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 02

杨巡的商铺租得很火。这个百货日杂品行业圈儿里面,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独特的地道战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地,不知怎么就传开去了。传开后,租赁势头极好,岂止是原先预测的一天租出三个店铺的量,依杨巡得意扬扬的话说,他办手续都来不及,若是手续能办得快,他一天还能多租几个。

眼看着趋势火旺,杨巡打起了涨价的主意,今天月租涨十块,明天月租涨二十,后天说不定涨三十都不止。排后面的又是骂又是急,可眼看着还是一家一家的商铺标上租出去的红牌,那些原先还想观望几天的人急了,急着抱钱过来签订合同,手续可以慢慢办,可合同先签了,钱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涨价。

寻建祥一边儿看着只会惊奇,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意经,他卖瓷砖的时候怎么就没那灵活劲呢?钱超额收回,寻建祥心中痛快,可这会儿杨巡却发愁,愁怎么才能扩大市场在普通市民那里的知名度,让整个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妇都知道这儿有个市场,做的是最低价的批发生意,让整个城市的主妇想到买大宗商品就想到批发市场。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才过元旦就得筹划春节前开业。杨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觉得不行。杨巡眼看着时间不行,急得只有操起旧办法笨办法,挨街挨户地找居委会找门房什么的送传单做宣传,深入婆婆妈妈广泛宣传策动。听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妈总是问起他市场有没有年货的时候,杨巡忽然想到,何不打年货牌子?

他回来叫人连夜拿碎石子把旁边二期场地填平了,后面几天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包括东海项目后勤人员的渠道,联系到水产肉禽蛋的供应大户到市场旁免费摆摊,又争取获得所在区领导的支持,于是,市场就夹在所在区春节年货展示会大红横幅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连这些彩旗横幅还是区政府支援的。

年货场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会错。杨巡担心人们只去年货场,不进来市场看,在布置会场的时候他很做了些手脚,搞得彩旗飘飘净指向他的市场。他看到总有人上当进了市场,但好像进来发现上当,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每走掉一个人,杨巡就揪心一次。他让寻建祥看着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进了市场,他就不信没人对市场感兴趣。

杨巡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主持似的,其实一半时间是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即使兴奋地看着年货场人流如织也好。尤其是看到市场里有大笔交易完成,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杨巡真是在旁边看着技痒,恨不得上去帮忙讨价还价。梦游好久才想到寻建祥正数着人头呢,忙折返到门口,有些兴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形势怎么样?”

寻建祥看看手表道:“开业到现在,三个小时多,进去的人数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错门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场的。我数拎着东西出来的人,说明肯定是在里面买东西了。第一个小时才二十几个人,第二个小时就有六十多了,第三个小时七十多,现在好像人少了点,吃中饭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杨巡毫不犹豫打断寻建祥,凭经验得出结论,“会传开的,传得很快的。”

杨巡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跑进里面去。寻建祥看着觉得杨巡会发现什么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杨巡跑到一家卖南北干果的铺子前,小声神秘地道:“老董,三号铺听说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块生意了。”

寻建祥才想这杨巡怎么知道人家三号铺做多少生意,那个老董就得意扬扬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卖了两麻袋。等我老婆吃饭回来,我得赶紧去仓库补货。”

“我怎么说的?生意比你窝家里做批发强吧?后悔元旦前没多进点货了吧?”

“最先谁信你啊,一个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个批发执照,谁来你这里?哎,大姐,这红枣是沧州的,河北沧州,小枣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见顾客上门,就很没良心地撇下杨巡他们,专心生意了。

杨巡又这么流窜着到东家说西家发财,到西家说南家兴旺,一个个地把生意好坏大致套了出来,等走到尽头,杨巡忽然“哈”一声一把抱住寻建祥。寻建祥也兴奋,没想到市场商户们第一天的生意都这么好,但忽然觉得不对劲,杨巡这小子好像想举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杨巡一听,索性跳开几步,“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一搓,真是跃跃欲试。寻建祥见不得杨巡的土气,猿臂轻舒,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抄起杨巡,还想在空中甩个弧度,被杨巡拼力挣脱。两人又是取笑几句,才继续回头忙碌。

看样子,似乎市场开业,旗开得胜。

杨巡最清楚人气对于市场而言意味着什么,早年他就曾为人气做过种种出奇举动,甚至不惜得罪老乡。如今开业连续三天的人气,让杨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时人们争先恐后抢购铺位的热烈场面。开业三天,他和寻建祥下了三天馆子,喝酒吹牛,还不忘冲着邻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调,吓得邻桌女性花容失色纷纷离席才罢。杨巡发现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风那个温柔,换作在东北,搞不好没多会儿,吓走的女性就会带一帮哥们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寻建祥可以跟宋运辉时时交流,杨巡想报个喜讯给妈妈,却得例行等到周六晚上。终于等到周六晚上了,也是春节就在眼前了。

弟妹们都来过寒假,妈妈那边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好多人的嘈杂声。杨巡把这边市场的情况跟他妈详细说了一遍,才道:“妈,市场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开到年三十,回头初五就开门。我算了算时间,都不够回家住俩晚上。要不你们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一起看大海,我这儿现在也有地方住。我两年没见你们了,可想死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我们都想你,才刚寒假,你三个弟妹已经计划着怎么欢迎你回来。老大,你回来真有困难?”

“是,就算是火车汽车都能赶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们来吧,让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给我。”

杨母想了一下,道:“要不让老二带老三老四去你那儿。我没法离开,我要一走,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会以为我们一家卷钱跑了,不等我们回家,房子先得给扒了。你要能回,还是你回吧,你来露个脸,比我说什么都强。”

杨巡不由笑道:“妈,别那么神经紧张,我现在有那么大个市场,哪儿跑得了,他们才不会以为我们跑了呢。”

“别大意,人家又没看见你的市场,借钱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还是小心点,别让人背后说闲话。你看看,你能过来就你过来,过不来我让你弟妹三个过去找你。”

杨巡听着头大,知道别想说服他妈了,只得答应还是他回去。他这一答应,害得弟妹们一阵叹息失望。原本还指望大哥能抵制住老妈的强权,帮他们争取到看海的机会。

杨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赚得比预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钱,多出来部分我们还是先还了吧,省得借钱给我们的人夜长梦多。”

杨巡几乎是捂住嘴,才把冲到嘴边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妈,你要么有空把最先借钱给我们的几个利息算算吧,我这次回家先连本带利还个五万。”

杨母应了“好”,但又跟着问一句:“你自己发展的钱留足的吧?别到时不够。”

“够,够。”杨巡应了。回头却翻开账本算钱。他本来有计划勒紧腰带将二期面积扩大,以多放几个摊位。他想好了,屋梁朝着三期的方向伸出两块楼板的距离,钱正好够用。可现在被妈一搅,去掉五万,这两跨的计划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应妈,行吗?显然不行,妈会说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说服他,妈的坚持杨巡最了解。杨巡不由感叹,大获成功的事若不告诉妈,那不可能,可是告诉了妈,喏,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杨巡画着草图,计算费用,想来想去,若只伸出一块楼板长度的话,破坏了格局,影响三期施工,又没赚来太多好处,很不合算。他无奈地放弃计划,索性春节前从银行提了十五万,反正这些钱放手里暂时也没法生钱,不如还了,还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郁闷得可以,发誓以后生意的事还是别让妈知道太多,妈思想太保守,动不动见到风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这十五万,几乎连本带利地还了杨母出面借钱的一半。那些借钱给杨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杨母亲自送上门的钱和利息,还附带糕饼一盒,都很喜欢,个个非常豪气地说,其实不用还,等到一年后再还也行,就是借上两年也无所谓,乡里乡亲的,谁不相信杨母的为人。杨母只是微笑,却绝不松口。

开春,寻建祥一个朋友的妹妹过来海边培训。那女孩子他认识,小时候跟她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嘴巴总闲不住,最爱吃零食,小嘴里不是话梅就是橄榄,常被他们这些大男孩不齿。寻建祥不过是看哥们儿面上帮忙接送,骑摩托车把女孩子从火车站接来,找到培训处报名登记,再带着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干净旅馆安顿下来,趁女孩子收拾的时候,他还出去买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网兜打开,零食呼啦啦扑出来铺了半张床。晚上寻建祥请客的时候,女孩子看着寻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总帮寻建祥倒啤酒,却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面。寻建祥这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小尾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两人一直吃到饭店打烊,被店员出了恶语才离开。

女孩子来培训两个月,寻建祥两个月有了奔头。先是惊了杨巡,惹得杨巡艳羡不已,心中痒痒,感慨从此少了个一起冲姑娘们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儿,一个遛弯儿,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宋运辉,杨巡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宋运辉多接触多说话的机会。然后惊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定要挤出一晚上时间请女孩子吃顿饭,一看这女孩不知比过去寻建祥钟情的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好多少。宋运辉心里替寻建祥高兴,回头就给寻建祥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女孩子只要愿意,东海项目给她留着位置,户口可以给解决。

看着寻建祥刚毅的脸上如今充满甜蜜,宋运辉的心态就跟过来人似的。他很平静地想到,好了,寻建祥终于找到女朋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促成。然后想到,谈恋爱的时候都有些傻,等一结婚就冷静了。最后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糟糠夫妻了。

宋运辉今年春节也没回家,既然是他亲手制订的密不透风的安装计划,他自然无法在春节时置身事外,他还得做做表率,谁让他年轻资历浅,只能请父母妻女过来团圆。反正父母退休着,妻子休寒假,时间对他们都不很要紧。他事先做好安排,让父母先经过金州,带着程开颜一起来。

不曾想程开颜却是为了这次的团圆好生心虚,怕丈夫看见她文过的眉毛不喜欢,怕几次赌气不接电话丈夫会还以颜色,怕到了宋运辉的天下更加落单,到时人生地不熟,没处找人撑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几天睡不好,因此出现在宋运辉面前的时候,更加熊猫眼。

按说小别胜新婚,宋运辉发现,他对着妻子热烈不起来。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来四口人,女儿虽然看见他有陌生感,他却对女儿亲得很,恨不得开车时也把女儿抱在膝头。父母则是一口一声心疼他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只有程开颜反常地话少,脸上又满是憔悴,说话都是结结巴巴、三言两语,只牢牢抱住女儿,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

一夜之后,程开颜才稍稍松弛下来,但感觉丈夫更加高深莫测。而她却很快适应了东海临时宿舍区的环境。谁都对她很好很客气甚至巴结,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是一边倒的好话,而她手上牵的女儿则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丽可爱。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区家属圈子,觉得与金州没差多少,更有爸爸听说后鼓励她坚决留下不回。宋季山夫妇则是被众人的热情好客搞得异常内疚,两个人低调了一辈子,忽然被人拱着高调,浑身不自在,索性带着孙女要么猫在屋子里玩游戏,要么远远出去,到东海项目周围的农村兜圈子,顺便带蔬菜海鲜回来。

宋运辉虽然忙,却都看在眼里。但他也没阻止程开颜,他自己也检讨过,他忙,没时间陪妻子,那就别阻拦妻子找自己的乐趣。何况她也就待一个寒假,放纵她一个寒假又如何。对于回来时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并不很在意,他进门总是目光“嗖嗖”寻到女儿,跟女儿玩得昏天黑地,女儿爱怎么蹂躏他都行。

几天下来,当然也在程父的婉转催促下,他决定让后勤帮忙在最临近东海项目的县城问房管所租来一套老式带花园的二层楼房,他把一大家子都迁过去,指使人节后立刻去金州把妻子的工作关系调到这边县教育局,把女儿安插到最好的城关幼儿园。程开颜的愿望终于实现,但她却觉得幸福来得太快太不实在,好像那些幸福都与她无关。她寄望东海的正式家属区早点落成,她可以回到东海家属区那个友好热闹的群体中去。因为她需要在群体中寻找踏实的感觉,否则总是心神不宁,觉得丈夫离她好远。每天见丈夫回来的时候都累得癞皮狗似的,她心里反而放心,用她以前同事的话说,丈夫就是要让他忙,忙了就不会有时间想风花雪月。

宋运辉感觉非常满足,他终于过上了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终于奋斗出眉目可以让家人孩子幸福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终于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数好爸爸一样送女儿上幼儿园,而且因为职位上升,他也终于不用为养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最快乐的时间是早上,他送女儿去幼儿园,讲一路的故事,不讲完故事女儿不下车,然后才带着微笑上班,人们都背后说他家属迁来后态度好了许多。

因此,虽然宋运辉以过来人身份淡看寻建祥的恋爱,却很鼓励寻建祥早日结婚,争取早日稳定。

杨巡却并不很羡慕宋运辉的居家生活,只眼红寻建祥的恋爱。他终于厚着脸皮找到旧时同学,许以好处,让老同学帮忙打听戴娇凤的下落。没想到,戴娇凤的下落并不是秘密,去年她就回了一趟家,与新婚夫婿一起回的,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军人,看上去很爱她,戴娇凤现在随军在上海。杨巡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听到这个结果,他心中似乎有一只气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气,一时满心都是空虚。他还以为男人是那个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隐约总有一丝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终于可以一掷千金,出入华堂,将那个在星级宾馆璀璨华灯下儒雅高贵的男子比下去,一雪当年那男人抢戴娇凤的恨。没想到……杨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知道,戴娇凤结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娇凤的丈夫不是他,戴娇凤的幸福不需要他,没人抢戴娇凤,没人拦着戴娇凤,戴娇凤自己离开了他。

再看到寻建祥的幸福,杨巡更是失落。他这样不知疲倦的人都没精打采了好久。

杨巡最失落的春天,一个过去曾经一起在东北做生意的老乡顺藤摸瓜找上门来。老乡顺的藤是他春节回家还债时候散发出去的名片,老乡找到杨巡之前,先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发市场角角落落摸一个透,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证实杨巡所言非虚,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后,才找到杨巡,说大家手里的钱存银行不合算,还想存到杨巡手里吃利息。杨巡正没精打采着,一听这老乡的消息,他心中闪过一丝豁岀命去的念头,他对着很想帮他做借款中间人以从中赚上一小笔的老乡不置可否,但回头就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老家村里,让人找来他妈,他要他妈立即再帮他筹集资金,有多少筹多少。他准备二期未完便上三期,争取二期三期一起开业。他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他只想抱着头冲,冲,冲。他没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只有批发市场的建成,那么,他就不要命地奔向那个方向。

果然不出杨巡所料,他妈闻言就说:“老大,你现在已经站稳根基,不要再试图冒进。一步一步地积累不是挺好吗?再说,你看看你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钱不是白拿,利息这东西太咬肉。”

这一回,杨巡见招拆招,没再老实得没一点花饰:“妈,现在大伙儿看到市场的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数。不过等他们一个个章敲下来,起码还得半年。但也不能排除有些国营企业所有批文都给开绿灯。妈,我给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别人还没造起市场前先把顾客圈住,等别的市场冒出头来,我就没优势了。”

“哪会……”

“最怕的是别家一上来就很大规模,一上来就有很多批发商入驻,一上来就品种比我这儿齐全,那我就等着关门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场地招更齐全的批发商入住。”

杨母一时沉默,老大的话,她大半明白,可问人借钱这种事儿……杨母心中微叹,道:“我有数了。老大,你看看这回需要多少。按说,我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巡说了个令杨母吃惊的数字,随即又道:“妈,如果有难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东北的老莫出面帮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间费。他主动找上门来,说要帮我借钱。”

杨母奇道:“无利不起早,帮你借钱他要你多大好处?”

“利息之外,每一百块,我得给他五块钱好处费。”

杨母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哪有那么高好处费的,还说是一起去东北做事的老乡,吸血呢吧?老大你别急医乱投药,这都快跟借高利贷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贷都是逼死人的,你别上圈套,妈想办法。”

杨巡知道妈这话出来,那就等于答应。于是他回头就谢绝了老莫的提议,一心开始规划三期。他基本上操心钱的事情,寻建祥掌管的是工程进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钱,还是与寻建祥一起去的,数额不小。

果然如他妈的预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仅原先的债主依然愿意借钱给他,其他债主也闻风拿钱过来,甚至有些还问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了钱,再来借给杨母,图的是杨巡的高利息。杨巡真没想到,大伙儿竟然都这么有钱。

令杨巡最没想到的是,二期工程接近尾声,准备开始招商,三期也已经如火如荼,杨速他们准备过暑假的时候,他会接到妹妹杨逦的一封信。杨巡拆信的时候依然还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么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电话不是可以说话的吗,还要写什么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杨逦非常不客气,在信中对他这个大哥毫不留情地斥骂。

杨逦指责杨巡只知自己痛快地做事业,不该把已经辛苦一辈子的妈拉进战场,让妈为儿子提心吊胆。问杨巡回家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妈的脸,发现妈的憔悴,却眼中只有妈帮借的一张张的钱。杨逦又说,妈这段时间头发白了许多,从前面看去,几乎一片白,只有后脑勺还有几缕黑发,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现在穿着空荡荡的,风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为妈责任心重,借了人的钱就一直担负着巨大责任,不像某些人没心没肺还睡得着吃得下。原以为第一次借钱之后会有个了结,没想到大哥变本加厉,而妈妈却执迷不悟,全都不肯罢手。杨逦在最后严正要求大哥,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立刻停止要妈妈借钱,不然,她会在暑假采取实际行动制止妈妈。

因为父亲早逝,杨巡在家一向有长兄代父的倾向,他为家做了很多事,目的是为了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不用太多体会生活的苦难。而杨逦因为是最小,从来是他保护最多的,他真没想到杨逦信中措辞如此严厉。杨巡不由回想一下这三次回家取钱看到的母亲,不错,因为行色匆匆,都是当天到当天回,而且为了保护钱还带着寻建祥等人,都没在家过夜,确实没好好看看妈,但他总还是看到妈了,而且跟妈说了不少话。他搜遍记忆,情况哪儿就像杨逦说的那么严重了?妈说话走路依然开朗精神得很,妈也看上去挺满意借钱时候大伙儿的踊跃反响,哪来的憔悴?杨逦这丫头不知咋呼些什么,还采取实际行动呢,他都拦不住妈,凭杨逦怎么拦得住。他对妈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帮助借钱,除非是妈不知道,但万一被妈知道他绕过她,妈会赶上来骂死他。借钱这种事,妈肯放手给别人?

再说,再过两个月,第一批借的钱将纷纷到期,而他暂时还没办法将刚刚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着他暂时还拿不到租金交给妈妈,需要妈妈拆东墙补西墙,拿新借来的钱还第一批的债。这种事,别说他妈妈不放心交给别人如老莫,他也不会放心交给妈妈之外的任何人。对于杨逦的严厉指责,杨巡心中有气,他哪里是没心没肺好吃好睡着,最近天气热了,他经常与寻建祥两个累得一头扎工地里,有一次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堆横七竖八的砖头,硌得全身疼痛,差点起不来。他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家?妈也是一样,维持一个家容易吗,供养两个大中专生容易吗?杨逦可知道,这城市的另一角,有一个村眼红他的市场,也赶紧批了农地准备建设新的集贸市场与他分庭抗礼,他若是没脑袋清楚快上那么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财力建设起来,这个城市还有他杨巡混的地盘吗?他难,幸好还有妈妈知道。杨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终于决定不回杨逦的信。道理,妈妈肯定已经全说给杨逦了,无须他多说。而骂杨逦,那是他做不出来的,他难道还能跟最小的妹妹计较?再说,已经不读书那么多年,杨巡也懒得提笔写封类似杨逦的洋洋洒洒的信,太让人头大。

当然,他了解妈妈心里的压力,但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新建筑保养得快,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亚运会开幕的时间,对了,到时他得拿亚运会做做文章。二期只要投入使用,钱就来了,很快,没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紧跟着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时,他算了一下,他手头现金会有很多,而市场这个巨大资产就将全部姓杨。

杨巡将妹妹的信塞进抽屉,杨逦的信并不会带给他什么阻挠,他依然会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当然,情势也逼着他必须如此飞速地前进。竞争一点不亚于将要举办的亚运会上的竞技运动,处处需要更高更快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