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清晨,办公室空荡荡的,寂静得让人窒息。

起伏不止的电话铃声,接连不断的敲门声,温馨的笑容,热忱的问候……都顷刻间消失了,如同一叶轻舟在海面上划过,没有一丝痕迹。

黄畋心里感伤不已。官场上的人事沧桑、世态炎凉,真是比北方季节变化还明显。

谷川副省长被组织上停止了工作,离开了工作岗位,作为他的秘书,黄畋自然处于“待业”状态。

和苏诗茵到远山县拒官乡医院看望谷川已经三天了。三天来,黄畋就这样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作为省级领导的专职秘书,三年来,黄畋始终处于紧张忙碌之中。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一般人的眼里,高官秘书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一方,何等风光。可是,秘书职业的巨大风险,那不同寻常的辛劳,却少为人知。

有一个笑谈,讲的是一位秘书朋友发现自己当上秘书后,一年时光,上衣的前大襟越来越长了,后大襟越来越短了,腰也越来越弯了。过去的同事不理解,穷追不舍,想搞明原因。秘书苦笑着说,你们只看到秘书职业的风风光光,哪知道这个工种的艰辛和无奈!我的形象是怎么改变的?还不是长期在领导面前时的状态形成的!同事恍然大悟,说,是啊,过去的你豪放洒脱,如今唯唯诺诺,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秘书很感慨,说,秘书这工作,拉干屎,尿黄尿,省媳妇,费灯泡。

虽然是笑谈,但是却从一个方面反映出秘书工作的艰辛。

不可否认,秘书工作很锻炼人。因为,在领导身边,近距离感受领导大局的如何驾驭,复杂问题的巧妙处置,尖锐矛盾的妥善化解。耳濡目染那高超的领导艺术和决策水平,作为秘书必然受益匪浅。其结果是,有相当一批秘书后来都是走上了领导岗位,且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黄畋觉得,自己给谷川副省长当秘书,虽然时刻注意谨小慎微,但还是轻松愉快的。之所以能够这样,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黄畋始终坚持淡泊名利,不为世俗迷惑,耐得住寂寞,安于清苦……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来。那本来十分平常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美妙悦耳。

黄畋扑过去,抓起电话听筒。

“你好,我是谷川副省长秘书黄畋。”

“黄秘,你好……”

打来电话的,原来是另一位副省长的秘书小付,一个哥们。

“怎么样?”

“别提了,兴味索然。”

“优哉游哉,多幸福。”

“老弟,别拿哥哥寻开心了。”

“要正确对待。”

“我已万念俱灰。”

“黄秘,官场上兴衰成败,起起落落,太正常不过了。我们这些今天的旁观者,如果不能接受这一客观现实,明天岂不会重蹈覆辙?”

“请指教。”

“指教什么?调整好心态,静观待变!”

“那……”

“那什么?感到苦闷了,找个美女沟通沟通。多惬意呀,花前月下,窃窃私语……”

放下电话听筒,黄畋有了倾诉的欲望,很强烈。

可是,因为秘书职业的特殊性,黄畋有意淡漠了与过去朋友的联系。朋友们也不说什么,都知趣地消失了。这三年来,联系的,都是各市及省直部委办局领导。虽然相互间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但纯属于工作关系,交往并不深。也难怪,在官场上,谁都不会轻易袒露自己的胸怀,更难以结为知己、知音。也是无奈,如不设防,稍有不慎,顷刻间便可陷入重重危机,落入万丈深渊,遭遇灭顶之灾。也许,这就是人们常感慨的官场无义、同僚无情吧。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查看,是苏诗茵发来的短信:“瑞典人最喜欢别人赞美的一句话是,‘你很平凡’。呵呵,我喜欢这句话,蕴含的哲理难以言明。古人聪慧,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怆游’之叹,不经意间顿悟,淡淡来,淡淡去,原来却是人生的愉悦和幸福……”

黄畋会意地笑了笑,回复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是宋朝李清照的名句,意思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事事都成了过去,刚要说点什么,忍不住泪水先流了出来。

苏诗茵的短信很快发了过来:“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黄畋知道,这是晋朝陶潜《杂诗》里的诗句。全诗为“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意喻雄心壮志大得要超过四海,像鸟的翅膀一样飞得又高又远。

“可否一叙?请批示。”黄畋回复。

“拟同意,晚上见,下班后带你散散心。”苏诗茵回答。

“谢谢!”

“六点三十分见。”

“接头地点?”

“林海公园小木屋酒吧。”

“暗号?”

“不见不散。”

黄畋会心地笑了笑,关上了手机。

林海公园在城市的东郊,是国家级森林公园,黄畋读大学时曾去旅游过。方圆几十平方公里,辽阔、深邃、汪洋似的林海,莽莽苍苍,层层叠叠,涌动着无垠的绿涛,翻滚着粗犷的声浪。近几年,省、市旅游部门推动“森林游”,正在把林海公园打造成一个旅游品牌。配合森林游的开展,一些餐饮游乐项目正在兴起。

黄畋早就听说,林海公园有几家很有名气的酒吧。只是因为这几年忙于工作,没有闲睱时间惠顾。

五点十分,黄畋给谷川副省长专车司机老林打了个电话,说想用下车子,去办点私事。

“客气什么?老战友了。黄秘,谷省长不在家,你就是省长,和以前一样,我一切听你的指挥,随叫随到,指哪打哪……”给省长开车,车队有严格的要求,因此老林平常沉默寡言,多一句话也不说。今天不知为什么,仿佛是决了堤的洪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我想……”

“快说吧,我百分之百听你的指挥。黄秘,你哥我绝不是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更不是落井下石的坏种。虽然是个车夫,胸无半瓶墨,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可是,好坏人是能够分得清的,事理还是明白的……”

“林师傅,我想借车用一用,我自己驾驶。”

“这……”

“我有驾照的,这你知道。”

“……好吧,你尽管开,注意安全就是了。放心,黄秘,我一定保密。”

于是,黄畋从林师傅手中接过谷川的专车,穿过喧闹的城区,驶进林海公园的林荫路。

林间的柏油路静静的,没有车辆通过,更不见人影。绿叶婆娑摇摆,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影影绰绰。车轮碾压路面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落寂,令黄畋的心情格外沉重。

终于,小木屋酒吧到了。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静谧所在,建筑风格也很别致,与周边环境相衬和谐,清幽典雅之中透着高贵大气,简约却不失时尚。天色随着夕阳的消失越发的暗了,小木屋门口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现代大都市的夜生活开始了……

“小木屋酒吧”五个字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吸引住了黄畋的眼球。字的好坏倒在其次,因为这几个字让他感到熟悉而亲切。猛然间,他心里一震,虽然这几个字没有署名,但是,他可以断定,酒吧名的题字是谷川的手迹。

黄畋把车子停到了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位置,然后静悄悄地走进了酒吧。光线幽暗,舒缓的蓝调爵士乐,旋律忧郁伤感,弥漫在空气中如梦如幻……轻轻拉开了酒吧夜生活的序幕。

“我在酒吧里泡着,我在酒精里麻醉着,我的青春啊,在啤酒的浮沫里流失着……”这是七年以前,黄畋在一家酒吧里听到的一句歌词。那时候,酒吧还是都市生活的点缀品,泡吧对很多人而言,是鼓足勇气对一种新鲜生活方式的追逐。虽然这几年时间,因为工作性质的特殊,黄畋没有再来酒吧,但他知道,如今酒吧已经是城市夜生活的平常去处,已不再有太多的神秘色彩。不过,黄畋还是不太理解,泡在酒吧里的人,借着酒精的麻醉,在迷离的灯光和高分贝的摇滚乐中,除了扭动身体,宣泄青春和欲望,究竟存在哪些理性因素?

也曾经和苏诗茵交流过自己的不解。苏诗茵认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酒吧是一个可以放弃烦恼和尽情陶醉的世界;作为一种文化存在,它是时代个性与时尚的选择。

黄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苏诗茵一定是酒吧的常客。并且,现在黄畋可以断定,苏诗茵常光顾的,就是这间“小木屋酒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远离闹市,处于林海深处,不易与熟人相遇。

既来之则安之。黄畋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何苦总跟自己过不去呢?忘掉烦恼和忧伤,尽情享受这虚幻世界的浪漫,未必就是空耗青春和堕落人生。

音乐响起,震耳欲聋。没有重要指示,没有重要讲话,没有窃窃私语,没有难以琢磨的神情……整个世界,只有宣泄和疯狂。在音乐的引导下,伪装荡然无存,生命得以彻底释放。如同火山喷涌,如同鲜花怒放,如同海浪咆哮,生命最原始的本能,不可阻挡地奔腾……

男歌手出场了。长发披肩,眼神忧郁,装扮前卫。一把黄色的木吉他,一副磁性深沉的嗓音:

我的爱赤裸裸,

我的爱赤裸裸,

你让我身不由己地狂热;

我的爱赤裸裸,

我的爱赤裸裸,

你不能让我再寂寞……

黄畋心底在颤抖。那穿透寂寞的声音,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震撼中,他有些不能自制。原来,人的情感如此脆弱……

人头马、拿破仑、XO、香槟、啤酒……在迷离的灯光与狂热的音乐下,让所有的人尽情放纵着欲望,发泄着激情。

黄畋叫了一杯鸡尾酒。与口味喜好无关,受气氛感染,他寻找新奇的感受,心中闪烁着期待。

身着白色衬衣的调酒师一番眼花缭乱的舞动,一杯鸡尾酒调制完成。女服务生步履轻盈而来,将酒端到黄畋面前。

恰好,音乐停了下来。

“先生,您的鸡尾酒,请慢用。”亭亭玉立的女服务生,甜甜地说道。

接过鸡尾酒,黄畋心绪出奇的好。不禁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女服务生,顿时觉得暖暖的。阅人无数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脸庞。鹅蛋脸儿如百合花般洁白,腮帮上泛起玫瑰色,纯净而又妩媚。

“谢谢!”黄畋嘴里说着,仍目不转睛。

“先生……您……还有事吗?”女服务生问。

“没有……”

“那么……请您慢用。”

“谢谢!”

“不客气,黄秘书。”

“怎么,你认识我?”

“别吃惊,黄秘书,这里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认得出你。因此,你不要有顾虑,尽情放松吧。这里的环境,对你的健康有益……”

“你是……”

“我是北方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到这里实习还是社会实践?”

“还什么实习、社会实践……”

“那……”

“为了……为了五年后能够和你平等地在一起喝咖啡。”

“真的?”

黄畋正惊奇间,手机铃声响起,原来是苏诗茵。

“苏处,我的好姐姐,你不是以姗姗来迟,彰显自己的高贵吧?”黄畋调侃道。

“黄秘,我本来要先到小木屋恭候大驾光临的。谁知,从办公室刚出来,就被张秘书长堵住了,要我给他找一份全省农业产业化项目建设情况材料。这不,我刚刚把材料给他老人家送去。”

“那……你到底来不来?我可是好寂寞啊……”

“别煽情了,我的好黄秘,我马上就到。”

“越快越好,我可是急不可耐。”

“有佳人相陪,你寂寞什么?”

“佳人?谁?”

“正在努力,五年后要和你平起平坐,共饮咖啡的……”

“她……”

“她是我的远房表妹,叫林丹枫,北方大学才貌出众的校花!”

“原来……”

“我是有意给你们提供点私密空间。”

“……”

“哈哈哈……”

音乐又起。

2

坐在一个角落里的黄畋,有滋有味地品着那杯鸡尾酒。

林丹枫动作敏捷,神情高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闲睱时,便坐到黄畋的对面,注视着他,像在欣赏一幅图画。

“你……经常泡吧?”黄畋问。

“泡吧?那是我的希望。可是,我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在挣自己的学费,有了学费才能够继续我的学业。”

“噢。”

“你也是偶尔吧,不像是‘泡’客。”

“对,我没有时间。”

“也放不下身段。”

“不……不方便。”

“身在仕途,总是顾及影响什么的,累不累啊?”

“没有办法,身不由己。”

“看看人家发达国家的领导人,举止很自然,很人性化的。可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总是戴着面具生活,怪可怜的……”

“也是传统文化的原因。”

“可以理解,但是,难以忍受。”

“谈谈别的吧……”

“谈什么?谈校园生活?机械、单调、乏味。谈仕途?我不懂,也不愿触及。”

“谈点人生、理想、前途什么……”

“哎哟,大秘书,你可怜可怜我吧。”

“怎么?我们可是同龄人,没有代沟的。”

“大道理,过于沉重了。”

“那……”

“谈谈酒吧可以,我最近对它很感兴趣。也许,是我的第一个职业的原因吧。”

“请赐教。”

“别一本正经的,我们互相交流嘛。”

“我洗耳恭听。”

林丹枫兴趣颇浓,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从酒吧的起源,到在我国兴起的原因,条理清楚,有理有据。她还总结出不同区域,因地域文化的不同,而使其酒吧文化各异。比如,北京的酒吧粗犷开阔,上海的酒吧细腻伤感,广州的酒吧热闹繁杂,深圳的酒吧不乏激情……总的来说,都市的夜空已经离不开酒吧,繁忙而疲惫的人们需要遗忘和沉醉。

“有道理,有道理。”黄畋赞不绝口。

“怎么,黄秘,是来泡吧,还是来泡我们校花?”苏诗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笑着坐到黄畋身边。

“你怎么来了?”黄畋见苏诗茵来了,有些不好意思。

苏诗茵打趣道:“我怎么来了?黄秘,我们约好今晚来泡吧的,你刚才还在催促我快点来呢,怎么现在我却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不该这么重色轻友吧?”

“不……”黄畋脸红了,不知如何回答。

“茵姐,别这样……黄秘是和你开玩笑的。”林丹枫见黄畋一幅很窘的样子,在一旁帮腔。

“丹枫,怎么,这么快就被赤化了?”苏诗茵装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们俩感情的发展速度太快了吧?怎么,现在就要过河拆桥?”

“不是的,茵姐。”

“什么不是?我可不希望你们把过程省略了。你丹枫清纯天真,人家黄秘可是官场中人,城府深得很呢。丹枫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地陷进去,一往情深不回头,后果难以想象。要慢慢欣赏,循序渐进。”

“茵姐……”

“好了,我的大小姐,姐姐在开玩笑,别介意。”

“谢谢茵姐。”

“你可是金枝玉叶啊,我不保护你可不行。”

见黄畋对自己这番话不解,苏诗茵实话实说:“黄秘,知道吗?丹枫是省委王大法书记的亲外甥女。”

黄畋“啊”了一声,一怔。

“别自卑,黄秘,你们也算门当户对嘛。”苏诗茵笑着拍了拍黄畋的肩膀,“黄秘,机遇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要克服心理障碍,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往直前,直到争取最后的胜利!”

“苏姐……”黄畋无地自容。

苏诗茵也说累了,对林丹枫说:“怎么?没看出我口干舌燥?太吝啬了吧,我这红娘不要求吃猪头肉,喝杯啤酒润润嗓子不过分吧?”说着,她把一张纸币递到林丹枫的手中,让她去买啤酒。在北方,乡下人对红娘的酬谢,起码是一只猪头。

见林丹枫去取酒,苏诗茵对黄畋说:“你那里有谷省长的消息吗?”

“没有。”黄畋着急地问,“你有他的消息吗?”

“你这个秘书当的,怎么不理朝政了?”

“我们……我们不是有协议吗?”

黄畋讲的协议,是指前些天在远山县拒官乡医院,谷川曾经严肃地要求过黄畋和苏诗茵,一定要将他的行踪保密。

“可是,你毕竟是他的秘书呀!”

“我……”

“算了算了,我今晚怎么总是批评你?太不应该了。不了解咱们姐弟关系的人,还以为我苏诗茵是势利小人,落井下石呢。”

“我感觉到的,就是他在情绪低沉的时候,想回家乡去,了却多年思乡的心愿。”黄畋看着苏诗茵说道,样子有些委屈。

“是,这没有错。可是现在,就是从今天开始,谷省长有了新的想法,新的行动。”

“什么?”

“他开始协助远山县委县政府,筹备中国远山首届国际枫叶节。”

“真的?”

“真的,省委书记王大法的意思。在家乡休息的同时,担任中国远山首届国际枫叶节顾问。”

“王书记真是太高明了,既使谷省长藏住锋芒,又让他有工作可做。”

“大人物就是不同凡响,处理问题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二人还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交流,震耳欲聋的音乐狂风暴雨般袭来。

还好,林丹枫把啤酒送了过来。

3

午夜,酒吧里的音乐更为奔放,气氛也更加狂热。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酒和音乐,以及渐入佳境的人们……

林丹枫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制服,换上了学生装。黄畋觉得眼前一亮,活脱脱一个清纯靓丽的女大学生,一尘不染的模样。

“我下班了,可以专职陪你们聊天了。”林丹枫解脱似的灿烂一笑,不客气地让紧随其后的服务生拿来一瓶人头马。

“怎么,喝洋酒?我的肚子里可装满了啤酒。”黄畋说,“我的酒量……,好吧,有机会和这么漂亮的二位小姐对饮,也是命交桃花,三生有幸,艳福不浅喽……”

“嗯,黄秘这才剥去了伪装,坦坦诚诚的一个人样儿。这才是真实的黄畋,原原本本的爷们。”同样神色迷离的苏诗茵,重重地在黄畋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借机报复怎么?”黄畋故作生气状,“不知道祖国的花骨朵要爱护啊!你这一巴掌,可容易把祖国的希望扼杀在摇篮中……”

“别装纯情了,黄秘。仕途上的人,哪个不遍体鳞伤?谁的心理年龄能和生理年龄一致?”

“……嗯……也是,职业特征……”

林丹枫赶忙打圆场,边给黄畋和苏诗茵倒酒,便说:“人们都说,高贵的洋酒,孤独的啤酒。今天晚上,我们高贵一把。”

“拟同意,请黄畋同志落实。”苏诗茵以谷川常常在批示中的用语,取笑黄畋。

“行,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谷省长也不枉一生……”黄畋借着酒劲,报复了苏诗茵一句。

黄畋的话,似乎击中了苏诗茵的痛处。她端着的酒杯悬在半空,目光转向舞台深处若明若暗的灯光发愣。

“来来,喝酒喝酒,对酒当歌,青春不多。”林丹枫恰到好处地和二位碰杯,一饮而尽。

发现自己走神了,苏诗茵马上调整情绪,频频举杯。但是,她每次都象征性地喝一点点,却对黄畋严格要求,强迫他认真负责,喝干为敬。

“茵姐,别让黄畋干杯了,慢点喝。身体可是高官厚禄的本钱啊!”林丹枫为黄畋求情。

“丹枫,你这个死丫头,姐姐今天告诉你,千万不能被表面现象蒙蔽了。当秘书的,哪个不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你这么护着黄畋,我可不管你了,将来他要是欺负你,可别找我帮忙。”苏诗茵把喝剩的半杯酒干了,站起身来要走。

“别走……再喝,喝个一醉方休……”黄畋有些不胜酒力,语无伦次。

林丹枫一时不知所措。

苏诗茵想了想,问林丹枫晚上住在哪里?林丹枫说,自己可以住在小木屋,这里有服务员宿舍,可以明天乘早通勤班车回市内上课。

“那……让黄畋……”

“什么?让他住在我这里?”

“将就一晚上,明早你们一起回市内。”

“不……不,我可以陪他回市内,他住在这里不妥。”

“那……好吧。”

苏诗茵端量着黄畋的神情,问:“黄秘,这点酒,你就醉了?你可是有名的海量啊!”

“我……”

“噢,明白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

“你的心绪不佳,我知道,可是,今天和林丹枫相逢,心情应该愉悦才对呀。美酒美女,人生几何?”

黄畋被苏诗茵的话语一激,酒倒醒了不少。他很有气势地站了起来,豪气顿生:“我今天晚上就是护花使者,亲自驾车送丹枫回学校。”

“好,像个男子汉。今天晚上,我表妹就交给你了。我可告诉你,这是党和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可不能辜负了我这个当表姐的热忱希望。”

“那……你开车没有问题吧?”林丹枫还是担心。

苏诗茵注视着黄畋的眼睛,等待他做出明确回答。

“没问题,我是全省最优秀驾驶员!”黄畋很认真地说。

“什么?不会这么夸张吧?”苏诗茵不解。

“是……最优秀的酒后驾驶员!”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要不,干脆我们今晚谁都不走了。前面不远处有个宾馆,四星级的,我们在那里休息一晚,明早回市内。”

“什么意思?本秘书还没下岗,别小瞧咱们好不好?”

“好吧,我相信你。”

站在一边的林丹枫,还是心里没有底,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苏诗茵见林丹枫为难,就说:“丹枫,你放心,我了解黄畋,我们是哥们,否则,我也不会介绍你们认识。他驾驶的是省长的专车,车牌号交警都认识,特权车,不会有人拦截的。你陪他,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你和他再说说话,让他再醒醒酒,然后慢慢往市内开。”

苏诗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走出酒吧。

“我们……”苏诗茵走了好一会儿,黄畋有些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再谈谈……”

“谈什么?”林丹枫问。

“谈谈……酒吧文化?”黄畋没话找话,话语中透出明显的不自信。

“酒吧最初起源于欧洲大陆,但bar一词也还是到十六世纪才有‘卖饮料的柜台’这个义项,后又经在美洲进一步的变异、拓展,才于十几年前进入我国……。”

“算了,算了,丹枫,你怎么像背课文似的?纯属应付!”

“就是嘛,太无聊了。”

“谈点其他事情吧。”

“……没有情绪。”

“那……咱们走吧。”

于是,两个人离开了酒吧。

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丫间,很清幽。

黄畋启动了车子,慢慢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向前。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讲点什么吧,丹枫。”黄畋央求,“要不我会犯困的,眼皮直打仗。”

丹枫叹了口气,说:“好吧。这次你命题,我回答。”

“别那么严肃,缺少青春气息。”

“没办法,因为我的说话对象是老夫子。”

“小姐,搞没搞错,我可是你的同龄人,准确说,是你的学兄!”

“没办法,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改变人。”

“你是说,我少年老成?”

“别谦虚了,你这是老气横秋。”

“你这是情绪化,歪曲事实。”

“我是实话实说,我们这个年龄的大学生,喜欢直接。”

“人啊……如果戴着墨镜看天空,即使是碧空万里,感觉也是乌云蔽日。”

“你太顽固了,黄兄。”

“我这是在做思想政治工作。”

“拜托,别自恃清高好不好?我可是校学生会主席,中共党员。”

原来,人家林丹枫是领导干部。也许是出于秘书工作者尊重领导的职业本能,黄畋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因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本来要恭维几句,却又一时语塞,不知从何处开口。

林丹枫感觉到了黄畋的窘迫,心里暗自得意。因为,从相识到现在,黄畋身上自觉不自觉流露出的高傲,让她十分不舒服,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现在,总算是予以狠狠打击,他在女孩子面前的气焰顷刻间被熄灭,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也明显受到了重创。

习惯了接受阿谀奉承,面对笑脸和顺从的黄畋,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从未有过的失落,从未有过的自卑。人啊,不管如何努力建立起来的自尊,其实是很脆弱,不堪一击的。

也许正是因为情绪的波动,影响到精神的集中,恍惚间的黄畋一不留神,车子突然冲向路边,轮子陷在水沟里。

尽管油门踩到了底,挡位也反复变换,可是,车子还是纹丝不动。黄畋心里沮丧极了,气急败坏地用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方向盘。不小心砸响了喇叭,喇叭声似乎也充满了怒气,在寂静的山间回荡。

“黄兄,这可不是你应该具有的心态。从政之人,应该修炼到静如处子、稳如泰山的境界,心理素质应该超然。”林丹枫的话语看似在“激”黄畋,但是很坦诚。

黄畋无言。

“真的是无可救药了吗?”林丹枫问,她指的是陷在水沟里的车子。

“看来,靠我们自己的力量,难以自救。”黄畋对自己没有信心。

“你能肯定?”

“是啊,需要救援。”

“救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我打电话给省政府车队值班室,请他们派车来救援。”

黄畋的手机号码拨到一半,停了下来。

“怎么不打电话了?是怕影响不好吧?”林丹枫歪着脑袋,笑着问。

黄畋点了点头。

“是啊,深更半夜,深山郊外,月光下一对谈情说爱的俊男美女……”

“……”

“其实,如果发生在平常人的身上,太正常不过了,甚至还会被称之为佳话,演绎成一段美丽的故事,说不定还会被人传颂呢……”

黄畋摇了摇头。

“是啊,可惜,故事的主人公太特殊了。一位是副省长的秘书,一位是大学的学生会主席。”

“更为严重的是,学生会主席还是现任省委书记的外甥女!”

“这样一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说不定,还会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对北方省政局产生负面影响。”

“分析得很有道理,判断得很准确。”

“特别应该注意的是,谷省长正处于特殊时期,不能因为你的一时不慎,至使雪上添霜,给他老人家增加麻烦。”

“对,千真万确。”

“那怎么办?”

“我给苏诗茵打电话,要她开车来救援。”

4

给苏诗茵打完电话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车子里很静,互相间能够听到呼吸的声音。

“丹枫,说点什么吧。”

“怎么,你会怕寂寞?”

“是啊,寂寞太摧残人的心灵。”

“可是,你选择的是寂寞。”

“什么意思?”

“难道,从政不是寂寞的选择?”

“你过于消极了,丹枫。”

“我可是舅舅最得意的外甥女。”

“王书记……”

“我们可是铁哥们。”

“铁哥们?”

“无话不说。”

“我太羡慕你了。”

“甚至,有些事情他连舅母都不说,也会和我交流。比如,有的纯属于个人隐私。人啊,都需要倾诉……”

“是啊,不论职务高低,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黄畋还想沿着这个话题展开,可是,林丹枫却改变了谈话的方向。

“你对目前大学生活陌生吧?”林丹枫问。

“是啊,毕业七八年了。”

“怀念不?”

“挺复杂的情感。”

“因为爱情?”

“一言难尽。”

“回首既然是痛苦的,那就放弃。”

“有道理。”

“我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在你这老革命面前现丑。”

“哪里哪里,你是后浪,理应推前浪。”

“不想听听我的故事?我觉得,不应对你保留。”

“你……这是你的权利……当然,我渴望了解……当今的大学生活。”

“那么,好吧,我就回忆回忆我的初恋吧,也是为了永远的遗忘和永远的放弃……”

“请自便。”

“就算是一次‘卧聊’吧。我们在女生宿舍,晚自习回来后,大家关了灯,临睡前都要重复的,就是‘卧聊’。”

“我们男生宿舍,也是同样的程序。”

“内容呢?”

“内容?当然大多围绕女同学。”

“彼此彼此,我们女孩子的话题,自然是你们男生,特别是你这样很深沉、很酷的男生……”

“我?当年,也许帅呆了……”

黑暗中,林丹枫很温馨地娓娓道来。

“象牙塔的生活极具理想色彩,那种环境里培育出来的爱情不仅浪漫而且有趣。这些,你不该陌生,我们其实是在重复你们这些学长的故事,复制着你们的昨天。当然,这种重复和复制,将永无休止地循环往复。大一的爱情通常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刚刚走进大学校园,彼此之间缺乏了解,而且中学阶段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还没松弛下来,所以就算对谁一见钟情,也不敢贸然表白。大二的爱情可以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形容。经过一年的相处,大家混得很熟了,相互有了好感的男生女生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怀,加之高年级哥哥姐姐们的示范带头作用,一时间恋爱风潮四起,犹如通货膨胀时期刮抢购风。不过,这种高速组合的质量却不尽如人意,潮来潮去,改弦易辙者甚多。转眼进入大三,爱情自然也要‘更上一层楼’。这时候的爱情一般进入了丰收季节,‘让我一次爱个够’之类嚎啕成分多音乐成分少的歌曲特别流行。寒假暑假,大三留校的特别多,学生宿舍变成了临时家庭,一对对准夫妻日子过得热火朝天。大四的爱情说起来就有点让人沮丧了。由于面临不同去向,爱情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少爱情开始倒计时,‘聚散两依依’的情绪四处弥漫。随着毕业典礼的结束,大学时代的爱情便告一段落……”

“我有些遗憾,因为人生选题的原因。当年立志从政,便以清心寡欲磨练自己的意志。因此,没有什么花前月下,更不用说什么两情相悦……”黄畋叹息。

林丹枫也不理黄畋的感受,依旧沉醉在回忆之中。

“入学后的一天下午,因为是周日,校园里很静。同宿舍的室友或上街、或上图书馆、或与同乡约会。我自然对这些活动不感兴趣,留守在室内。闲来无事,便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外面的景色,消磨时间。

“他,就是在那个有着懒洋洋阳光的下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然后,进入我的生活。

“他站在楼下的小路边,左手插进口袋里,右手舞动着一个游戏球。好像不太耐烦,眉头紧皱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皱眉头的样子好好看啊!虽然衣着很简洁,随便的沙滩短裤,大白T恤,却显得很酷,路边的其他男生无可比拟。

“许久,一位我隔壁宿舍的女生走了出来,来到他的身边。那个女生,是我们班的班花,名字叫婉音。她来自江南一座古老的城镇,有着烟雨样清纯的容颜。穿一件白色的吊带裙,如一朵羞涩待放的莲花。他们不会知道,此刻,有一个高傲的女生,正在透过宿舍的窗户,嫉妒地注视着他们。

“真的,他和别的男生截然不同。站着有站着的帅气,走着有走着的俊朗。

“可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主动追他的,因为他已‘名草有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欣赏。当然,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的冷漠,是旁若无人的轻蔑。我的家世,我的位置,我别无选择。

“一次,我们几个班级共同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授课老师外地口音很重,听起来有些吃力。但是,我还是集中注意力,辨别老师讲述的内容。一方面因为我是学生干部,处处要以身作则,要发挥表率作用;另一方面,因为他正巧坐在我的身边。

“我偷眼看他,见他埋着头,在认真地画着什么。细看,原来他在画老师。胖乎乎的老师,被他画成了小熊维尼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我忍不住笑了。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小熊,如今在宿舍里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里,小熊玩具、图片装饰得满当当的。

“下课铃声响了,他把画送给了我。目光中有些不舍,嘴里说:‘林主席,很荣幸认识你。尽管你高高在上,小民我永远臣服。’

“我没有说什么,报以品牌似的微笑。

“从此,我们认识了。当然,江南美女悲痛欲绝。其实,她大可不必痛心疾首,我对任何一个男生都不会那么投入,那么一往情深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山区小县县长的公子,在那贫瘠落后地区,也算是高干子弟了。

“很快,他父亲,那个矮胖县长像个旁听生,反反复复来学校看儿子。大包小裹,关怀备至。每次,县长都把物品分成两份,其中一份一定要交给我。

“显然,县长已经把我视为他儿子的女朋友,他的准儿媳了。

“说实话,我的心里也确实暖暖的。不得不承认,我有些被打动了。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没有事业的男人和没有爱情的女人,都是一无所有的。对于男生来说,它不是生命的全部,因此,恋爱中的男人更理智、更聪明;而女生一旦遭遇爱情,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爱情所猎获,对她来说,爱就是一切。恋爱中的女人其思维、语言和行动,都呈无序状态,说这时的女人智商为零,绝不为过。

“我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我们牵手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天,江南美女将她前男友的一本日记放在我的面前。那本日记的一些内容,让我震惊不已,痛不欲生。

“原来,他和他的县长父亲,在周密而漫长的计划中,追逐的目标竟然是我的省委书记舅舅。

“这一幕阴谋和爱情,差点彻底击垮了我……”

林丹枫的故事讲完了,黄畋还沉浸其中,品味着……

不由自主,二人的手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