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发配牛背驼)第一节
楔子
1949年,刘邓大军如风卷残云一般席卷大西南。
侯振华团长所部奉命穿插,急行千里,将国民党118军切割在茂东以北的巴山县城郊外。
三营长长张大炮冲进团指挥所,兴奋地吼道:“团长,摸到大鱼。”刚才冲锋时,擦肩而过的子弹将他的衣服撕了个大洞,头发被烧掉了一半,散发着焦臭,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年画里的钟馗。
“急啥,慢点说,什么大鱼?”
“俘虏交代,118军军部就在山头上。”
话音未落,四周高山上枪声大作,子弹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弹幕。
听闻找到118军军部,侯振华精神一振,走出指挥所,仰头看了一会儿,发布命令:“三营趁乱摸上山头,打得越乱越好。其余部队加紧构筑工事,防止敌人反扑。”
正在此时,师里派了参谋过来。参谋立正报告:“侯团长,师首长指示,你们打到了118军军部,四周敌人多,赶紧撤下来。”
三营长张火炮是火爆脾气,将帽子往桌上一扔,急道:“装进口袋的肉,怎么能放掉。”
侯振华没有说话,紧绷着脸,脸上鼓起隐隐的一条肌肉。他提着马灯,转身到地图边,看了十来分钟,断然道:“敌人是惊弓之鸟,破了胆,窝在山上绝不敢下来,部队战斗情绪很高,求战心切,此长彼消,我们一定能牢牢拖住敌人,等着大部队上来。”
很快,师参谋又带来师首长的指示:“敌情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先撤出来。”
此时,侯振华已经下了决心,面沉如铁,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正在构筑工事,有信心拖住敌人,再报师首长。”
得到师首长批准以后,侯振华部如一根铁钉子扎进了118军心脏。118军派出重兵对侯振华部展开进攻。整夜,双方部队犬牙交错,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枪炮声从未停歇。天明打红了眼的118军来不及撤退,被拼命赶来的解放军四面合围。
侯振华所部不仅打退了118军的疯狂进攻,在天明时,还捉了很多俘虏,包括敌军长,缴获的枪炮堆积如小山。
三营营长张大炮被弹片击中腹部,重伤。
杜师长赶到侯振华部,脸色板如严霜,指着侯振华的鼻子道:“老虎啊侯老虎,知道围你的敌军有多少?整整一万五千人!你,他妈的胆大包天!”
打了一夜,侯振华满脸硝烟,但是毫发未伤。他自信满满地道:“118军已丧胆,再多一万人也围不住我们。”
杜师长站在小山头上,目光越过大江,江对面城市轮廓清晰可见。良久,他收回目光,道:“这一仗敲掉了岭西守军的一只利爪,岭西城是囊中之物。你们团损失不小,暂时在巴山休整。我记得你是巴山人,抽时间回家看一看。”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战争已近尾声,以后没有多少大仗可打。侯振华将头摇得如拨浪鼓,道:“休整一天就行了,否则赶不上解放岭西城。我今天回一趟老家,明天按原定计划进军海棠溪。”
送走杜师长,侯振华带着警卫班,骏马快枪,威风八面,直奔柳河老家。
侯振华14岁离开家乡到岭西城求学,参加了当时的学生运动。被开除后沿江而下来到武汉,参加了共产党,眨眼间就是18年。戎马控惚,不知家乡父母可好。
带着警卫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柳河老家。侯家老院子只剩下坍塌的土墙,野草长满院子,满眼荒芜,再无当年家的气息。侯振华拿着军帽,傻掉了。
他找到了一位乡亲,才知在几年前,还乡团来过,杀了很多人,侯家老院被一把火烧掉。
来到侯家祖坟处,侯振华一眼就见到前清兵部侍郎墓,以及一座进士墓。这两个墓是侯氏家族的光荣,侯振华从小就在坟前磕头,最是熟悉不过。依次寻找,他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大哥、二哥的坟,另外还有一些无碑坟堆。
他又询问老乡,皆不知侯家其余人的下落。
侯振华在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见血。站了一个小时,他跺了跺脚,咬牙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不孝,走了。”
这一走,侯振华再未回故乡。
几天后,数名侯家子弟闻讯寻至巴山城,侯振华所部已南下追敌。
失望的侯家子弟站在城门眺望南方。七岁的侯厚德问:“侯么爸是团长,团长是多大的官?”
侯家长辈也不知团长到底有多大,摸着小孩的头,道:“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也当团长。”侯厚德手里拿着一本《三字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2008年,侯厚德出院以后,坚持要回一趟老家,儿子侯海洋陪同着老父亲来到巴山县柳河镇。
侯厚德做了大手术,极为虚弱,一阵风来,似乎都会被吹倒。他站在墓前,努力稳住身体,眼光寻到最老的一块墓碑:“海洋,这里是侯家的列祖列宗。要论出息,第一要算前清进士,才高八斗,生性耿介,敢跟权贵抗争。侯家被称为书香之家,来源于此。书香传统,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能丢。”
侯海洋扶着父亲,目光从一块块墓碑前滑过。小时候他最不喜欢到这个地方听父亲说教,如今站在这里,与小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这些墓碑饱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沧桑之感扑面而来。听着父亲唠叨,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位穿着前清官服的老人,清瘦、睿智,还有一丝倔强。
“第二算是堂叔公侯振华,他是建国大军中的一员,是侯家唯一的武将。是有功于国家的。”
侯振华离开巴山后,至死未归乡。但当他在病榻上得知侯海洋是侯家直系子弟时,居然一跃而起,如年轻人一般敏捷。至今,侯海洋还记得侯振华苍老脸上闪现的精光和热切。
“你现在已取得一些小成绩,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还要记得一句古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侯厚德教了一辈子书,形成了根深带固的职业习惯,习惯性地给儿子上起了人生课。身穿米黄色风衣的张晓娅站在侯海洋身边,安静的听着侯厚德说话。
远处,公路上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在阳光卜闪闪发光。巴山县县委书记急匆匆走过来,他批评紧跟在身后的胖子:“你的嗅觉一向很灵,今天怎么如此迟钝?海洋书记来到巴山,这种天大的大事,你居然不知道,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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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发配牛背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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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5月10日,星期一。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岭西省教育厅大礼堂张灯结彩,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
副处长宁玥特意换了一件白衬衣,配上黑裙子。出门前,她在镜前摆了个姿势,仔细瞧了瞧,发觉黑白配稍显单调,又戴上一朵玫瑰形胸花。有了这朵花,整体形象端庄大方又不会死板。
“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宁玥走到大礼堂门口,征了怔。在全省教育系统表彰大会上,一般来说不会放流行歌曲,尽管她很喜欢凤飞飞的这首《掌声响起》,还是皱了皱眉头,心道:“若是被浩厅长到这首歌,只怕又要被批评。”
走到前台,果然听到副厅长浩存严肃的声音:“搞什么名堂,放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赶紧换掉。这是教育厅的大会,不是舞厅.”很快,歌声变成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宁玥暗自笑了笑,她从包里幸出笔记本,走到第一排,自我介绍道:“各位同学,我是省教育厅的宁玥,我先点个名,然后讲一讲上台领奖的从序,以及发言的注愈事项。”
第一排是省级三好学生以及大学毕业生中的优秀学生千部。
第二排是各地区的三好学生代表。侯海洋是茂东市市级三好学生,佩戴着大红花,坐在第二排。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他既好奇,又略为拘束。当身穿黑裙白衣的女领导出现并开始讲话时,他眼前一亮。巴山中师里也有美女,并不比眼前的美女逊色,但是,眼前的美女领导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自信和从容,而中师女生多数都很青涩,气质明显不如眼前这位讲普通话的领导。
美女领一导对前排的一位年轻人道:“侯卫东,你代表优秀学生干部发言,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略有改动,删掉了一小段,主要是压缩时间。”坐在前一排挂着缓带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接过稿子。
侯海洋成绩很好,由于家庭原因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遇。大学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梦,也是一种痛,每当遇到同龄大学生,失落就如幽灵一般,出其不惫地溜进来,纠缠在心里。
省教育厅厅长秦路进来以后,表杉大会正式开始。副厅长浩存宜读表彭决定时,宁玥站在前排,指挥受表彰人员按线路顺序和线路上台领奖。
在省教育厅有个说法.一次大会组织得好不好.就看领奖的秩序。若是井并有条,说明会场组织到位;若是领奖时出现了队列不整齐、领奖人在台上找自己的奖牌等失误,则说明会场组织有问题。当最后一轮受表彰人员往台下走的时候,宁玥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位来自铁州的学生一步踩空,从梯子上直摔下去,将整个队伍弄得乱糟糟的.坐在主席台上的浩存顿时虎了脸,狠狠地瞪了宁玥一眼。宁玥感受到了浩存的目光,却没有理睬,心道:“若是摔跤,这种事都能预防,那就是神了。”
领奖完毕,就轮到学生发言。
学生代表侯卫东上台发言时,宁玥叮嘱道:“上台时走慢点,别摔着。”
侯卫东徽徽一笑.自信地道:“放心,我会小心.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背挺得很直,逐级上台.走得很稳。
“我是沙州学院93级的侯卫东……”
响亮的声音在大礼堂内回响着,句句都如热火一样烧在学生们心中。沙州优秀学生代表侯卫东的发言,侯海洋内心又开始翻腾。
同为受表彰的学生,自己是灰扑扑的中师生,站在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却是天之骄子,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省教育厅将整个表彰会安排得很周到,会议结束,几辆大巴车停在会场外,戴着绶带和鲜花的学生代表鱼贯上车。大巴车在城区转了一圈,在省体育馆工地停了下来,几位老总模样的人戴着头盔,列队迎接诸位学生。等到省教育厅的领导到齐,一位相貌皎好的女子拿着话筒,开始讲解体育馆的建设情况。
参观了建设工地和省一中的艺术馆,又浏览了市容市貌,参观活动才结束。大巴车开到了省教育厅宾馆,在宽敞的三楼大厅,省教育厅的领导们集体欢迎受表彰学生。
侯海洋是一个普通的中师生,平时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学校的头头们,此时骤然被捧在天上,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欲望。他被引导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圆桌边,心道:“这次分配,我顶了天就是一个东城区的小学教师,虽然比分到镇里的小学老师要强得多,可仍然是小学教师。这一辈子,我能和省厅教育局的领导一样吗?”想到这里,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众多省教育厅官员或潇洒或稳重或挺拔的形象,几年时间里印象深刻的片段也闪电般地在脑中掠过。
1989年夏天,父亲侯厚德站在沙州市街道,满脸焦急地道:“学生娃懂个啥,懂个啥。”街道上走着长长的队伍,队伍由茂东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组成,他们拉着横幅,情绪激动地喊着口号。对于初中生侯海洋来说,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鲜活,,让他很兴奋。若不是父亲在身边,他甚至还想混进大学生的队伍里。父子俩远远地跟着学生,来到巴山县中等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学生年龄小,他们聚在校门外,好奇地看着师专生的一举一动。
中午时分,又有几十个人冲进师范学院,他们穿着军裤或者警裤,一律是平底步鞋,这是巴山县城社会青年的标准打扮。他们冲进小伙食团,将小伙食团的米饭四处乱扔,高喊“打倒陈矮子”的口号。不一会儿,巴山县城关镇派出所陈所长带着十来名警察冲进了师范校。
一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侯厚德带着儿子侯海洋来到县邮局,给读大学的女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侯厚德平时恨不得一分钱册成两分来用,发这封加急电报时,没有心疼钱。
1990年9月下旬,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国家第一次举办综合性国际体育赛事,亚运会期间,中师校园内红旗招展,全校都如过年般。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亚洲栩风》以最快速攫在校园内传播,侯海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并成了新生的领唱。学校在一食堂摆了一台电视机,无数学生围在一起看比赛,每当中国队拿一了冠军,侯海洋就带头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亚运会的热情散去不久,1991年初,海湾战争爆发,侯海洋作为大一学生代表,向学校提出严重抗议,抗议的结果是宿舍每一层楼都安装了一台电视,吃饭时间,同学们端着饭碗聚在电视室,高度关注战争进展。现在,侯海洋将战争进程忘得差不多了,却清楚记得一件小事.有一天,同学们端着碗聚在一起看电视,瘦高的付红兵趁着沙军不注意,以迅留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沙军碗里叉了一块红烧肉,然后一边饱一边吃。沙军醒过神来,狂追十分钟,仍然没有将红烧肉夺回。两人累得像猪一样,以至错过了一段最精彩的战斗画面。
1991年,清秀的吕明在晚会时唱了一首《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侯海洋没有想到吕明的歌声如此忧伤和甜美,从这首歌开始,他在上课时总是用眼光寻找吕明的身影。
1992年刚开始,师范校组织同学们学习《东方风来满眼春》的系列文章。老校长声情并茂地在台上演讲:“你们说我们的实施设备是姓社还是姓资,如果为资本主义服务,就姓资,如果为社会主义服务,就姓社。’尽管侯海洋根本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作为追求进步的学生干部.他还是带头认真学习。
侯海洋回忆往事的时候,服务员不停地上菜,餐桌上摆了几样凉菜,两荤两素,卤鸭子和岭西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宁玥工作很细致,她到各桌去打招呼:“等会儿秦厅长有个讲话,讲完话,各位同学再动筷子。”
侯海洋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瞅着主席台方向,盼望着秦路厅长快一点讲话。在等待之时,他看见了坐在邻桌的侯卫东,这位在大礼堂代表全省学生干部发言的天之骄子,安静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他暗自感叹:“这辈子没有读大学,算是最大遗憾,可惜没有机会弥补.
秦厅长一番冠冕堂皇的讲话后,大家都毫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向自己
早已瞄准好的菜品夹去。宴会的菜品很丰富,除了传统的岭西菜以外,更有沙州风干野山鸡等特色菜。正在吃着香喷喷的野山鸡,身穿对襟衣的小姑娘端着一盆飘着鱼香草的浅色鱼汤放在桌上,用跑调的岭西普通话介绍道:“这是酸菜尖头鱼汤,尖头鱼产自巴河,是巴河特产。”
巴河是长江的支流,发源于巴山山脉,最后在茂东汇人长江。巴河最有名的特产是尖头鱼,尖头鱼喜阴,产量低,与沙州成津出产的河鱼同为岭西著名的野生河鲜。侯海洋家乡附近有一条柳河,是巴河的支流,河里也产尖头鱼。在他的眼里,尖头鱼是普通的河鱼,常常在农家菜桌上见到,他没有想到,尖头鱼在岭西居然成为巴山的特产,被隆重推出。
晚餐以后,侯海洋与众多学生代表一起走出餐厅。大厅里有许多鱼缸,养着花鳝、白鳝、卿鱼等普通鱼,还有长江里的水米子,另外还有一个专柜,游动着尖嘴长身的尖头鱼。尖头鱼整体色彩略淡,身体修长,游动速度快捷,姿态优美,它们更像是观赏鱼,而不是等在鱼缸里被宰杀的食用鱼。
侯卫东被专柜里的鱼吸引住,停下脚步,正在观赏时,听到一声招呼,目过头,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到自已身旁:“你好,我是来自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巴山中师毕业,很高兴认识你。”侯海洋作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侯卫东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伸出手,与侯海洋握了握,道:“我是沙州学院的侯卫东。”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站在众多优秀学生中间有着鹤立鸡群之感。
聊了几句,侯海洋略带着好奇地问:“你们大学毕业后一般分配在什么地方?”侯卫东道:“我通过了益杨县选拔干部考试,毕业后就要到益杨县某个机关工作,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工作单位。”
侯海洋道:“还是大学生有优势,毕业后能进政府机关。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读大学,初中毕业就考了中师。这次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才有可能留在县城教书。”他对侯卫东莫名其妙有亲近感,谈起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侯卫东鼓励道:“中师毕业生当高级领导的大有人在,我相信能参加省教育厅表彰的学生都不是无能之辈,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边走边聊,随着人流走出了餐厅。
第二天午餐后,教育厅的大小领导们站在门前,与学生们挥手告别,目送大巴车、中巴车离开。
在省城参加表彰会,受到教育厅领导们隆重接待,侯海洋感觉整个经历如在梦境中一般,充满着奇幻色彩。会议结束,他和其他几位学生代表坐着茂东教委派来的小车回到茂东。茂东教育局派了一位科长陪着受表彰的茂东学生代表吃了顿午饭,然后拿了几个信封,每个信封装了二十元钱,作为回程车费。平心而论,从茂东回到各县的车费最贵不过五元钱,二十元钱足够大家回家,教育局想得挺周到。可是,在省城,这些学生代表被领导们捧成了岭西未来的脊梁,受到隆重接待,获得无数鲜花、掌声,整个过程都有领导的陪同,顿顿皆是出人意料的美食.有了比较就有反差,茂东教育局对待这些学生代表简直就是敷衍。
踏上回巴山长途汽车的那一瞬间,侯海洋的成功感便荡然无存,他不再是鲜花围绕的学生代表,恢复成贫穷且为前途迷茫的年轻人。孤独地坐在车上,他明白茂东教育局还是不错的,至少派了个科长来陪着吃饭,还送了二十元车费。
从茂东市到巴山县有一个小时车程,从市到县的车程完美展现了繁华到落后的渐变,进人县城以后,原生木料梁为柱、木板为璧的串架房不断增多,行人中挑担的、背背兜的也越来越多.
车站外是县城主街道,主街道是双车道,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行人随意走在车行道上。沿着主街走了七八分钟,侯海洋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半干涸的小河。此河道是老县城护城河,遇着下雨才有清清的河水流淌。走过小桥,便来到护城河内侧的老城墙。老城墙是历史名字,城墙早就没有踪影,变成了一间接一间的商铺。商铺房屋有青砖黛瓦白墙,更多的是使用串架房。老城墙有几百米,结束之时便是巴山师范的侧门。
行走在巴山县城,所有的海市屋楼都消失,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有秩序。巴山中师校园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还原成中师学生侯海洋。
经过操场时,教体育的李老师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跑了过来,喊道:“侯海洋,明天我们要与巴山中学篮球队打比赛,下午五点,校队要做一次配合练习。”
巴山中学篮球队是县里面的强队,与中师篮球队长期都铆着劲,互有胜负,互不服气,如今队中的绝对主力侯海洋回归,李老师心里有庵,大喜。
5月12日,巴山县中等师范专科学校的校园内,“让世界充满爱’的歌声费力地从高音喇叭中钻出来,音符失去铁皮约束,顿时获得自由,在空中租来荡去。
一声口哨刺破了歌声的包围圈,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中学篮球队的友谊比赛正式开始。
篮球是巴山县第一运动,每年都要举行县级篮球比赛。决赛时,工人俱乐部的露天篮球场人山人海,县里主要领导一般也会到场观看。篮球比赛结束,县领导要为最佳球队、最佳球员颁奖。由于县领导喜欢打篮球,县城各单位自然都喜欢篮球运动,于是,篮球好手成了抢手货,大多调到县公安局、建委等有实力的单位工作,对象都是如花似玉的县城美女。
老人们说,巴山篮球运动是有历史的。
1949年以前,巴山县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篮球。1949年以后,刘邓大军以席卷之势解放了岭西省,在解放茂东的战役中,侯振华所部张大炮营长身负重伤。张大炮营长伤愈之后,战争已经结束,他脱下军装留在了地方,张营长变成了张县长,张大炮改名为张趁国。
张趁国是河北人。身材高大,在延安时学会打篮球,从此彻底迷上了这项运劝。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一辈子第一喜欢打仗,第二就是喜欢打篮球。在县长带动下,巴山县篮球运动得以蓬勃发展。四十年风霜岁月过去,篮球成了巴山县最具有形响力的群众体育项目。每年的全县性比赛、实力最强的县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县中学篮球队几乎都会进人决赛、经常招兵买马的县公安局篮球队只能屈居第三名。
篮球场左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篮球比赛。
站在一旁的是一位穿着背带牛仔裙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身材高挑.头发乌熟、剪了一排齐倾留海。既干净又漂亮。她是从茂东过来看爷爷的。着了一会儿比赛,想起奶奶的交代,在老人耳边提醒道:“爷爷、扔奶还等着我们带菜回去,“说话之时,她脸上出现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老人抽了一口烟,道:‘乖孙女,让爷爷看一会儿……快突破,好,进了。”顺着爷的目光,少女着到一位穿着十号球衣的小伙子用一个漂亮的三大步突破了对方队员的封锁,将篮球送进篮筐。
老头子头发花白,层板挺得直,精神抖擞,夸道:“十号的篮球打好。有当年侠团长的风采。”.
十号脸部棱角甚为分明,眉毛浓黑,抢球时表悄有点凶狠。少女眼神在十号身上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侯爷爷也打篮球吗?”她在三年前,见过侯爷爷,在她的印象之中,侯爷爷满脸皱纹,总是坐在脚椅上一动不动,哪里有半点生龙活虎的样子。
老头子嘿嘿笑道:“你别瞧着侯爷爷现在弯腰驼背,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当年可真是一条好汉子。他是知识分子,照样提着大刀砍鬼子,枪法准,仗打得好,滑得和泥鳅一样。”
在篮球场右侧,一位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人目不转睛地观着篮球比赛。他穿了一件白衬衣,白衬衣衣角发黄,洗得很干净,没有扎进皮带里,脚上是老式塑料凉鞋,塑料凉鞋间隙露出浅灰色袜子。中年人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十号。十号是个生机勃勃的帅小伙子,他是师范校篮球队前锋,身高一米八,动作协调,速度很快,三晃两烧就将对手甩过。他每次投进一球,总会引来一阵欢呼。…
听到欢呼声,中年人侯厚德嘴角露出些笑意。
五六个女生聚集在师范校篮球队比分牌下面,每当师范队进攻,她们便会一齐喊加油。加油声激昂尖锐,如受惊的麻雀群扑腾而起.两支球队实力非常接近,比分胶着上升。一位高个子女生站在操场边,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喊道:“还有最后五分钟,师范队,加油,加油。把球传阶给供海洋.快海洋.进球。“在她的鼓动下,女生们齐户声喊:“候海洋,进球!”这群女拉拉队吸引来球场边所有男生的目光。
在的们的带动之下,全场都在喊:“侯海洋,进球!”.
吕明没有出声加油。视线总追随着十号前锋,这是他离开师范校的最后一场比赛。,果比赛输掉会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当球被队员成功拦截以后。他大吼一声:“传球给我!”他如炮弹一样猛地向上一纵,伸手将空中飞来的篮球抢到手中,独自一人运球朝着对方篮下冲去。甩掉对方阵名队员的拦截,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对方最后一名队员扑过来盖帽。他在空中裕身体扭曲成麻花,躲过对方的阻击,篮球准确而轻巧的落入网中。
最后三秒钟,一球定胜负。围观观学生掌户如雷,吼声震天。
老头子向着十号队员举起了大拇指.道:“十号打得好。要是我还在当县长.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调到机关来,服在我身边.少女撇了撇嘴道:“篮球打得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老头子背着手,摇晃着脸袋,道:“打篮球就和打仗差不多,既要有体力,也要讲究战术,脑袋不灵光的人打不好篮球。”
奠定胜局的十号前锋侯海洋与队员打了招呼,朝场边走去,来到提着人造革提包的中年人身边,道:“爸,你怎么来了?.
侯厚德道:“我来城里办事,顺便来看一看朱校长,打听一下你们师范的分配情况。’
读了三年师范,如今正面临着分配。这是所有毕业生最关心的问题,侯海洋自然也不例外.急忙问:“朱校长怎么说?.
几位女生从操场边上说说笑笑地走了上来。在场边当拉拉队长的高个子女生道:“蛮子,发挥得不错,立了功。’说话之人是同学陆红,班上最大大咧咧的女生。侯海洋原本想说笑两句,只是父亲站在身旁,他表现得很谦盛,道:“是大家努力才能打赢,成绩是大家的.听到侯海洋说得这样呆板,全无平时的幽歇机智,众女生都笑了起来·她们见侯海洋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人,从相貌来,应该是侯海洋的父亲,众女生也就不太好意思开玩笑,于是说笑着走上操场边青灰色石梯子。陆红对吕明道:“刚才那位应该是蛮子的父亲,两人长得好像。我估计他是来地分配的。”.
听说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他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能有什么关系帮助侯海洋?”吕明家境不好,对分配没有任何把握,学校倒有一个家里挺有关系的男教师主动要帮忙,可是这个男教师名声不太好,相貌狠琐,她不加思考地拒绝了。
陆红同愈了吕明的说法,关心地问:“你的分配要抓紧点,如果不跑关系,说不定会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小学去,到时调进城就难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最多是哪里来回哪里去。’话虽然如此说.吕明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她的成绩在这一届毕业生中至少可以排到前十名,在女生中名列前茅,如果按照成绩来分配,她还是很有竟争力的.校长在分配工作大会上曾经讲魏要按照学习成绩和实际能力向教育局推荐,这让她心生希望。
操场边.侯厚德看着几位女生走过,周边没有外人,才喜滋滋地说道:’朱校长说,你是地级三好学生,又是学生干部,分配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特地向城区几个小学校长推荐了你,听说东城小学骆校长表态要你。”
侯海洋道,“如果能留在东城小学,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父亲心比天高,自尊心极强,为了自己的分配主动到师范校来找朱校长,是破天荒的事。侯厚德忍不住有些自得,道:“朱校长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年纪轻轻当了师范校副校长,前途不可限量。他这个人记情,称敬像我这样的民办小学老师,不容易啊。他们几位校领导在开会,在办公宜不好说话,他非要留我吃午饭,还让你一起参加。’
侯海洋在师范读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听说过不少人情世故,道:“爸.我即将分配,中午这饭,是我们来请朱校长.”
侯厚德很自信地笑道:“我是朱永清的老师,他请老师吃一倾饭,应该的。我了解他.他不会如一般人那样世俗。“父于俩在操场边谈完正事,来到侯海洋寝室。室友付红兵也是刚从篮球场上下来,光着膀子同沙军吹牛。
付红兵,第一绰号斧头,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如竹竿一般班逸,唯独头大如斧,被侯海洋取笑为斧头。
三年之内,斧头之名传通了巴山县中师,守门大爷只知道学校有个高汉叫做斧头,不知斧头大名叫付红兵。第二绰号为恶贯满盈,此绰号来自金庸《天龙八部》里的恶人典故.
沙军,绰号为沙袋,胖,结实,酷似打拳用的沙袋,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县城人。和高个的斧头相较起来,显得又白又胖,当付红兵被称为攀贫润盈以后,他便被称为穷凶极恶。
两位听说来者是老大侯海洋的父亲,连忙让座。付红兵把自己的杯子系的干净,到隔壁寝室倒了开水。他找个机会将侯海洋拉到一边,道:“蛮子,我们寝室一个人打一个菜,凑在一起,请侯叔吃顿饭。”
盆子是侯海洋的绰号,他在同学中身高体壮力气大,而且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冲到第一个,蛮子这个绰号在巴山中师中广为流传。
师范校学生多数都不宽裕,每次遇到节日彻要改善伙食,同寝室的同学经常各自到伙食团打一个菜,凑在一起,就可以吃六个菜,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最主要方式。
侯海洋道:“不用了,有安排。”
付红兵神神秘秘地道:“你爸是来跑分配?”
侯海洋没有隐瞒最好的朋友,道:“姑且算吧,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侯厚德要来侯海洋的茂东市三好学生证书,将证书里的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然后郑重地将证书放进随身携带的人造革提包:“二娃,证书我帮你收着。”
侯海洋不以为然地道:“爸,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
侯厚德很严肃:“这是荣誉,怎么能说有用无用。”
在家里时,父亲如此说话,侯海洋觉得无所谓,可是在付红兵等人面前说这些话,让他感觉太正统,有些掉面子。收好证书,侯厚德提着包站起来,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戴了十来年的旧表,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到了中师校门口,进进出出都是熟悉的同学,侯海洋不愿在门口被人参观,一个人走到校门不远处的报刊亭旁,拿着一份报纸胡乱看。等了一会儿,朱永清副校长出现在校门口.他老远就开始掏香烟,走到身边后,散了一支烟给侯厚德,道:“侯老师,海洋没有来吗?”侯厚德指了指报刊亭。
侯海洋放下报纸,快步走过去。
侯厚德客气道:“朱校长,我们别在外面吃馆子,就在家里吃。”
朱永清不由分说地拉着侯厚德的胳膊,道:“侯海洋在师范校都三年了,侯老师还是第一次到师范校来,无论如何也得在馆子里喝一杯。”他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子,留着一头三七开的中分,鼻梁上一副宽边眼镜,既干练,又有知识分子的儒雅。
侯厚德没有过多推辞,他与朱永清并排朝前走,感慨道:“想来想去,还是你们那一届同学学习最刻苦,课间找老师请教问题的最多,毕业后考到巴山中学的也是历届最多。现在的学生条件比你们好得多,学习态度差得很,根本不明白是为什么学习,还以为学习是为了老师.”他想着调皮捣蛋不肯好好学习的学生,轻轻地摇了脑袋……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渗街道上到处是张雨生尖锐的歌声,这首歌在巴山县城很流行,每隔几个门面便会响起。
朱永清道:“这一段时间,巴山城里最流行吃肥肠火锅鱼,我请候老师吃级正宗的肥肠火锅鱼,那间店的店面不大,是最早的一家。”听说是肥肠火锅鱼,侯海洋禁不住流起口水。巴山县是岭西省有名的美食之乡,传统小吃经久不衰,新鲜吃法层出不穷.肥肠火锅鱼是巴山县城新近拐起的一道美食,短短时间内便盛名远播,侯海洋早就想一品真味。只是这道菜都用大盆子来装,分量足,价钱不菲,他这种穷学生可望而不可即。
肥肠火锅鱼馆子距离师范校只有七八分钟路程,名声不小,店面却不大,装修寒酸,人气却很旺。堂厅六张桌子全部坐满,桌上皆放若洗脚盆大小的盆子,红红的汤上浮着肥肠和鱼片,满盆都是花椒和红辣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朱校长,里面请,今天几位?”老板娘见到大客户,胖胖的脸上挤满笑容,热情得很。“今天请老师吃饭,三位。”
见人少,老板娘略为迟疑,道:“大堂满了,只有一个二桌间.’
朱水清推了推眼镜,道:“你别只想着赚钱,早就应该安一部电话,否则不好订餐。”老板娘赔着笑:“安电话的初装费就要六千,太贵了,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哪安得起。朱永清指点道:“我说你脑壳不开窍,安一部电话,初装费贵了些,但是可以当做公用电话来经营。在门口摆个烟摊,放一部公用电话,收人绝对可观。”
老板娘一拍脑袋,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还是朱校长脑壳灵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只是安装电话很麻烦,得到邮电局排轮子要指标,朱校长面子宽,在邮电局肯定有熟人,帮我打个招呼。’
圆脸老板娘的马屁不知不觉就拍到了朱永清心坎上,他笑道:“如果要安电话,来找我,我有个学生在邮电局。今天中午是私人请客,得给我打折。”
老板娘带着一行人走在梯子上,她的声音稍稍放低,道:“我给你挂在账上,下次找个机会冲了。”
朱永清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老板娘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将朱永清等人带到了二桌间,道,“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菜.”
朱永清道:“杀四斤鱼,多放点肥肠,来份小白菜煮豆腐,一盘卤猪头肉。”
圆脸老板娘在小本上飞快地记着菜名,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
听到这些菜名,侯海洋的口水已如洪水般泛滥,他陪坐在一旁,听,父亲与朱永清谈起陈年旧事。
侯海洋在上午打了一场篮球比赛,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便觉得上菜的时间格外漫长,肚子不停地发出响亮的“咕咕”声。朱永清听到这个声音笑了起来,害得侯海洋躁红了脸。;·十二点,街道上开始例行播放高音广播。这种高音广播是巴山县的惠民工程,城里面大街小巷基本做到了全覆盖,农村的山坡、大树等高处也安装了很多。“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透窗户而人。这部电视连续剧演了两年了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估计是放广播的那位特别喜欢这!主皿歌,经常放,让大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唱完歌,电视台播音员用郑f的声音道:“现在播放省委蒙豪放书记在全省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随后.一个全省人民都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县城上空,响彻巴山的山水和楼房。
朱永清认真听了广播,评论道:“沙州这两年露了脸,蒙书记在全省大会上表扬了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这个周昌全,迟早要提成省级干部。”又道:“茂东和沙州也是一个级别,矿产资源丰富,现在是典型的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这些当官的都是饭桶。”
侯厚德自诩为书香子弟,可是距离官场太远。侯海洋纯粹是一个青涩少年,朱永清评论的官场事与他们相距甚远,他们只是听着,并不多语。终于,脚盆大小的一盆肥肠火锅鱼被圆脸老板娘端上桌子。肥肠金黄色,肥中带油,散发着大肠特有的香味。侯海洋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肥肠内的厚油在嘴里翻腾,让他每一个毛孔都透礴着舒服.侯厚德讲究师道尊严,一直保持着老师的稳重形象,慢慢吃,细细啃,不断用眼神示惫儿子侯海洋吃慢一些.侯海洋根本没有注愈到他的眼神,一个劲用筷子向脚盆发起进攻。
吃得正香时,又有五六个人走了上来。们胜最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短袖衬衣,衬衣扎进皮带里,裤子是少见的西娜禅式奋‘脚上是亮晃晃的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干部。
朱永清连忙打招呼:“彭局长,你好。”
来者是巴山县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他与朱永清握着手,道:“朱老弟,五一节那天,你不耿直,发动学校的老师来劝酒,我醉惨了,睡到第二天才起床。”
朱永清笑道:“彭局长是好酒量,你们两人喝我们四个,我们四个老师都喝醉了。”
彭家振今天带的人多,他有心报一箭之仇,道:“来,中午整两杯,我介绍几位校长。”
朱永清这才抽空介绍道:“彭局,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柳河镇二道拐的侯老师。”
彭家振这才注意到侯厚德,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说是谁,原来是厚德老兄。永清老弟,你不知道吧,我刚毕业时在柳河小学工作过,厚德老兄曾经是我的指导老师。”
侯海洋吃了一惊,他听过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的报告,但是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说过“彭家振”这三个字闷此时他来不及细想.眼见着彭家振的热情笑容,暗自高兴:“父亲认识彭家振,那我的分配就更没有问题了。”局长吩咐.轰然响应。
侯厚德一辈子在基层教育战线,长年窝在山沟沟里,难得踏一次教育局的门。此时与教育局领导和几位镇中头头坐在一起,浑身不自在,但是他内心又甚为高傲,当互相作介绍时,脸上表情很矜持。
“厚德老兄,今天怎么想起到城里来玩。到了城里,也不到我这里来,这就是厚德老兄的不对,见外了,是不是?”彭家振一口一个“厚德老兄”,很是亲热。
侯厚德还没有回答,朱永清抢先说道:“食老师的儿子侯海洋今年中师毕业,他非常优秀,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彭家振握了一声,道:“茂东市三好学生,不错不错,叫什么名字,侯海洋,我有印象,听说过这个名字。厚德老兄,你的儿子是人才啊,今年毕业吧、放心,教育局一定会择优分配。‘
侯厚德一辈子失意,女儿和儿子是他的希望所在,听到彭家振如此表态,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主动端起杯子,道:“感谢彭老弟。’他见彭家振如此仁义和客气,也就没有称呼其为局长,而是老弟。
等到另一盆肥肠火锅鱼端上桌,彭家振亲自开了一瓶巴山高粱酒,对身边的人道:“巴山教育能出成绩,不靠教育局的干部,靠的是成百上千个如侯老师这样一辈子扑在教育战线上的老教师,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好好徽一敬侯老师。’
候厚倒有些受宠若惊,道:“各位领导,彭老弟,你们客气了,我不会喝酒。”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最先站起来,他端起杯子t道:“我是新乡学校的刘清德,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德字,侯老师,敬你,把这一杯干了。”
侯厚德看着大大的杯子.有些迟疑。黑脸汉子刘清德豪爽得紧,道:‘侯老师,我先干为敬二他仰头把酒喝令把杯子晃了晃。
在平时.侯厚修会婉拒这杯酒,此时儿子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只能低头。
在教育局诸人的轮番敬酒之下,侯厚德以及朱永清都.醉了。侯海洋毕竟还是学生,给桌上长辈和领导敬了一圈酒,就算完成任务,酒席散后虽然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没醉。朱水清经常喝酒,酒量好.尽管喝了很多,行动仍然正常。
侯厚抽很少如此大杯喝酒,脚步踉跄,站立不稳。他竭力保持着内心的一丝清醒,与彭家振告别以后,坚持将朱永清送到校门口。他的话比平常多好几倍.紧握着朱永清的手,道:“水清,当老师的这一辈子不成器,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你得帮忙。我一辈子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了。’侯海洋听了父亲的话感觉颇为尴尬.自尊心似乎也被刺伤。朱水清打了个酒饱嗝,道:“候老师,今天机会好.遇到了彭局长,没有想到你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彭局长以副局长身份支持教育局工作,他答应的事情.百分之一百的稳当.他再打了一个酒饱嗝:“侯老师,到我家去耍·会儿,这鬼天气门真鸡巴热。”他平时说话文质彬彬,喝酒以后,随口就带出粗话。侯厚德头摇得如扭浪鼓,道:“客走主人安,我走了,不打扰永清。”等到朱水清进了小楼,他脸色苍白。
“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别让你的同学看见。快点.找个近点的旅馆。”.
侯海洋将父条带到离学校最近的旅馆。等到俱海洋办完手续.他才艰难地道:.“我要吐.厕所.
侯海洋将父亲扶向厕所。侯厚德胡乱抹了抹眼鼻子,叮嘱道:‘你要拿水冲厕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海洋啊.以前我错怪了彭家振.他是有确定,这十年来,进步很大。”到了房间,侯厚德坐在床边,喃喃道:“难道是我以前看错了彭家振?从今天的表现看,他为人还是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侯海洋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8月,巴山师范93级应届毕业生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分配方案。看封这个分配方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侯海洋属于极度失望的那一类人,得知被分到偏僻的新乡镇,他当场傻掉,半天没有回过神。
巴山师范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特别优秀的师范毕生经过师范校推荐.可以进入县城的小学甚至进入党政机关。最后一种情况是风毛麟角,按照巴山土俗说法,只有祖坟冒烟才有这样的好运气。侯海洋家在巴山柳河镇,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分回柳河镇,然后由柳河镇教办依据小学情况,分到需要的小学。
在这学期,他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算得上德智体皆优的毕业生,师范校曾经向县教育局和城区小学校推荐丁他,这让他对留在县.城生出了很多希望。谁知在最后时刻,市级三好学生的牌子一钱不值,不仅没有让他如愿留在县城,甚至没能让他分到柳河,而是直接分到了巴山最偏僻的新乡镇。
据气象数据记载,1993年8月格外闷热,温度达到同期最离历史水平。在侯海洋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乌云密布。
侯海洋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回到住了三年的夜室。人去寝室空,稻草、残书、碗筷、破衣,胡乱摆在室内,一片狼藉。
往日的朋友连同欢声笑语都随着毕业分配而成过眼烟云。他坐在没有棉絮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在悲伤之时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可是不抽烟不喝酒就无法表达悲伤.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包烟,狠命抽。
从小,侯海洋就知道父亲的梦想是将民办教师身份转变成公办教师的身份,吃上公家饭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对侯海洋来说,吃上公家饭只是人生梦想的第一步,他心中还揣着更大的梦想,不仅要吃上公家饭,而且还要在县城生活,成为堂堂正正的县城人,甚至还要走出县城,和姐姐一样见识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在中师三年,无论是学习还是杜会活动,他都力争上游,成为93级唯一的市级三好学生。眼看着梦想实现,不料飞来横祸,市级三好学生居然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
三年努力成空,让他心如死灰。付红兵本已离开学校,他神经兮兮地回学校怀旧,先到操场站了一会儿.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夜室。看到抽烟的侯海洋,他惊奇地道:“蛮子,我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走了。”
侯海洋抬起手,将烟头弹到墙上。烟头撞到墙,又落到地面。引嫌了角落的稻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燃烧的稻草,无动于衷,付红兵赶紧上前,将稻草火跺灭。
“给我一支.付红兵了解侯海洋的性格,没有劝他,要了一支烟,两人坐在床边抽着。
袅袅轻烟,在空中升起。又被暗风吹散。
抽完最后一支烟,侯海洋似乎回过神称道:“我回家了.
付红兵道:“变子,到我那里住两天,我约几个同学.
“没有心情,算了。”侯海洋拒绝了付红兵的挽留,坚决要回柳河镇二道拐。
出门的孩子受了伤,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两人一路步行来到巴山县客车站。车站格外混乱,出租车、货运长安车、人力注轮车、电动车及人流聚集在此,拥挤得让人烦躁,大家说话都脸红脖子粗。
车站一楼是候车室,几楼是舞厅,三楼是旅店.二楼的舞厅在县城很有名,吸引不少青春少年和寂宾中年。一楼候车室里有一个录像室,白天黑夜不停地放录像,在白天放热闹港片,晚上总是偷偷放些三级片.侯海洋走进汽车站时,录像室传来展耳的枪声。以前.这种枪战片总是能让他热血沸腾,此时他对这些港片没有半点兴趣。·票窗台前挂着“宁慢一三分,不抢一秒”的标语,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侯海洋没能买到坐票,只买到一张没有座位号的站票。拿着站票,侯海洋对付红兵道:“这一趟班车挤得很,我要早点上车,否则要被挤死.你别送了,放心,就算伤心透顶,日子也要过下去。”付红兵接连摇头,骂道:“妈的,学校还说要按成绩分配,你的成绩在我们班上绝对是第一名,结果分到新乡,吕明成绩排前五,分回铁坪,这是全县最差的两个地儿!他妈的,还说什么按成绩分配!“他分到城郊小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心满意足。
侯海洋满腹烦恼和苦闷,很想找人倾诉,道:。前脚从学校门出,马上就感受到这个社会的虚伪。如果在学校里面,还真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是个理想主义者,总觉得教书教得好,看不起人,所以现在还是民办教师。”
他发起牢骚,将父亲的事都扯了出来。站了一会儿,付红兵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内,道:“时间差不多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客人就要送到站内,听说你知道一条可进站的便道。’
侯海洋道:“我带你走快捷方式。”他长期坐客车,早就将巴山县客车站这只麻雀解剖清楚,带着付红兵进了一道虚掩的木门,转了两个弯,大摇大摆进了站内。
付红兵顺利进站后,摸了摸大脑袋,问:龟在这里坐车也有十几回了,怎么不知道这个小门?”他看着站内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道:“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车站员工内部通道.投没有几个人知道。等一会儿你出去时,只管大摇大摆走,没有人会问你.若是畏畏缩缩,别人反而会怀疑。”你是鬼胆子大.我不敢轻易走这条通道,夜路走多了要撞鬼,如果被抓住了怎么办。“
“一般情况不会被抓住.即使被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回过身.挥了挥手,故作轻松地道:“你们早些来,我带你们到柳河游泳。”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还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又过来两条粗壮汉子,看样子是要坐这一趟车,他赶紧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记得早点到二道拐.一米八二的付红兵站在人群中,又瘦又高,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到四大恶人之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不断招手,张大嘴巴道:“到时,吕明也有可能要来。”
侯海洋登上车回头:“一定要来,我等你们。”
上了车,侯海洋迅速抢占了车尾最里面的位置.
侯海洋家住在巴山县柳河镇。柳河镇到县城每天有两个班次的客车,上午八点和下午三点,客车班次少,害得每辆客车都如放三级片的录像室一般,人满为患,臭汗飞扬。如果没有买到坐票,站在车尾最有利,这是侯海洋多次挤车的心得。
他在车尾抢占了最有利的地形,在前面站着两位浑身散发着腥臭味的汉子。两个汉子都是杀猪匠,壮实得紧,腰间鼓鼓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惫儿.他们毫不顾忌地谈着养猪、选猪和杀猪的经验,带荤的语句和口水朝着侯海洋扑面而来。
侯海洋站在车尾,沉人自己的忧伤之中气有理会杀猪匠的特殊臭味。除了留在县城的梦破碎,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焦虑。
他考人中师时只有十五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进校时一米六,三年后,他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脸上仍然稚嫩,体格已经完全成熟了。中师班上女孩子多,在头两年,他除了读书,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篮球场上.临近毕业,他的性意识突然间从混沌状态中苏暇过来,越看越觉得班上的女生漂亮起来,比如以前很不起眼的吕明出落得水灵,很是好看。每逢上课,他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朝吕明的方向扫去。凭直觉.他觉得吕明也对自己有点意思.这一次,吕明分在巴山县铁坪镇,与新乡镇一南一北。爱情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毕业了,这让阳光灿烂的小伙子心里满是优伤和愤怒。
客车开动以后,两个壮汉如铁塔一般站在尾部,不让其他人挤进来。出城以后,沿途不断上人,核定满员只能装二十个人的中巴客车,已经装了五六十人,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密不透风。誉票员仍然觉得不够满,他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声嘶力蝎地喊:“柳河,柳河.
车行半个小时,仍然有人上车,车头的人如加密型沙丁鱼,挤得水深火热.车尾的人相较起来就如闲庭信步。售票员被挤得贴在了车门,伸长脖子不断朝里瞅,大声道:“往后走,吼了几声,见没动静,他踞起脚,看见了车尾的两个杀猪匠和一个背书包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两人是这一带喜欢打架的蛮子,不敢造次,另一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八岁,显然是学生。”
俗话说,半夜捡挑子选着软的捏,售票员朝侯海洋吼道:“朝里面挤点。”
车尾几个人,只有侯海洋背着着书包,他听到招呼,看了两个壮汉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继续低头想心事。
售票员吼了几声,见公路上仍然有几人没能上车,气急.败坏地骂道:“背书包的,狗日的,耳朵聋了还是用来扇蚊子,退几步要死人?’
得知分配方案以后,侯海洋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时在售票员的恶语中姗发了,他仰着脖子,瞪着眼,道:“你才是狗日的,长眼睛没有,里面还挤得下不?’他平时为人处世挺有礼貌,但是礼貌不等于怯悟,读初中时,有一次街上的棍棍到学校来调戏女生,第一个提着板凳冲出去的就是他。此时他极度郁闷。咨票员的粗话激出他的野性。
售票员没有想到读书娃居然还骂人,恶狠狠地骂道:“你妈卖屁股,再不走,下车弄死你娃!.
侯海洋不服软,手指着售票员,道:“下车不弄我,你是龟儿子!”
茂东市是沿江的山城,自古就是军事上的必争之地,这里的人性格强蛮,男人吵架的结果必然是一场打斗。
两人对骂几句,火药味十足,都有了揍对方的念头,无奈车上挤了太多人,他们只能隔着人群互相瞪眼。
听到有人吵架,两个壮汉喜笑颜开,漫长而拥挤的旅途,听人吵架不失为一种乐趣。一个汉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吵架的侯海洋,突然道:“你是不是叫侯海洋?”
侯海洋并不认识这个壮汉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汉子笑了起来:“我是你爸的学生,你出生的时候,我还送过鸡蛋。一转眼,你这个小屁眼虫长这么大了,你爸现在还洗冷水澡吗?”
侯海洋与售票员对骂两句,这才答道:“我爸每天都到柳河里面洗澡。”粗汉一边说一边摇头,道:“你这娃儿长得像你爸,秀气得很,脾气比你爸要火爆,若是你爸当年有你这个脾气,早就不当民办教师了。
“你爸是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客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二道拐.粗汉子从地上的背娄里摸出一块肉,道:“候海洋,这块肉给你爸提回去。喊你爸到我家里来耍.我叫高土匪.你爸知道我.
提着肉.侯海洋挤到车门处.
售票员脾气火爆.道:“你不要走,刚才还嘴硬。“说完,提起拳头就砸下来。
侯海洋读中师时,一天有三四个小时泡在篮球场,虽然只有十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好,长得高大且有一身蛮力,他抓住售票员的手碗,用力一拖,将售票员拉下车。
分到新乡镇,侯海洋知道肯定是被人整了,有冤无处报.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也就发了狂性。愣头青售票员之所以发脾气也是有原因的,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想去当兵,他父亲买了这辆客车,最缺人手,就让儿子当售票员·早上,两人为了是否当兵又吵了起来,愣头青售票员肚子里同样是鬼火直冒。
两人都是年轻蛮子,肚子里都积有一堆火气,在公路边打了起来,拳来脚去,难解难分。侯海洋相貌略有稚气,打起架来却有拼命三郎的劲头,接连两拳打在年轻售票员鼻子上。售票员鼻血狂涌,他抹了抹鼻子,又扑了上去。
司机见儿子吃亏,提着扳手从驾驶室跳出来。刚绕到车门处,车内跳出两条壮汉,手里握着杀猪刀。一条汉子瞪着眼道:“你龟儿子爬远点,把扳手放下,老子的刀专吃肉。”
司机嘴硬,道:“关你屁事。”
高土匪提着刀,道:“这是我兄弟,要么让他们单挑,我们在旁边看,要么我们一起上。”
驾驶员认出来人是远近闻名的猪霸高土匪,看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他胆怯了,向着儿子吼道:“别打了,回去卖票。”
在车上,高土匪指着售票员道:“今天,刘胜你娃先动手,打一架就算尿了,若是找我兄弟麻烦,以后就别在这条线跑了。”
售票员嘴巴被打破了,鼻子也在不停流血,他没有想到学生娃打架还这么厉害。吃了亏,只得自认倒霉。
一辆皮卡车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尘铺天盖地直扑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猪肉。
皮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发白的牛仔裤,灰色衬衣的接身收得极窄,普普通通的装扮显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书包,说:“同学,请问你个事。”
尽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紧,可是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仍然觉得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请问什么事?’
年轻女子用纤纤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镇政府是走哪条道?”
侯海洋道:“左边,直走,客车要走二十分钟。”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胖子,他用乒扇了扇空中的灰尘.道:“李总,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老大饯行。’
李晶道:“这条公路是省道,烂成这个样,今年肯定要扩建.我们沿普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时心中才有数。”
胖子撤了撇嘴巴.道:“现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们再来详查。”李晶用撒娇的口吻道:“吴经理,既来之则安之,看完回去。”作为岭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总,她的资历很浅,对吴兴彬这类老经理,很是客气。
吴兴彬到底是下级,见领导如此说话,也就无话可说。
侯海洋提着猪肉在旁边听了几句,忍不于日亩话道:“这条公路要修吗?”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来岁,是什么老总,多半是冒牌货。”
李晶一边上车,一边道:“这是省道,迟早要修。”在抬腿上车时,腰间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皮卡车开走,又扬起满天灰尘。侯海洋赶紧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遥望西边,皮卡车所过之处,扬起一条滚滚灰尘。等灰尘散去以后,在阳光照射下,公路上蒸发出来的大量湘.不断升腾,从半坡处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闪闪的小河。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亲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学民办教师,母亲杜小花怀着侯海洋时,一家人搬进二道拐村小,从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围墙外是数百棵李子树,如一圈厚厚的绿色腰带将学校包围。李子树下长着杂草,草中有许多小虫,一群土鸡在李子树下闲逛,脚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树中间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无数的脚板磨得干净光洁,这些脚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脚板,前些年还有许多是不穿鞋的肉脚掌。
侯海洋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树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树经常意外得到新鲜肥料,最初因为太新鲜而不太适应,等到适应以后,便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侯海洋,果实特别甜,甜中带着微酸,有着浓郁的果味.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开铁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跃然入眼.小院右下侧角落里有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
母亲杜小花在墙角的菜园子忙碌着,父亲侯厚德拿着着笔在斑驳的通知栏上写着什么,猪圈里传来哼味哼味的猪叫声。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亲杜小花最先看见娃儿,赶紧丢掉粪桶,走了过来。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气,看了父亲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询问。
侯厚德喜读古书,做事讲究风度,扶了扶缠着灰白胶布的眼镜,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这才放下着笔,拍了拍手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我分到新乡镇,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乡。”侯海洋沮丧地道,“今天我遇到两个人,他们说,门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分到柳河镇。”
侯厚德听到“新乡镇”三个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好把你分到东城小学,怎么会到新乡?”他头上沾了些着笔灰,星星点点,让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斑驳。
新乡镇是巴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镇,客车从县城出发到新乡要两个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师范毕业后分到新乡工作,是最糟糕的发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乡镇户口,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户口在柳河,还是市级三好生,却被分到新乡,这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还把我分到新乡?”侯海洋话语中很有些情绪。
侯厚德把老花镜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边角被磨损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当初,在吃饭时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觉不妙。彭家振才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柳河小学,学校组织教师听他的公开课,然后请大家谈意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几句实话。这人心胸狭窄,从此记恨上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忘记。”杜小花开始抹起了眼泪,道:“那次公开课,别人都说好话,就你一个人提好多意见,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时他正追求柴老师,柴老师就不和彭家振好,难怪别人要记恨你。’
侯厚德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彭家振讲课不用普通话,板书写得像狗爬,读了四五个错别字,他是语文老师,我不指出来,难道让他误人子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讲真话。还有,才毕业就谈恋爱,他没有一点进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说话,接着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娃分到新乡,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说不定和彭家振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错怪了他。没有任何根据就责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们别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杜小花气得捶胸跺足,道:“你这人高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正人君子。说彭家振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当了教育局长?你这行的人怎么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让儿子分配到好点的地方?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
“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这三年来,每次杜小花生气时,她都会念着这句带着祥林嫂味道的话。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亲多提这个话题,不耐烦地道:“妈,你总拿这来说事.母亲每次提起考大学之事,他就会被刺激一次。”
侯厚德最怕听到老婆说这句话,仰着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他见儿子在发愁。又道:“你是男子汉,分到新乡有怎样?”正说着,侯正丽从院外回来,得知弟弟被分到新乡,脱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点东西,现在办事都讲究送礼,没有礼,办不成事.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学生,给他送礼,他能收吗?再说,我侯厚德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正人先正己,怎么能送礼?分到新乡就新乡,总是正式教师。”他背着手,拘楼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栏走去。走到通知栏处,又回过头来,道:“正丽,你读大学不好好学习,学会了这些庸俗的关系学。”
侯正丽气得跺脚,道:“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抱着廉者不吃嗟来之食这一套,吃的亏还不够。”
侯厚德回转身,神情枪然,道:“大妹,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祖的爷爷是前清进士,为人处世讲究浩然正气。你爸虽然不肖,可是作为侯家子孙,不会给祖宗丢脸。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为了二挂才去找了朱永清。’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颇为复杂,竭力想平静下来,胸中翻腾得紧,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二娃以后要凭真本事吃饭,别去求人,别做丢人现眼之事。’他是民办教师,在二道拐村小当了十来年负贵人,书教得好,字写得好,工作认真。提起他,远近乡亲都举大拇指,可是,当年全乡二十三名代课老师,有一半陆续转正,他得了一大盛奖状,却始终没转正。这些话把侯正丽耳朵磨起了茧子。读高中时,她尚相信这些话,读了大学以后,所见所闻,已经将父亲的理论击得支离破碎。她闷头回到屋里,胡乱地拨弄吉他琴弦。
杜小花跟着女儿进了屋,道:“大妹,别听你爸的,在社会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实人一辈子吃亏。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万别像他。
“你爸是近五十岁的人,性子是转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学你爸的优点,认真做事,可是别太清高。”
在柳河镇,侯正丽和侯海洋从小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侯正丽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巴山县一中,顺利考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她考上重点大学时,侯海洋刚进人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爷爷得了尿毒症,为了给父亲治病,侯必花光了家里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侯正丽见家里条件实在艰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读大学。侯厚德闻言狠狠地给了侯正丽一个耳光,道:“你考一所北京的大学,这是祖上积德,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则,我侯厚德对不起列祖列宗。”
侯海洋在初中毕业时,家里为爷爷治病,债台高筑,家庭经济已经崩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侯海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毅然选择报考中师。中师不用交学费而且学校还有补助,三年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老师,这是一条很多农村孩子都羡慕的道路。不过,对于侯海洋来说,考中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远大,绝对不仅仅是当小学教师。农村孩子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一般情况下都会开欢喜大会,唯独他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躲到屋里闷坐了一天。在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师,侯海洋的爷爷没有熬到这一年容节。侯正丽对于弟弟考中师一事怀着巨大的愧疚,她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让她放弃大学却又做不到。此而知弟弟分到偏远的新乡镇,她又悲又愤。
杜小花站在门口与女儿说了几句,叹息一声,到厨房拿过儿子手里的肉,对傻坐在屋里的儿子道:“你哪里有钱买肉?”
听说是高土匪送的,她说了句:“高土匪也是在这个院子读的书,最调皮捣蛋。现在怪了,读书时的调皮学生和老师倒有感情,成绩好的学生反倒很少回来。”
夏天气温高,肉己经稍有异味,杜小花赶紧拿到厨房,捅燃了柴火,随着秸秆在火中的爆炸声,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在厨房忙碌的杜小花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笔一画地写着墙报。墙报是开学才用,自从儿子到县城等分配情况,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着笔开始认真写墙报。杜小花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有了浓重的雾气。
侯海洋沮丧地来到大姐侯正丽的房间,低着头,双手使劲扭着。
侯正丽隐藏了心里的悲愤和怒火,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别哭丧着脸。”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无泪,没有想到会到新乡。这些当官的真卑鄙,口口声声说要以德智体来决定分配,实质上,实质上是一肚子男盗女猖。”
市级三好学生被分到新乡镇,这让十八岁的侯海洋抓破脑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隐约地认为此事的转折点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这种推测只是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侯正丽听完弟弟的叙述,肯定地道:“绝对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报复爸,除了这个推测,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我太倒霉,爸从来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门,还是这结果。”
“别怪爸,他就是民办老师,是最底层的老师,我们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丽又鼓励道,“二娃,你年龄还小,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必须继续读书。你可以想办法读电大,两年过后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时你才十九岁,比我拿到大学文凭时的年龄还要小。”
侯海洋苦笑道:“电大文凭也算是大学文凭吗?我想过真正的大学生活。”
“大学生活和中专生活差不多,只是名声好·不一样,比如说吧,你读大学学的是吉他,我读中专学会了吹口琴。你的同学来自各个省.我的同学都是本地人.”
侯正丽安慰道:“难道吉他和口琴还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乐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满了痛苦,她暗自下定决心:“我定要出人头地,帮助弟弟走出县城。”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侯正丽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议道:“前儿天下暴雨,田里的鱼被冲了不少下来,我们再去碰一碰运气。”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还不错的小庙,在“破四旧”时,小庙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远离城镇,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条发源于巴山的小河绕过了村小,河水清例见底,夏天,侯海洋几乎天天泡在这条小河里。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我去游泳。”
候正丽道:“我也去。”杜小花站在厨房门口,对侯正丽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别跟着弟弟野。”
侯正丽道:“昨天钓了一条白维,今天我还要去碰碰运气。’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几条蚯蚓,提着鱼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两个孩子离开小院子,在宣传栏专心写字的侯厚德停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将绑着胶带的眼镜取下来,用布擦,他手抖得厉害,只有将眼镜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杜小花用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和老伴并排站着,看着一对儿女朝河边走去。“二娃成绩这样好,没有读成大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不怪我们,当时爸在住院,家里确实没有钱,若是二娃也读大学,我们咋子办?”
“我觉得对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无所谓,可是二娃比大妹还聪明。”
“听大妹说,现在可以读广播电视大学,读出来也拿大学文凭。’
“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蒋在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我去找找他,给二娃报个名。”侯厚德积了一些钱,准备给老伴做手术,想到儿子的前途,下决心先拿点钱给儿子报名读电大。
杜小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册成两分来用,为了两个娃儿的事,她用钱从来没有吝古过,道:“我这几天没有前一阵子痛了,手术能不能缓一缓?”侯厚德断然道:“书要读,手术也要做。没有钱,我想办法。”
姐弟俩来到小河边。侯海洋没有急于下水,陪着姐姐来到上游的一处竹林下,再问:“姐,大学和中专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大学更注重自己的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学同一专业的人,有的人大学毕业就有成果,当了专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没有学到。”侯正丽麻利地将鱼钩甩到河中间,答道。
侯海洋盯着河里的浮子,将一根壮实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断:“姐,中专最没有意思,论动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论理论知识不如大学,我读了三年中师,除了会说几句普通话,写几个着笔字,画几笔简笔画,什么都不会。
“别灰心,事在人为。”侯正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她,从内心深处也看不起中师毕业生。
侯海洋将青草咬断,突然说了句粗话:“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锤子是巴山县的土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个锤子意思就是不怕。说完这句粗话,他对姐姐道:“你帮我拿衣服,我下水了·”
侯正丽在岸上跺脚,道:“二娃,你在水里扑腾,我还怎么钓鱼,到下面去游。”
侯海洋如泥鳅一样滑进水里,深吸了一口气,潜在水下,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侯海洋水性极佳,在柳河镇远近闻名。他出生之时,侯厚德按辈份给儿子取名为侯正义,杜小花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话是:“这个娃儿八字好,富贵命,一辈子走得顺.’第二句话是:“就是这个娃儿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则二十岁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话是:“名字取好了,这个娃儿要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杜小花将算命先生的话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坚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义变成了侯海洋。
五行块水的侯海洋从小在河里泡着,有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他在水里慈气.对着自己发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经有些慈不住了,但仍然坚持着,发着狠:“我还要憋,还要憋。“从水里冒出头时,他已经潜游回水湾,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大姐侯正丽身着白色长裙,在竹林下专注地钓鱼,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只是她长期在户外活动,比小龙女更加健康。
下午六点多,侯海洋才从水里爬起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腹部有八块线条分明的腹肌,浑身透着用不完的劲。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喊道:“姐,有搞头没有?”
侯正丽喜滋滋地道:“一条白鳝,两斤多,还有一条尖头鱼。”
尖头鱼是巴山小河的特产,鱼肉细腻,鱼刺少,是上等河鲜。这种鱼在河里不多见,侯家虽住在河边,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为了煮尖头鱼,侯正丽在河边掐了一把鱼香草,往回走时,道:我带回来些英语书和磁带,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听磁带。”
侯海洋用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在新乡小学教数学,读英语有什么用?”
侯正丽郑重地道:“现在是知识爆炸的年代,对英语人才需求量很大,学好了英语,不愁没有饭碗。知识轰变命运,你必须得不断学习,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你愿意吗?”
“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开始学英语,距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回到家时,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给菜浇水。见女儿和儿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锄头,端着虹豆朝厨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又心酸。
杜小花站在门口理更豆,唠叨着:“二娃,别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侯海洋没有理睬母亲的招呼,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妈,我都闻到肉香了,是炖肉?有炒肉丝没有?.
“吃妙肉要上火.多吃炖的,少吃妙肉,才不会上火。’杜小花将她的炖菜理论说了一遍,又道,“听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们没有冰箱,这么大一块肉,只有一起炖。”她抬起头,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就可以把这块肉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就切一块”
侯海洋道“老妈,冰箱不是梦想.我以后给你买冰箱。”转念一想,自己分到新乡学校,工资多半不高,买冰箱就如做梦一般。
杜小花明知儿子说大话,仍然心情舒畅:“二娃,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钱,第一个任务就是读电大,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想办法调到初中部。我相信,我们家的二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中学老师。”
对于杜小花来说,儿子能成为公办初中教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当初中教师并不是他的梦想。对于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未来是一团迷雾,神秘而美好,太具体的目标反而失去了梦想的魅力。
夏天,餐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个土盆子,土盆子里装着干豇豆炖大块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干豇豆炖大块肉是侯家几十年不变的吃法,豇豆是院子里种的,摘下后在太阳下暴晒,失去水分的豇豆就变成了干豇豆,用来炖肉味道极香。大块肉则是不经过切割的整块肉,直接丢在铁锅里,与干虹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炖煮。肉耙软到能用筷子轻松夹烂,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调料。对于侯家人来说,这道菜是无上美味。
开饭时,太阳渐次落山,夕阳下的山村带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四个人摆摆龙门阵,谈一谈学习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强烈吸引着侯海洋,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世外桃源。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加上中师食堂油水严重不足,让他对杜氏干虹豆炖大块肉充满着饥渴。侯家家规极严,一家之长没有说“开始吃饭”,家人是不能动筷子的。侯海洋喉咙早就伸出手来,盼着一本正经的父亲早日下发动员令。当侯厚德拿出筷子,说道:“开始吃饭。”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早已瞄准的一沱半肥半瘦的肉。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专注,就如在用着笔写字一般。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县城去一趟,找当年的同事询问读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关键的是儿子在新乡镇的二次分配问题。
中师生到了镇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条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则和二道拐小学没有差别,甚至还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想找的这位同事当年也是民办教师。那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此时自己仍然是民办教师,对方已经在县城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绝对不会找对方,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将一张老脸抹了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侯海洋年龄只有十八岁,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暂时将新乡小坐丢在脑后,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一脸平静的父亲心里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办事,对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难事,甚至易如反掌,对于一辈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来说则是天大的困难事。每当想起要求人办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梁,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被踩在脚底下,总觉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晚餐吃完,太阳落山。暮色之中,无数的雀鸟在院子内外追逐,微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杜小花借着月光在水泥洗衣台上洗着几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学校二楼的小平台,然后伸出脑袋,对着楼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电视,清楚了,你就喊停。”
侯正丽应了一声,放下吉他,来到父母的住房。
家里的一台小电视是前年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对于侯厚德这种家庭来说,四百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的」坛是七十来块钱,除去日常开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在时的农村,买电视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绿洲,极为稀少,对周围农村人家吸引力极大.侯家买电视的理由很简单,电视有教授讲课,侯正丽和侯海洋可以通过电视来学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让孩子们从电视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讨论是否买电视时,侯厚德痛心道: “我们侯家祖先很早就睁眼看世界,曾经引领着巴国潮流,如今我们这一代不肖之孙长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让儿女们变成愚昧狭胜的人。”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的,一向节俭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齿,拿出全部积蓄,又在春节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台熊猫电视。电视买回来时,引起巨大的轰动,附近两三公里的村民都过来看。每天晚上,电视还没有摇出来,就有村民自带板凳来占位置.侯厚德为人厚道,有村民来看电视.总是笑脸相迎,不会露出拥有电视的得意劲,也没有因为多用电费百幼村民冷脸。三年时间过去,村民的新鲜劲过去了逐渐有条件稍好的村民也买了电视,露天电视场才结束了历史使命。
二道拐村小距离镇政府稍远,镇广播站的闭路电视没有安装过来,侯厚德用几根荧光灯并排起来做成土天线,效果不太好,需要经常调整天线角度。侯正丽进屋时,电视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门口,对着父亲道:“还是麻子点点。”戴着胶布眼镜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围墙上,不停地调整着天线的角度,大声问:“清楚了吗?”父女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电视调到最佳效果。
电视连续剧还没有开始,侯厚德端着凉茶水来到门口,坐在院子中间歇凉。
侯海洋房间开着灯,光线从窗户和门缝里射出来,将黑暗的院子撕开了一条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来到门口,见侯海洋还在看书,宽慰地笑了。
在农村,为了节约电,村民用的电灯瓦数都很低,另一方面,农村电网远不如城市电网,电压低,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农村屋子总是昏暗模糊,隔远了就如鬼灯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节约,老花镜断了腿,他舍不得换,用胶布缠了又缠。可是只要涉及儿子学习的费用,他马上变得异常慷慨,儿子和女儿房间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灯,亮堂得很.夸
侯海洋躺在床上专心读《大学语文名篇选读》,这是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亲自给姐弟俩讲解《三字经》,在父亲的影响下,全家人都喜欢读书,尊重书本。在大学里,如《大学语文名篇选读》等烂书,学完以后都是一丢了之。侯正丽每学期回家都将学过的课本带回家,尽管她也认为《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是一本烂书。
在姐姐房间里见到《大学语文名篇选读》,侯海洋立刻就喜欢上这本厚厚的书。吃完晚饭他就抱着书进屋,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杜小花端着一盆脏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应道: “我在看书。”听说二娃在看书,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觉自愿地接过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这才去洗衣服。
晚上八点,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渴望》的音乐。侯海洋想去看电视,又舍不得放下书,正在犹豫间,侯正丽来到门口.道:“二娃,《渴望》开始了.”
侯海洋仍然在看书,没有马上起身。侯正碱脚U喜欢看《渴望》,她见弟弟无动于衷,又道:“《渴望》开始了.这本破书有什么好着,想看,拿到学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张纸作为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我在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是久闻大名,但是一直没有看,还不错。
侯正丽对弟弟读书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结婚》是什么年代的书,你还看得这样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带了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本萨特的《文字生涯》,这两本书才是好书。这个暑假你除了学英语,还要把这两本书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维能力。
来到父母房间时,《渴望》已经演完序幕,电视中,一个女人挎着背包站在树前,看着对面的“一切剥削阶级”标语,然后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侯海洋道:“怎么还是第一集,茂东电视台太落后了,这个电视剧播放了几年,还要播,我不看。
侯厚德对《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百看不厌,只要有频道播放这部电视连续剧,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护且要求家人都要看这部连续剧。在这事上,他格外固执。听了儿子的话,他扶了扶老花镜,道:“别说话,快看。”电视里,对惠芬、王沪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带人到情节之中,将小二黑暂时丢在一边。
看到批王沪生一段,侯厚德长叹一声,使劲拍床,道:“你们姐弟俩要多看这部电视,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现实,免得犯错误.”他提高声音,道:‘小丽,你在大学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跟着别人排和政怡,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这些年,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最终吃亏的娜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抢的,没有人有好结果.”
候正面擞了擞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月窗并事。,撼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始终是被统治价级,关键还是要行动。”
幸好候厚德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又会是一顿批评。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没有到黑成一团的厕所方面,在菜地边上“哗哗’地尿了一泡以、转身回寝室,见姐房间里还亮着灯,门开着,便走了过去。“姐,还没睡?”“没有,进来吧
侯正丽穿了一件宽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几个字“别惹我,正烦着”,文化衫是纯棉的,穿在身_上舒服,侯正丽就将文化衫当成了睡衣。“别惹我,正烦着”这六个字虽然简单,可是代表着与乡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县城读中师,县城与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姐,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谈恋爱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这把吉他。
侯正丽捂着嘴微笑,脸微红,道:“这是我寝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给我的。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说假话。被弟弟揭穿,侯正丽不恼,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计算机的,很有才华。”
“姐肯定在谈恋爱,爸妈知道吗?
“爸妈不知道,我们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点意思·’侯正丽从眉眼都透若羞涩,不过转眼间神情变得严肃,道,“二娃,你成绩比我好,又是我们家的男人,只读了一个中专,确实委屈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人生规划。我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新乡找女朋友,在新乡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辈子被套在乡村。”
“原先以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县城,没有想到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气闷。
侯正丽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坏在彭家振身上。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会分到东城小学,看来这是你的命中劫难。不过,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到了新乡,你只要拼,说不定机遇就出来了。”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如果没有出路,我宁愿不要工作,到广东去闯。我们初中班上不少同学没有文凭,也一样能在广东找到工作,活人难道被尿憋死!”
侯正丽鼓励道:“人生能有几回搏,要是出去闯,也不急于一时,先策划,再行动。”
两姐弟都是初长成,一个还在象牙塔里读书,一个中师毕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此时他们已经感到了社会压力。人的一生有很多的选择,青春期面临着最多的选择,这让出入社会的青年男女格外迷茫。回到房间,侯海洋闭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乡,罕见地失眠了。由于天气热,且是一家人独在一个小院,侯海洋习惯睡觉不关门,母亲走了进来,坐在蚊帐前,道:“二娃,我听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着吗,是不是心里难受?”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着蚊帐和母亲说话:“不难受是假话,原本以为能进盛东城小学,谁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小学,在全班分得最差。’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说不定我还分得好些。”
杜小花叹息一声,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为了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去托人找关系。他是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来去求自己的学生,还大醉了一场。他已经尽心了,一个民办教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责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为什么将我分到新乡小学。“麒黔。,肠花。:“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毕业时,他得罪过彭家振,这个社会怪得很,彭家振说话有些结巴,讲课稀里糊涂,却官至局长,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师都要高,一辈子清贫,连站三尺讲台的资格没有正式具备。”又宽慰道:“你也别生闷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农门,从此有了非农户口,吃上商品粮,到了学校,估计有一百多块钱,你的工资比你爸的工资还高。以后敲钟吃饭签字拿钱,日子比我们要好得多。”“已经取消了粮食供应,商品粮没有什么意思。”
侯海洋很看不上母亲的小见识,道,“我是男人,一辈子在偏僻乡村站三尺讲台,不甘心。”粮票曾是国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票证,能吃商品粮是一种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吃商品粮,粮油开始敞开供应,粮票成为了历史。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岁,黄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广播大学的文凭拿到,机会以后多得很。还有,你在中师读了三年英语,这是你的优势,其他中师生谁会英语。”侯海洋咕浓了一句:“学了英语没有任何用处。”
在巴‘山中师,没有开英语课,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坚持在中师学了三年英语,记了无数个英文单词。学了英语没有实际用处,侯海洋难免有些懈怠,这全亏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侯正丽.她充分理解英语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坚持让读中师的弟弟学习英语,而且她的坚持格外固执,甚至有一次检查到弟弟在敷衍时.哭着要和弟弟翻脸。
杜小花道:“我问了你姐,她说你的英语水平还算可以,坚待学卜去,考个你姐说的那个级没有问题。”她让侯海洋学英语的出发点和女儿的出发点不一样,杜小花知道镇村学校缺英语老师,儿子多一门手艺,总归是好事。侯正丽的想法则是要让侯海洋凭着英语走出大山。
侯海洋道:“是英语考四级。“母子俩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看着儿子在床上像螃蟹一样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帐,这才悄悄离开房间。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锅稀饭。
侯厚德背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着些香蜡纸烛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巴山脚下一处依山的平坦之地,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坟地.此地偏僻,距离公路挺远,“破四旧”时,激情四射的红卫兵懒得得到这个地方,侯家的坟地幸运地保存下来。
坟地最气派的一座坟是前清进士坟,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块的血青石垒成坟头,碑文记载着这位侯家进士祖宗曾经任过的官职,最高职位是吏部侍郎。
“我们侯家祖上前后出过一位进士、六位举人、秀才无数,是茂东最有名的诗书之家。为父不才,一辈子没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时候,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曾经站在坟头,讲过相似的一番话,一个家族崛起总是历尽千难并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烧纸,既快又彻底.侯家曾经荣耀一时,再度荣耀是所有侯家人的梦想,但几代人过去了,怀着梦想的侯家人仍然没能重新达到祖先曾经达到的高度。
“我的堂么爸侯振华,也就是你的堂么公,虽然是堂么爸,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读了新式小学,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解放岭西的时候,他就是团长了,还回来烧过香,后来听说到了南方,如果还在,现在至少应该是地厅一级领导。还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洲,解放前还有走动,这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估计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卫东来自沙州,说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见面时,问一问他的辈分,若排得起,就说明是同宗。”
侯厚德回忆着历史,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你作为男人,应该去读大学。可是,你姐成绩很好,又是如此喜欢读书,我不忍心让她只读中专。让你读中专,是爸爸对不起你。”
农村人家,女儿读大学,儿子读中专,已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家。
侯厚德自居为书香传人,律己甚严,儿子只读中专,此事始终如一柄尖锥刺于其胸。从墓地回来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卫生间里洗了热水澡,回到屋里对着镜子认真梳理了头发,穿上了白衬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凉鞋。
“爸,你要到县城去?”
“嗯。”
侯正丽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这件白衬衣泛黄了,领边也有磨边,还有,现在穿衬衣都要扎在皮带里。”侯厚德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才把衬衣扎在皮带里。我的皮带线缝过过好几段,别人看见要笑话。”侯正丽帮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衬衣依然皱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爸,你也应该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总想.我和二娃。”
侯厚德在女儿面前总能说点真心话,道:“二娃成绩好,受家里限制,没有读高中,我总觉得亏欠他。我今天跑趟县城,帮他办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将二娃留在新乡镇中心小学。”
侯正丽深知爸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做这样的事实违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对父亲的一点抱怨消失干净,作为大女儿,感觉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
打扮整齐,他将儿子叫到身边,道:“二娃,你参加工作,就算是立业了.你爸没有文凭,腰杆不硬,这辈子吃够了苦头,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县城去,帮你问电大的事情。”
侯海洋吃了一惊:“爸,电大报名用不着你亲自去,我到新乡报到以后,自己去报名。”侯厚德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广播电视大学找熟人,找熟人办事稳当些。第一期的学费家里帮你出,以后拿了工资,就得你自己出学费。”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长彭家振,结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这些想法他闷在心里,没敢表露出来。
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严肃地离开了二道拐小学。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从县城到镇里的客车每天两班,总是挤得要命,侯厚德没有买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在沙丁鱼一般的车厢里,他的白衬衣被挤得变形,加上汗渍和灰尘,就如从咸菜坛子里取出来的一样。杜小花赶紧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怯怯地问道:“娃儿的事情办妥了吗?”侯厚德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道:“总算不辱使命,已经提前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了,开学后,只要学校同意,盖章就可以读书。还有,我的同事很耿直,他跟新乡学校副校长王勤写了一封信,据他说,王勤在新乡说得上话,与他关系也深,娃儿应该能留在中心校。,杜小物是读过初中的农家女,在丈夫影响下,也对读书有种偏执的热爱,听说儿子可以读电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边擦脸,一边问。
“上午读英语,看大妹带回来的书。下午写了一会儿板书,现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厚德点了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杜小花又道:“今天驻村千部来了,说是要交提留统筹,我说没有钱,他明天还要来。”侯厚德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田土,每年提留统筹农业税有好几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侯厚德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神采:“娃儿要到新乡上班,我们得给他留一百块钱添置点行头,到学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胆管结石手术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去做。”
“我就在镇里做手术,不去县城。“
侯厚德急了眼:“乱说啥子,镇里那个医生是什么水平,哪里会动手术,杀猪都不合格。我今天还到县医院去了,问了医生。明天我们到县医院,最近几天动手术。九月份开学,你哪里有时间动手术。·
杜小花脸色为难:“村里的款我们还没有交。”
侯厚德脸色为难得紧,道:“医病是大事,款子,我们还是要交,缓一缓吧。”
夫妻俩正说着,镇党政办赵卫东主任和村支书段三来到小院。赵卫东走得满头是汗水,他熟门熟路,打了声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师,我今天过来道歉。”
侯厚德道:“卫东,你道什么歉?”
赵卫东将水瓢放下,道:“我听说张劲松来催款,生气得很,侯老师家里的款,不准任何人来催。”侯厚德觉得很过意不去,道:“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要缴,我不是故意拖欠,确实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马上要到县里动手术,手里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学校欠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等到工资发了,再叫?”
支书段三脸上黑成一片,道:“那个驻村干部是新来的学生娃娃,逞能干,一个人来收款,也不向村里打听清楚,赵主任,现在是双向选择,我们村不欢迎这样的驻村干部。”
侯厚德听了这话,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咬了咬牙,道:“我明天交一百,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交。”
赵卫东忙站起来,道:”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以前家里穷,在这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烤红薯,今天我很段三是过来道歉的。师母要做手术,这钱先别交,等到镇里补发了工资,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侯厚德没有逞强,尴尬地道:“这样说定,我一分钱不会拖,镇里补发了工资,我全额交清。“
赵卫东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资很快就要发了,党政会所研究过这事。”
赵卫东金额段王离开了二道拐小学校,赵卫东还在生气,道:”我等一会回去,要把张劲松狠狠骂一顿。“张劲松这娃儿有点蛮,什么都不问,拿到一张拖欠表就敢入户来收钱,还有些屁眼劲。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驻村干部好的多,至少还帮着村里做些实事。”赵卫东道:“无论如何,不能到侯老师家里来收。你我都晓得,像侯老师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难,怎么会拖欠农业税。”
段三道:”这倒也是,镇里搞的什么名堂,民办教师几个吃饭钱都要拖欠。“
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几次他想把拖欠的钱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又将交钱的冲动压力下去。
“婆娘,明天’,带你到县城做手术。”
“老头,家里没得钱,娃儿刚参加工作,我们还得给些。”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道:“二娃当正式老师了,不需要我们支持,大妹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经济很快就要好转。不能再等下去,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过。
杜小花双手不停地搓着,焦虑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醒不来,你和娃们怎么办?”
侯厚德打定主意:“趁着大妹还在,她可以到医院帮忙。谷子已经收了,农活基本做完,喂猪、喂鸡、种菜犷事,可以交给二娃。夫妻商量好了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丽叫到了屋里。
自从毕业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处于对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之中,没有关注父母的时,听说母亲病情严重到要做手术,吃了一惊,责怪道: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还天天种菜?‘不种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妈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必须要动手术。二娃,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妈住院要耽误十来天,大妹跟着去照顾,你在家里要勤快点,把屋里的猪和鸡喂好。”
侯海洋道:“我晓得。”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丽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洗得发白的心爱的牛仔包里。包里还藏着从男朋友那里借来的录音机和英语磁带。
侯厚德取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厨房里挂着腊肉,自己切。家里紧张,省着点用。”侯海洋没有从父亲手里将钱接过来,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
侯海洋仔细看着母亲,他开始痛恨自己:“我光顾着自己感受.怎么没有多关心妈妈,太自私!”
站在院门口,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绿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上午,他喂完猪,给菜地浇了水,然后在厨房生火,将昨夜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锅,味道还不错。将半锅饭吃完,他仍然觉得肚子空空,在厨房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欲望,打了一个鸡蛋,用菜油炒香。
吃完炒鸡蛋,侯海洋不饿了。他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花麻麻的,总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篮球,龟破败且不规则的球场里不停地投篮、抢篮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个人玩篮球没有什么趣味半个多小时后,他将篮球扔到了一边。练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长拳。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这才结束了运动。
自从电影《少林寺》播放以来,李连杰成为少男们的偶像,神州大地兴起一股持续多年的武术热,这股热浪也波及了巴山县二道拐。刚上小学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练成天下无敌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乱地打拳踢脚。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亲的书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体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配有图和详细的文字.他是如获至宝,将这本破旧的体育教材当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练青少年.法.当武术热消退时,他这套拳法已经练得精熟。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静,侯海洋想着妈妈就要上手术台,心乱如麻。
8月15日下午,侯海洋胡乱拨弄着大姐那把心爱的吉他,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喊声。侯海洋如被触电一般跳了起来,道:“斧头,你们来了。”他扔下吉他,拔脚出门,见到付红兵的大脑袋出现在院里。
跟着斧头出现在眼前的还有沙军。
沙军是城里人,对农村不熟悉,站在院口里,左瞧瞧右看看,叫道:“哇唾,住的是别墅,还带运动场和花园。”
侯海洋道:“你们两人站在门口像门神,小心我醉打蒋门神。”
沙军满脸是笑,道:“猜一猜,门后面是谁?”
侯海洋想着沙军说过的话,心中一寮将沙军和斧头推开,果然,门口站粉两位穿裙子的女生,羞涩的吕明和大大咧咧的陆红。
陆红声音高昂,道:“蛮子,瞪着我们做什么,不请我们进来。”
吕明微笑着,道:“侯海洋,你好。”
进了院,侯海洋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
陆红道:“嘴巴就是地图,只要张嘴问,有什么地方找不到。你们这些男生,最不喜欢问路,问个路就像要被割耳朵。”她在院子里看了看,道:“这就是有名的二道拐村小,你爸妈不在?”
得知家里只有侯海洋一个,陆红高兴她道:。今天真是来对了,我们在院子里多住几天,带蛮子喂猪、种菜。’
侯海洋从小被父亲侯厚德严格要求,作文写得好,粉笔字一流,普通话不标准却很流畅,加上是学校的篮球明晃,十八岁的侠海洋在中师班上成为一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帅哥。老师喜欢,同学们也喜欢,暗恋粉他的小女生十个指头数不完。
十八岁的年龄对爱情充满憧慷,特别是琼瑶小说在学校风行一时,害得象牙塔的少男少女们都梦想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并在对爱情的想象中感动了自己。侯海洋对这场爱情梦也没有免疫能力,他经常在课堂上幻想着与吕明在一起的各个场景。此时,书中的爱份似乎变成了现实。侯海洋的目光若有若无与吕明触碰,吕明脸红着脸,害羞地低下了头。看着吕明的神情,侯海洋觉得心脏被击了一拳.他敏感的意识到这种害羞里面含着欲说还休的意思。陆红在院里随意地走候正丽的小屋见到吉他,高声惊呼道:“吉他,蛮子,你会弹古他?
侯海洋见陆红用手胡乱地拨动着琴弦,忙道:“这是我姐的吉他,她的宝贝。”
陆红白了他一眼,道:“吉他就是用来弹的·我学过一点,不会弄坏“这样一说,侯海洋反而觉得自己小气了。他带着四位同学在院子里转,心里想着晚上的生活:菜地里有菜,
厨房里还有几块熏过的老腊肉,水缸里养粉的草鱼和尖头鱼,还有十来个鸡蛋.想到这几样菜,侯海洋心里稍安,他对陆红和吕明道:“我现在交代任务了。等会儿我去买点酒,晚饭交给陆红和吕明。”
陆红挺着胸,道:“交给我吧,晚上绝对让你们将舌头吞进肚子里.’她的身材丰满,胸部饱满,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
侯海洋赶紧转移开眼睛,怀疑地问:“你烧过这种灶吗?”
陆红瞧了瞧面前硕大的土灶和大锅,吐了吐舌头,道:“还真没有烧过。”
吕明在一旁轻声道:“我会烧这种灶。”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但是身上没有干农活的痕迹,五官精巧,皮肤洁白。平时在班上安静如一只小鸟,说话就红脸.清纯如琼瑶笔下的女主角。侯海洋将鸡蛋、草鱼和老腊肉交给好吕明和陆红.将篮球扔给了斧头和沙军,带着十元钱,直奔小商店。
小商店里有本地小酒厂的高粱酒,六十度,三块钱一瓶。侯海洋咬咬牙,买了两瓶,他原本想买点饮料,可是手头紧张,若是买了饮料,明天就没有酒钱了。
回到院子,只有斧头一人在打篮球,沙军站在厨房与陆红聊天,吕明在菜地角落里浇水。侯海洋赶紧来到菜地,道:“吕明,怎么能让你来浇水。”
吕明脸有些发烫,道:“我过来摘海椒,看到菜都蔫了,就浇点。”
两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毕业之前,都有点互相看着对了眼,
只是令人失意的分配让爱情滚到了一边,两人没有道别就分手。分手之后,他们从失落中清醒过来,又开始想着对方。当真见了面,明明有满腔的话儿,却如被鱼刺卡了喉咙,说不出来。当吕明将一桶水浇完,侯海洋马上就去提了一桶。等到角落的菜地完全浇完,侯海洋提了四桶水,汗水湿透了衣衫,吕明后背也出了汗,衣服贴在后背上,露出胸罩带子的印子。
十八岁的侯海洋身体特别敏感,看见胸罩带子,顿时起了反应,下身支起帐篷.他赶紧转过身,道:“吕明,你息一会儿,我给你拿杯茶.’他快步走回到自己寝室,低头看,下身仍然直挺挺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为了转移注意力,侯海洋接连背了好几首古诗,低头看,帐篷依然坚挺。喝了一大杯冷茶水,又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等到帐篷消退下去,吕明已经到了厨房。侯海洋这才拿着杯子跟了过去,在熊熊炉火映照之下,吕明脸上现出娇羞的红晕,皮肤吹弹可破。一时之间,侯海洋看得呆了,他虽然对吕明心有所属,经常在上课时偷窥,可是今天吕明美得不可想象,让他不敢直视。
沙军坐在灶边烧火,他不断将木柴加到灶膛里,让烈火熊熊燃烧。
陆红人高马大,站在大锅前并不怯场,挥动着大锅铲,将铁锅弄得哗哗直晌。
吕明小口小口地喝茶,秀气,耐看。付红兵一个人在球场孤独地投着球,他人喊道:“蛮子,来打球。我们两人来单打。’
侯海洋作为主人,特别是在双方遮遮掩掩没有挑明时,不能总是守在吕明身前,他应了一声,来到简陋的村小球场,与斧头单挑。斧头以一米八二的身高在巴山县中师90级1班占据头把交椅,侯海洋也不矮,有一米八左右。两人都是中师校队的成员。单挑起来,侯海洋占据了优势,这让斧头很不服气。
吕明依在厨房门口,与陆红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眼光瞅着球场上的侯海洋。侯海洋打球时脱了上衣,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身体没有一丝赘肉,如猎豹一样充满着活力。脸孔因为剧烈运动而比平常多了几分野性,让略显稚嫩的他具有男子汉的味道。
陆红做饭的手艺颇为不俗,她用咸菜蒸腊肉,大块腊肉在灶火下变得晶莹透明,散发着好闻的腊香。草鱼切成了沱蛇,用农家酸盐菜作底,加上了鱼香草、大蒜、葱和姜,汤色微黄,冒着腾腾的热气.还妙了三个鸡蛋,辅料是从菜院子里摘的苦瓜。
“苦瓜还能炒蛋?”侯海洋看到了这道菜,很有些惊讶,平常家里吃苦瓜,都是先用开水煮,去掉苦味,然后再炒。陆红很自得,道:“现在流行斑,吃健康菜,苦瓜妙蛋在”里
很流行,大领导吃饭很要点这一道菜。”
沙军质疑道:“大领导喜欢吃这道菜,你怎么知道?”
我的叔叔在巴山宾馆上班,经常接待大领导,他回来教我炒这道菜。我叔叔接待过最大的官是蒙豪放,他最喜欢吃苦瓜炒蛋,还夸这是健康菜。”
吕明家里姊妹多,家穷,吃肉是有次数的,对厨艺没有什么研究.,看着一桌子好菜,对陆红佩服得很,甘心打下手。她将菜端上桌以后,又去端碗筷。
侯海洋学着大人的模样,打开酒瓶,倒在碗里,道:“我爸不喝酒,家里没有酒杯,今天我们做梁山好汉,大碗轮流喝,陆红和吕明也得喝,喝多喝少随便。”
面对着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餐,五个少男少女都不说话,以风卷残云的姿态开始扫荡桌上的美食。桌上美食被扫掉一半以后,侯海洋这个主人才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这是来自柳河镇的原度酒,酒精度数很高,酒一入喉,一股热辣从腹部冒了起来。
付红兵喝了酒,十秒钟不到,脸红得如关公,汗水如泉涌。轮到陆红时,她很紊爽地喝了一大口,若无其事。吕明在众人再三劝导之下也喝了酒,辣得直吐舌,她和斧头一样,脸上迅速飞起了两朵红晕。
一瓶酒下肚,几个年轻人开始谈论起大家最关注的分配问题。在座的五个人之中,陆红和沙军分到城里的小学,付红兵分到城郊小学,坐一块钱的客车就能进城,在他们班上,这三人算是分得比较好的。分得最差的是吕明和侯海洋,侯海洋在新乡镇,位于巴山县的北部,吕明分到了铁坪镇的铁坪小学,位于巴山县的南部。在巴山县地图上,新乡和铁坪可以画一条基本笔直的对角线。
吕明神情黯淡了下来,当酒碗轮到她时,她仰头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侯海洋对吕明的情绪感同身受,不禁暗自为她担心。
夕阳西下,半边天被染成了深红色,围墙外蛙声齐鸣,格外响亮。
房间里电视里传来《新闻联播》特有的声音,沙军道:“《新闻联播》有什么看头,把电视关了,我们好好喝酒。”
侯海洋不同意沙军的观点:“大家都说《新闻联播》不好粉,其实在我们这种小山村,《新闻联播》是了解世界的窗口,我可以看到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看到其他人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
在高度酒的作用下,陆红有了酒意,道:“大家别谈什么《断闻联播》.这个节目和我们有什么关不?我没想到我蛮子会被分到新乡,听说哪里校风不好,长期发不起工资。”
侯海洋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怯,在酒意作用下,声首挺大,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我不相信一维子会留在新乡.那里只是一个跳板。我准备开学就读电大,争取早些拿到大学文凭。我建议你们几人也去读电大。”
沙军端着酒碗喝了一大口,道:“我不想当老师,家里找到县委的人,准备把我弄到城关镇政府。”他略带神秘地道:“若是运气好,还有可能到县里大机关。”在巴山县城,往上追两代,十有八九是农村人。沙军是十分之一的城里人,他祖上居住在县城,解放前生意做得大。家里条件好,沙氏族人受教育程度就高,如今沙家有好几人在县里当干部,在今天到场的五个人中,条件最好。
斧头摇若脑袋,道:·我不想到政府,磷想教书,女口果可能,我想到南方去闯一闯。如今机会最多的就是广东,说不定到了广东,几年之后我也就发了。”
听到大家谈理想谈人生,吕明忧上心头,低着头一言不发,让偷眼看着她的侯海洋感到无比难受。
五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皆醉。陆红大声道:“有没有蜡烛?我来弹吉他,大家轮流唱歌。”
这一提议得到了众人拥护,只有侯海洋发出疑问:“你会弹吉他吗?”陆红道:“吉他最好弹,反正就是伴奏,会一点。”
蜡烛放在桌上,灯光在风中摇晃,始终未曾熄灭。
其实不需要吉他伴奏,五位青年男女坐在二道拐的小院子里,唱起了流行歌曲。中师生出去多半是要当小学教师的,写写画画、说说唱唱,正是他们的强项。
陆红最先唱,她的吉他技术确实一般,或者说根本不会,只是用手把琴弦一根根拨动,弹琴水平一般。她唱的《橄榄树》却很有味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在大家的鼓励下,吕明唱了一首《光阴的故事》:“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唱着唱着,她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得知分配结果后,她如坠深并,役有同陆红等室友打招呼,悄悄地回到了家里。两天时间,她都以泪洗面,在第三天,她擦掉泪水,开始帮着父母做农活。这一次陆红来找她,她没有犹豫就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二道拐。
吕明唱的每一句歌词都似乎钻进了侯海洋的心窝子里,毕业以后,往日在学校单纯的日子就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永远不会回来。吕明的歌声中有一些忧伤,有一些迷茫。
斧头嗓音差一些,他唱了一首《乡间的小路》。
侯海洋唱了一首《海阔天空》:“今天我寒夜里看雪双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拱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他们或是一个人唱,或是几人合唱,将港台流行歌曲唱了个遭.在酒精和春青的作用下,激情澎湃又充满着对前途命运的优伤和迷惑。
侯海洋开头唱了《射雌英雄传》的那曲《铁血丹心》,他唱了男声,吕明唱了女声.
女: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男:抛开世事断愁怨
合:相伴到天边
男:逐草四方沙漠苍茫
女:冷风吹天苍苍
男:哪惧雪霜扑面
女:藤树相连
男:射雕引弓塞外奔驰
女:猛风沙野茫茫
男:笑傲此生无厌倦
女:藤树两缠纬
男:天苍苍野茫茫
女:应知爱意似流水
男:万般变幻
女:斩不断理还乱
含:身经百劫也在心间恩义两难断
唱到后来,是五人一起高声唱。结束时,侯海洋跳了起来,脚踩马步,做了一个弯弓射大雕的郭靖式标准动作。然后打了一套从小练习的青年长拳,矫健的身手弓}来了一片喝彩。
二道拐小学是远离周边居民的小学校,歌声越过围墙,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沙军将最后半瓶酒拿了出来,他不断和陆红碰酒,唱了《一场游戏一场梦》《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等歌。两人唱得忘情,陆红手中的酒瓶被吕明拿走,她丝毫不觉。
吕明脸色红红的,她拿过酒瓶,仰头就喝,站在身边的侯海洋伸手将酒瓶夺了过去。
侯海洋道:“这是高度酒,别当饮料来喝,我记得你不喝酒。”正说着,他发现吕明泪流满面,下意识扶了扶吕明肩膀,道:“别喝了。”吕明不等侯海洋说完,抹了把眼泪,转身朝厕所走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句诗侯海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看到吕明的泪水,他深深领悟,此诗的意境.
村小口所陈旧,昏暗.侯家讲卫生,天天冲洗,的确什么异味,柳河镇有十来个村小.这是公认最干净的厕所。
干净归干净.这种乡村厕所滋养了无数的老鼠。吕明从卫生间出来。恰好踩中了一只奔跑的老鼠。
侯海洋不放心,站在厕所外面等吕明,听到一声惊呼,几步就跑了过去,恰好吕明从厕所冲出来。
侯海洋急切地问道:“什么事?”
吕明惊魂未定.道:“踩到了一只老鼠。”
这一天,月光总是藏在云层后面,洒向人间的冷光淡了许多,在这淡淡光线之下,吕明看上去既清秀纯真又楚楚可怜.侯海洋内心涌起阵阵冲动,他大着胆子,握了吕明的手。吕明向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将自己的手安静地放在侯海洋的手中。
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握住年轻女人的手,心跳加速,荷尔蒙急剧地上升,汗水从全身皮肤一股一股地钻了出来,他表白道:“吕明,我喜欢你,我们是分得最差的两个人,一起奋斗,争取改变命运.”他是第一次说情话,每一个字都很艰难,说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句话就如毒气弹一般,让吕明暂时失去了反应,她低着头,不说话,朝院内看了看。
在院子中间,付红兵喝酒太多,歪着头,坐在椅子上。沙军与陆红坐在一起,两人还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唱着歌。
吕明静静地站在侯海洋身前,淡淡的少女香味钻人侯海洋的鼻尖。侯海洋一只手紧紧握着吕明的手,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吕明稍稍向后躲,态度并不坚决。受到了默许,侯海洋胆子更大,松开握着吕明的手,张开怀抱,将吕明抱在了怀里。
握手与拥抱是两个概念,接触面成倍增加,而且增加的不仅是面积,还有体积。侯海洋感到一团温香人怀,触手处一片柔软。
吕明没有想到侯海洋是如此大胆,居然就这样抱着自己,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可是被抱在怀里的感觉真的很好,嗅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味,感受到坚强有力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她空落落的心突然就有了依靠。当热切的嘴唇接触到自己的嘴唇时,她脑里一片昏眩,腿一软,就要向下滑倒。侯海洋紧紧抱着吕明,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胸前的绵软紧挺,同时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生急剧变化。
“侯海洋,吕明,你们躲在一边说什么悄悄话?”带着醉惫的陆红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两人在相对黑暗的角落拥抱着,大声喊了出来。侯海洋万分无奈地放开吕明,与吕明一前一后走出了角落。
从相对黑暗的角落走回到烛光下只有短短的几步,但是侯海洋和吕明的心境却有着天壤之别,前一段充满了愁绪,现在心中满是恋爱中人的甜蜜和幸福。两人的眼光透过烛光,化作两只蚊子,在黑色天空中尽情纠缠。两人互相暗恋已经有一段时间,总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玻瑞,在这个特殊的夜里,他们打开了这一层玻璃,前途仍然变幻不定,幸福却逐走了晦暗。
夜已深,侯海洋作为主人,开始安排住宿,道:“陆红和吕明住我姐姐的房子,我们三人就在教室里睡,把课桌全部凑在一起,就是床。”
陆红颇有醉意,她举起手表示反对,道:“天气详么热,在小屋睡不知多热,我和吕明也要到教室里睡,大家可以聊天。”
沙军马上表示了支持:“这是一个英明决定,等到工作以后,说不定很久都不能聚会,趁着大家在一起,好好摆一摆龙门阵。”
侯海洋与吕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喜色。
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付红兵扶进了侯海洋的房间,四人到了教室,很快将桌子全部拼在一起。四人并排躺在课桌上,侯海洋、沙军躺在左侧,吕明和陆红躺在右侧.男女之间隔了一张课桌.
透过窗,可以看到钻出云层的月亮,甚至清晰地看到了月亮上的小块阴影。
四人聊着中师生活,谈论着未来,黑夜的环境让大家少了伪装、谈话真诚而直率。陆红发起了一个真心话的主题:“大家同学三年。我们来谈一个真心话,在三年里,大家有没有人喜欢过班上的同学?男同学先说。’
沙军第一个抢答:“我喜欢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陆红。
陆红“切’了一声:“别捣乱,说真话。”
沙军叫屈道:“我确实喜欢陆红.
陆红顿了顿,道:“你喜欢就喜欢吧,蛮子,该你说了。”
侯海洋毫不犹像地道:“我喜欢吕明.
当陆红问话时,吕明的心其名地悬了起来,听到掷地有声的回答,莫名的幸福涌到了心头。
陆红下意识地停顿片刻,问:“吕明喜欢谁?要老实交代。”
“侯海洋。”吕明的声音细如蚊声。
“哇,没有看出来,吕明居然喜欢侯海洋,我还以为你喜欢斧头。吕明,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和蛮子好谈心。”沙军又道,“陆红,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喜欢谁,不会是我吧?”
陆红道:“我喜欢我自己,其他人都不喜欢。”她翻身推了推吕明,道:“你既然喜欢蛮子,那就过去。”吕明害羞,不肯动.
陆红翻身而起,走到侯海洋这边,道:“你过去,陪我们的小吕明。”侯海洋对这个建议自然是举双手欢迎,他望了望吕明,正准备起来。陆红已经不耐烦了,催促道:“快一点,否则我就要改变主惫了.”
侯海洋没有再犹豫,赶紧起来,来到吕明面前.在黑暗中,吕明眼睛闪闪发亮,既惊喜又羞涩。
睡在硬质的课桌上,原本不太舒服,可是有吕明在身边,一切蜕变得如此美好。侯海洋观察粉沙军和陆红那边的情况,如果不坐起来,视线只能看到沙军的身体,旁边的陆红完全被沙军挡住。有了这个判断,他握住吕明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去报到?”
“8月22号,我到铁坪小学。你什么时候去?”
“差不多的时间,到了学校,我给你写信,你也要记得给我写信。”
“现在只是明确了大地方,具体是中心校还是村小,大家都不清楚,没有地址。”
“那我们先通过斧头来转,我有了明确通信地址,就写信给斧头,你
“也写。”侯海洋沉浸在初恋的幸福中,完全没有想中心校和村小的区别。
“嗯。”
“还有,我要报名读广播电视大学,你有拿大学文凭的打算吗?”
“我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我们都要考虑。”
美女在旁,暗香浮动,让侯海洋心潮澎湃如大海,他鼓足勇气,翻了个身,将右手放在吕明的肩膀上。
自从侯海洋睡在了身旁,吕明就一直睁大了眼睛,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当肩膀上多了一只手,她紧张得浑身发抖,蜷缩了身体。
侯海洋摸着吕明的肩膀,就如一只邀李鸡窝的狐狸,明知有危险,仍然被强烈诱惑而停不下口。他顺着肩膀往下摸,一步一步移动到了脚部隆起的部位。这个部位是年轻男人们经常目光流连的地方,也是在寝室里经常评论的地方,平时看得到想得到却摸不到,此时终于碰到这个神圣高峰,侯海洋似乎在做梦一般,手上的感觉既奇妙又显得不真实。
吕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两人刚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他就摸向了自己的敏感部位。
“别。”吕明用手紧紧握住了伸向胸前的那只手,低低地道。
侯海洋摸到了那个部位,第一感觉是厚厚的胸罩。被吕明阻止以后,他如开水般烧开的神经这才稍稍平静,有些慑懦地道:“对不起。”
吕明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此时她的动作与其说是阻挡,不如说是抓住一根稻草。
两人情窦初开,摸一摸已经很享受很刺激了,加上还有两个人在旁边,便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亲密的行动。
到了凌晨三点多,教室里没有了说话声。侯海洋用手肘撑起身体,观察了陆红和沙军的状态,低下头,用蚁声对吕明道:“他们好像睡着了.”吕明向前凑了凑,道:“沙军喜欢陆红,在我们寝室是公开的秘密.“
两人为了低声说话,头靠得很近.吕明吐气如兰,清新的少女味道直逼心潮澎湃的侯海洋。侯海洋头脑一热,脸就凑了过去,亲在了吕明的嘴上。吕明就如被孙悟空的金箍棒打中,似乎失去了知觉,她静静地躺着,被动地接受亲吻。
十八岁的侯海洋看过很多的爱情小说,也在寝室里讨论过亲吻是怎么一回事,还在外面录像厅看过三级片甚至是三级以上的片子,他视亲吻为很神秘的事。此时亲到了吕明的嘴唇,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知亲吻的真谛,微张了嘴,嘴唇、牙齿一阵乱啃,弄得满嘴口水,有自己的,也有吕明的。亲了一会儿,他欲火中烧,右手摸到了吕明的腰上,摩掌了一会儿,手就顺着衫衣滑了进去。
第一次亲吻,他很笨拙,感受不深。第一次触摸少女的身体,少女身体火热且细腻,他感觉很舒服,又很震撼。
吕明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觉得衣服里的那只手是一道鞭子,鞭子所过之处,身体就火辣辣地然烧了起来,烧得心很疼,疼得舒服且痛快,让她暂时忘掉了现实中的烦恼。当那条鞭徽触到乳房时,她的意识恢复了,用手握着那条鞭子,再次阻止了鞭子的进一步动作.早上等到付红兵醒来,出了门,,见到陆红一脸晦气地坐在院子中间喝稀饭,环顾左右,问道:“那三人跑哪里去了?”
陆红喝了两口稀饭,没好脸色道:“他们去钓鱼了。”
付红兵喝酒过量,头还在疼,到厨房去盛了碗稀饭,坐到陆红旁边。他儿次找陆红说话,陆红都没有理睬他。付红兵没有气馁,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没有喝醉酒吧?”
陆红没有了昨天的兴奋,表情淡淡的,喝了几口稀饭,才道:“昨天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们几个人到教室睡觉,聊得晚了,没有精神.”
付红兵遗憾得直搓手,道:“你们睡在教室里,这就是传说中的通床大被啊。昨天蛮子就没有安好心,把我灌醉,让你们成双成对。”
陆红的心如被针刺一般,隐隐发痛,但仍故作潇洒地道:“我们班还真成了一对,吕明和侯海洋昨天当着我们的面表明了心迹,现在已经成双成对了。”
付红兵一拍大腿,道:“原来侯海洋真是喜欢吕明,这小子,以前在寝室打死也不承认。”他伸出了三根手指,满脸惋惜:“他们两人浪费了三年大好光阴,如今毕业各奔东西,他们一个在最南,一个在最北,实在是麻烦。我觉得迟早要出问题。”
陆红大声道:“我们班上好不容易成了一对,你这个乌鸦嘴,都在一个县吧教小学,完全可以申请调到一起,有什么大不了。”
付红兵道:“我们班就属他们两人分得最差,这说明两人家里都没有关系.在我们县没有关系,乡镇老师想要调进城,几乎不可能。”
陆红知道付红兵说的是实话,还是道:“别这样说,就是因为艰难.找们得好好祝福他们。”
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付红兵把碗放下,道:“以前蛮子常夸二道拐学校的柳河水是大然游泳池,我要去见识一下,你去不去?”
陆红道:“侯海洋走的时候,交代了喂猪的任务,我等一会儿帮他把猪草切了。”
付红兵打量了陆红一眼,疑问道:“你喂过猪没有?我看你没有喂过猪吧,干脆这样,我和你一起喂猪,然后到河边去?。”
喂完猪,,陆红和付红兵一起来到河边,隔得老远,就听到了沙军的声音:“你们两人磨蹭什么,我们一共钓了六条鱼,中午可以好好吃一顿。”
柳河水发源于八百米高的巴山,二道拐附近恰好是一个回水湾,水面比其他地方更宽大。两岸长着茂盛竹林,遮住了阳光,格外幽静。河水缓缓流动,掉在河面的枯萎竹叶顺流而下。
侯海洋提着鱼竿,吕明小鸟依人般站在身旁,经过昨夜剖明心迹,两人的感情一日千里。此时,吕明明目张胆地挨着侯海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侯海洋道:“陆红,你来钓,我要和沙军比赛潜水。”
陆红暗恋侯海洋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她平时用大大咧咧的行为将内心深处的感情掩饰得很好,此时侯海洋与吕明已经开始耍朋友,她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心迹抛露一分一毫。接过鱼竿,她故意开玩笑道:“你们去游吧,别把裤子游掉了。”
侯海洋、付红兵、沙军三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侯海洋介绍道:“这是最深的地方,水深在三四米,跳水以后,我们潜水,看谁潜得远,潜得远的获胜。”
在读中师的时候,三人经常到水库游泳,水性都还不错.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又用河水在身上浇了浇,做了些预备工作,侯海洋最先跳进河里.吕明站在岸边,她看见侯海洋久久没祠协水中冒头,紧张地用手捂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河水远处冒起了一个脑袋,她才放下心来。
陆红看着她的神态,心里酸味泛滥,嘴上仍然带着调侃语气道:“别紧张,他们几个长期泡水库,这条小河淹不到他。”
吕明脸红了红,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心道:“没有想到,他也是喜欢我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怎么感觉在梦中一般。”
陆红故意道:“你们昨天发展到哪一种程度了?”
对于陆红这位见证了恋情的同寝室好友,吕明忍不住要道出心中的欢喜,她一边伍泥一边道:“没有到什么程度,就是拉了拉手。”
陆红眼睛看着浮子,换了话题,道:“这里的鱼肯吃钓吗?”
吕明心里想着抚摸自己腰身的那一只手,脸上飞起了一大朵排红,没有注意陆红在说什么。
沙军穿着母亲做的宽大内裤,内裤上还绣着几朵红色大花,跳入河中的时候,水的阻力将内裤上的橡皮筋拉断。在上浮时,他使劲蹬着甩宽大的内裤如降落伞一般,从屁股上滑落。
沙军的头冒出水面时,在水里挥舞着手,对不远处的侯海洋道:我的内裤掉了,妈的。“他试着潜水找内裤,在水里睁着眼,只见一粒粒的水泡,哪里还有内裤的影子。
付红兵也是穿着家制内裤,这种内裤都是宽大橡皮筋制式,沙军的教训,他没敢扎猛子,而是提着内裤,一步一步进入水中。
三人在水中嬉戏,比速度,打水仗。
欢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转眼间,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这三天,对于侯海洋来说就如神仙一般,和好友一起摆龙门阵、唱流行歌曲、打篮球,还陪着吕明单独到河边竹林散步。在竹林深处,两人忘情拥抱,练习接吻。吕明始终害羞,每当侯海洋的手要抚摸敏感点时,她总会温柔且坚决地握着那只带电的手。
8月19日下午六点,侯海洋听了一会儿英语磁带,开始给吕明写信.写信时,他面带微笑,表情格外温熟。写了一半,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赶紧将情书藏到书桌下面。
杜小花脸色苍白,拘楼着腰,由侯厚德搀扶着从青石板路上走进院子。侯正丽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她见到弟弟傻站着,道:“二娃,快点接东西,累死我了。”
侯海洋迅速环顾了院子,吕明等人的痕迹已经被收拾干净,没有一丝破绽。他接过大包,问道:“这几天把我急死了,妈的手术还顺利吗?”
杜小花有气无力地道:“要是不顺利,你妈就回不来了,就是花钱多。”
侯海洋安慰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治好了病,是最重要的。”
杜小花坐在床上,问:“猪喂好没有,院子的菜你忘记浇水没有?”
侯海洋扶着妈妈,让她躺在床上,道:“你放心,都喂好了。”
杜小花向屋外张望了几眼,道:“你坐在我旁边,妈给你讲事情.”讲话之前,她又朝外看了看,才道:“你妈住医院时,有不少老同事来看望。有一件事情,原本不想给你说,这几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你说.出来工作,就是大人了,你要学会认识这个社会,不要像你爸那样较真,较真有什么意思,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妈,你先睡觉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侯海洋看到母亲脸色苍白,虚弱得紧,不愿意她多说话。
杜小花和侯厚德的教育方法大为不同,侯厚德以书香之家自傲,讲究正和直;杜小花表面上不反对侯厚德,暗地里却经常唱反调,特别是侯海洋读了初中以后,她经常讲如何为人处世,话里话外对侯厚德的那一套标准是不在意的。
“你别打岔,这话你爸不准给你说的。听以前的同事说,这次你分到新乡,就是彭家振有意安排的。”杜小花将在医院听到的事原原本本转述给了儿子。
“如果那天不遇到彭家振,说不定我就分到城里的小学了。”侯海洋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此时得知了真相,仍然出离愤怒,他狠狠地在墙上捶了一拳,发出咚的一声响,拳头上很快就沁出血迹。
杜小花拉了拉侯海洋的手臂,道:“你已经进人社会,所以我才给你说这些事情。你要学会像大人一样为人处世,不能把自己当成学生.这些事听到就藏在心里,别让别人知道。’她心疼地看着儿子拳头上的血迹,吹了吹气。
侯海洋愤怒地道:“我爸教了一辈子书还是民办教师.命运被彭家振这样的败类掌握着,这是什么世道!”
杜小花道:“你爸的清高是骨子里,老师和学生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唯独领导不喜欢你爸,因为他不会拍马屁,也不会送礼拉关系。你爸以前指点过彭家振,自以为彭家振还会感谢自己,这次住院才知道,彭家振报复心特别强,在很多年前就说过要让你爸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侯海洋用力咬着腮帮子,道:“彭家振,我要找他算账。”
杜小花早就被生活折磨得没有多少脾气,道:“我们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是教育局长,一手遮天,你有什么办法。”
侯海洋在屋里愤愤地问道:“彭家振素质这样差,都能当教育局长,他凭什么能当教育局长?”
“彭家振的爸爸是茂东市的大官,文革的攀候靠边站,后来他爸爸回到台上,他调到了城里学校,后来当了校长,又当了教育局长。”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村妇女,又受到侯厚德多年熏陶,知书达理,这在农村并不多见。
侯海洋有些失落:“这样说起来,如果彭家振仍然是教育局长,我就没有办法调到城里?
杜小花叹息一声:”也不一定,他不可能永远当教育局长,而且迟早有退休的一天。”
侯海洋道:“彭家振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教育局长,等到我拿到大学文凭,说不定他就调走了。在这一届中师,我各方面成绩都是第一,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在教育系统占一席之地。”
杜小花原本还想说什么,可是想到社会的虚伪和无情,欲言又止,交代道:“今天我给你说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爸爸。你要吸取教训,在好好工作的同时,还得会来事,否则再有本事也没有用。”
侯厚德端着开水走了进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正色道:“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廉者不食磋来之食,这个社会最终还得有真才实学,你爸现在的处境只能说明没有真本事,这一点,别听你妈。”
杜小花只能一阵苦笑。
侯海洋刚走出院子,就见到姐姐侯正丽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道:“有谁到家里来过,睡过我的床,用过吉他?”
“这段时间几个同学来耍了几天。”
侯正丽更生气:“你们同学睡了我的床?”
“姐,别着急,来了两个女同学,我不会让男同学睡你的床。”
“不对吧,床上有酒味,女同学在一起还要喝酒?”侯正丽充满狐疑地看着弟弟,试探着道,“你是在谈恋爱吧,否则怎么会有女同学过来?”这儿天一人在家,侯海洋浑身幸福无人倾诉,此时无话不谈的姐姐回家,他拉着姐姐来到了房间,神神秘秘地道:“你弟弟谈恋爱了。”
看了中师毕业照,侯正丽道:“这个女孩相貌还可以,配得上我弟弟,只是她分在铁坪,你在新乡,相隔这么远,以后怎么办?”
“我们想办法调到一起。”
“你的那个吕明分到了偏僻的铁坪镇,说明家里没有背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调到一起谈何容易,而且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谈恋爱.谈了恋爱.也就一辈子留在巴山,你应该走出巴山和茂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这么聪明,不能到外面去见识,实在是可惜。”侯正丽太在意自己这个弟弟,她所言都是真心话,既客观又真诚。
侯海洋初次谈恋爱,根本听不进意见,他道:“你没有见过吕明,如果见过,肯定会喜欢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侯正丽没有再劝,道:“不管你谈不谈恋爱,总之自己的学业不能放松。我给你的磁带听完没有?每天记单词的任务完成没有?吃完饭,我要听写单词。”
侯海洋一阵牙疼,道:“姐,你就饶了我,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明天听写单词。”
回到自己的房间,侯海洋心绪乱了,一方面是突如其来的爱情,另一方面是现实的困境。他坐在屋中,将《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拿出来,里面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聚集在一起的意思却不甚明白,字句之间都是吕明的投影。
以后的日子在思念、仿徨中度过,他每天就做游泳和读英语两件事。到了8月20日,他便起程前往最北端的新乡小学。
早上,侯厚德在六点就起了床,他和了些面,准备给即将工作的儿子做一碗酸菜面块。和好面,切了酸菜,又炒了大碗酸菜腊肉面。平常家里做菜都是杜小花的任务,每当有客人或是重要节日,侯厚德才亲自上灶,他是极为聪慧之人,做事很有悟性,平时并不下厨,可是做出来的菜就是比杜小花要好吃。
杜小花在屋里收抬衣服,衣服装满提包时,她就开始抹眼泪。家长养孩子的目的就是让孩子飞得更离更好.当孩子真的要自立门户独立飞行时,家长又会觉得很是失落。
一家人端着大碗,在院子里吃了早饭.侯厚德把碗放在桌上,道:‘二娃,你到房里来.来到房间,侯厚德站在书柜旁边,神情庄严肃穆,道:‘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到了这几代才家道中落,现在穷是穷,家庭传统不能丢。到新乡小学教书只是你的第一个职业。如今社会不比以前,允许和鼓励自我奋斗.作为父亲,希望你通到困难不要气馁,要有坚韧不拔的毅力,重振我们侯家。’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书架里滑动,最后手指停在了一本薄书上:“这是培根的《论人生》,你以前也读过。但是,你以前没有生活体验,读这册书不能有深刻的体会。到了偏僻的新乡小学,你一定会体悟先哲的睿智。”
培根的《论人生》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边角已经略为发黄,随手翻开书,里面有父亲飘逸的笔迹,这是他写在上面的生活感悟。
“这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你也带走。”《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侯厚德的枕边书,遇到不顺心时,他经常捧读此书,让自己沉浸于另一个世界。此时,他将这一套书当做父亲送
握着父亲的礼物,侯海洋颇为感动。在巴山县,为了弥补教育资源的不足,全县有很多民办教师,据侯海洋所知,父亲是他所认识的民办教师中唯一省衣节食买了很多闲书的人。他送的书不仅仅是书,还代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骄傲。
送儿子到院门,侯厚德不再向前,只是站在院门口,看着儿子提着大包,沿着青石板远去。他站在院门口,拉住杜小花的手臂,道:”送子千里,终有一别,送到门口就行了。”
侯正丽将弟弟送下青石板梯子,鼓励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要争气,到了新乡不能灰心。我很快要到广东去,到时肯定有办法帮助你。
侯海洋只认为姐姐说的是安慰的话,并没有太在意,道:“你分配时再三考虑,一定要注意,吸取我的教训。
“我很快就有结果,不一定是国家单位,现在还没有给爸妈讲,你也别讲。”侯正丽对工作早有安排,她只是暂时没有说。
儿子的身影越来越小,多愁善感的杜小花站在门前,不肯离开,开始抹起了眼泪。
侯厚德没有安慰她,回头拿了一把锄头,走到墙角的菜园子,不紧不慢地松土。
侯正丽安慰母亲道:“儿子长大了总要独立,你应该高兴才对.’
杜小花道:“理是这个理.我还是觉得难受。”
柳河镇到新乡镇没有直达客车,必须要到巴山县城转车。侯海洋上了车,再次见到前次打架的年轻售票员。年轻的售票员上次打架吃了亏,犹在心中记恨。他知道面前的人不是软蛋,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
侯海洋满腹心思,没有理睬售票员的眼光。对于他来说,前途充满着灰暗的色彩,心爱的人儿又在县城的另一个角落,与售票员的矛盾同这两件事情比起来就不值得一提。
他神游于车外,新乡学校的事终究有些抽象,他脑中渐渐充满了吕明的身影。想起与吕明躺在课桌上的每一个细节,想着吕明细腻火热的肌肤,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微笑。
下了车,他径直奔向邮局,寄了一封信到铁坪小学。按照邮政局的效率,等到这封信慢悠悠地来到铁坪小学,吕明应该已经到了学校。
寄完信,他来到县车站。新乡每天有两班车,早班车是八点从县城出发,晚班车是下午四点钟发车。
此时,距离上车时间还足足有四个小时。侯海洋来到老城墙边的豆花馆子。馆子正是午餐时间,由于生意好,翻台多,桌上有还未收拾的残汤剩水,地上丢着餐巾纸,一片狼藉。读中师时,老城墙边没有任何装修的小馆子价格便宜,味道鲜美,成为同学们的最爱。坐在这种棍乱的小馆子里,侯海洋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没有一点拘束.他要了一碗豆花,然后到调料桌上打上满满一碗调料,红色辣椒、白色蒜泥,黄色豆子混合在一起,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振。
“烧白、红烧猪蹄、肥肠,要不要?”得到否定回答以后,老板满脸不高兴。
一位提着行李的女子走进餐馆,她皱着眉毛看了屋内的环境,稍有犹豫,还是道:“老板,收拾一张桌子。’
老板一副爱吃不吃的不耐烦表情,指着侯海洋,道:“服务员出去了,那张桌子是刚才打扫的,就坐这里。
女子看了一眼侯海洋,提着行李坐了过来,也要了一碗豆花。
老板坐在柜台上,大声问:“烧白、红烧猪蹄、肥肠,安逸得很,要不要?”
女子扭头看了一眼摆在门口的几个大锅,道:“炒一份青椒肉丝。”
老板脸上仍然没有笑容,转身去切青椒。
老城墙的小餐馆清一色都是豆花馆子。豆花馆子的标准陈设是门前放几个蜂窝煤灶,一个大铁锅里面是雪白豆花。另外还有几只大铝锅,里面炖粉几样标准品种,一是萝卜烧猪手,二是大豆烧肥肠,三是坨坨肉藕汤,四是竹编的热笼,里面有烧白、排骨、肥肠等品种。
女子坐在侯海洋身旁,在等菜的几分钟时间里,拿出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侯海洋偷眼看了看,顿时惊了一跳,这个女子拿了一本英文书,而且不是阅读教材,应该是一本英文小说。侯海洋在假期一直在学英语,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记单词和做题,根本无法读懂这种原版英语小说。他对这位年轻女子的敬仰顿时就如韦小宝说的那般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女孩子长相斯文,气质沉静,她心无旁鹜地读书,等到青椒炒肉和豆花端上桌,她将英文书放进包里,开始吃饭。
侯海洋原本只想要一碗豆花,眼前的青椒肉丝激起了他强烈的食欲,作了一会儿思想斗争,他还是没有加菜。
两人各自默不做声地吃着饭。侯海洋吃了三碗干饭,他吃惊地发现,那位女孩子吃了两碗干饭,将桌前的豆花和青椒肉丝一扫而光,吃相斯文,战斗力一点不弱于年轻男子。
凭侯海洋的直觉,这个女子应该是大学生,因为她和姐姐侯正丽身上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学女生味,更何况此女子还要看厚厚的英文书。从这本英文书的厚度来看,非专业人士不能读。
吃完饭,侯海洋没有在县城闲逛.来到邮局,找了分个角落开始给吕明写信.在信上,诉相思之苦,谈未来的打算,提议让吕明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
啰嗦写了几大页,花去一个多小时。在写信封时,他特意用正楷一笔一画写下“巴山县铁坪镇铁坪小学吕明收”,他的正楷写得很漂亮,比最流行的庞中华字帖更有味道。在朝邮筒里塞信时,一个女子也拿着信封走了过来。
此人是在豆花馆子遇到的看英文书的女子,她目不斜视,等到侯海洋将信塞进邮筒,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信也塞进了信筒。侯海洋好奇地偷眼扫了一下,见到信封上的地址写着“岭西师范大学”的字样。
他暗自想道:“这个女子肯定是岭西师范大学学生,是那个学校的英语教师.”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她带着行李,坐在汽车站里,说明是到镇里去,岭西师范大学的学生,分到镇中太委屈了,更何况她是这种能看英文原著的老师。”
此时离坐车时间尚早,侯海洋坐在邮局里,慢条斯理又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六页该纸,他自嘲道:“如果早点谈恋爱,写作文的水平肯定会突飞猛进。
写完信.侯海洋提着行李前往县车站.他对于农村学校的现状很熟悉,知道这个时间段,学校伙食团多半都没有开业.他买了些散装的大块饼千,作为晚餐。
县车站建于八十年代中期,设施尚新。候车室里散乱坐着些行人,不少人都摇粉蒲扇。头顶的几把吊扇发着呼呼声,如无数把旋转的锋利大刀片.侯海洋找了个位子,从行李中取出《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他老早就看过,当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无聊时倒也看得进去。
旁边来了一人.挑着两只笼子猪,放在侯海洋的脚边。笼子身体呈粉红色,肉嘟嘟的粉。两只猪眼没有神采,在竹笼子里面有气无力地趴,不时哼哼两声。笼子猪的味道奥得很是鲜活,侯海洋赶紧提了行李到另外一排。刚坐下,又见到那个女孩子专心致志地看着英语原著。
一天之内接连遇到三次,侯海洋暗道:“今天还真是怪了,走到哪里都能粉到这个女孩.”女孩子专心地看着英文书,根本没有拍头观察周边的环境。
闷热的车站里人来人往,车站广播在播放站次的间隙,播放起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这是一首好听的歌,从喇叭里传出来变成了刺耳的噪声。歌声响起时;女孩子的目光暂时从书本中抬了起来,凝神着。她的瞳孔清澈明亮,眉毛弯弯,气质沉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她置身于巴山县的车站,相貌、穿着、气质都与县城车站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被日军击落的飞虎队队员突然出现在了一个传统的封闭小村庄。
距离开车还有十分钟,侯海洋站起时,那女子也放下书,抬手看表。看着这个动作,侯海洋头脑中忽然进出一个念头:“其非这个女子分到新乡中学?”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可笑,道:“能看英文原版书的岭西师范大学学生,分到新乡中学,这是对人才的巨大浪费.
很快,让他掉眼珠的事情发生了,.那女子居然真的坐上了开往新乡的班车,两且两人坐在同一排椅子上。
女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靠窗的位子,将行李放在腿上,一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新乡班车的拥挤度比柳河班车,有过之而无不及,车上没有买到坐票的男男女女站在车道上,在弥漫着浓重鱼腥味和汗臭味的空气中被迫拥在一起。
一个胖大妇女站在侯海洋身边,她的前胸如巨大的面袋,随车有节奏地晃悠着。在人群挤压下,她肥胖的身体靠在侯海洋身上。侯海洋承受着压力,把背挺直,一路下来,费力得紧。
那女子将头扭向打开的车窗,回避着浑浊空气和拥挤人群。
一路颠簸来到了新乡境内。新乡位于巴山深处,峭壁悬崖,浅溪清澈见底,颇似旅游风景区。风景是游人对山与水的解读,生于此间的人们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侯海洋久闻新乡偏僻,到了实地,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山水背后则意味着与县城的隔绝和封闭。
旁边美女侧脸看着崎岖的山路,露出一段洁白修长的脖子,如天鹅般优雅。
盘旋到半山坡,客车突然向右倾斜,冰美女正在愣神,猝不及防,重地撞在了侯海洋身上。侯海洋正在与胖女人对峙,精气神都很足,被撞之后稳如磐石。
冷美女道:“对不起。”
从中午吃饭开始,冷美女与侯海洋数次碰面,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她说的并不是巴山话,而是标准的茂东城里口音。对于岭西省城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很土气,对于巴山县城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则代表着现代和流行。
“没有关系。”侯海洋没有想到女子会为了这种碰撞道歉,看了她的行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到新乡中学报到吗?”
冷美女点了点头,将脸扭向了窗外,明显不愿意继续交谈。
侯海洋没有想到新乡中学会分来一位这样有品位的美女,心里按捺不住一阵莫名兴奋,同时又涌起疑问:“能看原版英文书的岭西师范大学学生,怎么分到新乡中学这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
到了终点站,本地人如流水一样散向各条道路。只留下侯海洋和冷美女在镇场口东张西望。侯海洋见冷美女提着两个大包,主动介绍道:“我要到新乡小学,帮你提个包吧。”
冷美女稍有犹豫,将包递给了侯海洋,道:“你是中师毕业吧?”
侯海洋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师毕业?”
冷美女撇了撇嘴巴,道:“你只有十七八岁,到学校报到,只可能是中师毕业,这还用想吗。我到新乡中学报到,叫秋云。
“我是今年中师毕业的,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侯海洋好奇地问,“秋老师,你教英语?”
“嗯。
侯海洋见秋云没有说话的欲望,也就闭嘴不言,两人闷头前行。
进了场镇,不少人家都将竹凉板放在街边,还在竹凉板周围洒上水。侯海洋提着行李走到一位坐在竹凉板上洒水的中年人身旁,问:“请问,新乡小学和新乡中学怎么走?”
中年人表情麻木地抽着烟,朝着街道另一边指了指,道:“中学、小学都在一起,朝这边走。
沿着中年人所指方向,只用几分钟侯海洋和秋云就将新乡街道走完。站在场镇边缘的断头路上,秋云停下脚步,看着延伸出去的泥巴路,有些迷惑:“前面没有路了,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农村生活多年,对于偏僻乡镇的状况很了解,道:“地上有撕下来的作业纸,土路应该是学校的路。
在土路上走了约十分钟,看见屋顶上飘扬的国旗。在镇里常年挂国旗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镇政府,另一个就是学校。镇政府有可能没有国旗,学校百分之一百有国旗。
新乡学校总体是略显破败,围墙的白灰掉了大半,露出土褐色泥土。十几步残缺的青石梯子,铁门锈迹斑驳,铁条脆弱得用脚能踢开,操场周边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
侯海洋站在大门处,将二道拐村小和新乡学校放在一起比较。从规模上来看,新乡学校有初中和小学,有好几幢教学楼,有简陋操场,这一点是二道拐村小无法比的。但是从管理上看,二道拐村小围墙完整,学校内干净整洁,看不到杂草,比这个学校强。
除了侯海洋和秋云两个提行李之人,整个校园内空空荡荡。
秋云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静态度,提着行李,等着侯海洋东张西望地寻找方向.
侯海洋伸长脖子观察了一会儿,道:“秋老师,操场那边有人。”
操场对面有一排平房,房门上都有小牌子,写着“语文”“数学.”等字。在一间没有标牌的办公室,里面坐着胖汉子,他将脚放在桌上,头命在井椅上,从鼻子里冒着烟.“老师,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新老师。’侯海洋上几前恭敬地打了招呼。
黑汉子叫刊清德,是教研主任,还兼任了后勤主任,对于侯海徉的到来心中有数,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侯海洋在说什么,昂着头吐烟圈,琢磨道:“上次和这个小子在一起吃过肥肠火锅鱼,看来他没有印象了。”
那一次在巴山师范外面的肥肠火锅馆子,刘清德和其他几个学校的头头陪着副局长彭家振一起吃饭。在彭家振的授意下,他们轮番敬酒,将侯海洋父亲侯厚德灌醉。
吃过午饭,刘清德陪着副局长彭家振打麻将。打麻将时,彭家振笑眯眯地道:“清德,你们新乡学校一直差人,友明和王勤总是吵着要分几位得力教师,中午吃饭那个侯海洋,是地区三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你敢不敢要?”
刘清德原本以为这是彭家振的一句戏言,没有料到,这一次分配到新乡镇的名单里赫然有侯海洋的名字。他到县教育局专门找了彭家振副局长的贴心豆瓣①,这才知道彭家振与侯海洋父亲有旧仇。
作为彭家振的心腹之一,他准备故意找一找侯海洋的碴,来个下马威。
等到侯海洋再次自报家门,刘清德突然拍了桌子,道:“你怎么搞的,这么晚才来,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侯海洋没有想到眼前的黑汉子会发如此大的脾气,愣在当地。
刘清德拿着本子看了看,说了一句粗话:“来了一个带把的,带奶的还没来。”
秋云站在门口,听到黑汉子恶劣的粗话,眼中涌出一股怒意,但是她的怒意转眼间就消散,保持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黑汉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指着侯海洋的鼻子,道:“巴山中师太鸡巴歪了,教出的什么烂学生,不遵守时间。再等十分钟我就走了,你晚上就睡在地坝里。”他说这些话,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口气,而是声色俱厉。
侯海洋火气腾地就升了起来,正欲发火,站在他背后的秋云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看了秋云一眼,将火气压在肚里,毕竟自己是新毛头.有求于目前之.若是冲冠一怒,痛快倒是痛快了·他和秋云或许就真的没有去处了。在这种调高皇帝远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可以睡在教室、水泥乒乓台上,秋云这样气质沉静的女老师却不能.
侯海洋拿出了报到通知,道:“老师,通知书上写的是明天报到,上午十点开会。’
黑汉子一把抓过通知书,扔在桌上,道:“你这人脑袋被驴踢了,新乡一共两班客车,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明天十点开会,你只能今天到,为什么不坐早班车,害得我等到现在?别人说巴山中师就是烂学校,毕业生都是烂仔,是有道理的,你还别不承认。”
他正说得唾液翻飞,眼光不经意扫到门口,见到了一脸沉静的秋云。如此漂亮的女人如林妹妹从天而降,惊得他咬在嘴里的烟掉了下来,在前胸打了个滚,落在地上。衬衣被烟头烧了一个洞。
他用毫不掩饰的眼光盯着秋云,道:‘·你就是岭西师范新分来的大学生秋云?啧,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与那些土鳌不同。怎么现在才来?吃过晚饭没有?这个时间外面餐馆都关门,我给厨房打个招呼.给你弄点吃的”
秋云很讨厌刘清德如苍蝇一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麻烦您安排住宿,我带有食品,不需要麻烦伙食团。”
自从秋云出现,黑汉子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秋云,他对秋云的贪婪没有丝毫的遮掩,挥动着粗壮的大手,道:“都是老师,说什么麻烦,说麻烦就见外了,是不是。我马上让他们给你做,炒个青椒肉丝,打个鸡蛋汤。”
秋云用平和的口气拒绝道:“我累了,没有胃口。’她脸色严肃,口气平和,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黑汉子没有料到新来的女子还很有性格,自顾自嘿嘿笑了笑,道:“不吃就不吃,我带你到宿舍。”
他对秋云如春天般温暖,对侯海洋则是冬天一般严寒,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对静静站在一旁的侯海洋道:“若不是看秋大学的面子,我才懒得管你。”
侯海洋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初来新乡,脚跟没有将地皮踩热,忍住气,保持礼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黑汉子后面。下了一段石梯,再转个弯,进了一个小门,又见一排平房。黑汉子走到前面,热情洋溢地向秋云介绍新乡学校的情况。
侯海洋对黑汉子产生了警惕性,默默地跟在后面,集中精力听黑汉子说话。走到土墙灰瓦的平房时,他已经了解到,黑汉子是刘清德,似乎是政教主任,还负责保卫工作。他暗道:“就这种素质,还当领导,新乡学校是胡来乱搞!”
平房外站着几个无所事事的男女,看见了三人走来,全部把头转了过来,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一个矮个子小眼镜拿着烟,递给黑汉子,道:“刘主任,抽支马货烟。”马货烟是巴山土话,意思是质量不好价格便宜的烟,是一种自谦,就如犬子、拙荆之类。通常情况下,接烟人都会客气一下再接过来。刘清德面对这位老师毫不客气,直言道: “马货烟自己抽。”他从衣袋里掏出烟,道:“我只抽红塔山。”
红塔山十块钱一包,是有钱人和当官的才能抽的烟,在新乡,抽红塔山是身份的象征。
矮小个子陪笑道:“我这几个钱,哪里敢抽红塔山。”
刘清德扔了一支红塔山给小个子,然后指了指侯海洋,道:“这是马货中师毕业的学生,住哪个鸡巴地方,你去安排。秋大学是正牌大学生.不能委屈了别人,我们当领导的要爱惜人才。”
侯海洋一直挺有礼貌地陪站在身旁,多次被言语所伤害,他终于忍不住了,道:“马货中师也是中师。”凭着他对巴山县教育状况的了解,这个黑汉子最高学历绝对超不过中师。
刘清德不悦,瞪大了牛眼,道:“说一句马货中师,你还不服气,把你的文凭拿出来和秋大学比一比,你敢不敢?”
没有读大学是侯海洋心中永远的痛,他最不愿意被人刺伤此处,回击道:“张大山是马货中师毕业,彭家振也是马货中师毕业。”
张大山是县委副书记,彭家振是教育局长,这两人都是老师们的顶头上司。刘清德在学校里很少被老师如此顶撞,他怒道:“我说你就是一个马货,还敢和领导比!”
站在屋檐下的老师们都很冷漠,听着两人争辩。
小个子很有领悟力,从刘清德话中听出了那么一点意思,他抽着烟,建议道:“张老师调走了,这里空出来一间房,可以安排秋大学和李酸酸住在一起。”
刘清德道:“天天讲爱惜人才,都讲到鸡巴上面去了,秋大学是岭西来的大学生,我们要拿出最好的房间,有没有单套?”
小个子道:“刘友树和汪荣富各占一套房,只有最角角那间房,其他都住满了。”
刘清德打断他的话,道:“秋老师是大学生,就住套间。”他对秋云是一见倾情,安排住套间是临时起意。那个套房是整个平房最差的房子,不仅极度潮湿,地上生满白毛,而且漏水,每到夏天,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如果安排秋云住进去,为了房屋漏水,她肯定会求到后勤上来,而且住单间有利于单独接触。
秋云第一眼见到刘清德,就对其怀有戒备,道:“我就和张老师住在一起,大学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搞特殊。”
刘清德想劝她住单间,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新乡中学从来没有专业英语教师,你这种人才来了,怎么能亏待。你一个人住在单间,读英语听磁带都要方便一些。”
秋云道:“谢谢刘主任关心,我就和其他老师合住。”
“秋大学,你考虑一下,若是你不单独住,学校甚至镇里都会怪我们不尊重人才。”刘清德见秋云还是执意,也就没有再勉强,道,“李酸酸这里还有一间空屋,你就和李酸酸一起住。邱大发,你把钥匙拿过来,给秋大学开门。”
邱大发转身拿了一串钥匙,每把钥匙上面都有名字,他找出李酸酸的名字,然后打开了门。
学校套间分为里间和外间,里间的门用挂锁锁上,门上贴着一副刘晓庆的彩色照片。外间房里有一张空床,床上散落着零星的稻草,角落里放着电饭煲、碗和筷子,还有一个油乎乎的煤油炉子。
刘清德跟在秋云身后,看着煤油炉子,骂了一句:“李酸酸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在外间煮饭。”又以主人的口气道:“学校就是这个条件,争取在开学前,找工人来刷刷墙。邱大发,找把扫帚,帮着秋老师打扫房间。”
住在外间,私密性差,秋云不满意,但是,她见刘清德过于殷勤,更是心生警惕,道:“谢谢刘主任,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来打扫,现在我想休息一下。”她将行李放下,坐下来休息,不说话。
刘清德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什办需要的,可以给我说。我是搞后勤的,专门为老师服务。”
“谢谢刘主任,暂时不用。”秋云很有礼貌,但是用神情摆明了婉拒的态度。
刘清德纵横新乡中小学十来年,向来无往而不利,今天见到秋云,从第一眼就被这位气质不一般的女大学生老师吸引住了。他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出门之前,和蔼地道:“有什么需要,给我说一声,我在学校负责后勤,就是为老师和同学服务的。”
出了门,小个子仍然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刘清德背着手,走出了房间,自语道:“这个妹儿脱光了睡在床上,肯定安逸。”幻想了一下床上的情景,他差点流了口水,傻笑起来。
小个子亦步亦趋紧跟在刘清德身后,带着讨好的暖昧笑容:“刘主任,这个大学生长得好乖,皮肤也白,好久约出来吃饭。”
刘清德又扔了一支烟过去,毫不隐藏自己的欲望,道:“打听下秋云的情况,到时你要牵线搭桥哟。”小个子没有接住扔来的烟,雪白的香烟掉在了地上。他连忙弯腰将香烟捡了起来,吹了吹,点燃,为了表示对刘清德的感谢,使劲抽了一口。
刘清德吸着烟,一摇一摆就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大学生。走到半途,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真是失算,早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大学生,我就事先打好分房表,秋云就得住进那个倒霉的房间,到了那时,她求我的机会就多了。”
侯海洋提着行李站在外面,等着分配房间,刘清德和小个子的对话,一句不漏地听到了耳中。他不禁脸上变色,暗道:“这两人是老师吗?怎么有如此淫荡的想法?”
刘清德倒背着双手,一步一个脚印般在校园内巡视,就如一头充满着战斗力的雄狮。
小个子跟在他身后,问了些话,这才回到了平房,笑着对侯海洋道:“你是侯海洋吧,怎么现在才到,好房间都安排完了。”
侯海洋指了指末端的一间房,道:“刚才刘主任说,那边房子没有人住,我能不能住在那个房间?”
小个子笑眯眯地道:“既然小老弟要求,当哥的就安排你去住,不过话我要说清楚,那个房间比较潮湿。”
“潮湿点,没有什么。”侯海洋很银不起骨头软的小个子,提着包朝角落的房间走去。等到打开门,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秋云的行李。他走回秋云的房间,道:“秋老师,这是你的行李,放在哪里?”
秋云站在窗边发呆,随口道:“放地上吧。”
在外间有一张光溜溜的床和黑黝黝的桌子,除此之外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让人吃惊的是墙壁不是砖墙,而是土墙,墙底还长着青苔。秋云早就预料到学校条件会很差,但没有料到会差成这样。
一天之内数度与秋云相遇,侯海洋这位十八岁的热血青年对同样年轻的美女同事产生了微妙的好感,特别是听到刘清德与小个子暖昧谈话之后,激起了保护弱女子的气概。他低声道:“秋老师,我刚才听到了刘清德和另外那个老师的对话,他们不怀好意,你要注意。”
秋云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道:“谢谢你,侯老师。”
侯海洋道:“我住最角落的那一间房子,有事你喊我。”
小个子老师仍然站在角落的房门口抽烟,侯海洋作了自我介绍,道:“我叫侯海洋,中师毕业的,老师贵姓?”
小个子态度很好,笑容从来没有中断璐道:“免贵姓邱,邱大发,我带你去看看房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平房角落有一丛竹,长得格外茂盛,一地落叶未扫,枯萎干瘪。一阵风过,竹叶哗哗被卷在空中。
小个子邱大发取出钥匙,打开房门,浓重霉味扑面而来。他随手将灯拉亮,道:“你这间房子清静,只有一个人住。”
侯海洋环顾房间,这间房子与秋云所住房屋格局一样。秋云房间里还有些生活用品,他这间房子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物品。
床上是传统竹板,竹板上空空的没有一根稻草。侯海洋看着又破又硬的竹板有些发愁,问:“邱老师,学校有稻草没有?”
邱大发态度挺好,道:“你到外面农家问问,才打了谷子,都有稻草。”侯海洋从内心深处很是鄙视邱大发,此人在黑汉子刘清德面前是一副奴才相,很让人不齿,他就没有刻意去客套寒暄。
邱大发态度着实不错,一直乐呵呵的,道:“有什么需要,找我就行了。”
侯海洋心中的恶感稍减,说了声谢谢。坐在竹板上,他将自己的行李解开,拿出了水杯、饭碗等读中师时用过森头。走了一路,口渴得很,幸着水杯就准备到另外的房间讨口水喝。
侯海洋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响应。他又敲了敲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哪个在敲门,敲啥子,进来。”
四个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其中一人正是小个子邱大发
“邱老师,有没有开水,讨口水喝。”
邱大发笑眯眯地道:“以后大家是同事,莫客气。”他对另外几位打牌的老师介绍道:“这是新分来的中师毕业生侯海洋。”其他几位老师都见过侯海洋,此时集中精力打牌,不耐烦应付侯海洋。只有邱大发还热情,道:“水瓶在墙角,你自己倒水。”
侯海洋正在倒水时,秋云端着茶杯也走了过来,问了句:“请问老师,有开水吗?
一位长头发男子如屁股安了弹簧一般迅奋站了起来,殷勤道“有开水,请进来,我给你倒水.这位长头发男子身材瘦高,长得一副鹰钩鼻子,他两眼如一百瓦灯泡,嗖嗖向秋云闪着热情。他等侯海洋倒好了开水,就从其手里接过开水瓶,给秋云倒了满满一水杯,道:“小心点,别烫着手。你有开水瓶。没有,我这里能烧开水。”侯海洋顿时成了多余的人他端着水杯离开了房间,暗暗想着到了新乡小学碰到的同事,居然没有一个是正常人:黑汉子刘清德如恶霸,小个子邱大发是软骨头,长发男子一脸色相。
回到房间,侯海洋端着水杯在屋内乱走。热水通过弯弯曲曲的肠道向下流,将中午吃的食物残渣冲走,这让他感到饥饿。
吃了半包饼干,肠胃仍然在闹意见。
饼干作为零食尚有可取之处,作为主食就面目可憎,这让侯海洋特别怀念柳河的鲜鱼。河里的鲜鱼本身就是美味,放点盐和姜,抓把河边随处可见的鱼香草,白水煮熟就是比这饼干好上百倍的美食。
由美食联想开去,侯海洋内心突然充满了那一日在二道拐教室的风情。吕明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热辣辣的肌肤,柔顺的发丝,口中淡淡的青草味,这些鲜活的记忆如野草般疯长,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将饼干扔到一边,从包里取出纸笔,趴在床板上,在纸上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
相思如老酒,在心中泛滥无数次,他下笔如有神,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思念由缥缈无形的状态被凝固成看得见的情书。
将情书装进信封,细细地封好,侯海洋如完成了一桩大事,心情轻松起来,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房间除了床空无一物,整理房间实质上就是整理床,床上除了竹板以外,没有稻草,没有垫被,也没有席子。
眼见天色渐暗,侯海洋没有迟疑,他将门关上,沿着来时路出了校园。走下青石梯子,围墙一边是学校,另一边就是广阔的农村。侯海洋径直走进了最近的农家小院,一个汉子正在洗红苔,红苔在城里是喂人的好食品,在农村是喂猪的好料。这个汉子将红苔堆在装满水的大木盆子里,用脚使劲踩。
侯海洋取了一支烟,发给了汉子,道:“我是新乡小学新来的老师,想找点稻草垫床。”那汉子吸了一口烟,斜了他一眼,道:“你是才来的,中学还是小学?”
“我分在小学,今天刚来报到。”侯海洋眼尖,见屋角堆了一些砖,主动挑起话题,道,“你准备修砖房?要花点钱吧.我们学校还是土墙房子。”
汉子对修房子的话题感兴趣,使劲踩着红苔,道:“娃儿初中毕业,到广东打工,我们又东借西借,这才凑了钱。”
侯海洋人长在二道拐,对农村人情世故很熟悉,两人聊了一会儿房子,他再次提出要点稻草。
交谈了几分钟,又抽了对方发的烟,汉子便豪爽起来:“稻草,要什么钱,去拿就是。”侯海洋原本想提两捆稻草就行了,猛然间想到秋云应该没有在农村生活,他又散了一支烟给那个汉子,将一包烟散完了,就用扁担挑了两大挑稻草回学校。
侯海洋挑着稻草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经过秋云房间时,他眼光朝里面瞅了一眼,见秋云单手托腮坐在窗边,满带愁容,宛如古画中沉思的美女。回到房间,侯海洋热出了一身大汗,拿着盆子和毛巾去院里的水井旁。
秋云此时正在为房间发愁,她的床上与侯海洋完全一样,没有稻草,要睡觉只能睡硬床板,她看到侯海洋挑着一担稻草从门口经过,心中一中。
来到学校以后,便发觉黑汉子、小个子、长头发等人接面目可憎,俗不可耐。唯有新报的的侯海洋是一个健康干净的阳光少年。他拿着塑料水桶,赶紧来到了水井旁,道:“侯老师,能帮我提一桶水上来吗?”
等到侯海洋将水桶放进井里时,她主动道:“这是什么年代,居然没有用上自来水。最不济也要有压水的设备,还在用桶从井里提水吃。”
侯海洋道:“这是农村学校,很多都没有吃上自来水,这水质还不错。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吗?”在二道拐这种水井毫不奇怪。因此他就觉得用这种水井毫不奇怪。
“没有。”
“你怎么分到这个地方?新乡中学在全县名声不好,条件不好。”
秋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这学校没有浴室吗?”
侯海洋道:“我刚才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专门的澡堂,应该在厕所里。”秋云已经到厕所去过,女厕所狭小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她又问:“你到哪里弄的稻草?”
“在外面的农家要的,我挑的稻草比较多,你要不要?”
“谢谢你,我要。”说了这句,秋云想起大学寝室的笑话,赵疯子最喜欢用“我要,我要,我还要”来开有隐喻的玩笑。想到此,她的心微微一痛。侯海洋提着稻草到秋云屋里时,恰好鹰钩鼻子等人打完了牌,走到门口。
”侯小伙不错嘛,懂得惜香怜玉。”鹰钩鼻子在门口阴阴地说了一句。
鹰钩鼻子跟在侯海洋后面也进了房间,他阴沉的脸上挤出些笑容,道:“秋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几人要到馆子去吃,跟我们一起去。秋老师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侯小伙也一起去。”
秋云总觉得鹰钩鼻子眼神带着些色,干脆地拒绝道:“谢谢,我吃过了。”
鹰钩鼻子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招呼侯海洋,转身走了。
侯海洋家里的床都在用稻草,铺床水平不错。他见秋云面对稻草时有些束手无策,便道:“稻草沾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铺。”
论年龄,侯海洋只有十八岁,秋云已是竺十三岁,论性别,秋云是
女性,侯海洋是男性,可是来到新乡小学的第一天,侯海洋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穿着印有巴山中师的背心,手脚麻利地将稻草铺好。
稻草铺好以后,秋云将大学甲用过的床单和薄棉絮铺在床上,旧床便有了新颜。
新铺的稻草格外软和,散发着淡淡的农家味道,她斜躺在床上看英文书,全身才放松下来,想着父亲悲愤的神情,心情又沉甸甸的。
岭西与新乡小学的距离有两三百公里,很遥远,更遥远的是财富和文化的距离,往日令人心烦的人潮涌动成为梦境。
她取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全部写进了日记,其中一句:“今天见到了新乡学校的老师,除了新老师侯海洋还算正常,其他人都充满了庚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学会农艰奋坏境中保护自己。”
写完之后,她合上笔记本,放在腿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考取研究生,这是我的自我救赎,我相信,在新乡学校的经历将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这一段经历将是一笔宝贵财富。”
将日记放回时,她潜意识中觉得有一移眼睛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床角有一只灰黑老鼠瞪着自己。作为一名生长在城市的女孩,平时很少如此近距离看到如此生猛的老鼠,秋云算是胆大的女孩子,仍然发出一声惨叫,拿着笔记本冲了出去。
侯海洋正在屋里看小说,听到秋云的尖叫,赶紧扔了书,跑了出来:“什么事,秋老师?”
秋云花容色变,距离门远远的,指着屋里道:“屋里有老鼠,在床上。”侯海洋道:“在这种地方有老鼠挺正常,没有才反常。”
秋云躲在侯海洋身后,道:“侯老师,你帮我进去看一看.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时,一只老鼠让其显露出本色。侯海洋在且外找了一把无毛扫把,驱逐之下,三只矫健的老鼠飞快地跑下床,夺门而逃。
“还有吗?”秋云在门口使劲地跺了跺脚,见屋内无动静,这才小心冀翼、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仿佛屋内埋着密密麻麻的地雷。她怯怯地问道:“侯老师,这老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侯海洋指了指房顶。平房是斜顶瓦房,抬头能看到木头房梁。这种房子四处透风,没有
办法把老鼠关在外面。秋云顺着侯海洋手指娜嫩房顶,痛苦万分地道:“这怎么办啊?”.侯海洋道:“要解决问题,可以用老鼠夹子,还可以用猫,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搬家,不住这种房子。”
房梁上又有两只老鼠在奔跑,脚爪在木质房梁上发出急促的声音。秋云吓得花容色变、抓住侯海洋的胳膊.快要哭出来.
侯海洋身上的男子汉气质显露了出来、道:“我带了一床蚊帐,还没有挂,你先挂·好歹能抵挡一阵,把老鼠和蚊子都挡在外面。”
秋云不好意思地道:.可是.我用了你的蚊帐,你怎么办?”
“买一盘蚊香就行了”
“我去帮你你买蚊香。”侯海洋摆了摆手,道:“没有竹竿,蚊帐也没办法挂,我去弄几根竹竿过来。”
秋云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弄竹竿。”
“我认识外面一家人,找他们要几根竹竿,应该没有问题。”侯海洋离开时,秋云离开里间,站在外面的走道上。她不惧人世间的阴暗与争斗.却实在怕鬼头鬼脑的老鼠,在她眼中,这些老鼠就是从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在外面站了约半个小时,侯海洋抱着竹竿出现在门口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秋云跪在床上仔细穿蚊帐,在一旁帮忙的侯海洋无意间透过衣领瞧见了胸罩以及雪白肌肤,他的心一阵猛跳,赶紧转移眼光。
到了晚上十点,侯海洋睡梦中被一阵狂喊声惊醒:“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唱歌之人唱对了所有的歌词,却唱错了所有的旋律。侯海洋原本不想起床,可是调子太过怪异,他翻身起床,推开门,见到鹰钩鼻子站在院子中间。他明显喝高了,摇摇晃晃,光着上身,激情四射地狂吼着。小个子和另外一位老师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