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钱变活钱

一天,陆爱侠外出回到家,埋头上楼梯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她家门口喊她。她吓了一跳,借着幽暗的灯光,她看到任光达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水果。陆爱侠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说,“哎呀,吓死我了。你怎么来了?”

任光达说,“阿姨,我来看你的。”

“打个电话给我呀。走,快进屋吧。”陆爱侠开了门,进屋找一双拖鞋整整齐齐放在任光达的面前,又问,“雪梅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任光达说,“她太忙,我没惊动她。”

陆爱侠噢了一声,心里有点不快。这些日子,听说雪梅找任光达做对象,陆爱侠虽说脑子转得快,并不一心想把女儿都拴在当官这棵树上,但对任光达还有点说不出的隔阂。毕竟他曾是雪荣的恋人,而且被她轰出过家门,她到这个年龄,几乎看淡了一切,但她担心任光达在心里抹不去对她的讨厌。因此,陆爱侠对任光达的突然造访多少有点戒心。

任光达好多年以后第一次到陆爱侠的新家。陆爱侠让坐,他不坐,到处走走看看。三室两厅的房子还是陆爱侠当妇联主席时享受房改政策买下的。当时装修了一下,材料都已陈旧。不过,里里外外都很干净,家具摆设得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主人很爱收拾,而且情趣不俗。

陆爱侠倒完茶,又削苹果,一边忙一边说,“没什么看的,装修早过时了。”

任光达说,“嗯,是该换新了。我到过不少领导干部家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陈旧的房子。现在房地产很热,房价一天一个价,你们就没打算再买套新房?”

“怎么没想过,但那要多少钱呀。凭着老丁和我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新房子。就这么凑合着住吧。好在儿子闺女都有自己的好房子,十年八年回来一次。你说,就我们俩人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来,你吃苹果。”陆爱侠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任光达。

任光达没客气,接下苹果坐到沙发上,咯吱一口咬下一半,他的吃相还像个农民。“阿姨,你的想法没错,不过,这房子有点压抑。买一套新的吧,钱不够,我支持你。”

陆爱侠伸出手打断任光达的话,“别多心。我们住这儿习惯了,挪地方受不了。我就没动过买新房子的念头。你也就别想那么多了。”

任光达说,“你怕我向你行贿?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要真的买新房,需要贷款,别办,我借给你。”

“用不着。”陆爱侠一字一顿地回答,态度非常坚决。

任光达吃完苹果,从茶几上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嘴角,“阿姨,我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我手里挣了些钱。但我发现,许多领导干部跟我打交道都还多留个心眼。不过,阿姨你不一样。我听雪梅说了,你一点都没看不起我。”

陆爱侠听出任光达话里有话,“人随潮流草随风。你和雪荣好的时候,我那时犯糊涂,你别往心里去。你凭心想想,哪个人不嫌贫爱富?听说你和雪梅好了,我高兴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出息了,还是选择了我的闺女,这就是缘分啊!”

任光达笑了。他没想到面前这个曾对他横鼻竖眼的女人现在变得如此面善,如此宿命。他长舒一口气说,“啊——,阿姨呀,我早就想来看望您老人家的,可我一直担心你不接受我。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陆爱侠脸红说,“你把阿姨看成什么人了,我还认不清形势吗。听说你在运河运阳都有项目?”陆爱侠急着想岔开话题。

任光达说,“嗯,一个热电厂一个房地产,都是帮政府忙的,赚不到什么钱。阿姨,这些年跑下来,我发现,钱这东西怎么叫多呀。没钱的时候,一分钱憋死英雄汉。钱多的时候,看淡了,那钱就是数字。我回家乡来投这两个项目,就是帮运河和运阳两级政府的忙。再具体一点,就是帮雪荣和王启明的忙。现在,阿姨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们在官场上混真不容易,光招商引资任务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朋友,我不帮,谁办,是不是啊,阿姨?”

陆爱侠听得有点云里雾里。听雪荣说过任光达在收购热电厂赚大了,谈判抠得要死,怎么反过来成了他任光达帮雪荣王启明的忙了呢?陆爱侠勉强地点点头。

任光达继续说,“阿姨,到我这一步,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想的已经不是赚钱赔钱的事了,整天想着赚钱赔钱那顶多是小老板小包工头。我想的是做大一个企业,做强一个产业,为社会,为民族做出贡献。人活得要有境界,阿姨。”

陆爱侠插不上任光达的话了,她的思维跟不上任光达的思维,或者说在她心目中还从来没见过如此有社会责任感的老板,她不得不支支吾吾地随声附和,“不错,人活得是要有点境界。”

任光达话锋一转说,“你说我劝你换新房,你就怕成这样,要是我送你一套新房,那你还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是不是啊?”

陆爱侠也笑了,境界和换房都是挨不着边的事情,怎么又扯到一块去了。她越发觉得赶不上任光达的想法了。但是,陆爱侠对这些具体的事情还是能把握住分寸的,“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想大富大贵,弄得整天提心吊胆,心神不宁的。”

“这不又来了,还不是怕跟我们这样人一接触家里就不清静不太平了。我想阿姨对我们这些靠政策富起来的人还有一点偏见!”

陆爱侠赶紧解释说,“不是对你有偏见,真的是我们不需要。你对雪梅好,你和雪梅相亲相爱,今后住好房子,我和你丁叔叔就舒心了。”

任光达说,“放心,阿姨,我会把雪梅捧在手心里顶在头顶上的。就是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工作大半辈子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于心不忍。我透露给你,阿姨,如果你有点积蓄,放在我公司里去,百分之三十的月利息。”

陆爱侠诧异,“有这么高的利息?噢,再高我也没钱投呀。”

任光达起身告辞。

陆爱侠留任光达吃饭留不住,“在这吃饭,我马上打电话给雪荣雪梅过来陪你。”

任光达说还有要事要办,随手把带来的礼物拿给陆爱侠看。

陆爱侠一看,青海的冬虫夏草,美洲的西洋参,巴西的蜂胶,全是听说过没吃过的滋补品,肯定挺贵的。究竟多贵,陆爱侠也没有概念。陆爱侠感受到任光达出手阔绰。而任光达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不在乎,毛毛雨似的。要是在台上,陆爱侠看到这些东西,早吓得浑身来汗了,会立马要任光达提走。但现在任光达是她未来的女婿,再多再贵那也是未来女婿孝敬未来的丈母娘的,因此,陆爱侠笑纳了任光达的礼物,心里乐开了花。

任光达走了,留给陆爱侠的不仅是昂贵的滋补礼品,还有一个诱惑,那就是百分之三十的利息投资回报。

说实在的,工作这么多年,要说陆爱侠没一点积蓄,鬼都不信。要说有很多,金山银山的,也不现实。陆爱侠政治欲望强烈,可对金钱历来看得不是很重。如果把钱看得太重,她也走不到后来妇联主席的位置。早些年孩子都在念书,还没有一个工作的时候,陆爱侠手里结余不到一分钱。家庭收入就跟蓄水池一样,来水太少,出水太多,耗得太快。要是有什么办法向水池里不断注水,那就好了。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收受别人送礼,那样做违法乱纪,不是注水,倒像是砸石头。水池满是满了,可连原有的水也可能给溅没了。陆爱侠不敢。后来儿女们纷纷工作,手头有点结余,但又该给儿女成家了。如果说陆爱侠有点存钱的话,那也就是雪梅工作以后这几年攒下的。但陆爱侠感觉从前没积蓄的时候,用钱没现在紧张,也没现在焦心。这些年手头有点钱,可都是死钱。存在银行里,一年长不了几块。做生意挣钱,可又没那功夫,没那底子,更下不了那个决心。投资,更怕打了水漂。别人纷纷开户炒股票,买基金,陆爱侠无动于衷。连王丽都开了户,投进去好几万,弄得天天趴在电脑上看曲线,煞有介事地研究股票。陆爱侠就是铁石心肠。她的想法很现实,不懂股票,就不去碰它。她印象股票就是赌博,十赌九输,赢的是庄家,哪有王丽赢的钱呀。因此,王丽的股票长钱了,大呼小叫的,陆爱侠一点不动心。王丽的股票掉钱了,垂头丧气的,陆爱侠心里就骂王丽是个女败家。陆爱侠虽然为家庭为钱可算是费尽心机,但有一点她始终把握得很好,不义之财,一分不取。现在,任光达即将算是自家孩子了,提出把钱放到他公司里,陆爱侠想,未尝不可,既支持了任光达,又赚得高额利息,一举多得,好事啊!

陆爱侠脑子里转着任光达的话,越想越觉得百分之三十月利息可投,钱生钱,利滚利,一年翻几番,到哪找这样的好事去,任光达不是将成为她的女婿,怎么也不会告诉她,即使告诉她也不会给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呀。陆爱侠动心了。但动了家底,那是保命钱呀,不能不给老伴说一声。等丁家旺打牌回来,陆爱侠试探着说,“银行存钱没意思,利息少得可怜。要是有什么好的项目投资就好了。”

丁家旺说,“你找啊,只要是合法的,钱在你手里,投吧。”

陆爱侠把任光达说的财富广场项目融资的事说了,丁家旺脸色就不好看了,睁大眼睛说,“那么高的利息你也相信?他要挣多少倍才能付得起你的利息,保证自己赚钱呀,你想过没有?”

陆爱侠听不得丁家旺的怀疑,“没弯肚子他敢吞弯镰刀?不赚钱光赔钱的事他去干,他傻呀?他还能骗咱们,肯定他还有赚头。”

丁家旺对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想深问,“行,只要你不后悔,你投给他吧,我没意见。”

“你乌鸦嘴,我打掉牙咽肚子里,后悔不找你。”

陆爱侠从与丁家旺结婚以来总结经验,正应验了伟人那句话,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么多年,凡是丁家旺反对的,她就会坚决执行,结果居然总比丁家旺预料的好。丁家旺那点见识那点水平,给陆爱侠提草鞋都嫌慢了,哪挡得住陆爱侠我行我素。但是,陆爱侠对投资的事情真的犹豫不决了,毕竟钱在自己手里是钱,到了别人手里虽说是噌噌在长,却看不到钱了。况且那笔钱是给雪梅结婚准备的,留下一部分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就在陆爱侠犹豫不决时,王丽的出现坚定了她投资的信心。

那天,陆爱侠刚从菜场买菜回来,迎面碰到儿媳妇王丽。

要是过去,婆媳俩走对面,那是两股道上跑车,根本走不到一块去。头一扭,陌如路人,擦肩而过,不会搭一句腔的。自从春节在一起吃了团圆饭,王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陆爱侠另眼相看,尊敬有加了。陆爱侠心里还拔凉拔凉的,心让王丽给伤透了,哪是几句好话几个好脸子就能焐热的。但表面上还是伸手不打笑脸,既然王丽找机会套近乎,陆爱侠也就找个台阶下来,不计前嫌了。因此,当陆爱侠抬眼看到儿媳妇走近自己,她就把一手拎着的两提兜东西分成两手拎,把其中一手的水果远远举起来说,“正好,我想给丁楠买点水果送过去,你来就提回去,省得我送去了。”

王丽快走几步,上去接下陆爱侠手里的水果同时,又抢过陆爱侠另一个手里的菜,“我来提,回家我有事跟你商量。”

陆爱侠没有急着问是什么事,因为既然王丽说回家商量,那就说明这事在路上不能说。陆爱侠和王丽并肩走着,聊着丁楠的学习,聊着雪清的工作,陆爱侠特别担心儿子的喝酒,“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喝酒了,伤了身体,误了前程,你不管他,哪个管都管不住的。”

“我才懒得管他呢。”王丽一提起管丈夫的嘴就不高兴。这么多年王丽没少管雪清,有时还用性惩罚雪清,但都不顶用。雪清依然是个酒鬼,越喝越凶。男人,一旦既不服母亲管教,又不服妻子管教,那往往不可救药。雪清活得自由自在了,可把陆爱侠和王丽两个女人坑苦了。什么事情都每指望不上雪清,看上去女人当家,其实到了关键时刻女人往往会有一种无枝可依的孤独感。

回到家,婆媳俩坐到沙发里聊起来。

“有什么事情,说吧。”陆爱侠没端婆婆的架子,但也一直惦记着王丽的事情。

王丽凑近婆婆,小声说,“听说雪梅跟一个大老板叫任光达的爱上了?”

陆爱侠觉得这事用不着那么神秘兮兮的,不以为然回答,“是啊,怎么了,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王丽笑着说,“不不不,不怎么,没什么看法,蛮好的。雪清不知道,还是我哥告诉我的。我听我哥说,任光达很厉害,很有钱。他在运阳县开发一个叫财富广场的房地产项目,光地价就是好几亿呀,你听说了吗?”

陆爱侠听出来了,儿媳关心的不是雪梅恋爱合不合适,对任光达的人品听说什么了,而是关心着任光达有多少钱,依然冷静地说,“听说了,不过他哪有那么多钱,全是银行贷款吧。”

王丽说,“我哥说了,不光是银行贷款,任光达还在民间融资,百分之三十的月息,多高啊!”说着眼睛向屋顶望去,仿佛任光达给的利息像一支射上天的箭,嗖地一声冲破楼顶,飞天上去了。

陆爱侠心里一惊。怎么王丽也知道这事情了?她想打什么鬼主意?莫不是要向自己借钱放贷吧?陆爱侠下意识地捂紧口袋。“我没听说。高是挺高的,但肯定风险也高。怎么,你想投啊?”

王丽一下抓起陆爱侠的一只手,破天荒地叫一声,“妈,我哪钱投呀。原来那点家底子买了股票,没想到都给套住了。天天在割肉,心里都难受死了。不过,我要是有大钱,就投到任老板那里,比买股票稳当。稳赚不赔。我哥说了,能投。”

陆爱侠听王丽第一次喊妈,心里啪哒啪哒跳得急促了。哦,太阳从西边出来喽!这么多年没听过王丽喊妈,虽没少吃一顿饭,没少睡一夜觉,但陆爱侠心里别扭。王丽生了丁楠,对婆婆就叫“他奶”了。没想到今天跟陆爱侠套近乎套得大劲了,一声妈喊得陆爱侠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陆爱侠心里哼哼两声,又不知想什么点子喽,王丽不想白鸽子是不会撒小红豆的,得提防着点。

让陆爱侠更接受不了的还有,王丽一口一声“我哥我哥”的,她感觉儿媳妇处处把她哥王启明撮在头尖上顶着,能当事吗?你哥不就当个县长吗,说话就成圣旨了?呸,你当圣旨捧着的话,别人拿屁都不当呢。自从听说王启明处处给雪梅小鞋穿,摆弄雪梅,陆爱侠多少次咬牙切齿发誓找他算账去,就是没找好由头,没瞅准机会。现在听了王启明三个字心里就像扎针似的疼。陆爱侠不是不讲理的人,官场上混这么多年,什么人什么心态,陆爱侠能不清楚。王启明对雪梅的心态不正常。雪梅还是个孩子,去运阳县就是指望着得到你王启明关心帮助的。不仅不关心不帮助,还处处刁难她。你把她当成一个官场老手对手敌手来待,雪梅有那份能耐就不会在运阳县呆着了,更不会受你王启明七花八绕摆弄得淌屎了。本来,陆爱侠对王启明印象不错,能说会道的,陆爱侠在台上时每次到运阳县检查工作,王启明想方设法抽空陪她,每次都不喊她陆主席,只喊她婶子,攀着亲戚关系。不然,陆爱侠也不会听雪荣的话,舍得雪梅离开身边去运阳县当什么副县长的。但现在王启明变了,从对雪梅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变了。王启明对雪梅的态度直接影响到陆爱侠对王丽的态度。尽管王丽今年春节以后表现很好,对她恭恭敬敬的,可陆爱侠心里还是有点疙疙瘩瘩的。桥归桥,路归路吧。此时陆爱侠把对王启明的意见搁在一边,致力于修复与儿媳王丽的关系。

“你哥说能投,那就差不多。你有钱投呀?”陆爱侠站起来,去厨房淘米煮饭,因为做午饭时间到了。

王丽跟着婆婆起身去了厨房,一看陆爱侠多舀了一小桶米,赶忙说,“我不在这吃,丁楠今天中午回家,我给他买了螃蟹在家呢。哎,我想投一点,你看怎么样?”

陆爱侠回答得干脆,但明显留着一手,“想投就投吧,反正我没钱投。”

王丽脸一沉说,“看看,妈你一句话把我的嘴封死了,我还想向你借点钱的,可穷鬼遇叫鬼,在我面前哭穷,你有没有钱,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有钱没钱,那账还算不过来吗?”

陆爱侠听出儿媳话里有意思,“我有点保命养老的钱敢投到他那里去吗?”

“投给你儿子还不放心吗?”

陆爱侠说,“哼哼,我哪还指望儿子。”

王丽说,“那就以丁楠的名义投,你放心了吧。”

“春季指望不上,还指望秋季吗。钱投哪去我都不放心,在家放着还怕小偷偷了去呢。”陆爱侠突然回过味来,转身看着王丽,“你说用丁楠的名字投,什么意思?”

王丽说,“我哥说了,干部不给入股投资,要投只能是悄悄的,以别人名义投。”

“那就干脆不投。别今后有什么事情牵连到孩子。”陆爱侠警惕起来。

王丽说,“你怕什么,我嫂子也投,都用孩子的名字。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孙子。你那钱早晚还不是后代的吗。”

陆爱侠让王丽戳了心窝子了。手里有钱,养老保命,有公费医疗。雪梅结婚,任光达那么有钱,看样子花不到自己的钱。作为遗产留给孙子才是最好出路。但一天不死,那钱就不能落到王丽手里。要投,以丁楠的名义投,可以,但必须把凭证攥在自己手里。凭证攥在自己手里,王丽再想什么糊涂心思也没用。对,王丽的办法是个好办法。给后代留下一笔可观的资产也不枉在世上跑一趟了。陆爱侠说,“容我考虑考虑。”

一辆黑色奥迪驶出运河市,奔驰在通向运阳县的高速公路上。

车上坐着三个女人。三个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不同颜色的包,包里鼓鼓的,全是钱。一个陆爱侠,坐在前排,与驾驶员并排。一个王丽,坐在驾驶员身后。另一个就是王启明的妻子邱艳,坐在领导人位置上。路上没人说多少话,心照不宣,为了共同的目标直奔运阳而去。即使说话,都是与此行目的毫不相干的家长里短。但即使这样,邱艳还是沉默是金地一言不发。

邱艳,四十多岁,然保养得娇嫩,楚楚动人,但就是大眼眶,不爱理人,像个冰美人。邱艳在地税局做一名工会干部,平时没事,每月每季给大家搞点福利,节假日搞点跳舞唱歌文娱比赛之类的活动,但不爱抛头露面。陆爱侠最爱打听干部的关系,因此早就认识邱艳,对邱艳的谱谍了解很透。邱艳父亲也是一名老干部,陆爱侠还没出道当县处级领导干部时,人家就是县处级干部了。只是陆爱侠与那个老头擦肩而过,但关于那个老头的故事也偶尔听说过。听说老头生有五个闺女,五朵金花,一个比一个俊,一个比一个能。五个女婿,个个都出息,大小都做着官了。其中老五女婿王启明最有出息,冉冉上升的政坛明星,邱家和王家联手众星拱月地捧着王启明。听说邱艳年轻时就是个大美女,屁股后面至少一个连的男孩子在追,邱艳都没看好,最终选择了王启明。可见到底是干部家庭出来的,眼力不凡。不过,陆爱侠还听说,邱艳太霸道,要么不说话,说出话来,一句是一句的,哪句不毒不说哪句,管得王启明小鬼见阎王似的。弄得陆爱侠都为她担心,根据她的经验和观察,男人在家越怕女人,在外就越会胡作非为。可别欺人太甚啊!难得坐在一辆车里,按辈份,王丽和邱艳是晚辈,不过没听邱艳叫陆爱侠一声婶子。陆爱侠没往心里去,谈起家长里短的,她还尽量放低辈份身份,说出一些自己的观点。

一路上,陆爱侠死死抱紧面前的包,生怕有人抢了去似的。昨天接到王丽电话,说是今天到运阳县考察,叫陆爱侠把钱准备好。车子就不要操心了,嫂子邱艳早安排好了。陆爱侠放下电话,就把收藏在角角落落里的存折搜出来,找出计算器算了算,差一点不到50万。凑个整数,利息也好算。她一看工资卡上还有几千块钱,正好够凑足整数的。归拢归拢,算是把家底子都抖光了。合计合计利息,要是真像任光达说的百分之三十的月息,那一年下来就翻一倍还多。如此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呀。陆爱侠有点激动。丁家旺回家的时候,陆爱侠几次想把投资的事说出来,但又都咽下去了。她怕丁家旺又想歪了,如果知道她把家里的所有积蓄全投给了任光达的财富广场项目,那丁家旺还能吃了她?其实连一根汗毛都动不了她的。但陆爱侠越来越不敢什么事都擅作主张了。她想把这事说给雪荣听听,征求征求雪荣的意见。拿起电话又放下,一连几次都没给雪荣打成电话。因为她预感雪荣不会同意她把钱投给任光达的。任光达移情别恋了雪梅,雪荣对任光达还能有好感吗?但起码要告诉一下雪梅吧,她拨通了雪梅的手机,“明天去看看你。”雪梅惊讶地说,“哎呀,你终于想起来看闺女了,我到运阳这么长时间没人看我,我都快急死了。可太不巧了,我现在刚到省里来开会,明天还回不去。你改天再去运阳吧。”陆爱侠说,“你忙你的,我和你嫂子一块去的。”雪梅问,“有事吗?”陆爱侠连忙说没事,没告诉雪梅此行的真正目的。

车子开出运阳县高速公路收费站,早已有辆车停在路边等着她们。邱艳下车,陆爱侠和王丽一起跟着下了车。邱艳跟前来接她们的管主任握手。管主任双手抱住邱艳的手,“嫂子好!王县长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指示我来接你们。”又转脸与陆爱侠握手,“陆主席好。”看着站在车子另一边的王丽不认识,招招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迅速跑上前面那辆车,带着她们的车缓缓向县城进发。

陆爱侠问邱艳接站的人是谁,邱艳说是政府办管主任。

迎着阳光进城,陆爱侠眼前一亮,运阳的路变宽了,地变绿了,天变蓝了。陆爱侠在台上时一年少说也跑运阳八九趟,运阳县的点滴变化都看在眼里,可自从退休,陆爱侠就没有再来过运阳县,闺女儿子都在运阳工作,她也没空来过,不想不到一年,运阳变化非常大。陆爱侠眼睛有点不够使,把眼前的景象与印象中的运阳县进行比较,不时有新的发现和感动,仿佛又回到主政全市妇联工作的时代,连连称赞马常委和王启明政绩卓著。但她那越来越远去的赞美之词显得有点言不由衷,并没激起邱艳的多少共鸣。大概因为在邱艳看来,运阳县城并没有什么变化,更不象陆爱侠说的那样与两个主政官员有什么必然联系。毕竟认识不同嘛,陆爱侠本来讨好邱艳的意思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便显得有点落寞,不久就只看不说了。

她们的一切活动都是王启明安排好的。她被带到一幢高楼楼前广场上下车,管主任领着她们向面前这幢仰脸也看不到顶的高楼里走。在楼下大厅里遇上了任光达。任光达衬衫领带,笑容可掬迎上来与她们一一握手,“欢迎到公司来考察指导。”弄得她们像一个由领导干部组成的考察团。陆爱侠听了适应,只是久违了这种感觉。邱艳也曾随团去过外地考察过,享受过类似的礼遇,因此也不足为奇。只有王丽有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说,不停地看着婆婆和嫂子脸色,随声附和。

在观光电梯口,任光达伸手示意请进。陆爱侠把邱艳推进电梯,然后自己当仁不让地跨进电梯。她清楚,她能享受如此高的礼遇,不是因为她是任光达未来的岳母,而是因为邱艳是王启明的太太。她理所当然要把邱艳推上前台。邱艳心安理得享受着长辈的尊重,从此处处走在前头了。站在观光电梯里徐徐上升,陆爱侠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扶摇直上,县城则像一幅画慢慢展开,从需要费力仰视的断面渐渐变成只要轻松俯瞰的立体图画。陆爱侠对眼前自认为非常熟悉的县城突然有一种陌生感,同时有一种新奇感。如果说县城像一片大海,那么刚才进城时的道路就像向大海里延伸的河流,流淌着五光十色的车辆。她的目光像一条蛇沿着那条河流逶迤而上,试图寻找她熟悉的地方。但是,太难了。她曾经熟悉的地方包括县政府办公大楼早已淹没在林立的楼群中。尽管电梯运行只有十几秒钟,但给陆爱侠的感受却是终身难忘的。相比之下,任光达和邱艳对眼前如诗如画的运阳美景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一副主人的气度,陆爱侠倒像是一个老土。

任光达的办公室在顶楼。自从决定回运阳县开发财富广场项目,他就在运阳县城这幢最高楼上买下顶层作为公司办公场所。经过几个月装修,刚竣工使用不久,雪梅都没来看过。整个办公区分成规划部,工程部,财务部,综合部等等,五脏俱全。他本人的办公室宽敞豪华,一尘不染。冲门一架屏风,上面绣着姹紫嫣红的牡丹,名为“国色天香”。转过屏风再看,背面居然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题名“雄威天下”。邱艳陆爱侠王丽跟着任光达走进去,转头一看到屏风上那只猛虎,吓了一跳。

任光达说,“这是双面绣,你们猜猜多少钱?”

陆爱侠摇头,邱艳抿嘴笑而不答。王丽抢着伸出五个指头,“五千。”让陆爱侠从身后戳了一下才没说下去。

任光达双手食指交叉在一起。

“十万?”管主任抢话。

任光达说,“要二十万,我还到十万。”

陆爱侠不由自主又跑到屏风正面贴近看,她想透过国色天香的牡丹看到背后那只猛虎,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同样,她又跑到背面试图透过猛虎看那丛盛开的牡丹,也什么也看不见。想必这就是双面绣的奇妙之处了。

客人落座。管主任完成任务,寒暄一阵后退出去走了。

陆爱侠坐到乳白色真皮沙发上,抬眼看到斜对面的墙角有一小门,虚掩着,看得清里面洁白的床铺。一个漂亮女子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浓郁的香味沁人肺腑。陆爱侠情不自禁呷上一口,香甜润滑,神清气爽,邱艳没喝咖啡,王丽则一口喝下去一杯咖啡。邱艳附在王丽耳朵上说,“少喝,喝多了不好睡觉。”王丽像吃了孙悟空变的桃子似的有点难受,但还故作镇定地坐着。任光达埋头处理几个文件,在上面批写什么。陆爱侠心想,真是家大业大,我那点钱还不够任光达塞牙缝的,怕他什么。再说王启明都敢投,我还怕什么。

“怎么样,印象如何?”任光达合上文件夹,绕过老板桌,坐到陆爱侠一个长沙发上,面对着邱艳问。

邱艳轻描淡写说,“不错,这样就像个公司样子了。”

陆爱侠向一头挪了挪,听邱艳的话音,对任光达的公司很熟似的。陆爱侠看到任光达又用征询的目光看自己,就说,“没想到你创下这么大家业。”

任光达拍拍沙发说,“这要感谢政府啊,是他们给我发财机会。”

陆爱侠第一次听任光达说这话就没弄明白,怎么是政府给他发财机会呢。但她不好深问。这次任光达又说这话,陆爱侠总算啧出点味道来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既带着欣赏的目光,又带着怀疑的口吻说,“政府给每人的机会是一样的,怎么就你发财了呢?”

任光达笑而不答。

邱艳说,“你原始积累有点神话色彩,国际上可能还没有你这样的奇迹。”

“我有幸生活在中国。许多人直奔钱而去。我不。我奔关系。中国毕竟还是人情社会。取得政府领导信任,你的财富就能快速增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成功秘诀。”任光达脸上洋溢着自信。

陆爱侠终于明白了,但同时她也沉默了。因为她突然想到,她是不是任光达创造财富的一个关系呢?

王丽突然问,“你累不累呀?”

任光达似乎对王丽这个未来的嫂子不太熟,又不便进一步打听,他说,“你说得对。我累,累得要死。管这么大的家业,能不累吗?我跟职工说过,我这个总裁,其实就是奴才。在政府官员面前低三下四当奴才,揽项目,拉投资,在职工面前好言好语当奴才,做好工程,多挣钱。”

陆爱侠听着有点恐慌,她无心跟任光达探讨成功秘诀,她不可能从任光达的成功中吸取经验,帮助自己成功。她更关心的是眼前的投资。她已经被包里的五十万块钱折磨得有点疲惫了。她拍拍胸前的包说,“咱们三个今天是来投资的,现在,经过考察,我们非常相信你的实力,看看,怎么办手续?”

任光达说,“放心吧,我有正式手续给你,本金,利率,期限,都写清清楚楚。怎么样?”

“那好,”陆爱侠担心的就是这个。任光达这么一说,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任光达就到办公桌边拔一个电话。没两分钟,刚才端咖啡的漂亮女子敲门进来了,把她们三人领到财务部。

财务部很热闹,不少是来入股投资的。陆爱侠她们同样受到财务部的热情接待。邱艳先办了投资手续。王丽缠着婆婆一道办手续,眼巴巴看着陆爱侠用丁楠的名字办了投资手续,才放心办自己的。王丽的钱不多,八万块钱。但也用的是丁楠的名字。这样,丁楠名下就有五十八万的投资额了。

陆爱侠把钱一摞一摞搬出包,码在会计面前桌子上时,心里直慌,身上直来汗了。陆爱侠接过会计开出的凭证仔细看了,是入股的凭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月息百分之三十,按月付息。陆爱侠把凭证装进包里,依然捂紧包的口袋。因为尽管包里没有一分钱了,但那张写着孙子名字的纸条就是她和老伴多年的血汗啊!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点失落,有点兴奋,有点期待。一辈子积蓄虽改了姓,却成为任光达的可用资产,死钱变活钱了。但也成了陆爱侠心头的牵挂。

办完所有手续回到任光达办公室,她们突然感觉有点异样,再看到任光达,仿佛看到了救星。邱艳似乎无所谓,可陆爱侠和王丽都有点矜持,似乎面前坐的不是未来的女婿和妹夫,而是自己威严的老板。

任光达笑着说,“你们现在都是我的股东了,请你们相信,我今后会尽心尽力保全你们的资产增值的。”

王丽提心吊胆说,“咱们那可都是血汗钱啊,你不保全,到时咱们找雪梅要去。”

任光达大笑,“血汗钱不用也是死钱,放我这里来就是活钱。放心吧,我有这幢大楼抵着你怕什么。”

说说讲讲到了中午,任光达领她们下楼赴宴。其实,午宴由王启明安排的。政府办接待处主任亲临现场,调菜单,换酒水,比接待省里的领导都重视。在机关工作谁不知道,接待是有规格的,但规格不一定以官阶高低来分。接待县长的亲属,按什么规格接待都不为过。会办事的下级认不准这一条,算他白在机关里混了,混也是瞎混。因此,管主任虽然午宴时没到场,但早叮嘱接待处主任高规格接待。但政府出钱,人情给任光达。由任光达作东,王启明不参加。不是有意不参加,是工作太忙,应酬太多,根本走不开。

陆爱侠坐在上席。她与邱艳推来让去,最终还是被任光达拉在主宾位置上坐着了,毕竟是长辈嘛,王丽自然就只能坐在下首。一桌人关系复杂,说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说不是一家人,似乎胜似一家人。关系有点朦胧,谁也料不到任光达和雪梅的关系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当然,从目前情况看,从每个人的愿望出发,都希望看到任光达和雪梅喜结良缘,百年好合,那样桌子上几个人的关系就非常明确了。否则就没有什么亲属关系,仅仅是股东与董事长总裁的关系。喝酒要找理由,理由就是梳理出各种关系。陆爱侠不便明说,邱艳也存心不说,只有王丽大胆泼辣,不时以嫂子的口吻跟任光达闹酒,有的话说得陆爱侠脸红。但她哪是任光达的对手,不多会王丽就喝高了。

任光达彬彬有礼地敬陆爱侠和邱艳的酒。举一杯祝陆爱侠健康长寿,二杯祝陆爱侠家庭幸福,三杯祝陆爱侠快乐永远。敬得陆爱侠心花怒放,却找不到词祝福任光达,只能祝他财源广进,不能祝他家庭幸福,因为他的家庭在哪呢?

陆爱侠搜肠刮肚想起一件事来说,“光达,什么时候把你爸妈带到运河去玩玩!”

“哦,我有空带老妈妈去看你老人家,我爸过世了。”任光达答到。

陆爱侠噢了一声,“那你妈不容易,可要多孝敬你妈呀!”

“哎。”

菜上齐了,午宴也就结束了。邱艳要去见王启明,不打算回运河市。陆爱侠受到启发,要求王丽也留下去看看雪清,王丽同意留下。任光达建议陆爱侠留下看看雪梅,雪梅明天晚上就回来了。但陆爱侠觉得不好,执意回运河市。

临分手时,陆爱侠对任光达说了句,“雪梅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