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八
因为睡得好,第二天起来,周正泉便觉得头脑清醒,精神抖擞。吃早饭的时候,周正泉叫过乡办秘书小宁,要他发通知,把乡政府在家的80多位干部、职工,包括派出所10多名干警和治安队员都召集到乡政府的大操场里。
人一到齐,周正泉先给大家宣读了县委和县政府下发的开展税法宣传,加大税收征管力度的通知,然后他说:“通知上要求各地组织形式多样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法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确保税收任务的完成,今天我们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国道搞一次规模浩大的税法宣传活动。”说完,周正泉先上了插了彩旗、装了大喇叭的吉普车,带着队伍上了路。
半个小时后,队伍就到了蒋家村。村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声势浩大的人马到过他们村子,路旁站满了大人和小孩。周正泉拿着话筒大声宣讲着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偷税逃税抗税是违法行为之类的政策,号召村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车后面的干部就给众人分发宣传单,传单上印着税法知识和农民应该交纳的税种。纳税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农民们都主动伸手来接传单,然后低了头认真看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蒋家三兄弟开窑的地方。蒋家三兄弟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就从窑后面的工棚里钻了出来。开始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乡政府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站在一边,抱了双手看热闹。直到顾定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开窑纳没纳税,要他们拿税票出来接受检查,他们才慌了神。其中老大蒋国相反复说:“我们是在自己的田里烧砖,要纳什么税?”顾定山说:“我问你,你们烧砖占没占田?烧的砖卖不卖出去?”蒋国相正要说什么,老二蒋国臣忙上前说:“我们占的是自家祖上的田,烧的砖是给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卖。”
正在理论,周正泉和瞿宏德走上前来。周正泉说:“你们在这里烧了两三年的砖了,难道你们要造皇宫,用得了那么多砖?”蒋国相说:“我们不但自己用,我们的亲戚修屋也要用砖。”周正泉说:“强词夺理!”说着向瞿宏德抬一下下巴。瞿宏德立即从包里拿出几张货单,摊到蒋国臣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见三兄弟还要抵赖,周正泉说:“你们少啰唆,交上税款和罚金吧。”这时老三蒋国帅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叫道:“要钱我们没有,要命你们这就拿去。”
一听蒋国帅的声音,周正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点着蒋国帅的鼻子,恨恨地说道:“蒋国帅你给我听着,你们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还没处理你们,你们又偷税抗税,打伤税务干部,今天我新账旧账一起跟你算!”蒋国帅正要发作,周正泉又喝道:“给我绑了再说!”
周正泉话音刚落,顾定山身子一蹲,扫堂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出去,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蒋国帅扫翻在地,接着锃亮的铐子就上了他的双手。蒋国相和蒋国臣上前要来帮忙,其他几个民警早已冲过来,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抓了蒋国帅,蒋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声,说恶人终有恶报,蒋国帅这是罪有应得。那唐姓兄弟对周正泉感恩戴德,乡下人也没什么好表示的,特意跑到乡政府,给他送来两只土鸡。周正泉当然不肯接,两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说:“周书记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唐家搬到蒋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我们感谢您周书记,感谢共产党。”
周正泉推辞不掉,只好把鸡收下,交给食堂给乡里干部打牙祭。不过周正泉也给唐家兄弟打发了两条烟。唐家兄弟开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说:“如果你们不接我的烟,你们的鸡就带回去得了。”这样两兄弟才拿了烟,喜气洋洋地走了。
望着两人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周正泉感慨良多,心里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求并不高呀,只要为他们主持一点点公道,他们就把你当爹当娘。
这次行动的另一个效果,就是过去那些凭霸气和关系不肯纳税的人,也主动到税务所来补了税,乡财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万元收入。问题是工作成效出来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宁了,这几天县里已有好几个人打来电话,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过火,早点放人。其中还有县里的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
周正泉口上答应着,过后则咬牙切齿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丢掉这顶不值钱的乌纱帽。”也是为了留着口水养牙齿,他干脆把手机关掉,还特意交代小宁,凡是找他的电话,就说下了村,不在乡里。一个乡下的砖窑主出了点事,县里竟有那么多人打招呼,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
然而还有更让他预料不到的,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里的窗户砸了个稀烂。当时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声重响,把他从梦中惊醒。拉亮电灯一瞧,窗户上开了一个黑洞,临窗的书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周正泉从床上翻起来,对着窗户大声吼道:“有种的就跟我面对面搞,砸窗户算条卵!”
窗外黑沉沉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灯上床。刚睡着,窗户上又扔进了一块石头,另一扇窗户也被砸烂了。周正泉坐起来,想下床,愣怔一下,又躺下了。这样折腾两个来回,已没了睡意,就张着双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窗户上就起了亮色,他也没耐心再躺在床上了,便穿衣下了床。
揉着肿胀的眼睛打开门,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时令。回了头要进屋加衣,却见门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下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姓周的你不要太狠,当心你的脑袋!
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杀猪刀和纸条。刚好顾定山晨练回来,周正泉便喊住他:“定山你过来一下,这里有一样东西。”顾定山过来一瞧,皱着眉头说:“周书记,这些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您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说:“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正好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周正泉心里非常明白,好戏才开头,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这对手当然不是别人,就是肖嫣然曾说过的跟蒋家兄弟瓜葛不少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不见李旭东有半点动静呢?难道他就那么沉得住气?
就在周正泉正纳闷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人自然不是李旭东,而是窑山上的舒建军。舒建军这次没带肖嫣然,是一个人来的。他没绕什么圈子,进了周正泉办公室,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呀,我可是代表李副书记到您这里来的,蒋家兄弟的事,还请您给点面子。”周正泉故作惊讶地说:“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又是李副书记,又是蒋家兄弟的,你要我这笨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
舒建军也不隐瞒,干脆把话挑明了,给周正泉说了一段旧事。
李旭东是1967年师大毕业的,那时正闹“文革”,大学毕业先要下农村锻炼,李旭东到了蒋家村。根据当时的一贯做法,大学毕业生李旭东被安排住进了全村最穷的蒋顺民家。蒋顺民就是蒋家三兄弟的父亲。那年月文化虽然老被革命,但乡下人对有文化的人还是敬仰三分,蒋顺民觉得家里住进年轻大学毕业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时蒋国帅刚刚出生,蒋国相不到6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蒋顺民一人挣工分养家,家里自然一贫如洗。当时李旭东身体特别虚弱,人瘦得皮包骨。蒋顺民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孤身一人来到农村,身体又有病,很是同情,宁肯自家人忍饥挨饿,也不愿李旭东受委屈,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先供给他。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蒋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蒋顺民也要想方设法给李旭东弄顿米饭。
有一次,李旭东在阳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浑身发热,可他又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蒋顺民,就咬紧牙关在床上硬撑着。蒋顺民是个细心人,吃晚饭时就见李旭东脸色不对,到了夜里心里还记挂着,总是不踏实,就到李旭东的房里去探视。蒋顺民在李旭东额头上一探,感觉像烧红的铁一样烫手。蒋顺民二话不说,背着李旭东就往公社医院走。那时蒋家村到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政府的路是刚修的毛马路,恰逢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泥烂路滑,空着手走路都不容易,蒋顺民硬是背着李旭东,水一脚泥一脚地小跑着,赶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把李旭东的病情稳住后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蒋顺民,如果晚来一步,李旭东就没救了。
蒋顺民一家就这样跟李旭东结下了深情。蒋顺民临死前,还特意托人叫来当时已在县委办做了副主任的李旭东,要他今后好好教管自己的三个儿子。时光荏苒,李旭东从县委办副主任做到县委办主任,又做到了县委副书记,但他没有忘记蒋顺民一家的大恩大德,总想着怎样报答蒋家。
后来舒建军为了窑山的经营权,多次找李旭东斡旋,事成后,李旭东把自己和蒋家的瓜葛透露给了舒建军。舒建军是个聪明人,不用李旭东明说,他也懂得他的意思,爽快地说:“我有一个主意,蒋家村尤其是村里伴着320国道一带,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我投一笔资金进去,让蒋顺民的三个儿子去经营,李书记您看怎么样?”李旭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我也象征性地放点钱进去,算是对他们的支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舒建军瞄得很准,蒋家村的土质的确是一流的,砖瓦一出窑就在外面打响了牌子。加上李旭东暗中照应,县里的不少工程都到蒋家村来进砖瓦,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只是这蒋家三兄弟因借着后面李旭东和舒建军的势,也太不把村里的百姓和乡政府放在眼里了,这才激怒了周正泉,出现今天这个局面。
听完舒建军的叙述,周正泉半天没吱声。他早知道他面对的并不仅仅是身为普通村民的蒋家三兄弟,而是强大的权势和财势。一方面周正泉不愿屈服于这两股势力而对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想平时说的两难境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周正泉当然还不只为着自己那廉价的良心和前程着想,他还有一个顾虑。舒建军已经开始收购龙溪乡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龙溪乡的特产税就是一句空话了。
一时没有两全之策,周正泉只得在舒建军肩上拍了拍,对他说:“你老同学的话,我当然得认真考虑考虑。这样吧,蒋国帅的事我一个人也拍不了板,乡里是集体决策,你让我开个会,大家一起来定吧。”舒建军就笑着说道:“你们那一套搞法我还不知道?名义上是集体决策,实际上是您一把手说了算,只要您通了就什么都通了。”周正泉说:“你这样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
舒建军笑笑,站起身,说:“李副书记托付的事情,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恭候您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