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兴邦因为公务繁忙，无法准时观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和北方新闻时段节目。但是身为省委书记，每天国内外新闻又是必须关注的。为了解决收视时间冲突，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胡茜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每天晚上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和北方电视台的“北方新闻”节目录下来，供钟兴邦晚上结束公务活动后回到住处观看。

夜里12点，钟兴邦回到住处，习惯地打开电视，先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再看北方电视台的“北方新闻”。今天，这两级电视台的头条新闻，都是关于临海市的：临海市把民生工程打造成民心工程，在棚户区改造工作中想老百姓之想，急老百姓所急，为拆迁户在海边建造10万户“兴民”临时住房，以解决动迁户居住问题。屏幕画面显示，在风景如画的海边，沿海岸线修建的彩色屋顶轻体材料住房，如一道绿色的风景线，十分壮观。报道中说，“兴民”临时住宅所用建筑材料，是从国外进口的一流材料，建筑设计科学合理，由参与临海市棚户区改造工程的大方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承建。记者在施工现场亲访了三个人。在采访一位老工人时，这位满脸沧桑的老大爷眼含热泪，不住地夸赞道：“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党和政府。临海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真是我们老百姓的好官！他们替我们老百姓想事、办事，把温暖送到了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心坎上！”在采访大方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朱思涵时，朱思涵表示：“棚户区改造整体拆迁后，无力解决临时居住的居民，生活面临许多实际困难，临海市委市政府想老百姓之所想，急老百姓之所急，要求我们兴建滨海‘兴民’临时居住区，供拆迁居民居住，使他们安居乐业。我们公司积极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正在夜以继日地建设‘兴民’临时住宅区，让拆迁居民随建随住。一年后，等回迁住宅正式建成后，拆迁户们便可以整体搬回我们为他们新建的楼盘。”最后，记者采访了正在建筑工地的北方省委副书记、临海市书记郭醒世。郭醒世身穿建筑工人的工作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站在施工现场的一间刚建成的临时住宅前，满怀激情地说：“棚户区改造，是党中央、国务院的指示，也是我们市委一班人近年来始终全力以赴实施的亲民工程。我们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是老百姓的公仆。老百姓居无其屋，我们寝食难安啊！我这个市委书记草根出身，来自老百姓，父老乡亲们生活有困难，我心急如焚啊！‘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执政为民始终是我从政坚持的理念，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为了老百姓安居乐业，我一定努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到这里，郭醒世的声音略显哽咽，眼眶里含满了泪水。记者也很动情，神情激动地说道：“据我们了解，临海市在解决‘棚改’居民临时周转住房工作中，用真心，动真情，办实事。他们的‘兴民’临时住宅区，无论是创意还是建筑规模，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以称为全国最大的亲民工程！”

钟兴邦打开电脑，马上发现网上对临海市全国最大的亲民工程好评如潮：“临海市确实不仅是中国北方最靓丽的名片，城市建设得超一流，亲民工程也堪称全国第一。”“郭醒世书记是亲民爱民的好书记，万民敬仰！这样的领导，百姓拥戴！”“郭书记万岁，老百姓拥护你！”“我们虽然没生活在北方省，但为北方省的老百姓骄傲，郭书记爱民如子，好样的，希望他官越当越大，恩泽四海！”……

但是，钟兴邦发现，尽管微乎其微，不同的声音还是存在的。有的网民发帖，拍出“全国最大的亲民工程，也是全国最大的作秀”，“郭醒世审时度势，一个漂亮的转身，由坑民书记变成了亲民书记，全国最大的编剧！”

钟兴邦的网友“孤帆茜影”也发了帖子。帖子写道：“这个秀作得确实很大，可称为天下第一。可是，既然是亲民工程，就该脚踏实地、默默无闻地做下去，为什么要张扬呢？目的是什么？再则，共产党的官，是老百姓给的，头上的乌纱帽是人民群众加冕的，为老百姓服务是本职工作，是权力的本质属性决定的，很正常，没有值得炫耀的东西！”

有一位“退而不休”的网民写道：“把临海市风光优美的海滨景色交给棚户区的老百姓，看似优待。但是，我的心也在悬着，忐忑不安。台风如果袭来怎么办？难道，临海而居的老百姓们要用自己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抵御强大的台风，创造人定胜天的奇迹？果真是那样，临海市可要创造天下第一，人间奇闻了。”

钟兴邦生长在内陆，对海洋不怎么了解。但是，“退而不休”网民的帖子，还是让他心里一震。是啊，避免自然灾害的侵袭，确实应该引起高度的警惕。一旦真的遭遇台风，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早饭，钟兴邦陪同国务院一位部长吃的。这位部长来北方调研，今天上午回北京。钟兴邦因为忙于其他事情，部长在北方省的调研工作主要由曹仲伯省长陪同，钟兴邦与部长共进早餐，交换一些意见，省政府胡清泉副省长送部长到机场。

8点整，钟兴邦来到办公室。省委的几位副书记和余德秘书长已经到了，按照原定计划，今天上午要用一个小时左右，召开书记碰头会。研究近期全省几项重点工作。会议只用了1小时20分钟，各项议题便议定了。会后，钟兴邦把郭醒世留了下来。

“醒世，有两件事情，我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钟兴邦说。

“兴邦，我9点30分，要会见一个重要外商。”郭醒世坐下后，先介绍了这位有意向要在临海市投巨资开发旅游项目外商的情况。这位外商可谓商界巨子，势力雄厚，钟兴邦早有耳闻。今天早晨9点30分，外商的私人专机飞抵临海考察，郭醒世要去机场迎接，并陪同参观考察等一系列活动。“兴邦，如果你有时间，我想，最好你能见见这位外商，以显得省里重视。”

“好的，你安排吧，我抽出时间和外商见见面。人家是世界500强企业，如果能够斥资来我们这里发展，带动和示范作用都很大，我们一定要以礼相待，把我们的情况介绍好，争取项目‘落地’。”钟兴邦话锋一转，“醒世，你到南方招商推介，什么时候启程？”

“噢，我正要向你汇报呢。这次招商推介活动，一星期后开幕。我想向省委请假，后天先出发，到北京去见几位外商，和他们一起到南方去参加招商推介活动，争取多签几个亿元大项目。”

“醒世，这次你去南方，工作重点能不能调整调整？”

“调整？”

“是啊，我的意见是，以学习南方政府和企业如何优化产业结构，实现科学发展为重要内容。让随行企业把可供和人家对接的项目准备好，注意实效，有的放矢！”

“你……”

郭醒世感到，钟兴邦似乎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批评临海市的招商推介活动华而不实，不讲究实效。这些年来，他坚持的“走遍中华大地，宣传推介临海”活动受到一些非议，有一些反对的杂音。郭醒世对这些情况有所了解，也十分痛恨。他认为，这些人要么是思想保守，不思进取，要么是嫉妒，看着临海市在国内外名声不断扩大眼红。那么，今天钟兴邦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是提醒，还是对类似的招商推介活动有不同意见？郭醒世在揣摸判断。

“醒世，还有一个问题，是你正在实施的全国最大亲民工程。”

“这个工程怎么？难道……”

“我想说的是，我们有些工作，特别是事关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工作，还是多做少说。否则，容易让人感觉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即使为老百姓做了些事情，也是应该的，没有必要张扬，或者说要把握好尺度。”

“醒世，为什么要把棚户区居民动迁周转的临时住宅房，建在海边呢？”

“兴邦，你不了解，临海是座海滨城市。可是，老百姓却难以亲海。”

“亲海？”

“噢，你不懂什么叫亲海。亲海，是亲近海的意思。过去，旧社会时，有权有势的人，才可以把房子建在海边，享受阳光、沙滩、海浪。解放后，一些权力部门的疗养院、招待所修建在海边，霸占海边优美的环境。我的想法是，过去普通老百姓无权无钱，住在海滨城市却难以亲近大海，今天把他们的临时住宅建在海边，让他们在一个时期内拥抱大海，也了却了我郭醒世对老百姓的一片心愿！”

郭醒世很激动，似乎只有他才是彻头彻尾的人民公仆，他正在进行的“还海于民”工程，才是可歌可泣的亲民工程。

“醒世，你考虑没考虑安全问题。”

“什么安全问题？”

“如果……如果有台风袭来呢？”

“什么？台风？这是谁的设想？”

“醒世，有网民提出这个问题了，他担心有台风的时候，老百姓居住在海边不安全。”

“网民提出这个问题？”

“是的，我在网上看到的。”

“兴邦，这是别有用心的人，用这个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攻击我，是阴谋，是诡计，是居心不良，恶毒的政治陷害……”

“醒世，我也非常担心。”

“怎么，你担心台风？”

“是啊，一旦有了台风，后果不堪设想！”

“兴邦，你没在海边生活过。我出生在海岛，又在临海市工作了许多年。临海市三十多年没有刮过台风了，海不扬波，风平浪静！”

“可是，一旦有意外呢？”

“意外？没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如果有台风，只可能有人为的‘政治台风’，是那些始终视我为竞争对手、妄图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企图取而代之的政敌兴风作浪。他们的台风，我郭醒世从来都不屑一顾！”

“醒世，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用科学的态度。”

“科学的态度？我为老百姓办事，当然要科学决策了，你尽可放心！”

“我还是不放心，人命关天啊！”

郭醒世听到这里，心里不高兴了。你钟兴邦不会心胸这么狭隘，为压制竞争对手、铲除异己，使用这么低级、卑劣的手段吧？这可是县级水平，有失官场高处的风度，有辱高官权谋的优雅。

“兴邦书记，你来的时间不长，对一些情况不一定很了解，也怪我汇报得不够。每年搞几次到国内各地招商推介活动，是我们市委党代会讨论决定的，五年前决定的。在海边建全国最大的亲民工程，也是市委常委会集体决策的。我们主要是想用创新的思维、超常的措施，实现临海市经济社会的跨越式发展。”郭醒世不慌不忙，不温不火地解释道。他在心里说，你钟兴邦乳臭未干，一介书生，懂什么政治？如果不大张旗鼓地造势，我郭醒世岂不埋没在临海市这个小地方？搞政治，做无名英雄哪里有出头之日？政绩出干部，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再说，我的这两项活动，都是我们市委的决定，你钟兴邦虽然是省委书记，也无权改变。因为，即使我们市委的决定有错误，也只有省委可以纠正，这是组织原则。

“醒世，我还认为，你不宜到外地宣传‘经营城市’这个理念。上次省委常会上，大家对‘经营城市’有不同意见，我觉得大家讲得有道理。如果把一个不成熟的理论观点作为经验，到处推介，不大妥当。”

郭醒世认为，钟兴邦从理论到实践，对他的工作似乎全面否定了，这是典型的扼杀，是官场常见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郭醒世火了：“兴邦同志，一位著名经济学家曾对我的‘经营城市’理论和实践活动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这一理论在理论上具有创新，在实践上具有创造性，对未来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发展，具有不可估量的指导意义！”

“醒世，”钟兴邦很冷静地说，“‘经营城市’这一理论，到底正不正确，我们暂时不去讨论。但是，既然很有争议，我们为什么要把它作为一种典型经验，去向人家经济发达地区推介呢？据我了解，人家‘长三角’、‘珠三角’的领导和理论界，对‘经营城市’观点是持反对态度的……”

“兴邦同志，你现在是省委书记，在权力上位于北方省制高点，我尊重你。可是，你千万不要误解，真理有的时候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掌握在职务低的人手里的！”

“醒世，你冷静些。作为省委书记，我有责任提醒你，帮助你辨明是非。”

“是啊，你是省委书记，是我的领导。可是，作为临海市委书记，我有我的责任！并且，我要对临海市的今天和明天负责！”

“醒世，我的意见，也不一定都对，也不可能都正确。有的问题，我们可以在省委常委会，或者省委常委民主生活会上讨论，大家平等地交换意见……”

“算了吧，你老钟无非是想借机打压我，变相组织大家批判我，搞臭我！”

“醒世，你怎么能够这样看问题？”

“我怎么了？不就因为我是你曾经的竞争对手，成者为王败者寇，你当上了省委书记，生杀大权在握，如今你仍然把我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欲斩尽杀绝而后快……###是冷酷无情，这一点我理解，但是，不一定要斩草除根吧？”

“醒世……”

“告诉你，钟兴邦，鹿死谁手，还没有最后结论。我同样有向上级反映情况的权利……”

“醒世，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不要这样庸俗地看待问题好不好？谁当省委书记，是组织上的决定，不是你我二人相争，和权谋更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既然同事了，目标就必然是共同的。我们都肩负着一样的使命，要对得起这一方土地和人民。在真理面前是人人平等的，但是，绝不可以为了自身的进退，为了个人的升迁，牺牲老百姓的利益……”

“钟兴邦，别唱高调了。我说过了，你可以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打压我，也可以对我进行政治迫害。我郭醒世的骨头是硬的，临海市、北方省上上下下，也都在拭目以待，观看着你如何表演！告诉你，这是在我们北方省，你是条龙也必须伏下来，否则，你同样难以善终！”

“醒世，你也是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我们党是一支纪律部队，不允许任何人为了个人利益，违反党的纪律。你郭醒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坐拥一方，本土势力很强大，这一点我心里清楚。但是，我也再次告诫你，我们的权力是党和人民给予的，绝不允许任何人用来谋取个人的政治利益！”

郭醒世意味深长地干笑了几声，夹起公文包，说：“钟兴邦书记，我们的争论毫无意义，让历史来判定是非吧，我要去接外商的飞机了……”

郭醒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钟兴邦的办公室。

钟兴邦发现郭醒世的对立情绪很严重，一时难以说服。他想再找个宽裕的时间，和他推心置腹地好好唠一唠。

与此同时，钟兴邦也深刻认识到，自己与郭醒世之争，不是简单的观念和权力之争。实际上，这是政治文明与腐朽权谋的博弈，是政界进步文化和没落官场积习不可回避的较量。钟兴邦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推进政治文明，政界必然要风生水起，波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