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中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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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少司令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包括县长孟兵粮,也被他后来一连串动作搞懵了。不过县长孟兵粮相信,少司令屠兰龙每一步棋,都是为将来准备的。
五县三川巡视完后,屠兰龙又把自己关在了梅园。
相比街道上的热闹和沸腾,梅园的空气就有几分冷清,抑或还有几分压抑。梅园进进出出的人,脸绷得一个比一个紧,谁都像是揣了沉甸甸的心事,走路的步子也一个比一个慌忙。
副官腾云飞是这些人中最忙的,从早上五点,他就脚步不停地奔波到了现在,大约10点钟的时候,腾云飞送走了这一天的第三批客人。这批客人有新提拔的暂7师副师长苟贵堂,有负责后勤供给的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还有几个旅部长官,这些都是义父手下的老人手,屠兰龙叫他们来,就一个目的,考验他们的忠心和决心。
还好,这些人都顺利通过了屠兰龙的考验。
腾云飞回到司令部战时指挥中心,屠兰龙到米粮城后,一直住在梅园后花园边的客房里,那儿离老司令屠翥诚的寑室近,两天前,屠兰龙突然冲副官腾云飞说:“把指挥中心收拾一下,我要搬到前面去。”
指挥中心以前是老司令屠翥诚商议军机或训诫部下的地方,屠翥诚不幸遇难,这间坐落在梅园正中的大屋子便被锁了起来,一个排的卫兵轮流看护着它。指挥中心有五间房子那么大,称得上一个小型会议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11集团军很多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的。整间屋子用雕花屏风隔成了两段,小的这边用来办公或处理军务,相对宽畅的这边,摆着长长的五张桌子,还有若干椅子。刚才那一拨人,就坐在这里。
这一天来梅园的人突然发现,指挥中心正墙上悬挂的屠老司令的巨幅照片不见了,那张照片可是陪伴了他们十多年,取而代之的,是蒋委员长那张威严的戎装照。原来悬挂在屠老司令照片旁的两幅字画也换了,屠老司令原本写的是:米粮自治,功在千秋。现在挂上的,是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和委员长的“亲爱精诚”。这个变化虽然细小,但是对习惯了看着屠老司令照片听屠老司令训话的11集团军长官们来说,内心的震动却是不小。少司令才来米粮城一个多月,就能把屠老司令的像拿开,那么……
还有一个变化,少司令屠兰龙这天训话的时候,再也不提什么地方自治,更不提屠老司令以前开口闭口必提的“本司令”,而是时时以蒋委员长的训诫为最高指示,他训了一上午的话,有一半,来自蒋委员长那儿。已经远离蒋委员长好些年的11集团军长官们,猛地听到这样的训话,还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不在11集团军的地盘上,而是被拉到了重庆。
腾云飞往外送客的时候,就有人悄声嘀咕:“老司令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腾云飞将这些话压在心底,默默地整理好刚才被长官们弄乱了的桌椅。副官腾云飞眼里,11集团军这些团以上长官,是缺乏必要的训诫的,更缺乏一种素质。少司令训话的时候,居然敢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到司令部来竟然连军装都不穿,这在24师,是不敢想象的,要是在重庆或者阎长官那里,怕是早被军法处带走了。
摆好桌凳,腾云飞并没马上进去向屠兰龙报告,他站在委员长那张巨幅照片下,凝望好久。少司令屠兰龙让他取下老司令照片时,他心里也犯过疑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带来11集团军的不满?屠兰龙坚决地说:“把他取下吧,每次看见他,我心里都难过。”腾云飞明白,取下老司令的照片,让委员长代之,并不是屠兰龙面对不了自己的义父,而是……
而是什么呢?腾云飞脑子里再次浮现出这些日子看到的一些画面,前天下午,他带着参谋处几位参谋去城南第6师池少田的地盘上,本来是想检查第6师的战备情况,结果进去后,被屋子里的奇怪景象懵住了。谁能想得到呢,堂堂的第6师师长池少田,竟然叫了一屋子狐朋狗友,在那儿赌钱。腾云飞进去时,池少田正好赢了一把,大叫着让输家掏钱。其中有个输了钱的是屠老司令以前的警卫连长,眼下是第6师下面49旅旅长。他看见了腾云飞,想提醒池少田,没想让池少田掴了一巴掌。
“磨蹭娘个头,输了就掏!”腾云飞还在吃惊,池少田的骂声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帘子一挑,出来两个细皮嫩肉的女人,软嗲嗲地跑到池少田身边,一条腿上坐一个,撒着让人肉麻的娇:“池爷,赢了这么多啊,给花儿分一半。”
池少田在叫花儿的脸上捏了一把,肥嘟嘟的脸上裂开几道子淫笑:“当然要分,当然要分嘛。”说着,将几个大洋塞进了花儿鼓胀的胸脯。
这一幕看得腾云飞心惊肉跳,如果换了平日,也倒罢了,国军内部吃喝玩乐的场景并不少见,就算是在阎长官那儿,这也不算个啥事,没了“赌”和“抽”两个字,国军打仗的兴头就刺激不起来。可这是在特别时期,且不说前几天五峰岭那边还在响着激烈的枪炮声,单是“岗本”两个字,就足以让11集团军每个弟兄的神经高度紧张。何况,这些日子,少司令屠兰龙昼夜不分地四处巡查,目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哪知道,在王牌师第6师师部,还能看到如此醉生梦死的场面!
腾云飞当时啥也没说就掉头出来了,一同跟着他的少校参谋迟大年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折身回去问池少田个所以然。腾云飞拉住迟大年的手说:“兄弟,你能问出什么,他敢这样,就证明他眼里没有少司令。区区你我,能把他奈何?”
一干人心事重重回到梅园,迟大年仍旧火气十足,吵嚷着要把此事报告上去,腾云飞硬把他劝住了。
腾云飞不想再给屠兰龙添乱,作为副官,他必须时时刻刻为少司令着想,包括什么时候该让他听到什么消息。
类似的场景,腾云飞还看到许多,这种混乱而不受约束的事,不只发生在军界,米粮城在屠老司令的治理下,看似盛世太平,实则,积病重重。
是该动动手术了,腾云飞这么想着,将目光从委员长照片上挪开,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整整衣装,正了正军帽,走进里屋。
屠兰龙正在聚精会神盯着一张地图,腾云飞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腾云飞凑上前去,见屠兰龙手中的笔已在地图上画了不少圈,特别是12师驻守的刘集还有乱石岗子,屠兰龙画了两个重重的问号!
“司令。”腾云飞叫了一声。
“哦,是云飞啊,人都送走了吧。”屠兰龙并没抬头,目光仍旧盯在地图上。
“送走了。”
“好,你去把那两个妹子带来。”
“司令。”腾云飞又唤了一声。
屠兰龙这才抬起目光,郑重地望住腾云飞:“有事?”
“12师那边,要不要过去一趟?”腾云飞小心翼翼道。
屠兰龙不说话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初春的梅园,树已开始泛绿,窗前那棵老柿子树,意外地吐出了几个新芽,庞大的树冠上,绿意已是显显的了。杮子树旁边的小花园,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已顽强地伸展了腰杆,开始生长。梅园因为有了这绿意,忽然间变得生动。
“谭师长已经来过两趟了,再不见,怕是……”腾云飞把话说了一半。
屠兰龙收回目光,像是艰难地作着某种判断。过了好长一会,他问:“72团还在乱石岗子?”
“是。”
“那个姓毕的呢,谭威铭把他放走了没?”
腾云飞摇头,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72团政委毕传云仍然关在谭府,一个班的士兵轮流侍候着。
“云飞,你告诉我,姓谭的跟沈猛子到底在唱哪出?”
“这……”腾云飞犹豫了一下,道,“依云飞看,谭师长是在做两手准备,一是联合沈猛子,随时准备对岗本及日本13师团予以反击。另外……”
“说下去!”
“我揣摩着,对毕传云的收编政策,谭师长不是不动心,只是时机不成熟。如果搞不好跟司令您的关系,谭师长恐怕……”
“恐怕做什么,真的投靠共产党?!”
腾龙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我倒要看看,他姓谭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司令!”
“什么也别说了,传我的话,通往刘集的顺清路还有石桥加强警戒,另外,你通知化天明,让他抽一个团顶到石桥那边去。”
“司令……”腾云飞仍然不甘心,他今天所以吞吞吐吐,就是想劝说屠兰龙缓和一下跟谭威铭的关系。毕竟,传言不可信,不能听凭了传言就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到谭威铭谭师长头上。这些天他也四处搜罗了一些信息,老司令被害怕是另有隐情……
“怎么,连你也不听指挥了?”屠兰龙忽地放下脸。
腾云飞意识到自己太过多嘴,啪地一个立正:“是,我这就去新5师!”
新5师师长化天明是个个性跟腾云飞完全不同的人,以前在24师,他就以率真和敢作敢为而著称。屠兰龙特意把他从24师带来并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腾云飞本来还想跟化天明合计一下,想让化天明劝劝少司令,不要跟谭威铭闹得太僵,恶战在即,人为地把自家兄弟赶出去,不划算。再者,谭威铭曾经救过他的命,当年朱家坡血战,如果不是谭威铭,他的命早就丢在了孤岭上。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少司令跟谭师长搞好关系。哪知他的话刚一出口,化天明就火了:“磨叽个屁,要是换了我,早把姓谭的绳捆索绑了!”
“他又没犯什么事,捆他做什么?”腾云飞看不惯化天明盛气凌人的样子,再怎么说,谭威铭也比他资格老,加上又是老司令的人,应该受到必要的尊重。
“没犯什么事,你怎么知道,难道他犯了事,还要跑来告诉你?”化天明嘲谑了一句,就丢下腾云飞,忙他的事去了。半小时后,新5师第182团朝顺清路和石桥方向开去。腾云飞这才意识到,谭威铭被孤立的局面,怕是很难改变。
谁知182团开过去还没一小时,石桥那边就传来令人恐慌的消息,182团跟12师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起了冲突。腾云飞传达的命令是,182团开过去后,只负责顺清路和石桥南端的警戒,不得越过石桥,更不得跟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有任何摩擦,同样的命令他已派另一名参谋传达到了73团。哪知182团团长范子义是个比化天明还要操蛋的人,仗着有化天明这张牌,范子义眼里很少能容下别人,特别是对11集团军的老人手,范子义一个也瞧不起,心想他是跟着少司令一起来的,理所当然就比别人牛一点。他带着182团到了顺清路,一看顺清路长不过五里,宽不过百米,包括两边的学堂药店还有商铺,顶多放一个连值勤就够了。可他有一个团,他这个团比别的团还多出三个营,是到米粮城后从别人手里接管的。不由得,范子义就将目光投向了百米开外的石桥。石桥多壮观呀,它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横架在女儿河的分支谷河上,这座拱桥少说也有二百年历史了吧,可在范子义眼里,它就像是昨天才修的,是少司令带着他们这班人修的。因此,他对这座青石垒成的拱桥就格外有感情,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在它上面走一走,不走就好像显不出他是少司令的人。
于是,范子义吆喝了一声,他的警卫连立刻簇拥到了身边。范子义的警卫连是很有特色的,连长大骡子是他表弟,连副小狗子是他的妻弟,里面的人多一半跟他有着关系,就算没关系,这些年在他的熏陶下,也一律拿他当老大了。范子义认为,警卫警卫,就是敢把命给你的人,如果没点实质性的关系,怕是很难有人心甘情愿把命给你,于是,他将原来当班长的大骡子连提几级,做了连长,将原来给他跑腿的小狗子派到下面一个连里锻炼了几个月,迅速提拔起来,做连副。包括新5师师长化天明在内,一般情况下出行,也就带那么几个人,最多一个班,范子义却不一样,走哪儿,他的警卫连是必带的。
大骡子小狗子一左一右护着他,后面跟着接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上了石桥。
这时候太阳正好直直地照在石桥上,春日的暖阳照得石桥格外生动,照得石桥下面的水也碧波连连,身披暖阳的范子义这一天还特意穿上了那件新发的黄呢子军服,脚上穿着一双缴获来的马靴,走在桥上的姿势比少司令屠兰龙还要威风。
范子义踩上桥头的那一瞬,桥这边的73团团长朱大泉一双怒眼就瞪住了他,等范子义耀武扬威跨上拱桥顶,朱大泉的手就摸到了枪上。他身边的弟兄们个个也是不怕事的,一看团座要掏枪,弟兄们的枪先哗哗地端了起来。朱大泉摆摆手,示意弟兄们不要乱来,一切听他的。这个时候范子义如果停下脚步,流血事件也不会发生,可惜范子义太牛了,他怎么会停下呢?他甚至指着桥头这边的朱大泉,冲大骡子几个说:“你们看看,他们像不像缩头乌龟?”
“像,像极了。”大骡子咧着肥厚的嘴唇笑道。
拱桥上爆出一片哄笑。
朱大泉再次提醒手下的弟兄,如果范子义他们不闹事,73团一定要以礼相待。
可惜,范子义太让人失望。这一天的范子义,也许是让桥北边一大片枣园还有枣园后边那密密的居民区吸引了,范子义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才热闹嘛,再说了,都知道米粮城是出美女的地方,范子义到米粮城这么些日子了,还没跟城里的丫头媳妇说上话,师座化天明盯他盯得紧,就怕他在少司令眼皮底下犯出什么丑事。现在好,只要把桥北边这片辖区弄到自己手里,就再也不愁没人陪他说话了,师座化天明目光再长,也伸不到这里。范子义心花怒放,就好像美梦立马就要成真了,脚步还没迈下桥头,就霸道地冲朱大泉他们说:“奉司令部命令,182团前来接管石桥。”
朱大泉礼貌地冲范子义敬了礼,道:“长官部命令,73团只能在桥那边,这边的宋家园由我73团负责警戒。”
“这是哪个长官部命令的,我怎么没听到?”范子义傲慢地说。
朱大泉见他口气不好,谨慎道:“是司令部参谋处刚刚下达的命令,要不,范兄再请示请示?”
“请示个鸟!”范子义一脚踩下石桥,往朱大泉面前一站,“要请示你回去请示你们谭师长,我可没时间。”
说完,冲大骡子几个一挥手:“来啊,把前面那道栏杆拆除了,挪到宋家园那边去。”
“你敢!”朱大泉一步跨到栏杆前,手握两把短枪,毫不示弱地盯住范子义。
“哟嘿,啥时候尿裤子的也敢充英雄了?”范子义一边摆弄着他手里那把毛瑟,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这句惹恼了朱大泉。俗话说,骂人不揭短,11集团军的弟兄们都知道,朱大泉曾经是个特别胆小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枪还没响,就吓得尿了裤子,是他的哥哥一脚把他踹出了战壕。不过那时他15岁不到,换了现在,怕是一个团的敌人包围了他,他也能笑出声。不过尿裤子这件事,还是成了他的耻辱,只要谁跟他提这事,他一准跟谁急!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大烟抽多了?!”朱大泉也是嘴上不饶人,他知道范子义除爱女人外,还爱大烟,如果不是化天明,他怕是早就抽死了。
“我干你姥姥!”范子义一听还有人敢跟他顶嘴,而且揭他短,猛地往前一步,拿枪逼住了朱大泉。
朱大泉呵呵一笑,来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吧。眼睛一挤,目光一动,还没等范子义再耍出什么威风,就听得弟兄们噼里啪啦一阵,大骡子几个就被放倒了。后面跟来的士兵想动手,朱大泉的双枪朝天一响:“哪个不想要命,就冲73团来,姥姥的,老子们的手正闷得慌!”说着,又冲石桥那边打出了两枪。这两枪一响,隐蔽在石桥四周的弟兄们瞬间就给跳了出来,范子义的警卫连被包围在中间,这中间警卫连有个不要命的真就开了枪,一枪打在73团一弟兄肩膀上。这下麻烦大了,朱大泉眉毛一横:“姥姥的,敢冲我73团下手,弟兄们,一个不剩给我拿下!”
朱大泉毕竟还是有些理智,如果他不说拿下,而说干掉这伙狗日的,范子义和他的警卫连,怕是真就会倒在73团的枪口下。等副官腾云飞听到消息,范子义已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桥头上,他的上百个警卫兵,也被挨个儿吊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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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威铭对朱大泉破口大骂,他比腾云飞早来十几分钟,枪声一响,他就知道朱大泉闯大祸了。
“好你个朱大泉,你现在胆子大了,武艺高了,敢对自己人开枪了!”
“是他们先开的枪。”朱大泉不服气地道。
“我不管谁先开的枪,你的地盘上出事,错就在你这边!”谭威铭横眉冷对,目光同时扫了桥头上捆绑着的范子义一眼。说来也怪,谭威铭赶到桥头,并没下令立即放开范子义他们,而是厉声先教训起自己的部下。这中间腾云飞带着一干人急匆匆赶来了,谭威铭发现,里面既没少司令屠兰龙,也没新5师师长化天明。
“知道你在跟谁撒野么,新5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他们撒野!”
“还敢强词夺理?!”
“我……我……”朱大泉想辩白什么,一看谭威铭的脸色,不敢了。腾云飞已问清桥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紧忙走过来,战战兢兢冲谭威铭说:“师座,都怪我,请师座息怒。”
“不怪你,云飞兄,我这帮弟兄,简直是乌合之众!”
“师座言重了,等我回去,一定向司令禀报事情的原委,该182团承担的责任,一定要让他们承担。”
在腾云飞面前,谭威铭也用不着虚伪,话点到为止,至于屠兰龙怎么处置,那是屠兰龙的事,跟他谭威铭没关系。
“好吧,”他转向朱大泉,“立刻放人,护送他们过桥!”
“人不能放!”一直垂着头做反思状的朱大泉突然说。
他的话让谭威铭跟腾云飞同时吃了一惊。
“朱团长的意思……”腾云飞面色变化着,毕竟错不在73团这边,他这个副官,就得表现出代人受过的诚恳。
“要想放人可以,让少司令亲自来要!”朱大泉脖子一梗道。
“反天了是不,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谭威铭猛地拔出枪,真就做出枪毙朱大泉的样子。
“师长,不能呀。”73团的弟兄们齐齐叫出了声。
腾云飞吓坏了,他虽然知道谭威铭不会真的开枪,但刚才朱大泉那句话,要是传到少司令耳朵里,怕是朱大泉这条命,活不到明天早上。
“这么着吧,就算师座跟朱团长给腾某一个面子,人我带走,我兄弟欠你们的情,日后还?”
腾云飞说话的时候,谭威铭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刚才腾云飞面色的变化,他也看到了,事实上他猜到朱大泉要那么说,但他没阻止。他原本想着,就是把事情闹大,看屠兰龙怎么收拾。这阵脑子一转,忽然道:“不放人是不是,那就交出地盘!”
说完,他转向腾云飞,用十分坦诚的语气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这样吧,宋家园还有石桥,我就不管了,让182团的弟兄们辛苦一下。”
腾云飞又是一阵慌,不明白谭威铭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思忖着怎么应对,就听谭威铭已经冲73团下命令:“全团立即撤出宋家园,回师部听候命令!”
出人意料,团长朱大泉这次没再作对,乖乖回答了声“是”,带着人马很快离开了桥头。直等谭威铭和朱大泉的影子消失掉,腾云飞还是没从云雾里醒过神,不过,宋家园和石桥,是实实在在落到了182团手里。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冲随行人员道:“还愣着做什么,放人!”
傍晚,腾云飞将事情简略报告给了屠兰龙,他将责任全部推到了182团身上,原指望屠兰龙能对182团及范子义说点什么,没想,屠兰龙听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腾云飞心里一阵迷惘。
第二天,腾云飞便听说,谭威铭将朱大泉的73团顶在了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看来,谭威铭是要孤注一掷了。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工夫,一周时间没了。这一周,米粮城发生了诸多变化。先是各大商号调整了经营时间,店铺开得比往常早,关得比往常迟,经营品种也越来越多,这样一来,米粮城看上去就更热闹了,到了晚上九点,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战事要发生。二是城内的治安明显比往常要好,新5师专门抽调了一批人,又联合街巷,共同成立了联防队,昼夜不停地巡逻。
城内的布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新5师连续接管几处重要的物资基地外,屠兰龙又将原来在老司令手下并不怎么得好的暂5旅派到了城南,安插在了第6师的中心位置。而将原来布防在此处的第6师49旅抽了出来,顶在了五峰岭下,把跟沈猛子的72团胶着了好几个月的43旅撤了下来,换到了城中心,让他们休养生息。对此第6师师长池少田很有意见,还专门找屠兰龙议了一次。屠兰龙望着池少田那张肥嘟嘟的脸,望了足足一分钟,淡然一笑说:“不就是普通换防,你犯哪门子急?”
一句话把池少田问得,半天答不上来。
这晚,屠兰龙心情好,约上县长孟兵粮一同去看戏。自上次屠兰龙吩咐过后,来自鞍山的马家班开始轮流在各戏园子唱戏,马家班的确不同凡响,唱了不到三晚,就在米粮城炸响了。据一条腿的老唐说,马家班每到一处,都能赢得掌声和喝彩。“唱得好啊,尤其那两个新来的角。”老唐啧啧的,他几乎每隔两天,就到梅园给屠兰龙吹一回风,一谈到两个新来的角,老唐眼里就大放异彩。
屠兰龙说他被那两个新来的角迷住了,老唐憨憨地笑笑:“哪能,我这不是替你操心么。”老唐是个实在人,生怕屠兰龙累坏了身子,非要嚷嚷着让屠兰龙放松放松。
一行人来到西坝子,戏园子里人影绰绰,阮小六跟两个警卫护着屠兰龙往前走。不时有人走过来,跟屠兰龙抱拳施礼,大声问候屠司令好。屠兰龙笑着跟他们作答,也祝他们发大财。这情景看上去,就像米粮城遇着了什么喜事。等进了包房,屠兰龙蓦地发现,副官腾云飞带着娘娘山来的两个妹子,候在包房里。
看见赫英英,屠兰龙眼睛一亮,但他旋即又板起脸:“怎么回事?”
副官腾云飞说:“她们吵着要见你,白天太忙,我就……”
屠兰龙的目光再次忍不住搁在赫英英脸上,几天不见,这妹子越见漂亮,姣好的面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扑闪着,黑黑的眸子仿佛藏着诸多小秘密,特别是那张小嘴,乖中透着巧,巧中透着……让屠兰龙禁不住就忆起心爱的妻子。屠兰龙想努力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谁知目光又不争气地滑到赫英英鼓起的胸脯上,他吓了一跳,赫英英好像也吓了一跳,两个人的目光紧张地一对,又倏地分开。为掩饰慌张,屠兰龙咳嗽了一声,道:“坐下看戏吧。”
赫英英脸兀自一红,瞅瞅米霞,又望望腾云飞,不知该不该坐。县长孟兵粮给腾云飞挤了个眼神,腾云飞搬过一张椅子,请赫英英坐在了屠兰龙边上。
两个人尚处在局促中,老唐领马班主进来了,马班主给屠兰龙施过礼,诚惶诚恐递上戏本,请屠兰龙点戏。屠兰龙刚要说就唱《白蛇传》吧,又一斜目光,对住更加局促的赫英英。
“让她点吧。”说着话,屠兰龙装作很随意地挪了挪身子,这样一来,他跟赫英英的距离就比刚才远了点。
赫英英被屠兰龙这个细微的动作刺激了,本来她是没有勇气点戏的,再说她对戏文一窍不通,在老家坝子营,偶尔也有戏班子去讨生活,但赫英英从来不进戏园子,还骂那些进戏园子的人是不思进取,没有抱负。今儿不知咋的,她突然抢过戏本,粗粗浏览一遍,赌气似的说:“我点《岳母刺字》!”
一语即出,举座皆惊。特别是屠兰龙,他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还像个中学生的妹子,居然点出了这出名戏,不由得心里一震。
马班主唯唯诺诺,不知道该不该唱这出戏,一脸不安地望着屠兰龙。屠兰龙接过戏本,很像回事地递给马班主:“就按她点的唱,今天这出戏,要唱好。”
马班主揣着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走了,老唐拿怪眼盯了好长一会赫英英,盯得自己都纳闷了。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少司令面前造次?
赫英英正正身子,豁出来一般,目不斜视地盯住下面的戏台。她知道这时候包房里的目光都对着她,但她不怕,她就是要让人们知道,她冒死从老家坝子营赶来,就是想跟屠英雄在一起。
戏班子在准备,大约这出戏出乎他们意料,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台下一阵骚乱。老唐不敢大意,出去观场子去了。
屠兰龙的心,忽然间就乱了。
屠兰龙早就应该让米霞跟赫英英回娘娘山去,刘米儿的人,他不能留,无论她们抱着怎样的动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留。当然,也不能把她们当作奸细,苏长茂说的那套,行不通。眼下啥时候?苏长茂不清楚,他屠兰龙不能不清楚。
眼下需要把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啊——
想到这一层,屠兰龙深深吸了一口气。谭威铭把乱石岗子让给了沈猛子,按说这样的事,他不能容,11集团军也不能容。已有不少质问声传到他耳朵里,但他都用沉默作了回答。
沉默有沉默的道理,只是这道理,跟别人讲不通,也没法讲。但愿,谭威铭不要让他失望,更不要让全城的老百姓失望。
屠兰龙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思绪又回到了边上这两个妹子身上。是留,还是放?谭威铭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他知道,这个叫赫英英的,是断然不会回去的,他已让副官腾云飞试过,赫英英只给了腾云飞一句话:“让我回可以,一枪打死我,把我抬回去。”听听,多烈啊!要是不让回呢,刘米儿会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奇怪啊,这两个妹子在他这里待了也好几天了吧,刘米儿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会不会?
他的眉头紧起来,心也跟着一紧。真要是那样,就等于自己给自己又埋了一个炸弹。
前面有沈猛子,后面有刘米儿,这两颗炸弹,到底怎么对付?
还有,下午阎长官再次来电,暗示他,可以跟岗本那边接触接触。阎长官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含蓄:“126师和137师是被逼无奈,谷城迟早要丢,大半个中国都丢了,一个小小的谷城守下有啥用?再说了嘛,别人都在保存实力,我们也得变聪明点哟……”
变聪明点,怎么变聪明?弃城投降,还是……
屠兰龙苦苦一笑,摇摇头,想把这些烦人的事驱开,专心致志看戏。谁知一扭头,目光又跟赫英英撞上了,赫英英正一动不动望住他看。
小丫头,眼神还挺勾人的。
一层细浪漫过来,惊扰了他的心,屠兰龙的身子有点发热。戏台上,马家班正在忘情而投入地唱着:
叫鹏举站草堂听娘言讲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唯望你怀大志扶保家帮怕的是我的儿难坚志向因此上刺字铭记在心房叫媳妇取笔砚宽衣跪在堂上
台上的岳母扮相虽然年轻,但唱腔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句句钝打在屠兰龙心上。见他投入,老唐俯下身,悄声道:“扮岳母的就是那娥儿,才17岁啊,就有这等功夫,了得!”
娥儿?屠兰龙心里一恍惚,蓦地又记起,这名字老唐是跟他提过的,娥儿就是新来的那个角,老唐对这娃喜欢得不得了,那天她演白蛇,今天又演岳母,真是想不通,小小年纪,哪来这等功夫?
一闪间,娥儿又换了原板:
提羊毫抚儿背仔细端详厉节操秉精忠作人榜样勤王命誓报国方为栋梁我这里把四字书写停当
“好!”包房里响起喝彩声,带头喝彩的是县长孟兵粮。台下也是一片击掌声,都夸娥儿唱得好。众人的喝彩声中,娥儿又换了散板:
持金簪不由我手颤心慌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为娘的哪能够将儿的肤发伤无奈何咬牙关把字刺上
屠兰龙猛地闭了一下眼,脑子里哗就闪出义父那张慈善而又威严的脸来。一阵黑暗掠过他的心头,差点将他击穿,义父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他这个义子,当得不够格啊!
半天后他睁开眼,思绪再一次回到现实中,过分地沉溺在那场悲痛里,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给米粮城带来灾难,这是副官腾云飞劝过他的话,这话有理。他必须排开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局面。
马家班的表演进入了高xdx潮,抑扬顿挫的唱腔里,尽是赤子之情。岳母刺字的故事他知道,同样的戏他也看过不止一次,但真正打动他的,却是今天!国难当头,敌寇入侵,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站出来,用血肉之躯,去捍我中华尊严?!
赫英英也是一样,刚才还神不守舍的她早已被戏吸引,黑亮的眸子里甚至浸了泪花。
台上的娥儿又换了快板,唱得更激情了:
含悲忍泪悲心肠一笔一画刺背上刺在儿背娘心伤我的儿忍痛无话讲点点血墨染衣裳刺罢了四字我心神慌……
台上激情四溢,台下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出戏效果会这么好!
当晚,屠兰龙便下了一道命令,米粮城所有的戏园子,打明儿起,只唱一出戏——《岳母刺字》。
3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迎接”岗本而准备的,对即将打响的这场阻击战,屠兰龙有他自己的想法。从国军方面看,重庆这边的主张很清楚,蒋委员长没有退路,他必须跟日本人以血见血,重庆方面派来的特派员信誓旦旦向腾云飞保证,战斗一旦打响,委员长将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按特派员的话说,要枪给枪,要人给人,必要时,可把靠近米粮山的暂67师全盘压上。屠兰龙笑笑,反问腾云飞:“你信不?”腾云飞摇摇头,一脸茫然。屠兰龙长叹一声道:“爹亲娘亲不如自己亲,云飞啊,他们仅仅是嘴上功夫,许诺而已,仗真的打起来,能依靠的,还就米粮城的百姓。”
是的,百姓。没有哪个时候,屠兰龙对“百姓”两个字,理解得这么深刻,也没有哪个时候,他对百姓的依附之情有这么深。阎长官怕他真打,并不是真担心11集团军会血沃疆场,巴不得呢,他这么跟腾云飞说。阎长官是怕11集团军一旦跟日军交上火,他自己的麻烦也就来了。蒋委员长会逼他第一个顶上来,支持11集团军,到那时阎长官要是敢玩虚的,怕是所有的口水,还有讨伐声,都会冲向他。至于南京方面的汪精卫汪主席,屠兰龙从来就不抱指望,他对此人不感兴趣。求和也好免战也好,不是你汪主席说了算,日本人的伎俩,全国人民都看得清,独独汪主席看不清。
最头痛的,还是沈猛子。屠兰龙刚到米粮城,是想一口气灭掉沈猛子的。凡是敢在任何时候向11集团军挑战的,屠兰龙都视为敌人。之前屠兰龙和他的24师曾替义父对付过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下场要多惨有多惨。这怪不得屠兰龙,屠兰龙心里,义父屠翥诚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生命的全部所在,国民党内部之所以把义父屠翥诚抬举到如此高的地步,不能不说有他屠兰龙一半面子。沈猛子不安安心心守在他的大本营青峰峡,非要跑米粮山来找不自在,还自以为是地想拿下米粮城跟米粮山,真是不自量力啊。对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屠兰龙没必要手下留情。义父可以逗他玩,屠兰龙却不想。况且,他跟沈猛子是死对头,上次石楼一战,没能让沈猛子的独立团全军覆灭,让沈猛子有了接受整编的机会,是屠兰龙一生最大的一个遗憾,这一次,说啥也不能给他留后路了。
与其留一个对手在将来,不如现在就把他灭掉,这是屠兰龙一贯的主张。
遗憾的是,就在他暗中布局,想把最得力的112旅压上去,打沈猛子一个喘不过气时,傅将军突然派来了人。
要说沈猛子跟72团能侥幸活到现在,全幸亏了傅将军。傅将军的话,屠兰龙不能不听啊!
只是尚不知道,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傅将军那边又有何打算,千万不能让沈猛子成为他的羁绊啊,屠兰龙宁可一个人打,也不想多添累赘!
屠兰龙一边查看地图,一边绞尽脑汁,怎样才能把沈猛子跟72团这个危险化解掉?
门砰地被推开了!
屠兰龙一惊,谁这么大胆,竟敢——
刚要发火,腾云飞的声音到了:“司令,不怪我,是她硬闯进来的。”话音未落,门口闪出赫英英的影子。
屠兰龙眼睛一亮!这个影子的出现实出他意料,上午他已发话,让腾云飞送赫英英跟米霞两个过桥,回山上去。他思来想去,这两个人不能留,留下就等于给刘米儿授之以柄,尽管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让她们走,特别是赫英英。
有个漂亮的女人陪在身边,也是种享受,至少打起仗来不那么枯燥。
屠兰龙绝不是那种为了打仗而斩断一切欲望的人,这点上他真是像极了自己的义父。当年义父跟委员长的嫡系打渡口争夺战,义父身边有五个女人,除老婆跟两个姨太外,还有两个美丽的报务员。义父有句话,屠兰龙一直记在心中。“甭看打仗是件残酷的事,你要是身边有几个受看的女人,那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屠兰龙后来尝试过,的确不一样。
当然,这些事妻子祖茑茑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
屠兰龙决定让赫英英跟米霞回娘娘山,还有另一层目的,他让赫英英捎个口信给刘米儿,甭对米粮城有什么企图,更别指望跟沈猛子联合在一起,给他难堪。
“就你们那些乌合之众,想跟11集团军碰,嫩着哩。如果识时务,还是乖乖地待在娘娘山,想打仗,机会多的是,犯不着现在就急。”
屠兰龙这句话,是冲那晚刘米儿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这档子事说的。那晚娘娘山上的动静,并没瞒过屠兰龙,瞒不过。屠兰龙只是装作不知罢了。那晚送走傅将军的特派员,屠兰龙紧急命令43旅撤退之后,等43旅过了女儿河,他冲副官腾龙云说:“看见了吧,谁都在虎视眈眈。”当时腾云飞主张,趁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112旅应该迅速断其退路,将娘娘山刘米儿的两支精锐消灭在红水沟。屠兰龙对这种不义之战嗤之以鼻,他说:“让她忙活去吧,老司令能容她十年,我屠兰龙能容她一辈子。”
这是实话,屠兰龙到米粮城后,还从未动过刘米儿的念头。一来他是个冲女人下不了手的人,娘娘山偏偏又一大半是女人。再者,他在大同那边时,也听到一些义父跟刘米儿的传闻,有阵子他还听说,义父想收刘米儿做义女,可惜刘米儿是匹无羁之马,桀骜不驯,野惯了,对来自任何方面的约束,都受不了。她怕一旦做了义父的干女儿,这娘娘山,就由不得她说了算。
一头母骡子!这是屠兰龙当着义父面说过的话,义父当时哈哈大笑:“你说得好,她还真有点骡子脾气,可惜兰龙啊,这骡子到了你手里,不见得能驯服。”
现在,这头母骡子真到了他手里,到底怎么驯服,屠兰龙还没想好办法。他试图想借米霞跟赫英英激刘米儿一下,但一碰到赫英英那眼神,他又莫名地害怕。
怕什么呢,屠兰龙说不清。说不清的事很多,比如他为什么拒绝跟谭威铭见面,现在明知谭威铭跟沈猛子搅和在一起,为什么又不阻止?比如他那么思念妻子,每每遇到一个跟妻子有点像的女人,他却又总是遐想连连。
遐想归遐想,面对女人,屠兰龙远没有义父那样洒脱,更没有义父那种在女人面前从容自若不被其扰不被其累的大将风度,赫英英的眼睛一扑闪,他的心就忍不住地狂跳,狂跳过后,便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惆怅。
送走她是最好的办法,这是屠兰龙昨晚做出的决定。原想这个决定一出,他被扰乱的心又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谁知……
“怎么回事?”屠兰龙从惊讶中回过神,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问。
“司令,我已把她俩送过凤桥了,但她死活不走,非要跟着我回来。”腾云飞结结巴巴道。
“你想干什么?”屠兰龙将目光转向赫英英,这一刻,他的心是复杂的,有喜悦,也有不安,更有一种暗暗的愧疚,好像妻子就在眼前,已经窥到了他内心的某种欲望。
赫英英被屠兰龙正儿八经的审问吓坏了,来米粮城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没见过屠兰龙这么严肃。这个男人,绷起脸来骇死人哩。她连打了几个冷战,面部表情夸张地动了动,又不甘心,小嘴巴一努一努,做出委屈的样子。
屠兰龙别过脸,不忍看到赫英英在他面前发抖。
“送她上山吧。”半天,他扔给腾云飞这么一句。
“你……你……你太过分!”赫英英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就爆发了,“想让我上山,容易,打死我把我抬回去!”
“你——”屠兰龙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瞪着瞪着,突然泄气了。原来赫英英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早已盈满了泪珠儿。
“带她下去吧,往后别让她四处乱跑。”
“是!”腾云飞像是得到奖赏似的,人一下兴奋许多。“还不谢过司令?”他冲憋着劲儿站在那里冲自个使气的赫英英说。
赫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还委屈着要哭的那张脸,蓦地就阳光灿烂了。
“谢谢司令!”她冲屠兰龙甜甜地笑了笑,生怕屠兰龙变卦似的,抢在腾云飞前面,迈出了屋子。
腾云飞走后很久,屠兰龙还怔立在窗前,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绿了许多,那棵老柿子树,炫耀似的把几枝嫩嫩的新芽吐给他,一阵微风吹过,屠兰龙心里涌上一层暖意,脑子里再次浮上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亲切的面容。半天,他苦笑一声,回到了桌前。
中午时分,屠兰龙跟少校参谋朱宏达商谈一件重要的事,屠兰龙想让朱宏达去一趟大同,或者去岳父祖慈航那里,他必须知道茑茑母女现在的情况。
“你这趟去,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查明她们母女的下落,看有没有可能带她们出来。另外,你跟老人家商量一下,能不能先拿出几十万大洋,就说我借的。”
“司令,要大洋做什么?”朱宏达不明就里,冒失地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现在急用钱。”
“跟这些大户要啊,他们手里有的是钱。”
“宏达,你怎么能这样想?!”屠兰龙失望地叫出了声。
话音刚落,阮小六推门进来了,悄声说:“司令,129旅赵旅长来了。”
“哦?!”屠兰龙眼睛一亮,刚才因朱宏达那句话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尽,他示意朱宏达留在这里等他,自己跟着阮小六,快步朝梅园后面的会客厅走去。
129旅是24师唯一的炮兵旅,旅长赵世明是跟屠兰龙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算是死党。屠兰龙被紧急派往米粮城,赵世明嚷着要一道来,屠兰龙把他硬留在了那里。一周前,屠兰龙给赵世明发去一份密电,就组建炮兵旅一事请他帮忙。没想,赵世明竟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亲自赶到了米粮城。
屠兰龙进去时,二号会客厅坐着三个人,除旅长赵世明外,还有他的副官小邓,另
一位,是阎长官那边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这……”屠兰龙扭头望着阮小六,脸上隐隐显出一层不安。阮小六悄声道:“事出有因,还是让赵旅长跟你讲吧。”兄弟相见,原本热烈的场面,因为黄少勇的意外出现,冷了许多。屠兰龙抑制住见
到赵世明的那份喜悦,只是机械地跟赵世明和副官打过招呼,又跟黄少勇礼节性地问了
声好,往凳子上一坐:“三位突然造访,兰龙不胜荣幸,山高路远,一路辛苦了。”黄少勇表情动了动,他明显感觉到了屠兰龙的冷淡。他没说话,拿眼望住赵世明。赵世明呵呵一笑,大方地说:“师座,你多虑了,黄老弟这次来,是帮我们的。”“是吗?”看到赵世明不遮不掩的样子,屠兰龙心里松下一口气,表情却依旧绷得
很紧。凡事没有得到确凿答案前,绝不可松下脑子里那根弦。赵世明见屠兰龙心有顾忌,示意黄少勇跟小邓先回避一下,阮小六带着黄少勇和邓
副官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赵世明突然起身,张开双臂,屠兰龙也控制不住,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师座,弟兄们想念你啊。”赵世明的嗓子呜咽着,无限感慨在里面。屠兰龙重重拍了拍赵世明肩膀:“世明兄,兰龙也想念你们啊。”屋子里卷起一股浓浓的伤感味,尽管分开刚刚两个月,但他们心里,似乎已有十
年、百年。等重新坐下,屠兰龙又忍不住警惕地问:“到底怎么回事,黄少勇怎么会跟你在一起?”赵世明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少勇此行,是奉阎长官之命,不过师座尽可放心,
少勇是个信得过的人,一路上世明跟他谈了许多,世明相信他的为人。”赵世明一五一十,将此行的原因及上峰的目的道给了屠兰龙。屠兰龙听后,大为震惊。十天前,长官部突然命令,让129旅旅长赵世明火速从大同启程,在火车上跟军机处
副处长黄少勇汇合,具体做什么,长官部没说,让赵世明一切听从黄少勇的。火车到了龙口界,军机处一帮人护送黄少勇上车,军机处处长将一封信交给赵世明。赵世明看过信才知道,长官部此次派他跟黄少勇到米粮城,名义上是代表长官部及24师慰问11集团军的弟兄,实则,是让他们查清大坝器具厂的情况,特别是11集团军武器弹药的库存数量。
“无耻,难道他们还要把这儿的武器弹药全调走?”屠兰龙愤怒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师座你先别怒,容我把话说完。”赵世明掏出他的大烟袋,点上了,屋子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旱烟味。
赵世明从不抽卷烟,走到哪儿,他那个大烟袋都不离手。
“不是说他要把这里的枪械拿走,他是怕你来之后,扩大器具厂的规模。”
“这个老狐狸,他断了我供钢材的路,还不甘心,还要到我的地盘上来搜查!”
“谁说不是呢,长官部那帮龟孙子,都是小人,他们怕你把地盘坐大,到时候,不只是阎长官奈何不了你,这帮龟孙子心里更不舒服。”
“敌寇压境,他们不去对付小日本,反倒对付起我来了。”屠兰龙带着几分无奈和苍凉道。
“师座,谷城不攻自破,麦河拱手相让,弟兄们一肚子气,但长官部却不知羞耻地说,126师和137师殊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无奈放弃了谷城和麦河。”赵世明也是义愤填膺。
“这是他们一贯的伎俩,世明,你我跟着他多年,哪一次他认真打了,他就知道保存实力!如今国难当头,他不思反悔,仍然一意孤行。失望啊。”
“他不打,还不让你我打!”赵世明把大烟锅用力往桌上一磕,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哦?”屠兰龙再次警惕地盯住赵世明,这句话似乎有所指。
“不瞒你说,黄少勇这次来,就是奉长官部命令,命你跟岗本达成协议。”
“白日做梦!他想当汉奸,我屠兰龙还不想做缩头乌龟!”屠兰龙怒不可遏。
赵世明兴奋了:“我就说嘛,师座要是能当汉奸,这日本鬼子,怕是没人敢阻拦了。”
“你先甭激动,这姓黄的,到底靠得住不?”
赵世明猛地拍了把胸脯:“靠得住,当然靠得住!师座,靠不住的人,我哪敢往你这里带。”见屠兰龙锁眉,赵世明又道,“师座,我说了你也不信,你还是直接跟他面谈吧。”
“这事先放着,我托付你的事呢?”屠兰龙又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事上。
“师座请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屠兰龙托付赵世明的,就是组建炮兵旅一事。要想阻挡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万万不行,可11集团兵偏偏在炮兵方面是个薄弱环节。义父活着的时候,虽也组建了一支炮兵旅,但那只是个虚架子,根本撑不起来。屠兰龙就想,秘密从赵世明那儿调20号人,这20号人必须是精兵强将,以一顶十的。多调,赵世明有难度,毕竟他离开24师,长官部对24师盯得更紧,赵世明又是跟他一条线上的,长官部不可能不防。
“师座,我给你挑了30个,这30个兄弟,个个顶呱呱,起初我还舍不得给你,后来一想,放我那儿也是闲的,指不定一炮不放上面就让投降了,弟兄们有劲没处使,索性全给你拉来了。”
“人呢?”一听多了10个,屠兰龙显得格外的高兴。
“他们走另一条道,后天一准到。”赵世明压低声音说。
“好,这我就放心了,世明啊,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屠兰龙为赵世明斟上茶,有了这30个兄弟,炮兵旅很快就会充实,再加上这些天他从各旅挑选的二百多号人,炮兵旅总算能名副其实。那些藏在山洞中的炮,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这档子事一解决,屠兰龙的心情立马轻松出许多,两人又扯了一会,屠兰龙突然问:“世明,你跟我说实话,茑茑她们母女现在还在不在大同?”
赵世明的脸色阴下去,他最怕屠兰龙问这个,但他也知道,这问题回避不了。闷半天,他扔下大烟锅:“师座,世明无能,你骂世明吧。”
屠兰龙心里一惊:“世明,你快说,她们母女?”
“师座你别急,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现在已不在大同,你离开大同不到十天,长官部就派车将她们秘密接走了。我四处打听,还是没能打听到她们的下落。列车上我有意跟黄少勇唠了唠,依我看,他应该知道茑茑她们母女具体在哪儿。”
4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拒不承认自己知道祖茑茑和真真的下落,按他的话说,这是长官部目前最高机密,一般人很难打探到消息。
屠兰龙一开始不相信,但是后来,黄少勇说出了一个人,他说要想打探到茑茑母女的消息,必须找到这个人。
这人屠兰龙熟悉,大同的时候,他们还在一块听过戏。屠兰龙这才相信黄少勇说的是实话,自己错怪了他。
很快,屠兰龙将此人的联系方式还有找到他后下一步具体怎么做一一跟朱宏达做了交代,朱宏达信誓旦旦,发誓要将茑茑她们母女平安接回来。
打发走朱宏达,屠兰龙跟黄少勇再次坐在了一起,他知道,是该认真跟黄少勇谈一谈了。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的确是奉长官部之命,前来授意屠兰龙,让他尽快跟日军13师团岗本中将暗中会晤,达成某种协议。黄少勇还带来一份密函,是长官部以阎长官的口吻拟的。
兰龙吾弟:
日军犯我国土,实属可恶,我部理当全力阻截,将其一一击毙。然,日军丧心病狂,攻势凶猛。我部126师、137师虽浴血奋战,谷城依然不保。不日,日军铁蹄将践踏到米粮城,你要审时度势,巧妙周旋,确保屠老司令所创家业及米粮百姓平安,一切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草率行事。现派军机处中校黄少勇,协助你渡过难关。
屠兰龙看完,一股怒火燃上心头,这封电报看似关心,实则在威逼他!审时度势,巧妙周旋,说得多好啊,不就是让他学126师、137师,弃城让贼么?
“处座有何妙计,上峰可是让你协助我的。”屠兰龙将电报还给黄少勇,锐利的目光盯在黄少勇年轻的脸上。
黄少勇被他望得不自在,心想赵世明并没把事情说清楚,屠兰龙对他还是不放心。
这个赵世明,大大咧咧,从来就不把事当事!他在火车上已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而且再三声明,自己决不代表长官处,更不代表军机处。一切都是做给上峰看的,内心里,他是坚决主张抗日。而且这次到米粮,是他主动争取,他就是想真心实意跟屠司令一道,在米粮城对岗本及13师团打一场歼灭战。
“司令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黄少勇也是个血性男子,屠兰龙的口气还有态度,似乎伤着了他。
“当然是真话,我屠兰龙向来不听假话。”
“那好,兄弟我就实话实说了。眼下日本13师团对司令您及11集团军抱有很大幻想,他们指望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把米粮城拿下。拿下米粮城,对他们来说,就等于拥有了一条直进直出的通道。长官部为掩人耳目,另行制定了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
“让谭威铭的12师撤出刘集,日军13师团以刘集为据点,直接面对山上的共军72团,等干掉沈猛子,再过红水沟,直逼刘米儿。这样,不但可以消灭掉我们的两个对手,还可以让米粮城的百姓不受惊扰。”
“想得真周到啊。”屠兰龙哭笑不得,堂堂长官部,竟然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灭掉以后呢,再让日本人形成包抄,对付我屠兰龙?”
“长官部说,只要司令不放一枪一炮,13师团就可信守诺言,直接越过米粮山,到桐州方向去。到了桐州,能否阻挡住13师团,就成别人的事了。”
阴险,真阴险啊!屠兰龙重重地将拳砸在桌子上:“诺言,他们竟然敢跟日本人谈诺言!”
“不瞒司令,长官部一些人,对岗本信任得很。他们相信,只要我部不做反抗,岗本就会对我部网开一面,谷城就是例子。”
“网开一面?他们竟让侵略者网开一面?!”屠兰龙胸腔里,燃的不只是愤怒了。黄少勇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他们的保存实力策略。”
“罢罢罢,黄处,咱们不谈这个了,要保存他们自己去保存,我11集团军……”
正说着话,县长孟兵粮跟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进来了,两个人神色慌张,一看有陌生人在场,孟兵粮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屠兰龙望一眼黄少勇,黄少勇知趣地说:“司令有事,兄弟我先告辞一步,不敢打扰司令太久。”
屠兰龙客气道:“也好,一路跋涉,黄兄也辛苦了,先休息一会,晚上我们接着再谈。”随后叫来阮小六,让他先安排黄少勇跟赵世明吃午饭。
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个人,屠兰龙问孟兵粮:“出了什么事?”
孟兵粮一脸惊慌道:“粮,司令,真的有人在囤积粮。”
“……”
屠兰龙当下便清楚,他的预感被证实,赛如文景的米粮城,有人暗中做着手脚,想借日本人,发一笔国难财!
“是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吧?”屠兰龙淡淡地问。
“是!”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抢先一步答。
“囤积了多少?”
“初步查明,恒通米店囤积了大米十万袋、小麦五万石,还有不少杂粮。有些,有些已经……”
“说!”
“报告司令,一半以上的粮已经不能吃了,全发了霉。”
屠兰龙咬着嘴唇,拳头握得格格响。多么可怕的事啊,早在大同时,他就隐隐约约听到,恒通米店孙掌柜仗着在军界政界有人,在米粮城大搞粮油垄断,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甚至要给义父难堪。后来义父警告过他几次,他虽是不那么霸道了,但每每遇到战事或天灾,他都要串通各大粮行,擅自涨价,发不义之财。米粮城粮价本来是平稳的,义父遇难后,孙掌柜突然涨价,还放出存粮不够的消息,一度闹得人心惶惶,屠兰龙来到米粮城后,曾拐弯抹角提醒过孙掌柜,孙掌柜面子里点头哈腰,说一定照办,背后却暗使手段。43旅跟山上沈猛子他们激战的那一个月,米价又涨了两成。屠兰龙责成商会出面交涉,几天后商会何会长说,米价实在降不下来,老百姓天天要吃米,米店这边又进不来米,物以稀为贵啊。
“为什么进不来?”屠兰龙纳闷地问。
“几条进米的通道都让山上刘米儿给堵死了,外面的米要想进米粮城,就得给刘米儿交过路费。还有,战事越来越吃紧,太原大同各地都在囤积,往这面来的米,实在是太少了。”何会长吞吞吐吐解释着。
“那我们自产的米呢?”
“少司令不知道,这些年米粮山区都在种烟土,自产的米已经很少了,再说三川的米从来不进米粮城,都让外面的大粮行收走了。”
屠兰龙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多了一块病。那天在恒通米店,他有意试探着问了一下,孙掌柜支支吾吾的样子引起他警觉,回来之后,他一方面命后勤旅抓紧购粮,另一方面,秘密派侦缉处查孙掌柜的家底子。谁能想得到,老奸巨猾的孙德仁孙掌柜还真想趁火打劫,卡他的脖子。
“他把粮藏在哪?”屠兰龙问薛培仁。
“藏在青龙山下的废窑里。”
“带我走!”
一小时后,屠兰龙他们来到青龙山下,青龙山是米粮山一支脉,位于米粮城东北。孟兵粮跟薛培仁带他来的地方,原来是一砖窑,清朝时期,这里烧出的砖专门用来供应朝廷。后来接连发生几起塌窑事件,死了百十号人。再后来,战乱连连,窑匠们四处逃生,这座清朝很有名的砖窑便废了。想不到,孙掌柜变废为宝,把它用来当作囤积大米的地方。
屠兰龙他们赶到时,侦缉处已将孙掌柜还有他的账房先生及最得力的几个伙计都带到了废窑前,孙掌柜盛气凌人,头昂得高高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账房先生跟他一样,穿着长袍,袖着双手,头上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围了条先生们围的那种围巾。这账房先生挺有意思,自己养了四房老婆,前些日子又纳了一房小,据说只有18岁,还是个青年学生。他自己的女儿,却给孙掌柜做小,不过他女儿不在米粮城,在太原边上一个叫济渠的地方,那里孙掌柜有一座大宅子,雇着不少下人。也有人说,那是孙掌柜一个中转站。
屠兰龙冷冷地扫着他们,目光如铁。
不大工夫,商会何会长他们到了,后边跟着不少人,裁缝铺刘裁缝还有广仁药店的齐掌柜他们也来了,大家都像看新鲜事物似的,来了都围住孙掌柜看。出乎屠兰龙意料,师范学校的汪校长还有最有学问的曾夫子也出现在现场。曾夫子这天穿得格外整洁,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女人,其中有个穿红袄子的,人长得很年轻,简直就是一张娃娃脸嘛,这女子头发梳得光溜,走路战战兢兢,一路低着头,不敢抬眼望。到了废窑前,身子缩在人后,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屠兰龙怀疑,她就是孙掌柜新纳的妾。
“司令,司令,真是对不住啊,发生这样的事,是商会的失职,是我何某人的失职。”何会长率先一步走过来,连声给屠兰龙做检讨。
屠兰龙没理他,冷着脸问孟兵粮:“人到齐没?”
孟兵粮说到齐了,说话间又有一伙人涌来,屠兰龙仔细一瞅,是一群青年学生,其中就有那天带头上街游行的高个子女生林建英。
“开始吧。”屠兰龙从林建英身上收回目光,扭头跟孟兵粮说。
孟兵粮咳嗽了一声,往前一大步,站在了一块石头上。
“各位,请安静,请大家肃静。”孟兵粮摆出县长的架势,冲乱哄哄的人群喊了一句。
等人们静下来后,他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让大家亲眼看看,我们米粮城,居然有人囤积粮油。这种行为在老司令坐镇米粮山区时,就再三警告,希望商界与民同心,共谋米粮山区的繁荣与昌盛。少司令坐镇米粮山区后,又一再强调,官不得奸,民不得刁,兵不得痞。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同时要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然,个别商号置老司令的遗风遗训于不顾,将少司令的要求当作耳旁风,公然败坏我米粮城多年形成的良好风气,欺行霸市,巧取豪夺,囤积粮油,大肆涨价,盘剥我米粮百姓。对这种人,少司令不能容,我孟兵粮也不能容,相信今天来的各位,也不能容。下面我就带大家亲眼看看,黑心的恒通米店是怎样糟蹋粮食的。”
话说到这儿,人群就又骚动起来,掌柜们吵得格外凶,仿佛抓住孙掌柜,是他们期望已久的事。尤其裁缝铺刘裁缝,说话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孟兵粮。孟兵粮不得不把声音喊得再大点:“大家不要吵,排着队,往废窑里走。”
屠兰龙跟在人群后面,他的左边是阮小六,右边是一条腿的老唐。老唐这天不知怎么了,脸阴得比秋日子的天还令人沉闷,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拿眼望屠兰龙。屠兰龙没有多想,他的心思完全被囤积粮油这件事压住了。大同的时候,屠兰龙最反感的就是商户以大压小,以大吃小,他虽不懂商,但他相信公平竞争公平经营是商道之大理,但凡经商者,一旦心里没了“公平”这两个字,那就离匪差不多了。他镇守大同,5年时间镇压了12个欺行霸市靠囤积或哄抬物价牟取暴利的不法商人,最严厉的一次,他亲手击毙了在大同号称“猪大王”的龙七爷。龙七爷的势力,比孙掌柜之流要大得多,靠卖猪肉他都能干预军界的事务了,太原城一半的猪肉就靠他供,谁知后来他竟把手伸到鸡鸭鱼所有肉类产品上,包括24师跟他买肉,都要看他脸色,高兴了就给你平价卖,不高兴宁可让肉坏掉,也不卖给你。屠兰龙跟他谈了三次,他嘴上笑呵呵地应承着,暗中却串通所有的肉贩子,将成车的活猪运到了天津卫。屠兰龙忍无可忍,在龙七爷第二次串通肉贩子试图给他压力时,将他一枪击毙在肉案上。
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在米粮城发生。
尤其在眼下这紧要关头!
要知道,出来一个囤积粮油的,就有人敢囤积布匹、百货甚至药品。到那时,岗本就算不攻城,只要把米粮城一围,里面便会大乱。
砖窑里的情景令人大跌眼镜,脚步刚迈进去,一股刺鼻的霉臭味便扑面而来,屠兰龙连打几个喷嚏,阮小六掏出一块手绢给他,屠兰龙摆摆手。往前走了50米,洞口忽然大起来,细一看,原来是重新修缮了的。原来用来烧砖的地方,用青砖固成若干个小窑,小窑是编了号的,屠兰龙们进去的,是六号窑。成袋的大米码成一个垛,每袋大约50斤,上面均印有“恒通”字样。垛上积着厚厚一层尘土,上面趴满了老鼠屎。屠兰龙刚要伸手往米袋里摸,一只大老鼠公然从他眼前窜过。那只老鼠足有五六斤重,吃得肥头大耳,不过身子还算灵活。窑里传出一片惊叫声,大约是硕鼠吓着了进来的学生。屠兰龙责令阮小六打开一袋米,从里面淌出来的米竟是黑黄色的。
他的心越发变得沉重。看来,孙掌柜囤积大米已非一年两载,眼前这些米,少说也有三年以上。三年啊,想想看,义父让他们蒙到了啥程度。他隐约记得,三年前米粮城还闹过一次粮荒,当时是北线跟共产党战事吃紧,11集团军虽然没有参战,但在物资上还是给阎长官他们支持了不少。后来委员长责令从米粮城调粮,义父拿不出,惹得委员长大发雷霆。后来还是他从大同想办法,帮义父渡过那次难关。
号称物华天宝、军民安居乐业的米粮城,竟然藏着这等污浊之事。屠兰龙对孙掌柜的恨,就不只是囤积了一些大米这么简单了。他忽然间就想起另一条传闻,是一条腿的老唐告诉他的,义父出事前,曾拿孙掌柜当座上宾,米粮城商界的事,孙掌柜说了就算。义父离开梅园,往鸡公山去的头一个夜里,孙掌柜跟他的三姨太设宴,在孙府宴请义父。当晚作陪的,据说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暗中查过这两人,现在初步查明,其中一个,是孙掌柜三姨太的表兄弟。此人背景神秘,公开身份是太原大盛货栈外事部经理,但此人多的时候又不在货栈。太原方面的消息说,大盛货栈早就跟日本人有染,屠兰龙怀疑,孙掌柜三姨太这个表弟,很可能是汪精卫汪主席那条线上的。
当然,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屠兰龙不想把义父的死怪罪到某个人头上,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死的已经死了,就算查出真相,也于事无补,不如省出心来,把眼前的事办好。
可眼前的事能办好吗?
往8号窑去时,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屠兰龙脑子里还没个明确的想法,这中间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叫林建英的高个子女学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趁阮小六跟身边随从交代事情的空,突然窜到他眼前:“请问少司令,看到此情此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失败?”屠兰龙愕了一下,目光诧异地盯住这个不惧一切的女孩子。
“难道不是吗?屠老司令口口声声说米粮城人人平等,不欺不霸,你也说要保持这股淳朴的民风,可现实呢?宁可让大米霉烂变质,也不平价卖给百姓,这种奸商,屠司令打算怎么处置?”
“……”屠兰龙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口齿伶俐的女生。
一旁的阮小六见有人围攻屠兰龙,一个箭步跃过来,用身体护住屠兰龙:“有什么话到外面再说,这阵听命令,挨顺序往前走。”
“还有什么看的,看了又有什么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你们标榜的太平盛世!”
“你——”阮小六被林建英的过激言论激怒了,下意识地要拔枪。屠兰龙制止住阮小六,示意他甭管自己,维持好窑里的秩序就行。
“这位同学,你的话虽然过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屠兰龙转向林建英,认真地说。
“谢我有什么用!谢我他们就不胡作非为了?谢我他们就不巧取豪夺了?可惜了米粮城的百姓,他们还以为,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灿烂的。他们哪里知道,屠老司令励精图治了十多年的米粮城,罪恶和私欲仍然在泛滥,今天是米,明天说不定又是什么。哪一天日本鬼子打过来,说不定他们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太悲观了吧?”屠兰龙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微笑着说。
“我悲观,是你太主观了吧?你去看看,这些天,这些口口声声说要跟米粮百姓共渡难关的大掌柜们,背后又在做什么,他们怕是等不及了。”林建英伶牙俐齿,一气说了许多。
“什么意思?”屠兰龙感觉到这女生话有所指。
“没什么意思,少司令,我代表师范学校全体学生,要求你严肃惩处这些投机钻营企图发国难财的不法奸商。奸商不除,米粮城的安定将成空话!”
屠兰龙还在惊愕中,林建英已经掉头走了。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她居然没再跟着人群往里进,而是大踏步地朝窑外去了。屠兰龙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外面的阳光下。
屠兰龙的心受到了极大震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孙掌柜把他推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十字路口!
处置孙掌柜的会议连夜召开,地点选在云水间。往云水间去的路上,屠兰龙的心灰暗一片,林建英在窑里跟他说过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一条腿的老唐跟他身后,显得比他还不安。后来老唐被手枪队长吴奇拉走了,说孙掌柜的三姨太哭嚎着要见他,老唐恨恨一跺脚,极不情愿地去了。县长孟兵粮见机走过来,一脸愁云地望住他。
“事情查清楚了没?”屠兰龙压低声音问孟兵粮。
“查清楚了,司令,形势比这还糟糕,不只是孙掌柜,其他几个掌柜也都不同程度地做了手脚。”孟兵粮的声音很悲凉。
“我指的是另一档子事!”
孟兵粮哦了一声,道:“司令,那事也查清了,没错,事情都是他干的。”
孟兵粮所指的事,是指这些天城里突然传出一股谣言,说米粮城很快会成为沦陷区,11集团军,压根就不是日本13师团对手。
谣言一出,举城惊慌。如果不慌,孙掌柜囤积大米的事怕还不会被人告发。屠兰龙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民心,让这股谣言又给搅乱了!
屠兰龙打个激灵,啥都可以乱,就是民心不能乱!
“还有,太原大盛货栈那个经理,根本不是三姨太表兄弟,他跟三姨太一直有奸情,眼下这人已离开太原,到了岗本手下!”
“一对狗男女!”屠兰龙恨恨吐出一句,这时候,如何处置孙掌柜一家,他心里已经很明朗。
会议开得很沉闷,一屋子的人,居然没谁挑起头来说话,掌柜们全都抱着头,蹲在不被人注意处。砖窑前高谈阔论的裁缝铺刘裁缝,这阵儿也哑了,看来,真要对某个人开刀,他们心里又犯了怵。
县长孟兵粮奉命主持会议,这是他跟屠兰龙合计好的一场戏,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但又不能露出端倪。
孟兵粮先是斯斯文文,讲了一通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紧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了事情的要害上。可惜,孟兵粮的话,并没能引起众掌柜的共鸣,局面僵持了一会,屠兰龙走上台,冲台下沉默着的掌柜们说:“事情你们都看清了,该怎么处置,大家拿个意见。”
大和钱庄的钱掌柜这才站起来,吞吞吐吐道:“孙掌柜是不对,那么多的米,糟蹋了实在可惜,不过念在是初犯,就饶他一回吧。”
“初犯,那么多米霉烂在窑里,你说他是初犯?!”屠兰龙不能不怒。如果掌柜们能态度积极点,说出的话姿态高点,兴许,他也能放孙德仁一马,可是,他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这就让他不得不相信,商会这帮人,背后是私通着的,指不定,瞒着他跟孟兵粮,还做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
他的目光对住商会何会长:“事情出在你这里,该怎么处置,你拿意见吧。”
说完,他丢下众人,离开会场,走出云水间。往梅园去时,一条腿的老唐拄着拐杖从后面追来,拦住车子:“少司令,少司令,你要三思而行啊,这事,千万草率不得。”
“我怎么草率了?”屠兰龙不明白老唐为什么如此慌张。
“孙掌柜杀不得,万万杀不得。”
“老唐!”屠兰龙害怕自己动摇,他是真不想杀孙掌柜的,但如果孟兵粮所说是真,这种人,又怎么能留?忽然地,他脑子里又想起义父,想起义父遇难的那个传言。
“他救过老司令命啊。”老唐重腾腾道,他的声音拉了哭腔,“这事他做得的确不厚道,不该跟少司令您对着干,可他真救过老司令的命。”
屠兰龙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被人刺中了。
老唐没有虚构,孙德仁孙掌柜的确救过义父的命,7年前,义父受新成立的商会邀请,给商界的朋友们去训话,那晚吃完酒,义父邀商会一干人到梅园打牌。车子经过2号路时,一切都还平静,酒兴正酣的义父拉着何会长的手,不停地夸赞他,说他是个奇才,把商会交给他,自己放心。谁知等一行人下车,往梅园行进时,突然有五个黑影杀出来,在黑暗中直取义父性命。若不是随身警卫出手及时,那晚义父怕是难逃一劫。就在制服凶手的过程中,义父还是中了枪,有人躲在五个黑影之后,在梅园深处冲义父连开三枪,一枪打空了,一枪打在紧急中扑向义父的孙掌柜右肩上,一枪,击中了义父的右腿。后来屠兰龙听说,若不是孙掌柜及时扑向义父,将义父推倒在地,怕是……
但,这就能成为他欺行霸市囤积粮油的理由么?
还有,那股谣言如果真是因孙掌柜而起,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多名堂?
屠兰龙扔下老唐,赌气似的跳上车,回了梅园。
这一晚,屠兰龙一眼未眨。云水间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掌柜们纷纷向孟兵粮求情,要求宽大处理孙德仁。后来又听说,孙德仁的老婆带着几个姨太太,跪在云水间门口,卫兵都拉不走……
再后来,他就听说,县长孟兵粮牙一咬,说出了一句让众掌柜心惊胆战的话:“公然践踏商业秩序,暗中跟汉奸组织勾结,为汉奸组织出卖情报,企图借日本人的屠刀,榨米粮百姓的血,这种人,不能留!”
屠兰龙闭上眼,他在心里感激孟兵粮。如果不是孟兵粮,这道难题他还真解决不了。凌晨五点,那声让全城震颤的枪响过后,屠兰龙的身子软软地倒在沙发上,这一枪,打得他心里出血啊。
他对住义父的画像说:“如果我屠兰龙错杀了他,我会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随后他又冲枪响的方向说:“囤积粮油可以不杀你,强抢民女也可以不杀你,欺行霸市也可以饶你,但你绝不可以做汉奸!”
这是秘密,怕是除了屠兰龙跟孟兵粮,全米粮城的人,还不知道孙掌柜孙德仁已做了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