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炼狱)第二节

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小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打架?”

鲍腾摇了摇头,道:“在我这个号,还不至于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门都没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杀自残。”他没有等侯海洋说话,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平时新贼进来,我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你不同,我看着顺服。你现在坐到的这个位置,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这少数人一般要奋斗半年才能坐到,你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还得补,否则其他人不服。晚上趁着值班时,将监规和报告词背熟,烂熟于心。”

“我晚上加紧背。”侯海洋总觉得鲍腾的语言非常怪异,用鲍腾用语上像是开玩笑,可是神情间又是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他很是迷惑。

十点,报时员报出时间不到两分钟,看守所总值班室发出睡觉的指令。

侯海洋左侧是韩勇,右边是一个散发着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犹如从陈年老咸菜坛子里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这个臭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翻了一个身,将鼻子对着韩勇方向,又用指头堵着鼻孔,心道:“号里人取绰号挺有水平,这个男的浑身酸臭,臭虫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体疲劳得紧,头靠着硬床板,在臭气袭扰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眯上,迅速沉入了梦乡。

韩勇翻转身,眼睛躲着明亮的灯光,他发现侯海洋几乎是靠着板上就立马睡着,骂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会儿,脑里总想着被自己睡过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体,下身硬邦邦地顶了起来。

鲍腾被韩勇的翻动声打扰,道:“天棒,别烙烧饼。”

韩勇不再翻身,眼睛看着天花板。到了十一点,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慢慢揉搓着。一边揉着,一边想着曾经睡过的女人们,女人们柔软的身体如一条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让他欲火焚烧。揉了一会儿,所有能量终于爆发出来。

韩勇手里握了一大把充满椰子味道的黏稠液体,他撑起身体,将手掌里的黏稠液体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

作完恶作剧,韩勇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四点半,侯海洋被人推醒,开始在看守所里值第一个班。

进入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动之中,到了此时,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以后,亲人们便如无孔不入的细雨,抽打在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痛彻心扉。

“我若是被枪毙了,传到二道拐,爸爸肯定会觉得我很丢脸,是书香门第之耻。”侯海洋又仔细回想着父亲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刚才想法,“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爱我的,到了危机时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省城水深,不是一个乡村教师能越过的。”

这个念头如绳索一样,勒得他阵阵绝望,他随即又将张家在岭西的关系当做安慰,有了些许安慰,总算消减了部分绝望。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着觉,吃不了饭。她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想起瘦弱而劳作不休的母亲,侯海洋的心就揪住了一起,除了悲伤不已,还有不能尽责的难过。

想着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脑浆迸裂的姐夫,姐姐刚结婚就失去了丈夫,弟弟又进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东奔西走,营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着张家,他只觉得万分无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觉得如此亲切,以前总是迫不及待想早些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此时却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里有菜园子,围墙外有李子树,河里游着鱼,在拥有这些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被困于四面墙里,只能在二十平方米范围内活动,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脑海中突然迸出新乡小学鹰钩鼻赵海的影子,心道:“依着赵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强奸罪,到看守所肯定会备受折磨,十有八九会睡在便池边,被恶人们欺来打去。”

想过几位至亲以及赵海以后,侯海洋将脑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给了秋云。虽然相隔不到一个月,但是他觉得两人已经分开很久很久。看守所灯光虽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灯光昏暗,却有刻骨铭心的温馨缠绵。此时此刻,他愿意回到牛背砣,沉醉于其中,永远都不走出来。

“我无法与秋云取得联系,她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找?”反复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断,“秋云骨子里很要强,还有点走极端,否则也不会到新乡来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十有八九会找到二道拐去。”

寂静的夜里,昏暗灯光下,侯海洋回想着秋云身体每一寸的肌肤,昨夜的温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现实如此不堪。

娃娃脸坐在便池边,靠着侯海洋身边,悄悄地眯了一会儿瞌睡,精力稍微恢复以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声地凑在侯海洋耳边道:“蛮子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娃娃脸没有文化,可是从小混车站的经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没有尊严,没有道理,没有理想,只有现实的利益,他认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动要当小弟,以求得到保护。

侯海洋道:“我们是朋友,别谈小弟的事。”

娃娃脸执着地道:“我就当你的小弟,可以帮你洗衣服,还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艺很好的,小时候经常在火车站的按摩房里睡觉,学了点按摩手艺,绝对不比开按摩店的差,我给你揉揉。”

侯海洋将娃娃脸伸过来准备按摩的手推开,道:“不用,我们是哥们儿,互相帮助。”

206号左右两排大通铺,鲍腾周边六个人都是平躺着睡觉,鲍腾位置最宽,能够自由翻身。越是远离鲍腾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几个人完全是人贴着人,采用“立刀鱼式”侧睡。所谓“立刀鱼式”是指睡觉的人是一颠一倒的,睡觉时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脚,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呼噜,间或有人发出惊叫声。房间里,脚臭、汗臭、嘴臭、体臭、屁臭、尿臭,将小小的空间塞满。

娃娃脸见侯海洋没有说话欲望,不再主动找话,半眯着眼睛养神。

侯海洋在脑中与秋云缠绵一阵,思绪渐渐回到案子上面,想着东城分局恶狠狠的民警,他内心对警察失望了,也对自己案子极为失望。他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自己命运,此时呼吸着乌烟瘴气的空气,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如果杀人罪被坐实,我就要判死刑。”这个念头如毒蛇,沿着血管在身体里乱窜,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十几年来,在侯海洋脑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阳,无限光明的未来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死亡如悬在头顶上的一柄铡刀,随时会重重地落下来,将自己砍成两截。恐惧、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如遮住眼睛的大雾,瞬间就将侯海洋的心塞满。他难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狭窄的监舍里大闹一番。环顾206室,虽然说这里号称文明号,但是里面的人没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里,杀人、抢劫、强奸、诈骗,皆为重罪。

作为新贼,他还没有在里面撒野的资格。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借着昏暗灯光,侯海洋开始背诵监规和报告词。

所谓报告词,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标准用语,内容为:报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岁,因涉嫌xx罪,于x年x月x日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简单问答,吃什么,有人打你没等等,都是规定好了标准答案,以应付监管支队的人下来检查,还必须会背的是7项权利:我依法享有,辩护权、上诉权、申诉权、检举控告权、不受打骂体罚虐待权、合法财产不受侵犯权、选举权。这个是反复考的,一个字,一个词的顺序都不能错。

监规有八条:一是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务;二是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室内搞娱乐活动;三是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四是必须认真学习,接受改造,不准拉帮结伙,不准散布反动污秽言语,不准抢吃他人食物,不准强占他人财物;五是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准传习作案伎俩,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压、凌辱、打他人;六是必须爱护公共财物,不准损坏看守所设施,不准撕毁公用衣被,不准毁坏公用书报杂志;七是必须保证监室整洁,不准乱放衣物,不准乱写乱画;八是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违反以上规定者,视情节轻重,将分别给予制裁,加戴械具,责令反省或采取其他强制措施,构成犯罪者,将并案依法从严查处;有立功表现者,将酎情依法从宽处理。

他记忆力强,早就背得监规和报告词,此时在百无聊赖中又开始机械地背诵。有事情做,时间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时,背得滚瓜烂熟。

第一缕光线射进头顶上的窗户,拉开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戏。长短不同,音调各异的“咕咕”声在肚子里不停发出,如复杂的交响曲。打瞌睡的娃娃脸被咕咕声弄醒,肚皮马上起了反应,跟着响动起来。

听到娃娃脸肚子的响动,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来。他生在柳河农村,农村一向被视为贫穷和落后的象征,但是他还真没有饿过肚子。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农民将土地的潜力充分发挥了出来,加上杂交水稻种子得到普遍使用,家里粮仓里就没有空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米,产量很高的苞谷、红苕足够填饱肚子。在嘴馋时,还可以到田里摸点黄鳝、泥鳅,到河里钓鱼。

作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无数种办法能填饱肚子。

如今,坐在206的四面墙里,侯海洋只能苦苦等待可怜的早餐。

胃里消化液不断地向胃壁进攻,形成强烈的饥饿感。他想象着曾经吃过的美食,其中酸菜尖头鱼散发着特别魔力,牢牢占据了脑中美食榜的首位。

早上六点钟,监室的墙上音乐响起,是外面世界也流行的《铁窗泪》。《铁窗泪》《钞票》《十不该》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铁窗泪》。当某位前歌星朗诵起“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时,所有从睡梦中醒来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齐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暂时没有上铺、中铺、下铺的分别。

侯海洋睡眠不足,反应最为迟钝,听着墙上的音乐颇有些茫然。

师爷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后说了一句:“大家别愣着,早上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随着师爷这一句话,所有人迅速起床开始叠被褥。然后按着顺序,两人一组,把被褥抬进了便池另一侧的类似门洞的空间里。

师爷发号施令,韩勇则是监工,他踢了几个动作慢的人,骂骂咧咧地在仓里走来走去。

鲍腾起床后,有一个小年轻帮着他穿衣服,不知哪里不对,被鲍腾一脚踢到了床下,他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你娃还灵醒,过来侍候老子。”娃娃脸本来和侯海洋一起,闻言脸上露出欢喜笑容,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

侯海洋注意到娃娃脸有意无意朝着自己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也是飞黄腾达以后的笑容。

鲍腾穿完衣服以后,娃娃脸赶紧去端来一杯水,这水是昨夜准备的凉水。早上一杯水,可以让身体舒服,也有利于肠胃蠕动,这是鲍腾长年坚持的养生之道。在外面时他早上是喝温开水,号里条件不允许,将就喝点凉水。娃娃脸挤完牙膏,就举着牙刷,端着水杯在水池处候着。等到鲍腾接过短牙刷以后,未经鲍腾吩咐,娃娃脸又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洗面奶,等在水池边。

鲍腾“咦”了一声,接过水杯道:“表现不错。”

被夸了一句,娃娃脸如偷吃人参果一般快乐。侯海洋一直冷眼旁观,看到娃娃脸的表现,脑中顿时就想起宫廷中的太监。

“坐板,背监规。”鲍腾慢条斯理发布了本日的第一条命令。

所有人按照自己的位置盘在了床上,师爷拖着长长的声音,道:“监规。”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安全,使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特制定本监规,在押人员要严格遵守:一、六做到……二、六不准……”

老贼们将监规都背得滚瓜烂熟,如和尚念经一般,根本不用思考,监规脱口而出。侯海洋记忆力强,能够完整熟记监规,可是还是达不到老贼们的“念经”水平。

集体背完监规,紧接着十分钟时间放小便。

臭虫正在起床,左手无意间触到一片湿滑,低头一看,见到衣服上有着不少黏稠物,在号里,手淫是常见的精神生活,大家都明白黏稠物就是精液。臭虫大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侯海洋一脚。

侯海洋正准备下床,背后被袭,就从床上落了下去,好在他身体灵敏,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摔成狗啃屎。

鲍腾、师爷、青蛙、韩勇等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场面。

臭虫以前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进了仓后,他账上的钱比较多,给鲍腾做了不少贡献,因此紧靠着六人集团,睡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其身份受到了鲍腾的鄙视,他始终受到压制,不能进入第一集团。

韩勇性情最耿直,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帮忙,鲍腾伸手拉住他,摇了摇头,道:“锻炼一下蛮子,若是被臭虫欺负了,他只有睡在便池边上。”师爷笑道:“挨了五个胃锤都没有哼,蛮子绝对不会怕臭虫。”

说话间,侯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跨上床板,一句话没有说,抬手就给了臭虫一个耳光。臭虫早有防备,可是他没有想到对方速度这么快,脸上被扇了一巴掌,顿时麻木了。

臭虫接近五十岁,吃得满脑肥油,二十来年没有与人打过架。与年轻力壮的侯海洋对抗,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被压在板上,挣扎几下以后便放弃了抵抗,扬起头不停地骂,结果换来了重重的几个耳光。

臭虫就真的成为臭虫,躺在板上喘粗气,胸口起伏着。

大局已定,师爷走了过来,道:“早晨起来,打个锤子架,你们两人过来。”

鲍腾威严地道:“为什么打架?”

侯海洋道:“他从后面踢我,把我从床上踢下去,差点摔伤。”

臭虫抹着鼻血,站在鲍腾面前,委屈地道:“新贼昨天晚上把精液涂在我的衣服上。”他拉起衣服,果然还有深深的白色。

监控室里,值班的赵警官发现了画面中的异常,看了几眼,正在起身,风波结束了。

在“岭西一看”,由于管理得严,发生恶性事件的几率很小,但是干部毕竟没有时刻守在监舍里,小冲突和小纠纷难以根绝。见室内风波平息,便又坐了下去,端起茶水慢慢喝,继续观察206室的动静。

在206室里,鲍腾看着臭虫的狼狈样,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表情绷得很紧,问侯海洋:“是你干的?”

侯海洋这才明白臭虫为什么踢自己,道:“绝对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鲍腾转向臭虫,道:“别他妈的叫新贼,以后要叫蛮子。你说蛮子把精液涂在你的衣服上,有没有证据?”

臭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道:“以前没有谁把精液涂在我身上,他才来,就发生了这事,肯定是他。”

鲍腾道:“你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有没有其他证据?”

臭虫摇头。

鲍腾看了一眼韩勇,道:“臭虫动手动脚,带头违反规矩,挨两板。”

韩勇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几次差点笑出声来,得到鲍腾指示以后,弯腰拿起了拖鞋。臭虫脸色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鲍腾又下指示:“臭虫当过老板,好歹给点面子,到便池边去打两下屁股。”

打屁股比打脸要稍轻松一些,臭虫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一眼侯海洋,来到便池边,脱下了裤子。韩勇毫不客气,也不觉得内疚,他抡起了拖鞋,狠着劲打了两板。臭虫雪白肥胖的屁股顿时起了两条血印,拉上裤子时,臭虫双腿不停抽搐,把侯海洋恨到骨子里。

师爷板着脸道:“臭虫犯了错,处罚500块钱。”

被涂了精液,被揍一顿,挨了两拖鞋,还要被罚款500元,这群人渣吃人不吐骨头,让臭虫感觉生不如死。他势单力孤,不敢得这一群恶人,只能花钱买平安。

号里的人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臭虫是包工头,大家都很不齿。臭虫家里有钱,能够给号里作贡献,床位靠到第一集团,还经常能吃点小炒,让人家很羡慕。看到他被收拾,都很开心。

臭虫事件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冲突也只是小烈度的冲突,很快,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新一天即将开始。

起床第二件事就是小便。

206规矩大,早上只放小便,不准大便。就算内急,拉在裤子里也不能坏了规矩。好在看守所里吃粗粮的时间多,大家都锻炼出一副好肠胃,拉肚子的机会并不多,否则这条制度执行起来就有难度。侯海洋向来习惯早上大便,起床以后,他只觉肚子沉甸甸的,极不舒服。此时立足未稳,还不能破鲍腾的规矩,他摸着胀鼓鼓的小腹,暗道:“如果我做了头铺,肯定要在早上解大便。在看守所本来就苦,还得制定些烂规定来折磨人,鲍腾肯定有些变态。”

小便时,206也有规矩,上铺的人才可以站着小便,其他人必须蹲下小便。蹲下来小便可以让便池更干净,如要所有人都蹲下,大家便不会产生屈辱感。一部分人站着,一部分蹲下,便人为地分出了尊卑。

小便结束以后,便到了洗浴时间。洗浴也被鲍腾搞出了一套规定动作,这些规定明显向着上铺集团倾斜。

鲍腾慢吞吞地朝水池处走过来。地面上的人立刻闪一条道出来。闪得慢的,跟在后面的韩勇的飞腿就踹了过来。侯海洋紧跟在韩勇身后,不必排轮子。他晚上享受了新贼待遇,早上又成了号里上铺。而自己这一切待遇,都来源于鲍腾的授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号里过得如何,直接取决予鲍腾。

鲍腾洗脸时,娃娃脸站在一旁,递毛巾、洗发液,手脚麻利,很会来事。

鲍腾先慢条斯理地洗脸漱口,用了20多分钟,这才转身,让师爷接着去洗。

侯海洋观察着鲍腾的一举一动,暗道:“鲍腾在外面物演官员行骗,肯定是要装神弄鬼,看现在这派头,比当官的还要像当官的。”以前在社会上有等级,但是等级是隐形的,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挡。进了看守所,一切温情面纱都被去掉,等级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师爷洗过后,韩勇接着开始洗漱,他没有耍派头,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务。

在等韩勇洗漱时,侯海洋悄悄观察其他人。其他人都排着队,等着上铺几人洗完,眼中偶尔露出一些不耐烦,当侯海洋目光过来,他们就将目光迅速躲闪开。

眼看着就要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余下的人都满眼焦急地看着水池。等到七个可以平着睡觉的人洗漱完毕,他们立刻冲向水池,这些人大多数都没有牙具和香皂,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用清水草草洗几下。多数人还未洗完,外面就响起“饭铺”的声音。打饭之前,首先是开水,装进一个热水桶里。岭西多数看守所只供应一次开水,“岭西一看”最具人性,开水供应早晚各一次,装在铁皮桶里。铁皮桶由鲍腾亲自掌握,谁能喝热水,完全由他说了算。供应开水时,水雾缭绕,热气腾腾,很有学校大集体生活的感觉。

多数犯罪嫌疑人都喝不到热水,对热水供应并不关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门上的小洞。热水倒完以后,就开始送早饭。除了常规的馒头、稀饭之外,还送进来六桶方便面。

在看守所之外,侯海洋最不喜欢吃方便面,方便面毫无天然的新鲜味道,吃到嘴里有股怪味。可是从东城分局到这里。他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刮干净,方便面泡上开水以后,散发出阵阵香味,惹得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他敏锐地观察到方便面有六桶,而不是七桶。

如此安排,是鲍腾有意为之,这是他的“炼人术”,既要按照李澄的要求照顾侯海洋,又要让侯海洋老老实实地听话。炼得好,侯海洋会成为自己的得力打手,炼得稍差,侯海洋就算不能成为嫡系,最起码要老老实实听话。

除了侯海洋,六位上铺面前都摆了一桶方便面。鲍腾嗅了嗅方便面上飞腾起来的香味,大声对号里所有人道:“号里规矩,大家都要作贡献,否则公用的钱谁出,电视费谁出?谁的贡献多,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再宣布纪律,月存钱l000元以上的,可以吃细粮,吃方便面,可以有单独的牙具毛巾,每天排在前面洗漱,可以独立拥有一床被褥,睡在上铺旁边。月存500元,一个星期可以吃一次细粮,吃一次方便面,睡在左边铺头,两人一床被褥,享受中铺待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道:“没有钱的,对号里没有贡献,白用大伙的钱,自然就要多劳动,多做事,多做事,想吃点好的,门都没有。”

好几个没钱的人都低着头,在206号里,外地且没钱的人日子最难过,三到四人一床被褥。只能吃定量馒头,喝定量菜汤,平时不允许说话走动,必须服从上边的各等级人。在鲍腾、青蛙、韩勇等人的威压下,他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被迫接受了强加给他们的枷锁。

鲍腾讲完,开始分发早餐,每人拿到一个馒头后,桶里还剩下两个馒头。

鲍腾对韩勇努了努嘴巴,道:“桶里还剩两个馒头,奖给小杂种一个,另外一个给臭虫,他贡献了五百块钱。陈财富背不了监规,必须要严惩,这一顿只能吃半个馒头。”

在鲍腾授意下,韩勇将陈财富手里馒头拿了过来,道:“你这个瓜娃子,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将馒头一分为二,丢了一半给陈财富,然后将馒头拿到便池,将馒头揉成渣,洒到便池里。

师爷道:“馒头渣子可以用来搓碗,扔便池太浪费了。”

陈财富手里握着又黑又硬的半边馒头,看着便池里的馒头残渣,气愤难忍,小声咕哝了一句:“扔到厕所也不给我吃,妈的。”

话虽然小声,可是206室是屁股大一块地方,鲍腾、韩勇等人都听见了这一小声抱怨。韩勇有金牌打手的美誉,闻言,不等鲍腾发话就冲了过去。

鲍腾道:“天棒,你老是出风头,这是个人英雄主义。让蛮子学着打胃锤,你打—个,教蛮子打四个。”

“岭西一看”有三十多个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鲍腾最讲究规矩,

方便面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无孔不入,狠狠地折磨着侯海洋的食欲,也让跻身于七人集团的他感到很没有面子。此时,他对鲍腾的感情很复杂,既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鲍腾在号里的地位。

鲍腾吃了几口,道:“小杂种,拿碗过来。”娃娃脸连忙端着菜汤走了过来。鲍腾拿出方便面盒子,道:“你小子机灵,赏你喝点汤,接着。”他将方便面汤倒了一部分给娃娃脸,里面还有几根面条。娃娃脸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回到中铺,他小口小口地啜着汤,菜叶子有了方便面的味道,无比美味。

闻着方便面的香味吃完早餐,鲍腾将侯海洋召到了身边,道:“按规矩,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提讯,你第一天进来不是提讯而是聊号。你已经超了些时间,今天肯定要提讯。”

侯海洋暗自惊讶,心道:“我没有提讯,而是教育谈话,鲍腾是怎么知道的?”

鲍腾没有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虽然有关系,但是号里就是号里,一切得讲规矩,你钱上了账,但是还没有给号里作贡献,就不能吃方便面。脸是自己长的,面子是别人给的,明白吗?若是给你吃了方便面,我这个当大哥的人就是执法不公,以后怎么能带队伍。”

侯海洋确实想吃方便面,此时被鲍腾点破,感到很尴尬。

到了早上8点30分,管教在二楼巡逻走道的小窗户前方开始点名。

陈财富被暴打一顿,精神萎靡不振,但是没有任何告状的企图。

管教点名完毕,号里开始坐板,坐板是号里基本功,口诀为“坐板时,要用功,抬起头,挺起胸,眼看前,不放松”,206室坐板规矩更严,坐板时有三不准,即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任何动作,不准靠墙。

坐了不到四十分钟,侯海洋就感觉腰酸背痛,双腿发麻,可是鲍腾没有发话,号里人就不能变动姿势。侯海洋还没有适应长时间坐板,为了分散注意力,又开始背监规,他记忆力原本甚好,早将监规和报告词背得熟悉,反复背诵以后,更是滚瓜烂熟,差不多达到了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境界。

一缕太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形成一条光柱,落在师爷肩膀上,师爷很自然地挪动身体,将光点位置让了出来。206的窗户迎着东方,每天,太阳光射入狭窄阴暗空间的时间有限,鲍腾格外珍惜短暂的时间,他如一株仰着头的绿树,虔诚地迎接太阳光抚慰。

侯海洋明白了鲍腾将上铺选在中间的妙用,一是可以从最好的角度观看电视,二来可以迎接早晨珍贵的太阳。鲍腾作为值班组长,手里的权力和掌握的资源实在有限,如何将有限权利和资源最大化,鲍腾经过了精心计算和考虑。

光柱里漂浮着些许灰尘,随着不知从何处溜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浮动。阳光很快上升,从下巴升到额头,在鲍腾额头上形成圆圆的光圈,看上去颇为庄严肃穆。

韩勇没有与鲍腾争夺这一缕阳光,他最不喜欢坐板,屁股在板上扭来扭去,但是他亦不敢破了坐板的大规矩,在老大没有发话且没有找到合适理由时,仍然盘着。

窗外那缕阳光彻底离开以后,小屋骤然就黯淡了下来,鲍腾头上的光环亦消失,他变成了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侯海洋将目光收回,微闭着眼,如入定老僧,眼观鼻,鼻观心。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鲍腾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侯海洋道“这个时间刚好交班结束,估计要开始提讯了,你在101住了一个晚上,在我这里住了一天一夜,十有八九是提讯你。”

侯海洋想着自己在东城分局的遭遇,道“刑讯逼供我都不怕,还在意他们提讯?”其实他心里打定主意要与警方配合

,只是故意装作一副愤愤的模样,用来维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

鲍腾道:“年轻人不要当愤青,当愤青会变成傻瓜。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应付提讯,而不是抱怨,抱怨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们不是知识分子,不讲究虚头虚脑的东西,要讲究实事求是,一切与办成事为准绳。”

鲍腾话音未落,铁门被打开,管教站在门口,道:“侯海洋,提讯。”

客观来说,侯海洋觉得鲍腾所言很合自己的胃口,朝着鲍腾点头表示感谢。从床上下来时,因为盘腿时间太久,血脉不通,双腿发麻,差点没有站稳。扶着墙,抖了抖酸麻的脚,他才挺着腰走到房门。

走出铁门后,侯海洋戴着手铐的双手抱在头上,在赵管教面前沿着一条黄线行走。

进入看守所就是两天时间,他感觉在里面过了很久。往常平淡的天空也觉得很是稀罕,晒在头顶上的阳光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和力。看守所内院花园里有一群麻雀,当侯海洋走过时,麻雀轰的一声向天空飞去,它们越飞越高,越过高墙和铁丝网,掠过武警的岗哨,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

自由就如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平时并不显得珍贵,只有病变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器官。而很多时候,发现病变就意味着某种方式的失去。

在武警注视之下,侯海洋立正报告越过警戒线,走进第二道铁门。提讯室被一道半米宽的铁栅栏分成了两块,提讯的民警从正面进来,犯罪嫌疑人则由管教民警从后面押金来。

狭小的空间里有一张黑色铁板凳,这就是206室里戏说过的“老虎凳”,凳子前方有一块铁板,能拉开,在离地大约十公分有两个铁环。侯海洋坐下来以后,赵管教把铁板拉开,铐住侯海洋的手,下面铁环铐住了脚。

赵管教将侯海洋拷好以后,道:“你是聪明人,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好好配合公安破案,这是唯一出路。”

“我一定会配合。”侯海洋坐在老虎凳上,完全失去行动自由,既觉得屈辱,想着自己的案子更觉得忐忑不安。

老涂和一名年轻民警走进提讯室。

胖涂走得浑身是汗,坐在提讯室时直喘气,接过年轻民警递过来的矿泉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将矿泉水喝了半瓶。喝完了另外半瓶矿泉水,只觉浑身凉快,身体舒坦许多,他打开笔筒,开始例行询问,记录了时间、地点、询问人姓名、单位、刑拘时间等基本情况,然后询问侯海洋陈述有罪情况或者无罪辩护,简介明了地走完基础程序。

做完规定动作,胖涂将笔放下,拿出经过研究的提讯要点,盯着侯海洋看了几眼,道:“有几个问题。你去找光头老三,在公司门口,与前台说过几句话,你把这个经过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让犯罪嫌疑人反复叙述犯罪经过,这是秋忠勇喜欢用的招数之一,若是犯罪嫌疑人说谎,重复次数多了,十有八九会在细节上出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不一致的地方就是薄弱环节。

对侯海洋来说,与光头老三见面的细节如刀刻斧凿地留在脑海里,他眼光飘过胖涂的头顶,又迅速收了回来,再次如实描述当天发生之事:“前台问我找谁,我说找光头老三。然后前台说是在楼上,我就上去了。”

老涂对比着前面笔录,看着“老三哥”三个字下面的红红,道:“你平时怎么称呼光头老三?”

“我称呼老三哥。”侯海洋意识到刚才的陈述略有瑕疵,补充道,“我向前台小姐询问时,称呼老三哥。”

“光头老三打了你姐,你还称呼他为老三哥,这么亲热。”

“姐夫带着我见过光头老三,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叫光头老三。当时要向前台问话,当然不能称呼光头老三。”

胖涂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秋局、高支开会提到的几个细节,又问:“你知道光头老三在张沪岭公司上有多少股份?”

侯海洋摇了摇头:“公司里的事情,我毫不知情。我到广州以后,在姐姐的装修公司工作。实际上我到广州也没有几天,姐夫就出事。”

胖涂道:“你和光头老三熟悉吗?光头老三的贸易公司没有几笔业务,还处于亏损状态,他怎么有钱投到你姐夫的公司?”

“我是跟着姐夫与光头老三见过一面,当时姐夫的公司在北海被套住,他想让光头老三继续投钱。”

胖涂一下来了兴趣,道:“你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为了有利于警方破案,侯海洋在提讯前就打定主意向警方讲实话,他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事情尽量完整的讲述了一遍,甚至还有姐夫伪造机密文件之事。

胖涂按照事先制定的策略,突然打断侯海洋的陈述,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回想一下,光头老三家里的电视是央视还是湖南台?”

“我在门外没有听见电视机的声音,进了屋更没有注意到电视机。”

“你是怎么进屋的,按门铃,敲门,还是事先约定?”

“没有预约,我问过前台以后,就直接上楼。发现房门本身没有关,留着有一条缝,我拉开门直接进去了。”

……

“你当时也不想动手,光头老三是不是骂了你?”

“光头佬三坐在沙发上,背朝着门,我能看见他的头顶,他没有说话,我进门以后,揪着他就打。”

“他反抗没有?”

“我抓住他以后,才发现手上有血,是从光头老三肩膀上沾上的。”

“你从厨房出来以后,是先进的卧室还是卫生间?”

“我没有进厨房,在客厅就发现了光头老三。”……

胖涂问得很快,问题没有什么逻辑性。侯海洋答得不快不慢,他识出了胖涂的意图,保持者高度的警惕心,完全依实回答,没有掩饰,没有被胖涂装进筐里。因为完全是讲真话,回答起来并不费劲,显得十分从容和沉着。

胖涂按照秋忠勇的意思,除了例行询问以外,反复追问诸多细节,一个小时以后,结束提讯。

提讯结束之后,赵管教带着一位白大褂女护士走进提讯室。年轻女护士态度严肃冰冷,眼神中带有对待阶级敌人的不屑和愤怒,额头上的四五粒青春痘散发着骄傲神情。经历过东城分局和看所守两个关口,侯海洋心理承受能力大大提高,他没有在意女护士高高在上的态度,反而偷窥了几眼这位来自外面世界的女子。女子相貌一般,比起秋云差了许多。可是在206室天天面对着一群奇形怪状的臭汉子,审美必然发生扭曲,普通女子也变成养眼的大美女。“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部队里流传甚广的一句俗话准确说出了此种心理状态。

年轻女子感受到侯海洋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然后拿着一块小钢片扎进侯海洋手指里,鲜血迅速流进了试管中,将试管填满。年轻女子看着满管子鲜血,很解恨地冲着侯海洋冷笑。

抽完血,侯海洋双手抱着头,走在赵管教前面,慢慢朝着铁门走去。值班室警察进行核对以后,将侯海洋放入铁门。门前地面上黄颜色的警戒线格外醒目。

侯海洋动作已经熟练,不用赵管教提醒,抬头向上报告道:“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喊道:“走。”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

每一个要到提讯室或者教育谈心室,必须要过一道道这种程序,看守所用一系列严格的规定,限制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体自由,同时牢牢地束缚住他们的心灵自由。在这种特殊环境下,看守所的管教会形成职业权威,让局中人不敢反抗。

走过警戒线,便是看守所的内院,内院开满了鲜花,还有无数的小麻雀在院内跳跃飞翔,赏心悦目,让人更不愿意回到黑暗肮脏的房间。可是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更何况是看守所内院短短的小道。

回到内院,看所守正在放风。监室里传出高喊列队口令的声音,在押人员在放风场跟着口令列队操练。

每个监室的放风场都是独立封闭的,面积十几平方米。放风室与监舍相连,平时隔着铁栅栏,管教干警在二楼走道上对铁栅栏实施控制。到了放风时间,干警在二楼打开铁栅栏,让犯罪嫌疑人从号里走到放风室。放风室里有一些小格子,号里每个人都拥有一格,除了肥皂、衣服等必需品以外,所有东西都得放在这个小格子里。

号里人在放风室里站成两排,仰着头整齐地背诵监规,整齐的背诵声音透过隔离的栅栏,射向被栅栏隔开的狭窄天空。

看所守带班领导和值班民警在二楼巡视,检查。李澄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来到了二楼,巡了一圈以后,刚好看到侯海洋走进内院。

侯海洋进了监舍,赵管教被叫到二楼。

李澄问道:“侯海洋在206表现如何,摸清楚他的思想状态没有?”

赵管教道:“他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不过情绪还行,愿意与警方配合。在今天早上还和人发生了一次冲突,把人压在铺上揍,我正好在监控室,看得清清楚楚。刚要去看看,被鲍腾喊开了。”

李澄到:“侯海洋年轻气盛,野性重,你要多谈话,盯着点,别弄出事情来。”

“岭西一看”,谈话是管教民警一份重要的任务。所有新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必须要在24小时内对齐谈话,所有谈话内容都要记录在案。还有换监室的、开庭、提审、会见回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都必须要找其谈话,掌握其思想波动,了解情绪,以便及时劝解开导。

这一制度原本就有,只是执行得不太严格,李澄来到看所守以后,首先是贯彻落实原有制度,其次才是制定新制度。

谈话是被抓得最紧的工作之一。最初管教干警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谈话可有可无,没有多少必要。实施了一段时间以后,看所守管教们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在押人员的情况了解得很全面,比号里“耳目”的效果还好。这项制度便被坚持下去,干警们都有了自觉性。

两人边走边谈,来到了206窗前。隔着窗前栅栏,能看到号里全貌,唯独见不到便池。看守所大修以后,站在窗边能见到便池,也就是说,号内做到没有一点死角。一年后,一群层次很高的学者来参观,大加赞扬以后,提出看守所也应该尊重人权,便池应该是在押人员最后一块遮羞布,所以应该遮蔽。

由于提出意见者在国内太有名,岭西省陪同领导接受了他的观点,于是,在监舍便池旁加了一道矮墙,二楼栅栏也用毛玻璃封掉一块。人权倒是得到尊重,结果便池便成为监控死角,无数打架事件发生在便池里。

李澄站在栅栏前,没来由想起了此事,骂了一句:“书呆子害死人不偿命。”

放风结束以后,李澄和赵管教离开了二楼。

号里的人有一小时时间打扫卫生、洗衣服。鲍腾将侯海洋拉倒身边,道:“案子进展如何?”侯海洋道:“还是在东城分局的老一套,没有什么新玩意儿。那个胖子公安翻来覆去想套我的话,我没有上他的当。”鲍腾也是折在东城分局手里,对分局的人挺熟,道:“讲具体点,我帮你分析。”

听完细节,他双手叉腰,脑袋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看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推断道:“莫非东城分局换了分管领导,以前他们是猛张飞,不是现在这个风格。”

侯海洋的思维还无法跟一位能冒充中央领导的骗子相提并论,茫然道:“换了领导?怎么能看出来。”

鲍腾没有多解释,道:“每个人放的屁都不同,你经历的风浪少,还体会不到,慢慢琢磨吧。”

侯海洋脑中有一个大问号:“难道东城分局真的换了局长,我怎么看不出来?”此时,他压根没有想到,鲍腾所言极为准确,东城分局确实换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而且是秋云的爸爸秋忠勇。

此时,秋忠勇将全副精力集中到“光头老三”的案子里,胖涂刚回来,就被他叫到了办公室。

秋忠勇、高支队、胖涂和年轻民警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围成一圈。秋忠勇抽着烟,皱着眉,不说话,翻看着胖涂的提讯笔录。当看到张沪岭曾用假机密文件去骗取光头老三信任时,所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高支队素来烟不离手,在秋忠勇看笔录时,他不停地吞云吐雾,问:“有收获吗?”

年轻民警道:“没有什么收获,侯海洋今天说的和以前的笔录差不多。”

秋忠勇反复翻看过前后几份笔录,道:“一模一样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犯罪嫌疑人有意编造,这需要极高的智商、有丰富的犯罪经验、对法律有深入的研究;要么是犯罪嫌疑人确实所言为实,无论我们如何诱导,他都是据实而言。我们分析前后多份笔录,能不能判断侯海洋属于哪一种情况?”

经过反复现场勘查以及数份笔录,他对侯海洋作案的可能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世界上有许多偶然事件,侯海洋十有八九是误入光头老三的房间,阴差阳错成为替罪羊。

推理能促使案件工作朝着正确方向前进,但是破案最终是一个寻找并固定证据的过程,秋忠勇将几份笔录扔在桌上,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们的思维要有开拓性,不要被禁锢,不能老是盯着侯海洋,否则要陷入死胡同。从今天起,抽调五人补充道专案组,从赵岸的关系人查起,不要怕辛苦,梳子理完再用篦子,绝对不能漏掉一条线索,我提个大原则,具体方案和抽调人员名单由高支队来定。”

增调人员专查赵岸外围关系,案件便发生了微妙变化,高支队对此是心知肚明,他没有多说什么,点头道:“那我就拿个方案出来。”

高支队、胖涂离开以后,秋忠勇背靠着沙发,头朝上仰着,陷入沉思。苦思冥想近四十分钟,电话铃声响起,是女儿秋云的电话。

宾馆和家到底不一样,秋云觉得在宾馆做饭很别扭,道:“爸,我妈要从茂东过来,中午在外面吃。”

秋忠勇将思绪从侯海洋案转了回来,道:“在外面吃吧,你妈喜欢吃川菜,找个中档餐馆,不要找大馆子,大馆子的味道不一定地道,就找那种环境一般,人特别多的小店。”

“嗯,你下班就打我的传呼。”付了电话费,秋云没有马上离开公用电话亭,她有几分钟的时间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侯海洋不和我联系,为什么?”她时而愤怒,时而伤心,对这个结局总是心有不甘。

在离开前,她再次拨打侯海洋传呼,然后又打了广东的电话,仍然和往常一样,传呼没有反应,电话打不通。

京城区步行街是岭西全省高档服装店最多的地区,秋云平时颇为喜爱逛街,现在她没有走进商店的心情,孤寂地走在岭西繁华的步行街道上,行走之时,她下定决心:“回一趟巴山县,到柳河家乡去找侯海洋的家。”

作出决定以后,秋云阴郁的心情反而慢慢地舒展开来,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公共汽车站。

赵艺提着大包小包从汽车站走出来,在候车厅里看见了亭亭玉立的秋云。省城岭西站来来往往人流中有不少时尚的省城美女,女儿仍然是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女孩接过两个小包,赵艺便不再把包交给秋云,而是自己提着,她用爱怜的眼光打量着女儿,道:“岭西的水不养人,才几天时间,你都瘦了一圈。”

与妈妈见了面,秋云暂时忘掉侯海洋,振作了精神,亲热地道:“爸安排在外面吃饭,宾馆的菜不好吃,门口不远有个川菜馆,我们今天中午吃川菜。”

赵艺望着满街的人群,顿时头皮发涨,到:“还是茂东好,走到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安静舒适。岭西满街都是人和车,一下车我就觉得心烦意乱。”

“妈真是老土,别人都想搬到大城市,你还留恋茂东那个鬼地方。”

“到了岭西,一个人都不认识,过年过节都没有朋友走动,太孤单了。”

“以前我也有这种想法,爸爸蒙冤的时候,院子里有这么多熟人,谁来关心过我们家,朋友都是假的。”

“你这个孩子别这么深刻,郑板桥说过要难得糊涂,糊涂一点好,否则真没有办法过日子。”

母女俩说着话,朝着公安宾馆走去,在宾馆楼下,秋云故作轻松地道:“妈,下午我要回一趟巴山县,办点事。”

赵艺最担心成为研究生的女儿与村小教师纠缠不清,警惕地道:“你早就调回茂东了,回巴山做什么?反正这几天我没有事,明天陪你去。”

秋云道:“爸到了东城分局,比在茂东压力大得多,为了办案子天天连轴转,你还得留在岭西照顾爸,我只去一天,明天就从巴山回岭西。”

赵一直到女儿是在撒谎,没有点破,道:“问问你爸再说。”

中午,一家三口人在一家小小的川菜馆吃了一顿团圆饭,秋云特意点了三道正宗川菜。这三道川菜是小店的拿手菜,还在墙上写着拿手菜的来历。

第一道菜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清同治初年成都市北郊万福桥一家小饭店店主陈森富之妻刘氏所创制。刘氏面部有麻点,人称陈麻婆。她创制的烧豆腐,则被称为“陈麻婆豆腐”,其饮食小店后来也以“陈麻婆豆腐店”为名,豆腐雪白细嫩,点缀着棕红色牛肉末和油绿青蒜苗,外围一圈透亮红油,如玉镶琥珀,具有麻、辣、烫、嫩、酥、香、鲜的独特风味。

第二道菜是回锅肉,回锅肉是四川民间的传统菜肴,俗话说“入蜀不吃回锅肉,等于没有到四川”。久居外乡的四川人,回川探亲访友,首先想到要吃的就是回锅肉。如今连山回锅肉。干豇豆回锅肉,红椒回锅肉、蕨菜回锅肉、酸菜回锅肉、莲白回锅肉、蒜苗回锅肉、蒜苔回锅肉等等品种都进入了岭西。其口感油而不腻,不会让人吃了觉得很难受。今天秋云特意点了一份蒜苗回锅肉。

第三道菜是小白菜豆腐汤。此菜的特点是一清二白,关键是蘸碟。蘸碟和咸菜一样,家家有,家家都不一样。此家的战斗时用熟油海椒,加上麻油、花椒油和小葱,味道鲜香。

一家人吃着川菜,香气四溢,温情满桌。赵艺嚼着一块麻婆豆腐,想起在远处的儿子,道:“也不知道秋劲在吃什么,他根本吃不惯加糖的蘸碟。”

吃了半碗饭,秋云放下筷子,道:“爸,我要回巴山县城一趟,要找教育局办点事情。”

赵艺不停地给秋忠勇眨眼睛,秋忠勇心领神会地道:“你妈刚来,路都找不到,多陪陪你妈。”

秋云顽强地坚持:“我只去一两天,明天或者是后天回来。”

秋忠勇知道侯海洋正在看守所里熬着,他也不想让女儿与候家发生联系,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你有什么事情?。我给巴山县公安局老高打个电话,他是地头蛇,大小事情都可以帮你办,何必亲自跑一趟,你多陪陪你妈,你妈的胃病越来越严重,痛起来不得了,趁着这几天,陪着你妈到医院去检查,岭西大医院的医疗水平比起茂东还是高出一长截。”

秋云“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吃过饭,她收拾了小包,留了一张纸条,出门前往岭西市汽车站。

赵艺发现了纸条,连接叹气,道:“你猜,小云到巴山去做什么?真是女大不中留。”

秋忠勇了解最多内情,没有附和赵艺,道:“我不猜,女儿都要读研究生了,我们别操太多心。”虽然他不愿意女儿与侯家人见面,可是此事只能引导,还不能强迫,依着女儿的性格,越是强迫越要其反作用。

赵艺再看纸条,对丈夫颇有微词:“小云肯定是去找那个乡村教师侯海洋,女人痴,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每一代女人都是一个样子,你就不应该同意她去。” “我没有同意她去。”

“你没有坚决反对,就是默许。”

秋忠勇宽慰着开始强词夺理的妻子:“每个人的成长都会受到磨难,当父母的不能完全代替。她想去,难道我把女儿的腿绑在身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云会作出正确选择,我们不必太过操心。”

赵艺愤然道:“话说得轻松,小云是研究生,那个小伙子是中专生,又在乡村当老师,太不般配。女儿真要跟着那个村小教师,我们怎么办?”

秋忠勇脑子里装了杀人案子,渐渐失去耐心,道:“怎么办,凉拌!小云性格倔,她想做的事情,我们拦得了?若是真拦得了,当初就不会到巴山。”

下午三点钟,秋云坐客车回到茂东,她没有走出客车站,下了岭西的豪华大客车,立即坐上了前往巴山的普通大客车,坐上巴山客车以后,一颗芳心砰砰乱跳,恨不得大客车能长出翅膀,马上就能到达侯海洋身边,她心里很清楚,侯海洋百分之九十都不在巴山,可是打不通广州电话,就说明他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回到了家乡。

“若是侯海洋在广州过得不顺利,故而回到家乡,我要鼓励他重整旗鼓,绝对不能消沉。”秋云有意回避了侯海洋若是发展得很好的情景,她从小对爱情抱着美好希望,不愿意让现实的无情酸雨损伤娇美柔弱的爱情之花。

万事皆是欲速则不达,客车行至泥结石公路时,在转弯处与一辆货车擦刮。两位司机都指责对方,差点动起手。争吵的结果是几十辆客货车被堵在公路上两个小时。秋云无奈地看着两位壮实的司机争吵,无能为力。

来到巴山县城,天已黑。

秋云背着小包,独自在巴山县城的街道徘徊,县城空中飘荡着临街门面飞出的饭菜香味,香味飞到秋云鼻尖,无端端地生出些伤感。

县城里有高音喇叭,播放完县城的新闻以后,开始播放流行歌曲。老狼演唱的《同桌的你》从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朝着大街小巷扑了过来。词曲皆富灵气,懵懂美好的青春恋情发展到最后总会令人伤感。听着歌曲,想着勇敢中带着野性的侯海洋,秋云眼泪一下就喷涌而出。听到“从前的日子都远去,我也将有我的妻,我也会给她看相片,给她讲同桌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她想起与侯海洋在火车站一别居然就是永别,想着两人在一起的欢喜缠绵,顿时悲从中来。

随意走着,来到县教育局附近,秋云来到曾经与侯海洋一起吃过的小馆子,点了份侯海洋也喜欢的麻婆豆腐和小白菜汤,小餐馆做的麻婆豆腐很地道,可是她食欲不佳,吃得很慢。热恋中的女人会选择性地忘掉男友的缺点,只是想着对方的好,沉浸在自己的哀愁之中,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开始往下掉。

餐馆老板娘眼窝子浅,嫌弃顾客没有点肉菜,端菜上桌时,没有好脸色。再加上累了一天,没有赚到几个钱。她很是鄙夷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女子,端来小白菜汤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扭着屁股,回到柜台前,低声斥责正在偷看秋云的老板:“你看什么看,不许看年轻女娃儿。”

老板道:“那个女娃儿在哭。”

老板娘道:“我累了一天都没有哭,她哭过鸡巴。”对于质朴到粗鲁的老婆,老板素来畏惧,他离开柜台,又钻进厨房,此时并不需要为客人炒菜,他的眼神钻过小窗偷窥哭泣中的女孩子。

饭菜剩了大半,秋云到前台结账。

饭馆的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巴山新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彭家振陪同茂东市某领导参观巴山中师,彭家振穿衬衣,打领带,风度翩翩,意气风发。

秋云知道彭家振是侯海洋的宿敌,更准确来说侯海洋还没有资格作为彭家振的敌人,两人地位差距太大,彭家振翻了翻手掌,就轻易改变了侯海洋的命运,让其不断承受生活的打击。

“衣冠禽兽,巴山县委瞎了眼,居然让这种人当领导。”爱屋及乌,彭家振曾经伤害过侯海洋,秋云对其身怀愤恨。

一个年轻女子的愤怒只能是愤怒,对彭家振没有丝毫伤害,世上的事往往有因果循环,在心中种下仇恨,终究不是好事。

刚从岭西回来,便觉得巴山夜晚的街道格外暗淡,没有霓虹灯,没有轮廓房屋灯,没有射灯,街道上有一种朦胧的昏暗感。这是小县城的弱点,却也造就了另一种特有魅力。街边人家将凉板支在街边,老人、小孩在竹制凉板上歇凉,妇女们聚在一起聊东家长说西家短,青壮男人则切了巴山卤肉,坐在小凳上喝啤酒。

思念如无孔不入的风,旋转着进入秋云身体,在牛背砣小学发生的点点滴滴小事是如此温馨,她想道:“我去读什么研究生,就和侯海洋一起在牛背砣,才是真正的幸福。”

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她习惯性停住脚步,再次拨打了侯海洋的传呼,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拨打了广东电话。

轻风拂来,头发乱了,心更乱。

侯海洋就如送灯塔的王小二,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肯露出一点信息。思念太深便是悬念,她想起侯海洋说过接连打十天电话的玩笑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肯定有所指,是为提前离去埋下的扣子。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近年来县政府大搞基础建设,不过多数还是半截工程,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县城格局。

秋云站在县委招待所看了一会儿,里面绿树成荫,对于单身女子来说,大树过多的招待所过于阴森。站在县委招待所门前,正在犹豫之时,看到一幢装有射灯的楼房,颇有现代气息。走到近处,发现这幢楼房居然是财税宾馆。

在前台办完手续,拿着钥匙来到六零七房间。房间是老式暗锁。开门以后,一般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捂着鼻子,进屋将窗户打开。在屋外站了几分钟,这才走进了房间。

房间新粉刷过,卫生间铺了地板砖,还算干净。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从成色来看是新近购置。秋云有轻微洁癖,对陌生人用过的贴身用品和床上用品格外敏感,她用两根手指将被子拉开,白色的床单上面有着可疑的黄色斑痕,铜钱大小,四五处。秋云一阵恶心,连忙将被子反过来,盖住黄色斑痕。她来到卫生间里,打开自来水不停地冲手,接连洗了几次手,仍觉得手没有洗干净。

坐在椅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秋云下楼,走了一百多米,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店,买了玻璃水杯、牙膏牙刷和毛巾。正要付钱时,走进一高一矮两个女孩道:“老板,打个电话。”商店老板掏出钥匙,把电话机上的木匣子打开。

高个女孩拨通电话,道:“朱财政,我把吕明送回来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骂的。。才结婚就骂人,是不是以后还要打人?你别跟我解释,回头跟吕明好好解释。我要是个男人,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心疼都来不及,还舍得骂舍得打?”

矮个女孩在旁边道:“陆红,别说了,他昨天喝了酒。”

陆红又教训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气鼓鼓地道:“你在家里总是忍让,这样下去肯定要吃大亏,对男人就不能客气,否则他们就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吕明低着头,将五角钱递给了商店老板,回头道:“我们到外面去等。”她脸皮薄,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的私事。

商店老板接过吕明的钱,又收下秋云的钱,说了一句:“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插在里面,最终是里外不是人。”

秋云淡淡一笑,没有答话,提着小袋子朝着宾馆走去。

一个男人从楼门洞里出来,见到站在路边的两个女子,连忙加快脚步,与秋云擦身而过时,他的目光被美女所吸引,转过头,追着看秋云的背影。。高个女子把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禁不住替闺蜜抱屈,心道:“放弃侯海洋是吕明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朱柄勇要人材没人材,要知识没有知识,真不知道吕明是怎么想的。”

秋云走到财税宾馆楼前,进门前,朝小商店门口望了一眼。一百米外,昏黄路灯下,只有一个高个女孩在街边行走,另外一男一女已经没有了影踪,应该是给是走进了某幢楼某个房间。关上门,两人便是一家,有委屈有争吵也与外人无关。

宾馆服务员站在值班室门口,招呼道:“喂,开水瓶在这里,你自己提上楼,我一个人值班,走不开。”

秋云走到值班室门口,道:“能不能换换床单?床单有点脏。”

服务员道:“昨天才换的床单,你要的是单间,茂东财税局领导就是住单间。再说,管钥匙的那位有事先走了,我打不开库房。”

秋云提起水瓶,道:“不方便,那就算了。”

回到房间,她倒了杯开水,将椅子搬到电视机正前方,准备看到精疲力竭才睡觉。

财税宾馆服务水平很一般,可是硬件还是不错,电视机是21寸长虹牌,有九成新,这在县级宾馆里很少见。

“千万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熟悉歌声从电视里飞了出来。《北京人在纽约》在今年大热,很多人坐在家里体验了一把出国的奋斗史,秋云也喜欢这部连续剧。夜晚无事,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多数人从剧中看到了奋斗,秋云从剧中看到了爱情纠葛,体会到家庭重组过程中的无助、彷徨和痛苦。

电视剧演到了十一点,结束以后,秋云又继续调台。到凌晨两点多数台都休息,茂东地方台神差鬼使地播起了地方戏曲,在咿呀声中,秋云又度过了一个小时。

凌晨三点,秋云困得不行,想着那几块黄斑便觉得恶心,无论如何不愿意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进入梦乡。梦里,天与地全部被大雾笼罩,她无论朝着什么方向,都走不出一层又一层的白雾。

早上,秋云坐上前往柳河的早班客车。

岭西返回茂东走的是国道,省道有很多窗明几净的大客车,其中还有凯斯鲍尔等进口车。座椅宽大柔软,车头还有电视节目。乘客们大多衣冠楚楚,谈吐彬彬有礼。

茂东市到巴山县是省道,大客车明显减少,多数都是国产车。

客车一般处于超载状态,车内走道上加了些小板凳,超载的人就坐在小板凳上。

巴山县到柳河镇是县道,路上跑的车清一色都是中巴车,外观破旧,沾满灰尘。

客车也处于超载状态,车里有鱼腥味,汽油味和汗臭味。二十四小时内,秋云从国道到省道,省道再到县道,对于三个层次的鲜明对比深有感触。她并非第一次乘坐乡镇车的城里人,已经能适应车内乱哄哄的状况。车行之时,她将感官深深内敛,沉浸于自身的精神世界之中。

在摇晃中,车至柳河镇,下车后问了三人,便寻到二道拐村小。

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位于无数绿树围绕的小山坡上,长长的青石梯子直上坡顶,坡顶建有带围墙的小学校,房顶有一面红旗随风飘扬。秋云站在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梯子底端,向上张望,能够想象出侯海洋小时候在青石梯上调皮捣蛋的情景。由于侯海洋在此长大,秋云对陌生的二道拐村小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

踩着青石梯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到了校门处,秋云失望地发现小院大门紧锁,透过木门的缝隙朝里张望,院子里有几只鸡在院里自由自在地散步。院内有鸡,意味着主人不可能走得很远,否则无人照料喂鸡。秋云坐在青石梯子上,耐心地等待着侯家人回来。

“我怎么这么傻,若是侯海洋变了心,找到他的家人有什么用,我这是自取其辱。”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一定要找到他,他如果当真变了心,我就再无牵挂,结束这段感情,安安心心读书。”

“难道他出了事?即使出了事,也应该和我联系,老天保佑,海洋千万不能出事。”

坐在青石梯子上胡思乱想,转眼到了中午,远处零星散落的房屋顶上有炊烟升起,淡淡的炊烟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拖得老长。

在围墙外面有许多李子树,多数李子都是青色,唯独有几株李子树上挂着金黄色李子,秋云坐得肚饿,起身到树前摘下几个李子。二道拐空气清新,几乎没有污染,黄色李子表皮清洁,散发着诱人的果香。

秋云用纸巾擦拭了李子,站在围墙外面吃了起来。她对其他人睡过的床铺有着洁癖,却不挑剔生长于自然间的李子。李子好吃,但顶不了饭,而且越吃越饿。到两点过,秋云渐失望时,终于过来一位提着旱烟的社员。

秋云迎了过去,问:“你好,请问侯海洋家里有人吗?”

社员四十来岁,挽着裤腿,满脸憨厚,道:“候家没得人,我得帮他们守屋喂鸡喂猪。”

“请问,候家人到哪里去了?”

“侯老师到省城去办喜事,她女儿找了一个大老板,要结婚了。社小花娘家屋里有事,回去了。”

秋云听得心直往下坠,扯得胸口隐隐作痛,问道:“你知不知道侯海洋在哪里?”

中年社员吧嗒两口旱烟,喷出一口浓烈的烟气,道:“侯海洋跟着姐夫去赚大钱了。”

旱烟的味道刺鼻,秋云微微朝后仰,她强忍着不舒服,又问:“你有没有侯海洋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具体的地址。”

中年社员摇着头,道:“不晓得,我就是过来帮他家喂鸡。”

与中年社员交谈以后,基本可以排除侯海洋出事的可能性。那么,侯海洋不与自己联系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真心想离开自己。

二道拐青山绿水,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可是秋云只觉得日月无光,六月天似乎要飞雪。她最初认识侯海洋时,压根没有将只有中专文凭的小伙子看到眼里。在新乡中学,两人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终于碰撞出刻骨铭心的爱情火花。

恋爱很美满,现实很骨感,她考上研究生,没有嫌弃中专文凭又没有工作的侯海洋,但是侯海洋却不发一言就抛弃了自己。

一路流着眼泪,抽泣着走回到柳河镇。到了柳河镇,秋云不愿意让镇上的人瞧见自己哭过,她将眼泪擦掉,将自己扮成冰美人,她想起了侯海洋曾经读过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真正的好诗人能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千年之后都能打动人心,秋云在此时感受到了唐人李白内心的痛苦与精神的慷慨豪放,产生了共鸣。坐着中巴车回巴山,沿途风景实在无趣,秋云感觉自己的心麻木了,她不愿意回想起往日的温馨缠绵,可思绪如小偷,总是悄悄溜回到往日,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回到巴山车站,望着站台上“新乡”两字,秋云到底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一段感情,脚步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买了一张前往新乡的客车票。

秋云拿着车票又有些犹豫。侯海洋是带着愤怒离开新乡,应该不会与新乡的老师联系。而且,新乡老师都知道两人在谈恋爱,现在自己居然不知侯海洋的下落,肯定会引来无数人暗中的耻笑。

她在车站里,一会儿想去新乡,一会儿又不想去,两种想法激烈交锋,最终她选择了离开。

“秋云,真是你啊。”李酸酸刚从客车下来,一眼就瞧见了在车站候车室里徘徊的秋云。

以前两人住在一个套间时,为了小事冲突不断,隔了这么些时间以及如此远的距离,李酸酸几乎忘记了以前的矛盾和冲突。

李酸酸身旁站着副校长王勤。王勤穿着黑裤白衬衣,提着小包,严肃中带着些拘谨,微笑道:“秋老师,你怎么在这?”

秋云将手里的客车票悄悄放进小包里,道:“我回来办点事情,办完了,正准备回茂东。”

李酸酸道:“你就别回去了,赵良勇和邱大发也在城里,我们一起吃饭,明天再回去。”她见秋云没有立马同意,说道:“到了大地方,你都瞧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了。”

秋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推托道:“明天还要到岭西办事,今天得回去,我准备去买票。”

王勤也劝道:“秋老师,难得聚在一起,明天一早就回去。”

“实在对不起,我有事还得回去。”秋云婉拒了两位老师的邀请,

准备去购买到茂东的车票。王勤见她神情憔悴,情绪低落,道:“既然有事,那就改天再聚,我们陪着你去买票。”

三人一起来到售票窗。售票窗坐着一位无精打采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皱巴巴制服,制服上还有一片陈年污渍。她面目表情地道:“茂东的票不卖了。”秋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时间表,退后一步又看了客车发车表,又到售票窗口道:“还有两班客车。”

售票员仍然面无表情地道:“不卖了。”

售票员的态度让秋韵很不满,秋云道:“凭什么就不卖了?”

售票员扬着头,提高声音道:“没有长耳朵吗,不卖了,这是上面的电话通知。”

秋云慢独自委屈,正要爆发,李酸酸很仗义地打起了帮忙锤,她将脸凑到售票窗口,骂道:“谁没有长耳朵,你是售票员,还有两班车凭什么就不卖了?不卖了得有理由吧,不公布理由就不买票,你妈的还有道理了,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气,男人在床上弄得不舒服,把火气撒在顾客头上?顾客是上帝,懂不懂,不懂就重新去读一个小学,别再这里丢人现眼!”

李酸酸为人素来尖酸刻薄,在新乡与人吵架是家常便饭,她一口气骂得畅快,每个字都变成一粒子弹,朝着敌人的心脏射去,而且准确地说中了售票员的心事。

售票员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昨夜,丈夫在床上马虎了事,她便怀疑丈夫在外面养了女人,两人先吵架,再打架。家里带出来的恶劣情绪不由自主地反映在工作之上,一个上午就与好几个顾客发生了口角。

等到李酸酸稍停,售票员将桌子一拍,手指李酸酸,也骂了起来。开始,双方还是争论是非曲直;中间,两个人开始互相人身攻击;最后,互相开始辱骂对方的隐秘部位。一时之间,污言秽语在空中相互交错。围观旅客大觉过瘾,一些人伸长脖子看热闹,少部分人开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吵架声大作终于惊动车站领导,一位领导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先吼住了售票员,然后对吵架的李酸酸道:“这位同志,有什么事情不能到车站办公室去说,站里一定会公平对待。”

来到站内,领导男子几句话就问清楚吵架的原因,道:“确实是车站通知不卖票,原因是到茂东的路出现塌方,今晚上要抢修。”

李酸酸在站上骂得痛快,此时心情舒畅,显得很宽容,道:“你把原因说出来,我们都理解,难道售票员说出这个原因很难吗,是国家机密还是军事机密?”

领导陪着笑道:“车站工作人员工作不到位,站里会严肃批评。”

车站领导一个温言软语,让李酸酸顺了口气,秋云不想把事情闹大,主动道:“谢谢站长,既然这样,我明天再走。”

车站领导站在窗口看着三个女人离开,骂了一句:“一群泼妇!”

秋云以前一直讨厌李酸酸,今天偶遇,李酸酸至少在表面上将往日的不快一笔勾销,还主动替自己出头与车站售票员大吵一架。秋云心地善良,很少主动攻击他人,她和别人发生争吵都是被动应。当李酸酸表现出善意时,她便觉得李酸酸并不是太让人讨厌。

李酸酸并没有因为吵架而影响心情,走出车站便有说有笑,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下你不能走了,跟我们吃饭。”

秋云不在推辞,跟着王勤和李酸酸一起前往县教育局餐厅。

餐厅里,赵良勇、邱大发见到秋云,眼睛都瞪圆了。赵良勇道:“稀客啊,秋老师。”在秋云离开新乡以后,新乡的单身汉们都一致哀叹“秋云走后,新乡再无美女”。如今再见秋云,两人暗自高兴。

秋云坐下以后,发现眼前这几位都是新乡学校新起的领导干部,王勤如今是新乡小学的校长,李酸酸成了教导主任。赵良勇是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邱大发在管后勤。他们齐聚在巴山是参加巴山教育局的基层干部培训会。

秋云坐在一群学校领导干部中间,身体距离也就一两米,心理距离相隔则有十万八千里。新乡学校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新乡政府的腐败事,新乡场镇的稀奇事情,四人说得津津有味,她却感到索然无味。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侯海洋,在谈话中试探了几句,在谈话中试探了几句,结果发现新乡老师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侯海洋的一点消息,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听到熟悉的人讲着陌生而遥远的话题,细密的忧愁渐渐充满了全身。她端起了放在身前的巴山老高粱,大大地喝了几口,火辣感觉贯穿了整个身体,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酒是好东西,喝酒可以调节气氛,暂时消除人与人的隔阂。李酸酸大声讲着刘清德的糗事,惹得众人笑个不停。刘清德作为新乡学校领导,行为多有不端,但是不可否认,他在体制内和体制外都获得成功,权、财双收,在新乡算得上一个人物,大家表面上对其不屑一顾,实质上恨不得也变成刘清德,至于其做过的可恶事,大家都不在意。

“刘清德如今在新乡都是横着走路,乐书记和蒋镇长都要给他面子,我想来想去,这个霸道人唯独被侯海洋收拾过,想起这事就觉得过瘾。秋老师,你的那位侯海洋能干的很,肯定在广州找了大钱。”李酸酸讲了刘清德,又开始把话题转向了侯海洋。

李酸酸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如一把把匕首,用力地扎在秋云脸上、心口。秋云又喝了一口巴山老高粱,含糊的道:“在广州,还不错。”

“肯定发财了,他是做哪一行?”

“搞装修公司。”

李酸酸对装修行业并不熟悉,故作老练的道:“装修公司很赚钱,现在城里人的房子有很多是私房,自己的房子肯定要装修好一点。以前大家装新房子地板都是用瓜米石,做成水磨石地板,就算是很高档了。现在城里人时兴用地板砖,什么时候我们到茂东去,到秋老师的家里去参观。”

得知秋云父亲调到岭西,众人的嘴巴都合不拢。对于居于新乡的老师们来说,省城是遥远而神秘的存在,在座的新乡老师,除了赵良勇读大专时曾到省城去玩过,其他大都没有到过省城。

在三个女人讨论研究岭西和地板砖时,赵良勇和邱大发不停地喝酒,他们谈到在广州发大财的侯海洋,充满羡慕,也谈到了在监狱劳动改造的赵海,充满惋惜。

酒足饭饱,李酸酸提议:“楼上歌厅的音响效果不错,我们去唱歌。邱大发,今天王校长在这里,我们中学要办接待,不要太小气。”

邱大发一只手摸着脑袋,支支吾吾地道:“唱一首歌要两块钱,啤酒贵得咬人。”

李酸酸用招牌式的撇嘴道:“别人当后勤主任,吃香喝辣,你管后勤就这么抠门。”

在酒精的作用以及李酸酸的激将之下,邱大发终于勇敢了一回,道:“唱歌,去唱歌。”

秋云原本无处可去,又不愿意显得太矫情,也就跟着上了楼。

“红叶红”原来是教育局宾馆,如今教育局推行承包制,以前搞三产的一位科长成了总经理,里面包括宾馆、餐厅、歌厅、舞厅等,在巴山城内不算最高档,但是最火爆。

歌厅就是唱卡拉ok的地方,一台电视机,一台卡拉ok机,顶上是旋转灯,墙上还有几个射灯。厅里有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配有沙发。点歌时,需要拿一张纸写出顺序号与歌名,递交给吧台。在“红叶红”最火爆时,唱一首歌要等待许久,经常发生为唱歌顺序而大打出手的情况。“红叶红”歌厅在巴山挺有名气,秋云在新乡工作时,经常听老师们谈起“红叶红”,老师们都以在此唱国歌而自豪。

此时到了鼎鼎大名的“红叶红”,李酸酸兴致最高,要了一沓点歌纸,给自己点了一首,然后又帮着大家点。邱大发的嗓音比弹棉花还要刺耳,因此他根本不敢唱歌,当点歌纸转到他的桌前时,他就如躲着一块烧着的火红铁块,作为主人,没有一点主任范,依然如此猥琐,始终保持着一种讨好别人的笑容。

赵良勇当了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以后,渐生官相,矜持起来,坐在沙发上喝啤酒,没有点歌。

秋云坐在沙发的最里端,将身体躲到黑暗中。她原本想专心听歌,可是“红叶红”完全是跑调比赛,几乎乜有一个人唱到调子上。

轮到李酸酸唱歌时,她走到歌厅中央,拿起话筒,等待音乐响起。《草原之夜》是世界著名小夜曲,也是中国民歌经典,李双江等人唱过。秋云小时候在茂东少年宫学过这首歌,马头琴特有的琴声响起以后,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幅幅草原风光。

李酸酸拿起话筒,如歌星一般走到了场子中间,电视屏幕上出现字幕后,她声情并茂地唱道:“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差来传情……”秋云在喝茶,听到李酸酸的歌声差点将茶水喷了出来,李酸酸唱歌就如同醉汉走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走中间道。美丽的草原变成了新乡小学教室旁的垃圾堆。

唱完以后,场上想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秋云为了照顾李酸酸的面子,也违心地拍了手。

随后的歌唱者多数与李酸酸的水平接近,他们对卡拉ok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喜爱。在卡拉ok没有出现之前,多数人都只能当拍手鼓掌的观众,一辈子都没有到台上表演的机会。有了卡拉ok,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歌唱欲望便被引诱出来,他们纷纷走上前台,展开歌喉。

歌喉就如铁水管,长期不用就会生锈,生锈歌喉自然不会有清新优美的歌声。以前很多人认为汉族是不会唱歌的民族,从卡拉ok横扫大江南北来看,汉族骨子里还是喜欢唱歌的,只是以前被人为压抑了。

又轮了几首,张学友《情网》的音乐声响起,李酸酸咋咋忽忽地道:“秋老师,是你的歌。”秋云不喜在公众场所过于张扬,听到李酸酸大惊小怪的喊声觉得很尴尬,她上前拿过话筒,没有站在歌厅中间,而是站在了沙发边上。

秋云的音色宽厚,唱起男人情歌别有一番风味。她刚唱第一句就镇住了全场,今夜卡厅里跑调的歌声将大家的耳朵折磨得够呛,终于来了一个唱得准的,声音还那么好听,寂静几秒钟以后,各个角落都爆发出了掌声。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饰不住的慌张,在迫不及待地张望,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愈陷愈深愈迷惘,路愈走愈漫长,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的眼光。”秋云正是陷入情网中的人,唱着张学友的情歌,想着与侯海洋在一起点点滴滴,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掌声热烈,让王勤、赵良勇、李酸酸都觉得很有面子。李酸酸抓着点歌本,大声道:“秋老师,还唱什么歌,我给你点歌。”

“红叶红”生意好,点歌的人挺多,要依着点歌顺序排轮子。当音乐声再次响起时,赵良勇站起来,礼貌的邀请秋云跳舞。

卡厅中间有一小块舞池,有几对跳舞者在舞厅里慢慢地移动,也不知是一步两步还是四步。赵良勇读过大专,学校每周三都要开舞会。他跳舞的水平还不错。秋云没有心情跳舞,是出于礼貌才接受赵良勇的邀请。跳起来后,觉得还行。

又等了几个轮子,才轮到秋云唱第二首歌。

醉醺醺的刘清德走进了“红叶红”歌厅。

邱大发平生最怵刘清德,当刘清德摇晃着踏进歌厅,他条件反射的嗅到了老虎的味道,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迎过去,道:“刘校长,你来了。”刘清德打着酒嗝,拍着邱大发的肩膀,道:“没有想到邱大发也要耍歌厅,你那破嗓子也要唱歌,得罪一屋子人哟。”

邱大发心里格外紧张,他这个后勤主任是刘清德的提线木偶,今天事前没有得到刘清德的同意就请大家来唱歌,完全是擅自做主。若是刘清德拿此事来做文章,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幸好刘清德的注意力被一个亭亭玉立的背影吸引,夸了一句:“咦,谁在唱歌,身材不错,唱的好听。”

邱大发结结巴巴地道:“是秋老师。”

刘清德陡然提高声音,问:“谁?”

“秋云,秋老师。”

刘清德也不管跟着自己的两人以及迎上来的赵良勇,揉了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正在唱歌的秋云。

王勤知道刘清德与秋云、侯海洋之间的恩怨,此时见到突然出现的刘清德,暗叫糟糕,道:“刘校长,你们来坐。”

刘清德眼光似乎要将秋云生吞活剥,站了十几秒钟,才和另外两个粗劣汉子坐在了沙发上。邱大发急忙点了一件啤酒,还加了牛肉、鸡爪以及花生瓜子。

秋云唱完以后,卡厅里又响起一片热闹的掌声,卡厅管理员还特意送上一杯免费饮料。下一曲恰好轮到了李酸酸,她与刘清德打了招呼,兴高采烈地抓起话筒,唱起了《草原上升起了红太阳》。

“秋老师,好久不见,唱的真好。”刘清德知道秋云父亲是茂东刑警,不好惹,可是酒精上头以后就顾不了许多,见到貌美如花的秋云,内心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秋云没有理睬刘清德,来到王勤身边,道:“王校长,你们唱,我先走了。”王勤没有挽留,道:“好吧,以后多联系。”

刘清德瞅见秋云冷冷表情,凶劲又上来,他伸手拉住正欲往外走的秋云。

秋云的手臂被刘清德拉住,挣了几下,没有挣脱,顿时变了脸色。王勤见情况不对,急忙站起身,劝道:“老刘喝醉了,先把手放了。”

刘清德捏着秋云的手腕,喷着酒气,道:“就是跳个舞,这点面子都不给。在牛背跎就和小杂种一起睡觉,别在这里装得这么清纯。”

以前,他开煤矿开饭馆,没有赚到大钱,这一次他在牛背跎开矿,腰杆硬邦邦的,把胆子撑得越发大了。加上酒后乱性,开始说起粗话。

赵良勇觉得刘清德说话做事完全是流氓做派,可是他从内心深处还是挺惧怕这位黑白道都走得通的副校长,小心翼翼地劝道:“刘校长,喝杯啤酒,这两位老兄怎么称呼?”

另两人都是刘清德矿上的负责人,他们同样喝了不少酒,靠在沙发上,不停地吞云吐雾,刘清德酒后发飙的行为,他们见怪不怪,连劝解的想法都没有。

秋云心中有一块不能让人触动的逆鳞——那就是侯海洋,受到刘清德如此侮辱,她不眨眼地盯着刘清德,冷冷的道:“放手。”

刘清德嬉皮笑脸地道:“请你跳个舞。”

自从侯海洋人间蒸发以后,秋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幽怨,只差一个火星便要爆炸,刘清德粗野和无礼的行为成为点燃怒火的火星。她脑海里快速闪过发生在新乡学校的点点滴滴,恨意萌生,眼睛寻着合适的武器,表情却平静下来,道:“你是校长,请自重,放手。”

刘清德皮笑肉不笑道:“放啥子手,我清秋老师跳舞。”

李酸酸放下话筒,由于全场没有什么掌声,她愤愤不平的走了回来,见到刘清德拉着秋云,大声地道:“刘大校长,你咋开始爱好音乐,想请秋老师跳舞,也不能拉着不放。”

她的话音未落,便吃惊地捂着嘴巴。

秋云趁大家不备,飞快地拿起一个啤酒瓶子,朝着刘清德头上抡了过去,“砰”的一声,啤酒瓶在刘清德的头上炸开。刘清德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会暴起伤人,头脑一片嗡嗡声,天旋地转,短时间丧失了思维能力。

趁着刘清德被打懵了的瞬间,秋云猛地摆脱他,快步向门外走去。

鲜血顺着额头流了出来,流过鼻尖,进入嘴巴里。刘清德尝到自己腥腥的鲜血,清醒过来,踢了一脚坐在沙发上的男子,骂道:“愣着做啥,把人给我拦住。”

王勤、赵良勇、邱大发等人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王勤赶紧拿了干净的纸巾,道:“刘校长,擦擦血。”

赵良勇面对着刘清德,身体却有意挡着两位矿上负责人的路,道:“刘校长,要不要紧,赶紧到医院去。”

李酸酸没有看清楚赵良勇的动机,她站在赵良勇边,看着刘清德脑袋上的血,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周边的客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是岭西人特有的爱好,街上有人打架出了车祸,有的时候围观者还会起哄,将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

此时见到黑汉子头上的鲜血,又听说是刚才唱歌的女孩子打的,一群看客顿时被刺激得血脉激昂,恨不得帮着刘清德把女孩子捉回来,让两人再闹一场。

刘清德和两位矿上人被耽误了片刻,等到他们走到门口,已不见秋云的踪迹。刘清德如疯狗一般,手捂着头,在街边窜来窜去。

秋云其实并没有走远,距离“红叶红”宾馆十几米处就是县教育局办公楼。这是她在巴山最熟悉的建筑,走出“红叶红”以后,她毫无犹豫地直奔县教育局办公楼。

教育局办公楼有一个值班室,只有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在值班守候。老人盯着黑白电视目不转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办公楼。秋云凭着隐约的光线,快步走上五楼大会议室。在她的记忆中,五楼大会议室有好几个小门,平时不会关上。缩在大会议室后排的黑暗角落,相对比较安全。

王勤万分焦急,紧紧拽着刘清德的手臂,道:“刘校长,赶紧去包扎,说不定还有玻璃渣子。”

刘德清挥着手,将王勤的手划拉开,道:“找到那个小婊子,老子弄死她。”

王勤一直轻言相劝,刘德清蛮横的态度将她彻底惹恼了,骂道:“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一个老爷们抓着小姑娘的手还理直气壮,活该挨打,秋云爸爸是茂东公安,你找到秋云敢把别人怎样,是个男人就去医院治脑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刘德清在新乡学校很有霸气,唯独敢与其争锋的人便是小个子的王勤,此时王勤发怒,让其稍微冷静。但是他不可能在王勤面前认怂,他骂骂咧咧地走到教育局办公室门口,道:“刚才有人进去没有?”

看门人很警惕地看着屋外,认出这个黑大汉是哪个乡的校长,道:“没有人进来,你脑袋做啥子,流了这么多血?”

刘德清回头看着紧跟自己的王勤,为自己找起了台阶:“下次遇到小婊子,老子一定要搞她。”

王勤道:“少说废话,去包扎。”

在教育局五楼大会议室里,秋云独自坐在会议室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外街道。进入县教育局躲避刘德清,是秋云急中生智之举。透过玻璃窗,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刘德清,紧张地抓着椅子背。刘德清离开以后,她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这一番紧张,让秋云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在牛背砣大战刘德清的情景,回想那一场战斗,秋云仍然觉得荡气回肠。

很快,她满脑子都是侯海洋的身影。那个充满野性的男孩子如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窝里,让她难以呼吸,全身血液不停地冲击着那把尖刀,发出哗哗声。

早上,秋云离开了巴山县城。

回到茂东,秋云来到了公安家属院,她不愿意与其他人碰面,低着头匆匆穿过院子。开门后,她卸掉所有伪装,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哭声被关在屋里,在屋内墙壁上撞来撞去。一个多小时以后,积累全部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擦掉眼泪。拿出侯海洋送给自己的传呼机,狠狠地扔到了墙上。传呼机砸在了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反弹回来,落到了秋云脚下。秋云上去踩了几脚,道:“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发泄过后,地上一堆残片深深刺痛了秋云的心。这一刻她格外后悔,仿佛自己亲手打碎了这一段感情。世上有很多药,唯独没有后悔药,传呼机碎了就是碎了,即使换一个同样品牌的传呼机,也不再是侯海洋所送的传呼机。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将碎片收集起来,翻开抽屉找了一个小盒子,将传呼机的碎片全部装了进去。

下午,满脸憔悴的秋云回到岭西东城区公安宾馆。赵艺见到女儿在短短时间之内脸部小了一圈,变得下巴尖尖,心疼得直叹气,她小心翼翼地道:“事情办好了吗?”

秋云走到寝室门口,回头道:“事情办好了,我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别叫我。”

当妈的人都见不得女儿这个状态,赵艺急忙给秋忠勇打电话。

邱忠勇正在开案情分析会,接完妻子电话,并没有着急回家,他喝了口茶,道:“高支,谈谈你的看法。”

刑警队高支队道:“作案人动机有情杀、仇杀和财杀三类,这是最基本的动机,从现场看,赵岸寝室里有近两万现金没有丢失,财杀的可能性不大,赵岸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情杀的可能性有;他在放高利贷,因生意纠纷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小。最近我通读案卷,越来越认同秋局的看法。侯海洋之所以要跑去找赵岸,是因为赵岸打了侯海洋的姐姐,赵岸大人的原因是因为张沪岭跳楼,赵岸借出的钱就无法收回,赵岸收不回钱,谁会受到损害?根据这个思路,我们一直在挖赵岸的关系人,只是头绪很多,暂时没有结果。”

“继续查,紧紧咬住,我再谈下一步工作安排……”

秋忠勇将当前工作安排以后,这才离开办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又接到赵艺的电话,赵艺又急又恼地道:“小云眼睛肿肿的,人瘦了一大圈,肯定在巴山遇到了什么事,那个叫侯海洋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乡村教师穷得叮当响,还敢让我们女儿生气。”

秋忠勇打断道:“她说了什么?”

“我的这个女儿就和你一样,嘴巴紧得很,回家啥都不说。”

秋忠勇最怕女儿已经知道侯海洋被关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如果眼睁睁看着男友被枪毙,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提醒道:“等会儿回到家,我跟女儿谈话,你就别跟着瞎参合,听着就是。”

回到家后,秋忠勇见女儿寝室房门虚掩,敲门进屋,见到女儿斜斜躺在床上,故意开玩笑道:“小云,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在巴山多玩两天?”

他说话时,赵艺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在秋加,向来是赵艺和秋云母女闹了矛盾后,由秋忠勇作为调解人,而秋忠勇与儿子秋劲闹了矛盾后,就由赵艺当调解人。

秋忠勇坐在对面,问道:“小云,到巴山见到你那个叫侯海洋的同事了吗?”

秋云摇了摇头,道:“没有。”

秋忠勇道:“那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到了侯海洋老家,见到他们家人没有?”

秋云被猜中心事,惊讶之色一晃而过,她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道:“我到了他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秋云第一次当面承认侯海洋的存在,赵艺觉得女儿真不懂事,恨得想跺脚,秋忠勇暗自作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没有批评秋云,明知故问道:“他的家人都不在?”

“他们邻居说,他们到岭西来参加婚礼。”由于父亲说话诚恳,秋云没有想到去撒谎,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到后面,已经带着哭腔。

得知女儿没有遇到候家人,秋忠勇彻底放心下来,道:“侯海洋那个小伙子我见过,长得很帅很精神,我相信女儿的眼光,他人品应该也不错。只是,人这一辈子路很长,要经历很多人和很多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死认理就要走进牛角尖。你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和事与现在完全不同。具体来说,在巴山你认识的都是乡村老师,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将是全国各个行业各个地区工作的人,眼界不一样,以后发展也不一样。”

他见女儿不语,又用年轻人的语言道:“现在有一句时髦话,叫做失去了一片树叶,得到了一座深林,你现在就是这样情况。”

秋云抹了抹鼻子,道:“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想起是他离开了我,心里就觉得很难受。”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她是第一次说出来。

秋忠勇见事情谈开了,作为父亲倒不宜深入,便向赵艺作了一个眼神,将细节交给了母亲。

在客厅等了一个多小时,赵艺这才出来,母女连着心,见到女儿伤心,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赵艺将秋忠勇叫到了里间,道:“暂时稳定了情绪,要恢复还得花时间。”

秋忠勇安慰道:“等到了厦门,环境变了,这段事情就能过去。”

赵艺骂道:“那个侯海洋算什么东西。,一个中师毕业的农村人,才农转非几年时间就开始忘本,我硬是想不通女儿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若是让我看见他,一定要扇几个大耳光。”

秋忠勇想着侯海洋的案子,有些走神。对于侯海洋的案子,秋忠勇经过前期调查,渐渐倾向于侯海洋是偶然到光头老三的家,可是此案的难点在于侯海洋在作案现场被捉获,有不少对其不利的证据。

赵艺见到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生气地道:“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怎么是这个态度,脑子里除了案子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

秋忠勇道:“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人这一辈子总会有几分挫折,早点受挫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得很好,时间会冲淡一切,过几年小云会庆幸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

赵艺拍着胸口道:“但愿如此,最好侯海洋永远不要出现。”

秋忠勇又浮现出案件细节,随口道:“我们全家都到了岭西,小云情绪不好,你多抽点时间陪陪她。”

赵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丈夫,道:“你神情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秋忠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没事,就是才到新单位,案子上压力大。”

侯海洋作为犯罪嫌疑人,有可能走上刑场,也有可能无罪释放。秋忠勇看见女儿悲伤欲绝的神情,更加坚定了他封锁信息的决心。若是女儿眼睁睁看着男友走上刑场,绝对会留下终身遗憾和心里阴影。

家里电话响起,秋忠勇接过电话,道:“张政委找我?好,我马上就去。”

赵艺轻手轻脚来到寝室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走回来,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小云对着窗口发呆。窗子没有安装防盗网,会不会有危险?”

秋忠勇压低声音:“你说什么话,小云很理智的,不会做傻事。”他走出房门不到五秒,又退了回来,道:“恋爱中的人做出什么傻事说不清楚,你去找个人把防盗网装上。”

赵艺道:“我是随口一说,宾馆房子装什么防盗网,你傻啊。”秋忠勇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离开了。

秋云趴在窗台上,看着爸爸走出院子,她突发奇想:“我去《岭西日报》登个寻人启事,也不知侯海洋能不能看到,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

秋忠勇回头看了窗台,朝着女儿挥了挥手,坐上小车,心里琢磨道:“张政委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他应该不会来过问刑案。”

进入岭西市公安局张政委办公室,一贯严肃的政委张麻子难得站了起来,迎上来与秋忠勇握手,笑道:“你才到东城分局就遇到了大案子,听说你是较上劲了?”

秋忠勇实打实地道:“这是我到东城分局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子,破不了,我没有脸面。”

张麻子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神情还是挺平和,道:“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谈这件案子。赵岸有个妹妹,八十年代出国,在美国华人中很有影响,她写了一封信到省委,省委领导批转给省政法委,一路批下来,到了我这里。”

秋忠勇最怕单纯的刑事案件与政治挂上钩,看着一个有一个省级领导的签字,顿时头大如麻。

向张麻子政委作了汇报以后,他走出市局时,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暗道:“侯海洋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倒霉,如果是普通的刑案,我可以尽量压着,想尽办法找到真凶。可是案件与政治挂了钩,时间拖得长了,对侯海洋极为不利。”

此时,倒霉的侯海洋正在206盘着腿“坐板儿。”初进监舍时,侯海洋全副身心都在关注如何战斗,对“坐板儿”理解不深。进入正常的监舍生活状态,他才知道“坐板儿”的厉害。

“坐板儿”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可这一坐真正是非同小可,在局外人看来,不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吗?又不让你们干重体力活,又不挨打,这不挺好吗?其实此言大谬。

“岭西一看”监舍不进行劳动,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坐板儿。

正式的坐板儿是周一至周五早晨8点30分至11点30分三个小时,下午从2点至4点30分两个半小时,晚上从7点至9点30分,看电视的时间其实也是坐板儿,只是这个时段对坐板要求相对松懈,三块时间加一块总共8个小时,基本等同于劳动法规定的工作量。

通常情况下,看守所的板儿就是水泥台子,“岭西一看”是监管场所的窗口式单位,讲究人性,在水泥台上铺上了木板,木板相对水泥台要柔和,可仍然是硬木,对人的身体其实没有多少缓冲。

在具体的盘腿过程中,坐板儿的姿势分两种:一种是“盘腿儿”,一种是“抱腿儿”,不管是哪种姿势,都要求嫌疑人腰板挺直,不能晃动。每20分钟才能在师爷的口令下换一次姿势,如果哪一个人在坐板时要调皮捣蛋不听招呼,换腿时间则延长至30至50分钟。所以“坐板儿”的时候大家最痛恨闹事的。

坐板在半个小时之内问题还不大,时间一长,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是腿麻,随后的滋味就会几何级上升,用如坐针毡来形容非常贴切。如果坐板儿后站起来太快,十有八九会摔一跟头。年老体弱者,坐板起来走路的姿势特像赵本山演的小脚罗圈腿老太太。“抱腿儿”坚持的时间可以稍微长一些,但是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到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很快就会感觉屁股生疼。鲍腾不喜欢抱腿,因此要求所有人必须盘腿,美其名曰这才是正确的佛宗坐姿。

在“岭西一看”超过一星期以上的人,屁股上大多有圆形茧子,活像是长了两个红屁股的猴子。

侯海洋双腿早就发麻,他个性强硬,别人能坚持不动,他自然也不会下软蛋。一个小时以后,虽然中间略有休息,仍然觉得腰酸背疼,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此时,他特别怀念在外面可以自由坐靠背椅的时光,身体放松地坐在有靠背儿的椅上,不用自己的肌肉和脊椎保持躯干的垂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坐板儿”时人们面对的方向和晚上看电视时的方向相反,大家脸对着墙,后背对着过道,这样谁都难以悄悄靠墙,也方便管理。每天上午由韩勇做监板,下午则由青蛙监板,这是鲍腾给两个打手的福利。所谓监板,就是可以在坐板时在监舍走动,谁稍有松懈,稍微动了动上身,监板就拳头捶背。在整个坐板过程中,“嘭、嘭”的拳打声不时传来,让其他松懈者被迫又调整姿势。侯海洋看着青蛙不时下铺,松筋活骨,很没志气地对其待遇感到羡慕。

下午三点,师爷发号施令:“放大茅。”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先用手帮着把腿放直,然后转过身体,抓紧时间将背靠在墙上,身体有了依靠的感觉是如此之好,让大家暂时忘记了精神上的痛苦。

在上午和下午“坐板儿”期间,嫌疑犯们相对比较放松的时间段是安排上厕所的时候。在“岭西一看”,上厕所也有一专有名词——“放茅”,小便叫“放小茅”,大便当然相应地叫“放大茅”。在监舍里上厕所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正式“放茅”时间是每天上午十点以后依次“放小茅”,每天下午两点以后轮班“放大茅”。在“岭西一看”,按照李澄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用手纸揩屁股的权利,因此,每次放大茅时,号里人站成一排,师爷手里拿着一沓手纸,依次发过去,有些人是两张纸,有些人是一张纸,还有几个人没有纸。没有纸的只能水洗屁股,夏天倒是无所谓,冬天则相当刺激。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人多时间短。每个人拉屎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分半钟,还没有整干净,那边就要催促了。

上铺的人不用排队,每人有四张纸。但是鲍腾随时可以上大茅,其他人一律在三点大茅。自从鲍腾在206坐了上铺,他就随时可以大茅,大家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等到韩勇和师爷等人上了大茅,侯海洋拿着手纸也去了便池。平时最简单基础的大小便,在206室成了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自从进了东城分局,侯海洋生活极不正常,一直没有大便,昨天是彻底便秘,蹲了半天只拉了小点。吃了两三天粗食以后,今天蹲下来,突然间有了屎意,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用了把劲,一把手腕粗的屎就挤了出来,极为干燥,如一条粗短的蛇盘在便池里。

“应该是这两天吃进的粗粮起了作用。”据侯海洋观察,看守所里以粗粮为主,号里人拉出的屎都很粗壮,看上去反倒有了勃勃生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努力挤着大便,便秘不是一天形成的,自然也不会被一次拉出,努力并没有马上奏效。

便池外还等着一群拿着两张纸、一张纸和没有纸的人,侯海洋便秘,实质是占用了他们大便的时间,这让他们恨得牙痒,多有不耐。鲍腾在号里地位超然,他占多长时间无人敢多说一句,师爷掌握着分配物资的权利,直接关系其利益,他们对其是敢怒不敢言。韩勇和青蛙是穷凶极恶的打手,大家从心里畏他们三分。

侯海洋是新贼,不打人,且不掌事,号里人对其就不以为然。有人已经在催促:“快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则扭来扭去开始跺脚。

侯海洋脸皮还不太厚,提起裤子,面对着愤怒的众人,道:“便秘。”听到解释,号友们更加生气,有人嘴里开始不干净,低声道:“妈的比,拉不出来就早点起来,占着茅坑不拉屎。”

韩勇最讲义气,伸长脖子骂一句:“蛮子,不屌他们,这些都是贱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抱怨的人闻言都噤声,不再说话。

韩勇一句话就压住了众人的怒气,这让侯海洋心里颇不平衡,提着裤子走出来,暗道:“这些人欺软怕硬,确实是一副贱相。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有做违反众怒的事情,提着裤子,回到板上。

依次方便的人弄得号里满是臭气,娃娃脸就拿了个小纸板,给鲍腾打扇以驱逐臭味。

侯海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这一段时间,他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观察监舍这个特殊的生态环境。他总结了在空间狭窄、物质匮乏、失去自由的看守所的生存之道:一是在看守所有关系。有了关系,最起码不会被欺负得很惨。自己能迅速成为206的七舵爷之一,最主要原因是外面有关系。二是要有钱。在206室里,每个人在看守所的账都由鲍腾掌握,账上钱多的,待遇就要好一些,能用上基本的生活用品,偶尔能吃点加菜。三是要能打。比如韩勇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他就是鲍腾的一条狗。也能在监舍里有一席之地。四是能放下身段当一个好奴才。比如娃娃脸就努力变成“小杂种”,天天屁颠颠地侍候着鲍腾,这也是生存之道。

总结了看守所生存之道,侯海洋也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姐姐在外面找了看守所的关系,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极高的起点。若是有了这个起点还混不好,那我也太蠢了。我必须要和鲍腾搞好关系,但是又不能完全依附于鲍腾,我得有自己的东西,否则就成了牵线木偶。”

至于如何既依附又独立,侯海洋并没有完全想好,他抬头看了看满屋充满戾气的光头,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狠劲:“我不是孬种,就算没有张家关系,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凭拳头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想到这里时,脑子里猛地又闪出自己的案件:“不知道案子的情况如何?若是不明不白成了替罪羔羊,二十岁就吃一粒枪子,那才冤得慌。”

案件便如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每当侯海洋稍稍放松或者高兴一些的时候,大石头便会砸落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死亡,原本以为十分遥远,谁知死亡就如便池里散发出来的异味,近在咫尺,随时能闻到,让年轻人的雄心和抱负都黯然失色。

报时员的声音很机械的响起:“到四点钟了。”当做时钟的矿泉水瓶子最后一滴水滴完,另一个矿泉水瓶子开始滴水。

师爷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四点钟就要放风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报时员讷讷的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矿钟,确实滴完了。”

报时员辩解之语刚落,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嘎嘎声响起,放风门一点点被提了起来。师爷拍了拍报时员的脸,道:“不错,报的准。”报时员脸上肌肉僵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若不是得知报时员的案件详情,侯海洋绝对会被报时员表现出的憨厚木讷所骗。报时员家住岭西市郊区,有一次与邻居发生矛盾,邻家大婶是全村出名的泼妇,牙尖嘴利,与左邻右舍吵架时往往搬张凳子,翘着脚,将对手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一遍,脏话都不带重样。报时员嘴笨,被骂得狗血喷头,无法还嘴,气得几欲吐血。

吵架输赢就不必多说,报时员回家吃饭时,脸青面黑,一句话都没有说。吃了两碗红苕干饭以后,提着杀猪刀,走进邻家泼妇家,将邻家泼妇按在地上,连捅三十多刀。杀人后,报时员回家慢条斯理冲了澡,换了新衣服,等着警察冲进屋。如此狠角色,到了206号里,沦为报时员,成为被欺负的绵羊。

放风是大家都喜欢的事情,二十来个粗汉子长时间挤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视线只有三四米,实在憋屈。放风室仍然是被钢条焊死的鸽子笼,毕竟能看到真正的天空,可以享受真正的风,可以抬头望得见蓝天,可以做一做运动,可以将锈掉的肢体活动开,给了失去自由的人们些许自由。

栅栏打开后,鲍腾大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串光头。鲍腾站在最外面的栅栏边,双手放在腹部,然后举上头顶,同时作着深呼吸。

所有的光头站在鲍腾后面,排成整齐的两队。报数以后,楼上传来管教的命令:“唱歌。”

师爷起音道:“看守所中两条路,一条是光明大道,唱——”

在放风唱歌时,号中所有人暂时自由平等。所有人都收腹挺胸,大声的唱着,他们并不关心歌词的教育意义,只是仰着脖子不停地唱,将胸肺中的浊气全部吐掉,换上新鲜空气。

一阵女声合唱如破云之箭,以不可阻挡之势进入206的放风室。侯海洋进入东城分局以后就和一群臭男人关在一起,在放风室里听到女人歌声,发自内心觉得这些女声格外优美,完全称得上天籁之声。

所长李澄当过兵,又管理看守所多年,深知男性犯罪嫌疑人的心思,为了消除粗汉子们的烦躁情绪,特别要求女性嫌疑犯放风时必须要多唱两首歌。这个决定普普通通,却让“岭西一看”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获得极大的精神享受。此时,男人们都将耳朵伸向了女生方向,此时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耳朵变成多普勒相控雷达,既抗干扰,又能搜索出隐蔽目标。每次放风到女声合唱,男人们便如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人生有许多苦难,要想度过苦难必然得学会苦中作乐。侯海洋和大家一样,眯着眼,张着嘴唱着“两条路”,耳朵里全力追寻着女性的合唱声。

赵管教站在二楼上打着哈欠,手撑栅栏前静静听着女声合唱。他从早上8点接班以后,要到明天下午4点才下班,一共有32个小时必须守在冷冰冰的四面墙内。下午放风时间不过是漫长值班日的一部分。

一阵风来,带来了院内花香。赵管教拍了拍栏杆,无奈地想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看守所的想法由来已久,不过这种想法时隐时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调到哪个部门同样要遇到各种困难,真要调走,说不定到时还会羡慕看守所辛苦却相对稳定的工作。

晚上有一个饭局,与侯海洋有关。站在二楼上,他恰好能看到206放风室的情况,仔细打量着侯海洋高高瘦瘦的挺拔背影,心道:“进了岭西一看,能翻案的没有几人,东城分局还特意打招呼不准侯海洋通信,不准给家里人带话,侯海洋这么年轻就栽了进来,太可惜了。”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想了一会儿侯海洋的事情,也没有多上心,思路很快转到女儿身上。

再过两个月时间,女儿就要报名读小学,老婆别的事情都好说话,唯独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寸步不让。不管他如何讲客观条件,她都强调一件事:“娃儿在幼儿园和学前班读了街道的孬学校,我捏着鼻子认了,女儿读小学绝对不能打马虎眼,必须要求让女儿读岭西一小,二小或三小。你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不要当男人。”

作为一名看守所普通民警,与教育界完全不搭界,又不在这三所重点小学招生范围,这让赵管教犯了愁。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本事给老婆换工作,又没有办法分到好房子,若是不能让女儿读好学校,实在也有些窝火。今天晚上请客的人是岭西省政府的一位处长,赵管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准备在晚上向处长大人提一提女儿读书的事情。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他还算有功之人,提出点小要求也不过分。

在这个社会里,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少见,纯粹的好人也稀罕。人都分都不好不坏,他们为了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些,努力寻找着各种机会。

如果一小、二小、三小朝着聪明伶俐的女儿敞开大门,自己就不用面对老婆恨铁不成钢的冷脸,赵管教心情暂时放松了。在二楼走道上来回走了一会,他决定把206里耳目叫出来聊聊,进一步掌握侯海洋在号里的情况。

等到女声合唱结束,赵管教便沿着楼道四处走动,俯视着不同放风室。放风室里的嫌疑人在外面不乏穷凶极恶之人,此时就如循规蹈矩的学生。

所有歌声停止以后,各个放风室解散队伍,自由活动。

侯海洋独自一人站在站在栅栏,用力压肩。娃娃脸走过来,讨好地道:“蛮子,你练过?”

侯海洋道:“什么练过?”

娃娃脸道:“你在101,一人打十人,没有练过,手里没有功夫,谁敢啊。”

侯海洋继续压肩,道:“那是被逼的,谁也不想在号里一人打十人,你来试试。”

娃娃脸忙道:“我没有功夫,试不了。”

鲍腾在放风室里做了几个弯腰动作,然后双手叉腰,头呈45度仰角,如大首长一般摇摆,做完几个标准动作,拉长声道:“小杂种哪里去了。”

娃娃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跟侯海洋说话时,一只耳朵总是朝着鲍腾,随时搜索鲍腾的指令。听到问话后,他顿时如点燃的火箭一样,朝鲍腾方向蹿了过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绝没有半点迟滞。

鲍腾伸了懒腰,道:“给我捶背。”娃娃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弯着腰,如丫鬟一样弯着腰,利索地给鲍腾捶背。

侯海洋理解娃娃脸,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否瞧得起是另一回事。他从小被培养成一身傲骨,从内心深处瞧不起这种讨好他人的软骨头。转过身,他不再与其他人说话,不停地压肩,想着自己的案子。

侯海洋唯一的希望就是东城分局能抓到真正的作案人,命运完全交给了他人,自己只能无奈地等待。无奈、绝望、恐惧,这种滋味活活地憋杀人,对心灵是一种十分要命的摧残。他绝望得自嘲:“看来活人也能被尿憋死。”

放风结束后的重要程序就是吃饭,在放风和吃饭时间,一般情况下会有一个比较宽松的时间。只有当鲍腾心情非常恶劣时,才会让大家坐板,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师爷来到便池旁边,蹲下身,拍打着陈财富头顶,道:“你真是笨,还没有学会擦便池。一寸一寸地擦,别把大家的卫生不当回事。”他站起身,踢了踢陈财富的屁股:“好好表现,新人来了,就有人来替换你。”

报时员坐在矿泉水瓶子下面,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白眼。等到师爷走过来,机械地道:“现在是四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晚饭。”

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师爷扭头看着报时员,道:“你搞啥子名堂,送饭的都要来了,才四点四十。”

报时员很迷惑地看着矿泉水瓶子,道:“没有错,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师爷脑瓜子转得很快,他已经意识到若是报时员没有弄错,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有新人。

他判断得非常正确,一阵晃当响,赵管教打开房门,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放了进来。关门时,赵管教例行公事地叮嘱道:“鲍腾,给你加个人,不准欺负人。”鲍腾眯着眼打量着新来的汉子,随口应道:“赵管教,我们是文明号,不会乱来。”这一套程勋基本固话,一问一答都不用动脑筋,脱口而出。赵管教将新来汉子的手铐取掉以后,“唬”的一声响,铁门被关闭了。

不管是上铺、中铺还是下铺的犯罪嫌疑人都喜欢有新人进号,新人进号以后必然会有一场好戏。铁门关闭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新来者。

在号里,唯独鲍腾对“新贼”的到来心里有数,上午被叫出去聊号,明为聊号,实为打招呼,鲍腾将没有明说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下午果然有新人进来。

来着是一个犹如四方体的粗汉子,脖子短而粗,大脑袋仿佛没有过……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老贼身份看着新人进场,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看热闹的兴奋。韩勇如一条嗜血的鲨鱼,扭着脖子和手腕,只等鲍腾发话,便要冲山去教训新人。

鲍腾抚摸着稀疏头发,慢吞吞地道:“过来。”粗壮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床边站定。韩勇、青蛙等人一起吼:“蹲下。”

粗汉子没有蹲下,扬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我是铁州赵老粗,与岭西铁砣是兄弟伙,我从十五岁就进看守所,懂得起里面的规矩。给个面子,就不用走板吧。”

铁砣是岭西道上有名的大哥,若是他到“岭西一看”,里面与他有交情的人不少,他让然可以横着走。可是铁砣是铁砣,赵老粗是赵老粗,“岭西一看”是极为现实的小社会,仅仅靠说大话攀关系没有人会买张。

鲍腾指挥着侯海洋,道:“他省里有人,有来头吧,进了‘一看’还得照样走板,我不管你是从铁州还是沙洲来的,都得走板。你不走,让我怎么服众。”

这一番话赢得了号里所有人的同感,岭西人向来不患贫而患不公,大家挨了打,凭什么这个赵老粗就不挨打。

赵老粗又抱了抱拳,道:“老大,给个面子,以后在铁州地界上有什么事,老粗说句话,绝对搁平捡顺。”

鲍腾摇了摇头,道:“给了你面子,我就没面子。”

赵老粗脸上的笑容慢慢僵掉,提高了声音:“老子在看守所三进三出,走个屁板。”

话音未落,韩勇不耐烦了,在旁边道:“老大,给他啰唆个啥。”

赵老粗握紧了拳头,脸上青筋不停地冒,骂道:“小狗日的,我给你老大讲话模拟插个鸡巴话。”

韩勇的拳头在赵老粗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赵老粗脖子粗壮,抗打击能力强,韩勇拳头还没有收回,他就用硕大的拳头砸了过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韩勇鼻血如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青蛙见势不对,从板山飞跳过去,在空中扬起拳头。赵老粗脸上吃了一拳,还是丝毫不动,抬脚向青蛙小腹踢了过去。

青蛙痛得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青蛙和韩勇都吃了亏,侯海洋迅速翻身下板,抬脚就踹向赵老粗。他的动作如猎豹一般敏捷,而且力量十足。赵老粗没有挡住势大力沉的一脚,倒退几步,重重地撞在强上。

他撞墙的地方恰好距离便池不远,便池是监控器死角,鲍腾是老江湖,见到来人强悍,亲自抓起一床被褥跟了过去,用被褥将赵老粗按住。师爷、韩勇、娃娃脸、青蛙等人一拥而上,将蒙着被子的赵老粗拖到了便池边上。隔着被褥就是一阵狠揍。

侯海洋一击成功以后,他不屑于打黑拳,退到旁边。

韩勇等人打暗拳已经形成了套路,拳打脚踢之后,几人一起停手,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板上。

赵老粗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推开被褥,靠着墙站了起来。这一顿黑拳打在身上基本不见伤痕,可是疼痛全在身体内部。

“赵老粗,走板是规矩,你既然懂规矩,何必跟规矩为难。”鲍腾稍停顿,冷冷地道:“过来。”

“蹲下。”娃娃脸一边给鲍腾捶腿,一边吼了一嗓子。

赵老粗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用手揉着胸口,小声嘀咕了一句:“有本事一个打一个。”

鲍腾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赵老粗别狂,你敢不敢和他打?”

单打独斗,侯海洋还没有怕过谁。自从姐夫跳楼以后,他一直处于极度郁闷的状态中,始终没有得到发泄,今天他特别想打一架。

赵老粗脖子粗,手腕粗,是一个很蛮的粗胚。相较之下,侯海洋高大却单薄。

虎落平阳被犬欺是痛苦的事,作为横行铁州的流氓他自有一种狠劲,不愿意轻易服输。刚才是疏忽大意才被一脚踢飞,此时他吸取经验教训,就想利用狭窄的空间,用力量与对手近身打斗。

谁知,他刚有所动作,鼻子就被猛击一拳。

赵老粗的鼻血猛地涌了出来,他用手臂擦了擦鼻血,往后退了两步,又冲上前想扭住侯海洋。谁知他身体正朝前冲时,又被侯海洋一记重拳打在鼻梁上。

被连打两拳,却没有靠近对方,赵老粗凶劲大发,将鼻血涂在脸上,就如化了彩妆的特种兵,他一步一步逼过去,试图凭着身体和力气制服对手。

战斗时,侯海洋心思清明,他朝便池方向急退几步,在监控盲区停了下来,突然出手抓住赵老粗手腕,猛地侧身反扭。

赵老粗被压在监控盲区下面,手臂被反扭在后背处。

侯海洋控制着手上力度,以免赵老粗手臂关节脱位。尽管如此,钻心般的疼痛让赵老粗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想单挑吗?”

赵老粗停止了挣扎,沮丧地道:“妈的,打不过你。”

侯海洋将赵老粗推倒在地,道:“不服再来。”这一场架打完,积累在胸中的闷气终于得到了一个出口。

在走回铺板时,号里人都在躲着他的目光。在他们心中,青蛙和韩勇打架最凶,但是这两个都打不过赵老粗,而侯海洋打得赵老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让他们都有些傻眼。

鲍腾只晓得侯海洋能打,也没有想到如此能打,他压抑住惊讶,对不停揉手臂的赵老粗道:“还有什么话说?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206都得盘着盘着。”

赵老粗纵横铁州十来年,手下有八大金刚,每个金刚有十来个小弟,可谓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今天在岭西第一看守所被一帮土鳖欺负,让其欲哭无泪。

被打了两顿,他终于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走到鲍腾面前。师爷在旁边帮腔:“蹲下,蹲下,不然还要讨打。”

赵老粗已经被打得灰不溜秋,老大的威风就刷不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蹲了下来。

鲍腾见赵老粗屈服,和颜悦色道:“赵老粗,在号里你是新人,排名最后,以后在号里就叫你赵老幺,号里有四个杀人的,三个抢劫的,都是些牛人。刚才你没有打赢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东城的光头老三就是被他割了脖子。”

铁州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距离省会很近,两座城市属于双子星座,民间自古就有密切联系。赵老粗数次来到东城区,与光头老三等大哥级人物都有交道,吃惊过后既凛然又释然,看着侯海洋,道:“我到他手上,我不亏。”

鲍腾见赵老粗的气焰消失殆尽,态度愈发好,道:“’岭西一看’藏龙卧虎,有掉脑壳的,还有死缓、无期,最起码都要在看守所和监狱住上十来年,外面的老大在里面屎都不是。再牛的人也得讲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赵老粗身材粗蛮,孔武有力,可是他最怕蹲,蹲在地上一会儿,双腿就麻木了,听着鲍腾长篇大论很是不耐烦,可是又不敢发作。

鲍腾继续讲道:“我们206号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凭什么铁州老大就要享受特殊待遇……”

师爷眼见鲍腾讲起话来有收不住的兆头,凑在耳边道:“老大,要吃饭了。”

鲍腾“喔”了一声,又说了一通,再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天棒,你带赵老粗洗澡,等会儿让青蛙来搞胃锤。”

师爷此时看出鲍腾是有意啰唆,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多问,两只眼睛不停地转动。

赵老粗原本以后挨打两次,走板的程序就算过了,没有想到鲍腾长篇大论以后,居然还要坚持走板。他苦着脸,横着脖子,忍着没有发作。

韩勇在赵老粗拳头下吃了亏,窝着一肚子火,让赵老粗蹲在地上,拿起盆子搞滴水穿石。

赵老粗长了一身横肉,特别是脖子处的肉特别厚实,冰冷的地下水对他的作用不大,等淋完水,他满不在乎地甩了脖子。

师爷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到赵老粗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回到板上,坐在鲍腾身边,小声地与鲍腾咬着耳朵,道:“赵老粗还有没有服,这人性子野,不打服恐怕要惹乱子。”

鲍腾居高临下看着赵老粗,道:“再强的鹰也禁不住熬,他不服,我们就慢慢熬,让他洗便池,饿肚子。”

青蛙在赵老粗手下吃了大亏,感觉很是丢脸,打胃锤时,憋足了劲,拉开了架势猛打。

五拳下去,赵老粗是街头混混,有一股狠劲,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只是捧着肚子躺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朝外流。

等到赵老粗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师爷走到了他的面前,道:“赵老幺的位置在便池便,有了新人才递补,陈财富可以不洗便池了。”宣布以后,师爷站在走道中间,对众人道:“我们老大最讲道理,凡是新人都要走板,不管以前是做什么,不管有什么关系,这叫做两个不管,如果有新人来过不走板,你们觉得公平吗?”

号里的日子实在寂寞,免费看到威风的铁州老大挨打并被踏翻在地,大家顿时觉得喜气洋洋,日子似乎也就不再难过。至于赵老幺的痛苦,根本不在大家考虑之列,听到师爷的话,他们齐声道:“不公平。”赵老粗尴尬地站在地上,他是铁州老大,但不是206老大,面前二十个光头眼里有冷漠也有狂热,唯独没有同情和善意,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狮群中称王的雄狮总是冷冷地看着母狮战斗,每当战斗结束,它比勤劳凶狠的母狮能够享受到更多的血肉。因此,对于雄狮来说,地位代表着食物、交配大权,凡是威胁到地位的雄狮都是敌人。鲍腾就是206室的狮王,他必须维护206的秩序,有了秩序他才能有地位。

赵老粗经受了多次皮肉之苦,终于承认了现实,他在娃娃脸指导下,开始撅着屁股擦洗便池。娃娃脸直达赵老粗强悍,并不敢得罪他,风水轮流转,明天那一家还真说不清楚,他劝慰道:“进了‘岭西一看’,里面的人至少都有十几年刑期,等到出去不知猴年马月,就算你在外面是大哥,现在身边没有小弟,还不是光棍一条,大家谁怕谁。”

赵老粗吐了口血水在便池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娃娃脸道:“你报个啥仇,大家进来都走过板,再说这里不是铁州,你的兄弟伙犯了事也进不了‘岭西一看’。”

赵老粗想着娃娃脸的话,脑海中浮现出铁州刑警几个头头的面容。骂道:“他妈的,这一群杀人不吐骨头的货,把老子异地关押。老子现在是菜板上的肉,随便他们打整,等老子出去以后,杀他们全家。”

任何一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都是情商或智商出类拔萃之人,混社会的大哥同样如此,赵老粗的嚣张气焰被打掉以后,便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此时,他后悔刚到号时头脑发热,还没有丢开铁州老大的架子。架子是虚货,在铁州能吓唬人,在“岭西一看”206就变得一钱不值。

娃娃脸不认识多少字,可是从小在火车站里混江湖,社会经验丰富,更有许多和公安打交道的经验,道:“他们把你关在‘岭西一看’,估计就是不想你走出去。”

赵老粗知道这层意思,只是他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认,被娃娃脸没头没脑的捅破,腿一阵发软,冷汗开始外冒。

侯海洋与赵老粗并没有私仇,将其打倒后,便不再与其纠缠,盘腿在板上。

鲍腾问报时员:“现在啥时候?”

报时员每天啥事没有,唯一的任务就是盯着矿泉水瓶子,他迅速答道:“马上就要到吃饭时间。”

鲍腾把侯海洋叫到身旁,耳语道:“赵老幺是不稳定因素,这种人就得彻底打倒,还得踩上一只脚,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

侯海洋猜到鲍腾有话要说,道:“老大,要做什么?”

鲍腾道:“赵老幺现在是口服心不服,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专门调教他。今天晚上是第一顿,馒头只准他吃一半,其余的都扔到便池里,而且你要从他的手里将馒头拿过来。饿几天以后,他就没有精神了。不准其他人和他说话,人是集体动物,一个人被孤立,再大的英雄也会变成狗熊。”

侯海洋迟疑地道:“赵老幺是社会上混的,逼得太急,会不会出事?”

鲍腾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社会上混的人都读懂了厚黑学,脸皮厚得像城墙。你去收拾他,他绝对听话的像个龟儿子,不信你就等着瞧,看老哥说得准不准。”

挑选侯海洋来收拾赵老粗,虽然是临时起意,却也深有针对性。侯海洋打过赵老粗,由他来管阻力最小。更关键的原因是侯海洋和李澄有关系,即使有点出格的事情也不会闯大祸。

鲍腾对人性和制度了解最深,犯罪嫌疑人毕竟是犯罪嫌疑人。任何牢头狱霸都是纸老虎,他们的权威是建立在沙滩上。没有后方支持,牢头狱霸马上就能从天上落到凡间。谁是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冒充过中央领导的骗子绝对不会忘记。

侯海洋初入看守所,急于在号内的上铺集团站稳脚跟,加上他胆气甚豪,根本没有把赵老粗放在眼里,便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鲍腾从枕边摸了一本书出来,丢在侯海洋身边,道:“今天蛮子有功,奖你看书,看完以后,到我这里来换。”

侯海洋从小在父亲言传身教之下,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号里单调无聊,能有一本书,日子就要相对容易些,他摸着略为粗糙的封面,就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有了任务,时间便过得很快了,转眼到了吃饭时间。

馒头和稀饭从小方孔依次送进来,号里的人都排队,眼巴巴地看着饭碗。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号里,每一样物品都比外面珍贵十倍,最珍贵的就是能填肚子的食品。

赵老粗排在最后一个位置,他只拿到一了一个又黑又小又硬的馒头和半碗没有菜叶的清汤。他看着干硬的黄馒头,觉得难以下咽,正在犹豫时,馒头被侯海洋劈手夺了过来。

“你吃不下,就给吃得下的人。”侯海洋没有将馒头扔进下水道,而是掰了一半扔给陈财福。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考虑,依附于鲍腾的同时也得有自己的个性,否则就失去了自己,未必是好事。

鲍腾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

陈财富接过馒头,怯生生的看了一眼赵老粗,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人对馒头的渴望大如天,他在侯海洋的授意下,克服了胆怯,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硬又涩的馒头。

被抢走了半边馒头,赵老粗欲哭无泪,他数次想暴起反抗,自知以一人之力无法与这些人对抗,心道:“我要忍,找机会报仇。”

吃完饭,侯海洋走到便池边,道:“赵老幺,等会儿认真擦便池,免得臭大家。”

赵老粗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对视有一分钟,他还是蹲下去拿过抹布,先放了点水,随手擦了起来。

侯海洋见赵老粗认怂,没有过分刁难他,走到一边。

韩勇是唯恐事情闹不大,他走到便池边来督工,看了几眼,大声嚷嚷道:“赵老幺,擦便池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用抹布把每个地方都擦干净。陈财福,你来教赵老幺,擦不好就左右互搏。赵老幺,你不懂什么叫做左右互搏把,我来教你,就是你和陈财福互相打耳光。”

赵老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开始抹便池,由于肚子上长着一圈肥肉,蹲着费力,便趴在地上抹便池。

到了七点,《新闻联播》开始,赵老粗的苦日子这才结束。连续劳累,忍饥挨打,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瞧着电视画面就打起了瞌睡。

“砰”的一声,赵老粗脑袋被拍了一巴掌,他抬起头就见到韩勇恶狠狠的嘴脸:“政府让你看新闻,你狗日的不珍惜,还敢打瞌睡。”按照鲍腾的安排,是让侯海洋来对付赵老粗,韩勇被赵老粗打出鼻血以后,心气不平,主动过来挑战。

赵老粗不敢与侯海洋对打,但是他并不怕韩勇,抬头骂道:“狗日的欺人太甚。”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噼啪地打了起来,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韩勇依然占不到便宜。青蛙等人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将赵老粗按在地上。

两人打架的位置恰好在监控器的监视范围之内,坐在监视器旁的值班民警发现了异常,赶紧走出监控室,顺着二楼走道来到206窗前,喊:“鲍腾,号里做什么?”

师爷没有参加打架,他站到窗下,竖起耳朵听动静。当脚步声传来,道:“散。”青蛙、韩勇等人配合默契,眨眼间回到铺板上。

鲍腾仰着头,笑嘻嘻地道:“报告,没有做什么,大家看电视。”

管教看到趴在地上的嫌疑人,问:“趴在地上的,叫什么名字,刚才做什么?”

赵老粗从地上爬起来,闷声道:“我叫赵兵,正在做俯卧撑,锻炼身体。”在看守所里有许多潜规则,犯罪嫌疑人之间发生矛盾都在内部解决,若是捅给了官方,则犯了大忌,会成为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公敌。

值班民警对号里的事心知肚明,见没有什么大事,告诫道;“鲍腾,你把号里管住,别闹事,少给我惹麻烦。”

每个管教都要管三到四个号,他们不可能进监舍直接管理犯罪嫌疑人,要依靠值班组长等人对犯罪嫌疑人实施管理。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又是一种不得不采用的办法。一名新人所的嫌疑犯,进了号里,何时睡觉、何时学习、何时洗浴,这些生活小节不可能由警察到监舍里去具体管。必然要将这些事情委托给犯人实行自我管理。时间长了,监室必然会排出上下高低的位置。

有句话叫做“铁打的牢门,流动的犯人,不变的规矩”,如果管理不到位,牢头狱霸会很严重。“岭西一看”虽然是模范监狱,也不可能完全超越这个现实。正因为此,他们对号里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现严重事故,号里有些小冲突,实在正常得很。

《新闻联播》在头顶用一成不变的语调播出,赵老粗坐回便池边,盘着腿喘气。十来年里,赵老粗欺负了很多人。来到岭西第一看守所,他被另一群暴徒随意蹂躏。他在痛恨这群暴徒的同时,意识到在狭窄封闭的环境之中,所有信息和社会关系被割裂,没有钱、没有小弟、没有关系,依靠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暴力团伙。

“如果在外面,老子要将他们砍成肉片。”

“不,老子要让他们去洗厕所,洗最脏的厕所。”

“让他们一个一个跪在老子面前吃屎。”

赵老粗不停地意淫,幻想着自己在外面的威风。可是,幻想解决不了当前的实际问题。晚上,他享受了新人应有的待遇,在凌晨开始值第五个夜班。第五个夜班值下来,一晚上根本睡不了多少时间。如此安排倒不是特别针对赵老粗,而是新贼的一般待遇。监舍夜里不关灯,侯海洋平躺在板上,瞪着眼睛看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不少痕迹,变换成各种形状,有人性,有鸟兽。在童年,侯海洋最喜欢长时间观看天花板痕迹,脑海中充满千奇百怪的想象,还可以编成一个又一个连续的故事。

他的左边睡着韩勇,右边睡着小杂役娃娃脸。娃娃脸的位置原本属于臭虫。臭虫与侯海洋发生冲突以后,臭虫受到惩罚,睡觉位置便朝便池方向挪动了一个位置,娃娃脸便占据了臭虫原来的位置。

娃娃脸睡觉很不老实,总是喜欢将腿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这种姿势在普通床上尚可,在看守所的铺上就容易侵犯其他人。

侯海洋将娃娃脸搭过来的腿又横过来时,他用手敲了娃娃脸腿上的麻筋。娃娃脸吃痛,睁开眼睛看清左右情况,赶紧蜷起身体,双腿并在一起。

虽然隔着娃娃脸,侯海洋仍然能够闻到臭虫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不仅仅是汗臭,也不是单纯狐臭,而是一种混合着汗臭、脚臭、狐臭的恶心酸臭。他翻了个身,尽量躲避在无处不在的酸臭,暗道:“明天给鲍腾说,要用十盆水给臭虫洗澡,每天晚上都洗。”

翻身过后,侯海洋就要面对韩勇。

韩勇体内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让他显得亢奋、多动,此时半眯着眼睛,回想以前曾经上过或者遇到过的漂亮女人,一只手不停地撸着。自从混到上铺以后,每天手淫便成了他的必备功课。撸了一会儿,终于爆发出来,弄得手上黏稠一把。

韩勇翻身起来,正好与侯海洋的目光相对,他咧着嘴傻笑,然后将手越过侯海洋的身体,要在娃娃脸衣服上揩黏稠物。娃娃脸明知韩勇在做什么,可是不愿意与其发生矛盾,便闭着眼假装睡觉。

侯海洋原本不想管闲事,但是看着韩勇猥琐笑容以及手上的黏稠物,感到一阵恶心,他一把握着韩勇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用纸,洗手,别揩在娃娃脸身上。”

韩勇不以为然地笑道:“蛮子,我没有揩在你身上,何必管闲事。”他往回抽手,不料侯海洋手如铁钳,他没有抽回来。

侯海洋瞪着他,道:“娃娃脸挨着我睡,弄到他身上,就要擦到我身上。”

两人对视着,韩勇见侯海洋眼神渐渐变冷,没来由有点心虚,道:“算尿了,就开个玩笑。”他将手抽回来后,顺手就将黏稠物揩在自己的裤子上。

侯海洋和韩勇并排而睡,头靠头,腿靠腿,难免要碰到裤上的黏稠物。他翻过身,身体朝着娃娃脸方向稍稍一动,谁知臭味又扑鼻而来。

韩勇身上的雄性荷尔蒙似乎有一种魔力,将侯海洋年轻身体里雄性荷尔蒙也勾引了出来,侯海洋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秋云的影子,有坐在灶台前红彤彤的脸,有在简易浴室洗澡时的诱人曲线,有在床上的四射活力,往日的热火缠绵如一颗颗深水炸弹,炸出了最深层次的欲望,一股一股浴火在腹部窜动,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

看守所灯明光亮,二十来个光头汉子睡在通床大铺上,旁边还有两个值班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欲望高涨到身体爆炸,侯海洋也不会自慰,这是他作为有尊严男人的底线。

回忆往事,增加了侯海洋求生的欲望:“我一定要出去,美好人生才开始,不能就这么完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绝对不能束手就擒,正道不行就走歪道,公安破不了案我就越狱。”

张沪岭学历比侯海洋高,见识比侯海洋广,钱比侯海洋多,人脉比侯海洋厚。但是,侯海洋比张沪岭更有毅力,更加坚韧,更有行动力。面对死亡威胁,没有灰心失望,毅然作出了越狱的决定。

岭西第一看守所是省模范监狱,于近年做过大的修建,高墙电网铁窗,三道铁门,武警站岗,可谓铁壁铜墙,要逃出去谈何容易。在这两天的交谈中,侯海洋还没有听说越狱的先例。

尽管苦难重重,机会渺茫,“越狱”两个字仍在侯海洋脑中不断重叠和堆积,形成一条通往自由的金光大道,这个新想法让侯海洋激动起来,驱赶走不断袭来的欲望。

赵老粗坐在便池旁边,恰巧看到侯海洋抬手锤了娃娃脸,只可惜两人没有打起来。

便池洗得很干净,没有异味,反倒是铺上一群光头散发着阵阵异味,与养在圈里的猪十分相似。他憋气地想道:“老子一世英名,没想到在‘岭西一看’全毁了。以后被手下兄弟知道我天天刷便池,谁他妈还会听我招呼。幸好这里面没有道上的兄弟伙,等到离开以后,老子一定要报复。当务之急还得和这里的老大搞好关系,好汉不吃眼前亏。”

深夜班十分难熬,几只飞虫和蛾子在白炽灯上盘旋碰触。赵老粗强打着精神,仍然抵挡不住浓重的睡意。他的眼皮不停下垂,醒来后,强撑一会儿,又慢慢往下落。在与眼皮不停地搏斗中,天亮了。

早上起床,赵老粗痛定思痛,彻底转变了态度,主动往鲍腾身边凑,他站在鲍腾铺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老大,昨天是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刚开始混社会时,面对“大哥”或是警察登强势人物,他必须要挂着讨好的笑容,后来混出了名堂,成了财大势厚的老大,讨好笑容便消失了,他学会了一种盛气凌人的冷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人的感觉高深莫测。此时重新挂上讨好别人的微笑,居然还是得心应手、他脸上表情偶尔会露出一丝狰狞,狰狞一闪而过,恢复成笑容。

鲍腾心里明白,不管是赵老粗如何表现,他在号里的日子都将特别艰难,这其实也是官方的意思。官方认为,在里面过得难受,说不定会对侦办赵老粗黑恶势力案件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鲍腾领了尚方宝剑,自然要有意压制这个黑老大,要让这个黑老大日子难过。其实就算是组织上没有要求,作为206的雄狮,他必然会保护自己的地盘。绝对不会让当过老大的赵老粗有篡党夺权的机会。

鲍腾能够冒充高官诈骗,掩饰功夫自然相当了得,娓娓地道:“昨天的事是必须要这样办的,管着这个号,天天吃喝拉撒这么多事,不立规矩怎么行,你是当过老大的人,你说是不是?”

赵老粗点头道:“是。”

鲍腾接着道:“立了规矩不执行就是白搭,你说是不是?”

看着赵老粗点头,继续道:“206是文明号,你按着规矩来,自然没事,不按规矩来办,不仅是我不容,大家都不容。”

赵老粗听明白话里话外的意思,敢情鲍腾这头老狐狸根本就是在绕圈子,他压着怒火,道:“我是守规矩的,绝对不会乱说乱动,还得老大照顾。”

“号里讲究人性化管理,争取每个人都要有手纸,洗澡要有香皂,生病要有药片,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要花钱。我是劳碌命,原以为到了看守所要轻松一些,谁想到还是给大家当管家。真想什么事都不做,可是李所长又死活不答应。你是铁州老大,肯定身家不菲,花点小钱到看守所上账应该是九牛一毛,不,是万牛一毛,什么时候到看守所上账,让兄弟们沾点光。”鲍腾说到这里,身体稍向后仰,目光炯炯地盯着赵老粗。。

凭着经济实力来说,在看守所上账确实是万牛一毛,赵老粗尴尬地搓着手,道:“这点钱倒没问题,只是谁都不知道我在‘岭西一看’,没有办法送过来。”

鲍腾面容一整,摆出公事公办的扑克脸,为难地道:“在我们这个号里,穷人最多,难道还要一贫如洗的人来补贴铁州老大,过分了吧?为什么大家都能上账,你神通广大,连这点屁事都办不了?”

他这句话声音有意放大,号里人都能听得见。

赵老粗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被脱掉衣服的感觉,头上汗水冒了出来,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都是走背运的时候,老大行个方便,以后肯定要重谢。”

鲍腾不为所动,道:“给你行个方便,谁又给我行方便?你守着规矩,慢慢熬日子吧。”

几句话谈完,赵老粗明白自己白费了口舌,只得乖乖地回去收拾被褥。他的被褥是全好最烂的,一个大洞连着又一个大洞,如此摆明了欺负人,让他好不郁闷。

这些年来,手下的兄弟还是做了好几条血案。虽然这些血案并非自己授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作为龙头老大,若是下面兄弟伙不耿直,把事情朝身上推,自己还真说不清楚,警方显然认为自己要为一系列案件负责,否则也不会异地关押。

赵老粗想起这些事,心急如焚,可是被关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岭西一看”,以前积攒的人脉和金钱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西端传来一阵“当、当”响声,鲍腾、师爷等老号脸色变了,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侯海洋等信号不理解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神情沉重的老号。

“当、当、当”的敲击声不断,每一下都击打在老号的神经上面。侯海洋问韩勇:“他们在敲什么?”韩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道:“今天又有人要吃花生米。”

监舍只有二十来平方米,此时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赵老粗以前只是进过县级看守所,没有遇到执行死刑之事,脸露出惊讶之色,道:“怎么,要枪毙人,你们怎么知道?”

旁边陈财富没有理睬赵老粗的发问,抬头望着天花板,眼泪哗哗。

又是几下“当当”声响,侯海洋忍不住,欠了欠身,问鲍腾道:“老大,他们在砸什么?”

鲍腾神色黯淡,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敲脚镣的声音。手铐和脚镣不同,手铐有钥匙,脚镣是用铆钉铆接。戴的时候套在脖子上,中间扣眼里穿过一根铁铆钉,用铁锤子将铆钉砸扁,脚镣就被锁死了。平时走路就要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着满屋的光头汉子,道:“屋里这群人至少要有好几人戴脚镣,唉。”

鲍腾道:“脚镣没有锁,要上刑场时,就得将铆钉砸开,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刚才的当当声,就是砸铆钉的声音。你们年轻人没有见过这些,不知道死镣的厉害,我以前照看过死号,算得见识过。”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侯海洋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案犯,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他又问:“砸开脚镣,是不是还要五花大绑?”自从有了越狱这个想法,他就留心收集所有关于死号的细节。

鲍腾知道侯海洋的案情,道:“进了‘岭西一看’,就得认命,胡思乱想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侯海洋道:“就算死,我也得死个明白,不想当糊涂鬼。”

鲍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的心理素质倒还不错,到现在还有好奇心。砸断铆钉,取下脚镣,就要用尼龙绳捆绑手脚,交给法警以后,办完移交,就没有看守所什么事,由法警直接带到刑场。砰一声,吃一粒花生米,你就与这个世界再见了。我在‘一看’是第四次听到当当声了,四条人命归天啊。”

赵老粗听到砸铆钉的声音,被吓得两腿发软,张着嘴巴,整张脸变了形。

侯海洋昨晚刚想过越狱,今天早上又开始犹豫,可是“晄晄当当”声音就如敲在耳边,震得耳膜发痛,让他坚定了越狱的决心:“关在看守所,如果不是想办法逃出去,迟早要吃枪子,这就是活人被尿憋死,我必须要逃出去。”

听到了死神的召唤声,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时间在此时仿佛放慢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能够进入206号的犯罪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有可能吃花生米,听到这一脚步声后,大家都想着自己的事,沉默下来。

越狱就是来自海上妖女的歌声,充满着诱惑,侯海洋从这一天起开始思考越狱的细节,有了想法,在看守所的日子就不是太难过。

第三次提讯,带队者是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警队高支队长,他没有什么新招数,就是不停地颠三倒四地反复询问细节。

越狱是获得自由的一种方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想按照正规程序走出去,必须要配合东城分局,侯海洋尽量真实准确地向高支队长和胖涂复原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当时的心理状态。

从东城分局开始,胖涂无数次审问侯海洋,他都能背下其口供。这一次仍然如此,连细节都没有出入,他对于反复审讯失掉了兴趣。

提讯即将结束时,高支队长点燃一支烟,递到侯海洋手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贪婪地吸了一口,才道:“侯海洋,,自首在刑法上对量刑有重要影响,你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没有你的口供,凭着我们固定的证据链条,一样可以定你的罪,到时就是死刑,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你才二十岁,前途远大,自首以后争取判死缓,两年后死缓改判无期,操作得好,在监狱里住十来年就可以恢复自由。”

生命、青春,这些词语如此沉重,沉沉的压着侯海洋。

高支队长观察着侯海洋的表情,又道:“在号里也可以检举立功……”

自从制定新的侦破方向,东城分局调集精兵强将开始针对光头老三赵岸的关系人进行摸排、查找,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并没有取得有价值的突破。秋忠勇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东城分局刑警队便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摸排外围线索,另一路则试图从侯海洋身上打开突破口。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侯海洋若是认输,输掉的将是整个人生。他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高支队长的心理挤压只让他的心理起了几圈涟漪,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真诚地道:“我说的全部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东城分局应该相信我,这样才有可能破案。”

高支队脸色变冷了,淡淡地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从提讯室走出来,侯海洋抓紧时间观察看守所的地形。在第三层铁门和第二层铁门之间,有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务室和值班室,在走道边上安装有监控器。侯海洋发现提讯室后门应该是监控器盲区,如果在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管教打倒,换上其衣衫,不知能不能混出第二道铁门。此时,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就算顺利将管教打倒,管教身上不一定有第二道铁门的钥匙。”

正在磨蹭着想再仔细观察,赵管教在后面道:“别磨蹭,把手放在头上,往前走。”

前往第三道铁门时,另一名管教带着一位犯罪嫌疑人从教育谈心室出来,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侯海洋用眼角余光瞟着摇晃的钥匙,心道:“为什么赵管教不提钥匙?若是他提了钥匙,我用最快速度将他打昏,抢了他的衣服,就能从第二道铁门走出去。”

他对自己的身体能力很有信心,像赵管教这种三十来岁的管教,虚胖,别看穿了一身警服,其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他暗自决定:“回去以后我要天天做俯卧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审题垮掉。审题垮了,精神也就完了。”

野蛮身体,文明思想,这是父亲侯厚德从小就灌输的思想,侯海洋经常觉得父亲迂腐,可是父亲的思想观点早就根植于他的心中,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回到内院,院中小花依然漂亮,一群麻雀在空中自由飞动,侯海洋双手抱头,眼睛如雷达一般努力寻找地上排污管道。院内排水管道口都很小,顶了天能将脑袋挤进去。他还找了看守所的那口著名老水井,水井恰好在二楼武警观察范围内。由于不能停下脚步仔细观察,院内景色只能一扫而过,他恨不得眼睛能变成照相机,将院内的情况全部照进脑里。

回到206号里,侯海洋集中精力思考越狱方案,越想越觉得不可测因素太多,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如何,我也要逃出去。”

鲍腾人老成精,观察力极强,当侯海洋踏进监舍大门,他便觉出其神情异常,回头对正在按摩的娃娃脸道:“你把蛮子叫过来。”等到侯海洋走过来,他拍了拍板铺,道:“坐到我身边来。”

侯海洋人高马大,很轻松的单腿跨上了板铺,然后盘腿坐在鲍腾身边。鲍腾道:“怎么样?东城分局接连提审,他们很重视你的案子。”

打定主意要越狱,侯海洋的精气神反而被提了起来,他故意装作淡然的道:“问来问去还是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挖出什么细节。”

“你这个案子不好办。警察在现场捉住了你,你有杀人的重大嫌疑,他们肯定不能放人。可是现在证据有缺陷,反复提讯就是为了从口供上有所突破。而且,我感觉东城分局受到了两方压力。光头老三家里人显然也在案子上用力。”。久病成了医生,长期犯罪就成了法律专家,鲍腾从十八年前开始与警察打交道,目前在与公检法打交道钟,他基本上能猜出对手下一步棋。

侯海洋在与鲍腾打交道时,有时候会觉得鲍腾神神叨叨像个巫师,他无法验证其所言,因此总是将信将疑,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老大的教导我放在心上,不管他们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被他们诓进去。”

鲍腾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案子比较复杂,若是花钱能解决问题就简单了,我估计花钱难以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能否过这一关,靠天意。”

侯海洋见鲍腾说得如此悲观,心情也跟着冰凉起来,越狱两个字又在脑子里迸了出来。

鲍腾用手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到了这种地步,你多想也没有用,家里多找些关系,打通各种关节,或许还有转机。”

侯海洋对这种说法是在没有底气,一边与鲍腾说话,一边想着越狱之事。

鲍腾见侯海洋颇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谈案子,道:“赵老幺还没有完全心服,你把他盯紧点,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对这种烂人,不仅要打倒,还要踏上一脚,让他永不翻身,若是打蛇不狠,必被蛇咬。”

鲍腾的青春时代在文革中度过,改革开放后又长期冒充高级官员,说话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语言代表着一个人的思维,他学会了语言,也被语言格式化。

侯海洋盯了一眼赵老粗,不到十天时间,赵老粗瘦了整整一圈,往日挺起的肚子瘪了下去,脸上肥肉不翼而飞,颊间皮肤松弛,再无铁州老大的神采。

赵老粗表情麻木地走到便池边,准备擦拭便池。每天三点是放大茅的时间,放完大茅,就得由赵老粗去彻底清扫一遍。

“妈的,谁干的?”赵老粗走到便池旁,突然爆发出来,将毛巾朝便池边猛地一丢,大声骂了一句。

鲍腾道:“你去看看,这小子炸啥刺。”

侯海洋不紧不慢翻下板铺,道:“赵老幺,又是啥事。”

赵老粗到了206室以后,数次反抗都被镇压,天天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哭丧着脸道:“蛮子,你来看看,这是谁弄的,太过分了,欺负人也不能这样。”

侯海洋伸头看便池,差一点笑了出来。

便池很干净,只是在便池口有一截粗壮的黄白物,将小碗大小的便池口塞得严严实实,。看守所伙食差,油水少,经常吃红苕、玉米等粗粮,后果就是大家的黄白物特别粗实,但是粗到堵住在便池口,还是第一次遇到。

听闻这种奇事,师爷、韩勇、青蛙都过来看热闹。

韩勇笑完了肚子,道:“是谁,谁最后一个放大茅?就是你赵老幺嘛,还能有谁。”

赵老粗道:“不是我,轮到了陈财福时,他让我先放大茅。”

陈财福脸上红一阵黄一阵,道:“最后一个上大茅的是我。”

韩勇笑得脸上青筋暴露,道:“你上的大茅,就要将大便抓起来,免得将管道堵死了。”

陈财福道:“我把大便弄下去就行了。”

韩勇道:“你的大便这么干燥,弄下去肯定要堵管。”他伸手拍了拍陈财福的脑袋,道:“赶紧,臭的慌。”

赵老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用目光看了看号中人,所有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态度,没有任何人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依着侯海洋的看法,这次就应该由陈财福打扫便池,没有想到师爷会提出这么一个让赵老粗难堪的要求。只是作为上铺集团的一员,他还是要在公共场合维持上铺集团的利益。上铺集团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维护大家的利益也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

师爷、侯海洋、韩勇三人虎视眈眈的围着赵老粗。赵老粗最先还有一股刚气,渐渐地,他的刚勇之气如破了洞的皮球一样迅速漏掉,暗地里使劲骂道:“出去以后杀你们全家。”

他蹲下身,将手伸向便池,未经过完全消化的粗粮大便硬邦邦的堵在了便池口。经过水泡仍然没有软下来,赵老粗起初还有几分恶心,只是由于没有油水的大便没有恶臭,他勉强能够应付,将粗硬的大便一块一块掏出来,然后弄成更小块,放水往下冲,出了一身大汗以后,完成了任务。

赵老粗被饿得没有半点脾气,对师爷道:“干了半天脏活,晚上能不能加点馒头?”

师爷外表文质彬彬,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这是老大的规矩,等来了新人再说。”

赵老粗在206室如孤魂野鬼,没有人敢于跟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抱有同情之心,心情恶劣,肚子空空,体力消退,意志衰退,让一位老大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饥民,别说反抗,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侯海洋初进看守所时,左边睡一个入室抢劫犯罪嫌疑人,右边睡一个故意伤害嫌疑人。这些人往常都躲在社会的阴暗角落,如今一股脑地来到了面前。在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同时,最初也带着年轻人的好奇。十来天后,号里人是什么状况也就一清二楚,好奇心消失以后,他大多数时间开始沉默,渐渐地融入到看守所独特的环境,成为嫌疑犯群体中真正的一员。

侯海洋这才发觉在看守所最难熬的事莫过于漫长的等待,困在里面的日子没有希望,长得没有尽头。随着时间推移,他对生命被有可能剥夺的恐惧感越来越重。

赵老粗没有侯海洋幸运,他受到了特殊照顾,就算想沉默也办不到,每天被人喝来喊去,吃的比猪都不如,做得比牛都还多。

盼星星,盼月亮,6月25日,终于又有新人到来。

新来者是交通厅的一位领导,交通厅厅长被抓,牵出萝卜带出泥,厅长被异地关押,肖强则被关到“岭西一看。”

依例蹲在鲍腾面前汇报了案情,肖强再次为自己辩解,道:“凡是第一次进号里的人,都说自己没罪。蛮子杀了东城区的黑道大哥,牛人啊,他也说自己冤枉。”

肖强愁眉苦脸道:“我确实是冤枉的,最多就是不明是非,同流合污,没有抵制领导的腐败。在厅里,厅长一手遮天,我们当下级的还得讲究服从。”

鲍腾道:“不管你是不是冤枉,和我们没有关系进了206号就得认罪伏法,遇到事情可以瞒管教,绝对不能瞒我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

“我们号里有了四毒,加上你这个贪官,终于五毒俱全,以后就叫你贪官。”鲍腾稍停,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没有回答,韩勇上来就是一耳光,道:“你他妈的耳朵打蚊子了?老大叫你,回到——到,大声一点。”

鲍腾对韩勇的表现很满意,他又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吸取了教训,答道:“到。”参加工作以来,谈不上养尊处优,可是作为厅级机关的领导,所到之处十有八九是鲜花和笑脸,如此侮辱的话语如一把尖刀,给他精神上狠狠划了一个口子。

鲍腾道:“你的精气神不足,以后回答还要大声点。我们号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革命没有高低贵贱,不管是飞天大盗,还是他妈的贪官,都得过板。你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过板的意思肯定不懂,不懂没有关系,朝闻夕死嘛。”

肖强听着鲍腾的一口官腔,感到很是诧异。以前他最痛恨官腔,可是这一口官腔倒很亲切,多多少少消除了不安和忐忑。

鲍腾耐心的解释道:“你看过《水浒传》,过板就是杀威棒,这是从古至今的传统,如今讲究兼容并蓄,传统的优点更要继承。”

长期养尊处优,肖强早就不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用乞求的口气道:“我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杀威棒是不是可以免了?”

鲍腾很有领导气的挥了挥手,道:“这要问大家,手续可以免吗?”

号里所有人都喜欢这个游戏,有人道:“不能免,大家都走板,凭什么他不走板?”

“凭什么啊,这个贪官!”

“狗日的想好事。”

其中,深受压迫的赵老粗喊声最为强烈,他没有读过《水浒传》这本小说,可是评书倒是听得熟悉,激动地道:“打倒贪官,我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走板加倍,十个胃锤,再来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