内心里如同被庞大的无形的恐惧完全摄取着。直接他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住,它们破体而出,一下就涌满了整个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