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专门说过,舒泽光和刘大亮的家属不得去医院探望。他俩的病情很特殊,容易鼓动家属闹事。等他俩的病好了,自会让他俩出院。

毛云生背后为舒刘二人哭泣过,明里却要同他们家人吵架。舒泽光的女儿舒芳芳回到县里,说要把毛云生告到法庭上去。刘大亮家的人跑到信访局,差点儿把毛云生打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两家人闹事都平息下去了。舒泽光和刘大亮便在精神病医院住着,尽管外头的说法沸沸扬扬。

乌柚在线又很热闹了,不断有人发帖子,说舒刘二人进疯人院,纯属政治迫害。李济运在网上挨骂,他几乎成了刽子手。贺飞龙真成了县长助理,市委文件已经下来了。贺飞龙的运气真是好,他升官居然没有引起人们太大关注。街谈巷议的是舒刘二人成了精神病,网上说这事儿的帖子屡删屡贴。

逼近深冬,越来越冷。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李济运突然听到消息,市委领导有了重大变化。市委龙书记上调了,王市长继任书记。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当副厅长。李济运隐约觉得不祥,他知道田副书记同王市长关系微妙。田副书记平时总是把龙书记同王市长并提,可谓用心良苦。曾听说田副书记的副字将去掉,王市长仍原位不动。可现在王市长成了王书记,田副书记就走人了。看来,平时民间的传闻,并非全无道理。

李济运觉得应该去看看田副书记,却不能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谁都知道他是田家永的得意门生,这种印象今后要慢慢淡化。没想到朱芝打电话给他,也说到田副书记上调的事。他略略犹豫,告诉她想去看看老领导。朱芝也说想去看看,不如一同去。李济运不便劝她不去,说那就一同去走走吧。

李济运编了个理由,拿了朱师傅汽车钥匙。吃过晚饭,他约朱芝出门。他自己开车,带着朱芝赴漓州去。李济运平时不太开车,但车技还过得去。今天却格外小心,几乎有些紧张。他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好的想象,假如汽车在路上出了事故,传出的肯定是桃色新闻。他便开得很慢,朱芝说他是开老爷车。

敲开田副书记家门,热情地握手一番。坐了下来,田家永便说:“济运你不听话,电话里我说得好好的,叫你不要来。你自己来了还不说,还连累人家小朱!”

朱芝忙说:“田书记,我当然要来看您!我同济运一样,对您非常敬重!”

气氛自是乐融融的,但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看望只是个意思,不过带了些烟酒之类。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就起身告辞。田家永一手拉着李济运,一手拉着朱芝,笑道:“你俩好好干。我调走了,又不是犯错误。我关照得了的地方,自会说话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变化。小朱,市委宣传部长会从上面派来,骆部长接我任副书记。”

朱芝问:“知道部长是哪里来的吗?”

田家永说:“你们应该认识,原来在《中国法制时报》,叫成鄂渝。”

“他?”朱芝惊得脸色发白。她望望李济运,嘴都合不拢了。李济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什么。

田家永似乎看出什么意思,说:“此人来历蹊跷,背景神秘。他原来是《中国法制时报》驻省记者站站长,也是个副厅级干部。副厅级干部任市委宣传部长,也只是平调。但他到底是跨行业安排,非特别能量做不到。”

从田副书记家出来,朱芝走到黑暗的树阴下,忙抓住李济运的肩,说:“老兄,我支持不住了,脚有些发软。”

李济运扶了她,说:“不要怕,老妹,天塌不下来的。”

车在路上默默开着,朱芝突然说:“哥,停下来吧,我不敢往前走了。”

听朱芝喊声哥,李济运心头一热,慢慢把车靠了边。朱芝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济运撩着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的头,说:“老妹,不要怕,真的不要怕。他敢怎样?”

朱芝摇摇头,说:“不,不!我确实是怕,我是个强撑着的小女人。我感觉更深的是痛苦,愤怒!他是什么人呀?居然就市委常委了!别人来演戏我不管,我不了解他们。他成鄂渝,一个流氓无赖啊!”

李济运搂着朱芝,任她哭泣和诉说。他自己何尝不愤慨?人在官场再怎么也得演演戏,那成鄂渝却是连戏都懒得演的人。李济运自己也得罪了成鄂渝,但朱芝是直接同他对着干的。天知道姓成的会怎么对付朱芝?如果有机会下手,成鄂渝对他也不会客气。

朱芝瘫软在李济运怀里,说:“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

李济运听她话的意思是多重的,却只愿意理解她的字面,说:“不怕,我把你座位调好,你安心躺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不,今晚我不想回去了。”朱芝把他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软了下去。

李济运犹豫片刻,说:“好,住一晚再走吧。”

掉转车头,李济运没去市委宾馆,怕在那里碰着熟人。他另外找了家酒店,却仍是谨慎,说:“你先在车上等着,我去开房。车钥匙你拿着。”

李济运开了两间房,上楼一看正是门对门。他先打了家里电话,说田副书记留他说话,太晚了就不回来了。他再打朱芝电话,却是忙音。估计她也在同家里打电话。过会儿,李济运再打过去,告诉朱芝房间号。

他把门敞敞地打开,坐在沙发上。朱芝进来了,顺手关了门。他让朱芝坐下来,自己去烧水。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朱芝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他不去惊动她,想让她安静安静。水很快开了,他倒了杯茶,说:“老妹,我就在对面,你好好休息吧。”

朱芝睁开眼睛,望着他摇头。李济运坐下,她就靠了过来,轻声说:“哥,给我力量吧,我要垮下去了。”

李济运问:“骆部长对你还行吗?”

“他是骆副书记了。”朱芝说,“骆副书记对我很不错的。他是个很正派的领导,能力也强。”

李济运想了想,说:“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你不要回去。你去拜访一下骆副书记。”

“平白无故,拜访什么?”朱芝说。

李济运说:“这个还用我说?你只有同骆副书记走得更近些,才能保护自己。成鄂渝新来乍到,不敢同骆副书记作对的。”

“骆副书记对我的工作一向满意,真有什么事我敢找他当面汇报。”朱芝身子靠得更紧了,“好冷。”

李济运说:“我看看空调。”他起身调高了空调温度,抬手试试风量。回头看时,朱芝目光里似有几丝幽怨。他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你要讲策略。从今天开始,没人提起成鄂渝,你半字不提。只要有人提起,你就说同他很熟,就说成部长很有能力,人很讲感情。你要把他的好话说尽。你明天去见骆副书记,如果他提到成鄂渝,你也要说他的好。”

“我还没说要去见骆副书记哩。”

李济运盯着朱芝,说:“别傻了,你要去!你是去汇报工作也好,随便去看看也好,反正要去。你要装作不知道他要当副书记了,毕竟还没有正式下文。”

朱芝说:“哥,抱我,我有些六神无主。”

李济运抱抱她,又松了手。朱芝说:“抱紧,别松开。”李济运抱紧了朱芝,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这样的女人,应该让男人好好疼着,出来混什么官场啊!

朱芝轻声说:“哥,让你抱着,我好安心的。”

“好,那我就抱着你。”李济运像哄小孩瞌睡,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凌晨,李济运伏在床头深深地吻了朱芝,说:“我走了。你按我们说好的去做,骆部长是个好人。”

朱芝伸出双臂,缠着他的脖子。李济运也有些不想走了,真恨不能失踪几天。他的身子想慢慢离开,嘴却像粘住了似的拉不开。朱芝终于放开他,说:“路上小心,慢慢地开。”

李济运拿被子捂紧朱芝双肩,说:“昨晚你没怎么睡,好好睡个觉,九十点出门都不迟。”

“你也没睡,开车一定小心。”朱芝又伸出手来,摸摸李济运的脸。

李济运把她的手塞进被窝,说:“我真走了。”

他不敢再回头,叹息着往门口走。走到门厅拐角,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朱芝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他看不见她的脸。他稍稍迟疑,终于出门走了。

李济运一路上想着朱芝,眼眶里总是发酸。车里倒是暖暖的,外头却是寒风呼啸。他很想有个荒原可以呐喊,任寒风吹得浑身麻木。

回到乌柚,刚是上班时间。没人知道他去了漓州,他把车钥匙给了朱师傅。中午回家里,舒瑾免不了说几句。她不再是园长,上班想去就去。也没有新任命园长,副园长主持工作。幼儿园就传出说法,说是只等风声过去,舒瑾仍要官复原职。

第二日,李济运到办公室没多久,朱芝敲门进来了。她笑了笑,脸突然红了,不敢望人。李济运也觉得脸上发烧,却只作没事似的,问她: “见到了吗?”

朱芝说:“见到了。我说有亲戚看病,要我帮着找专家。我说来看看骆部长,又把部里工作简单汇报了。骆部长请我吃午饭,部里还有几位作陪。”

李济运笑道:“那好啊,你在骆部长面前很有面子嘛。”

“哪里,县里部长去了,骆部长有空都请吃饭的。”朱芝说,“部里有人给骆部长敬酒,说了祝贺的话,事情就说开了。我只当才知道这事,忙敬他的酒。”

李济运问:“说到那个人吗?”

朱芝说:“自然就说到了。骆部长就说,新来的成部长是个大才子。”

李济运冷冷一笑,说:“不知道骆部长真了解他,还是说的场面上的话?”

朱芝摇头道:“骆部长是个厚道人,他只会说好话。”

办公室没有空调,取暖用的是电暖炉。李济运把电暖炉从办公桌下移出来,放在朱芝的脚边。朱芝说:“你烟要少抽。”

李济运把烟灭了,坐回到办公桌前,说: “下面看得严肃的干部人事安排,不过是上面某某领导一个招呼。算了,不说了。我俩从现在起,都要把心理调整过来。他是位德才兼备的领导,我们要尊重他。”

朱芝苦笑道:“我想的却是,官也得有官态官样儿,他那副德行,怎么看也不像领导啊!”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我们就不必操心他像不像领导了。是猴子你给他根棍子,就像齐天大圣!”

于先奉伸了个脑袋进来,说:“哦,朱部长在这里,我等会再来。”

朱芝站起来,说:“我们说完了,于主任你来吧。”

朱芝上楼去了,李济运问:“老于,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知道吗?听说市委领导有变动。”

李济运装糊涂:“我没听说。”

于先奉就愈加兴奋,就像他自己升了官,说:“田副书记调省交通厅,骆部长接任副书记。谁来当宣传部长您知道吗?”

李济运说:“别卖关子,你说吧。”

于先奉说:“打死你都不相信。”

李济运笑笑,说:“是你吗?”

于先奉摇头而笑:“李主任开我玩笑!告诉你,就是《中国法制时报》那个成记者!”

李济运笑道:“没什么奇怪呀?成记者是多年的副厅级干部,又长期在新闻战线工作,有名的大才子,算是内行领导。”

于先奉的脸立即红得像猴子屁股,差不多要结巴了:“那当然,那当然。”

几天之后,局势完全明朗了。成鄂渝正式到任,朱芝接到通知去漓州开会。她跟李济运说,心里有障碍,想请假算了。李济运说万万请不得假,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去开会。“你见了他,就像见了老领导似的,主动伸手过去同他握手。”李济运说。

朱芝说:“我怎么做得到!我是打心眼里厌恶他!”

李济运一听急了,说:“克服,你一定要克服!”

会议只有半天,朱芝第二天就回来了。她先天晚上就发了短信给李济运:一切正常,出乎意料。第二天中午,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都有饭局。等客人的时候,两人站在大堂角落里说话。看上去像商量工作,也没人近前去听。朱芝说:“他先伸过手来,热情得不得了,说小朱部长可是漓州宣传战线的形象代言人啊!他拉着我的手,回头对骆书记说,我到漓州来工作,有个很好的基础,就是同朱部长这批县市宣传部长都熟悉!”

“你脸没有红吧?”李济运微笑着望着朱芝。

朱芝说:“胸口不争气地跳,脸好像没有红。我还算做得大方,没有失措表现。会议很简单,一是细化和落实全省宣传工作会议精神,二是骆书记同成鄂渝交接工作,三是成鄂渝同宣传口见面。”

李济运说:“我就说嘛,怕什么?反正要过这关的。”

朱芝说:“我就不明白,他身上那股流氓气、无赖气,居然看不见了。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坐在主席台上也人模人样。我发现他还很适合演个宣传部长。”

“演个宣传部长!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芝又说:“我给他敬酒,他居然跟骆书记说,小朱部长同媒体处理关系很有经验,可谓有礼有节,不失原则。我做记者时,就碰过她的钉子!他说到这话,我脸上直发烧,幸好喝了酒看不出来。他说屁股决定脑袋,这是中国国情。他说我做记者是舆论监督的立场,现在是宣传部长的立场。小朱部长,我应该敬您!”

“你还说他没有流氓气和无赖气了,这不就是吗?”李济运说。

朱芝摇头道:“不不,人家可是落落大方!”

“他不落落大方,几十年白活了。”李济运说。

朱芝说:“骆书记真好,他后来专门把成鄂渝拉到一边,让我过去敬酒,尽说我的好话。”

李济运笑道:“你要改口了,别老直呼他的名字!你无论哪个场合提到他,都得说成部长!”

朱芝回头望望总台,说:“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对着总台服务员发威,大失体面。今天他要是再出现在这里,我们就得恭恭敬敬。”

“真像演戏!”李济运说,“同一个演员,只是换了套行头,就重新粉墨登场。”

朱达云进来了,远远地朝这边点头。朱芝说:“成鄂渝,不不,成部长让我带了两条烟,送给朱达云的。”

“他怎么平白无故给朱达云送烟?”李济运望着朱达云笑,轻声说,“对,想起来了。上回他在乌柚碰钉子,朱达云派车送他回省城。老妹,说明你们成部长对那事耿耿于怀。”

朱芝朝朱达云招手,等他走近了,就说: “朱主任,市委宣传部成部长带了两条中华烟给你,在我车里。”

朱达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语无伦次起来:“啊,啊,成成部长,他太太太客气了。”

李济运就开他玩笑:“不是成部长太太送的,成部长送的!”

朱达云自嘲道:“领导送东西我都会激动,李主任不信你送我两条烟试试,我也会结巴的。”

李济运和朱芝要陪不同的客人,各自进包厢去。李济运同她刚刚分手,就收到她的短信:少喝酒!李济运心里暖暖的,回道: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