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点着自己说这个人好卑鄙。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朱怀镜的心脏似乎越跳越高,最后差不多衔在嘴巴里了。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有天,厅办公室主任送个文件给朱怀镜看,进门就说:“朱厅长的空调怎么不太管用?是不是开低了?好冷。”朱怀镜说:“没关系,我这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早习惯了。”主任便怪那位管后勤的副主任太不管事了,然后忙说:“我马上叫人来修理一下,让朱厅长感冒了,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责任啊。”朱怀镜笑道:“算了吧,反正到春天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主任说:“那怎么行?今天下午就来人修。”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说:“你又开始走运了,我祝贺你。”

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停下手中的话,说:“你怎么这样说?就像外人似的。”

香妹说:“我早就是你的外人了。”

“你今天怎么了?”朱怀镜问。

香妹说:“我早就是这样了。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说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

朱怀镜说;“商量什么?我俩已经陌生人一样过了一年多,该想通的事早该想通了,还计较什么?”

香妹说:“我是想通了,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

“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朱怀镜有些急了。

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担心了。”

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朱怀镜没想到原来几乎有些逆来顺受的香妹,最后竟如此倔。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却怕邻居听见,压着嗓子同香妹叫喊,手舞足蹈,面红耳赤。她却仍是很平静地同他说话。她的平静让他害怕。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请求法院判决。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在适当时候,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怀镜明白了很多事理,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所以每每有人约他吃饭,都设法推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镜总百般感怀。他躲瘟疫似的躲避宴请,弄得连电话都不敢接了,紧张兮兮的。可就是呆在家里,也不得安宁,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县市领导。新去的这位朱书记对他们个人的前程将产生重大影响也说不定,他们拜访朱怀镜的心态同买原始股差不多。也有的人也许不怎么得宠了,趁朱书记还未上任就先上门露个脸,说不定就找到了新的靠山。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他很明白,所谓领导水平是靠领导的指挥和部下的服从共同构成的,假如部下不配合,你领导水平再高都枉然了。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谁都希望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深刻,因为干部个人的前程就取决于领导的印象,而不是别的任何因素。

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茅塞顿开了,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兄长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前挂着的高级领带,尖尖的,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姐朱怀镜,完了又亲自开车送朱怀镜回家,同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摸一样。回来的路上,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说他可以安排一下,看守所有他的朋友。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想着要去见玉琴,朱怀镜不知怎么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是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香妹在外面听见了他的抽泣声,只当是他发酒疯,不去理会。

第二天吃了早饭,宋达清准时来接他,驱车去了第三看守所。这个社会什么都是讲级别的,包括犯罪后关在什么地方。这个看守所是专门关押副处以上和厅级干部的,玉琴的经理职务相当于行政正处级,所以她也很荣幸地关在这里。这似乎也说明企业家在任何时候都是受到尊重的。

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朋友帮忙,朱怀镜享受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眼睛很干涩,似乎挤不出一滴水来。

“玉琴,你……受苦了……”朱怀镜半天才找到这么句话。

玉琴没有说话,目光呆滞地望着别处。

“玉琴,你要注意身体啊。”朱怀镜说。

玉琴仍是望着别处。

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玉琴把他的手拿下来,捏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总梦见且坐亭。我原先梦见那里,感觉是个噩梦,进这里以后,能梦见那个地方,感觉是个福气。这世上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怀镜,你能代我去那里看看吗?”

“行,我等会儿就去看看。”朱怀镜连忙答应了。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出来了。那些话也许多少带了些让人脸红的浪漫,却也是真心的。但是,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使人不敢相信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叫浪漫。可是,当玉琴这么痴痴的说到且坐亭,他不再为自己的浪漫而羞愧了。

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想开些。朱怀镜最多只是叹息几声,脸黑着。宋达清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也长叹了一声,说:“我同玉琴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她是跟很不错的女人。她落到这一步,我是万万没想到的。怀镜,这个社会有股看不见的魔力,总想把人变成鬼。就说我自己吧,我知道有很多人恨不得把我煮了吃了。有人说我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承认我就是靠这点狠劲儿在世上混。可我并不是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刚从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在一个基层派出所。因为我的业务能力不错,没两年就当了所长。我想好好干,保一方平安。哪里有案子我就带着兄弟们往哪里跑,一年到头忙得晕头转向。我自以为工作出色,很有成就感。哪知道,年底上面一检查,说我的辖区内发案率最高,社会治安最差。结果,那年我那个所被评定为最差所,属于整改对象。所里所有人员全年的奖金都没了,兄弟们恨死了我。原来,别的所对一般案件根本不受理,一年到头专门抓嫖抓赌,收取罚款,结果经济收入上去了,社会治安好了。案件不受理,自然就没有发案率,上面当然说那些地方社会治安好了。这还只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社会给我上的第一课。以后碰上的事情,说起来就有本书了。我得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而且还想比别人生存得好一些,我能怎样做?我没法改变环境,只好适应环境。现在,我耀武扬威地从我的管区内走过去,明知道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我也只好这样忘乎所以了,头都不能回一下。”

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表示了理解。他真的发现宋达清这人其实本质上并不坏。能说谁是真正的坏人?可有时人们只好坏起来,别无选择。“达清,还要麻烦你一下。你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天。我有个事要一个人去办一下,用你的警车方便些。”朱怀镜没有说有什么事去,他知道那是他和玉琴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理解的事情,别人听了简直匪夷所思。

宋达清侧过脸,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

“没问题,我还不至于连车都开不了。我只要静一静,就行了。”朱怀镜说。

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很快就到荆水河边了,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他只能把自己的灵魂包裹在保养极好的皮囊里,很儒雅、很涵养地在各种庄严场合登堂入室。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心却感到了真正的痛楚。他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他没有理由背负香妹,也没有理由忘记玉琴。香妹是那么温柔贤淑,而玉琴却那么丝丝缕缕地嵌入了他的灵肉。玉琴简直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报应?他悔恨过很多事情,却始终不认为同玉琴是桩荒唐事。最绝望的时候,他几乎想让自己相信他同玉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他想着身陷囹圄的玉琴,感觉到的的确是心脏生生的痛。车窗外,荆水浩浩东去,暗示着某种不可违拗的生命逻辑。

快到进入坐亭的谷口了,朱怀镜警惕起来,留神着窗外。山势越来越高峻,树木也愈发葱郁了。早开的山花像含笑的村姑,鸟雀顽皮地翻飞着像在逗人。朱怀镜感觉应该到了那个谷口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是不是刚才不小心走过了头?朱怀镜停车琢磨一下,再往前开。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头了,又掉头往回开。往回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仍是不见谷口在哪里。他这么来回走了好几趟,总找不到那个清泉潺潺的谷口,朱怀镜简直有些惶恐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只在梦中到过那个地方。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这个背影好熟悉!朱怀镜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李明溪!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的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