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六
夏志远调回章台,便在市政府机关工作。今儿个一大早,他还在床上哩,市政府值班员的电话铃声愣把他从梦乡中惊醒,告诉他,黄江北同志请你立即到省一招会面。放下电话,他傻坐在床上,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妙。这两天,章台市内流言满天飞,众多的流言之一,就是省委可能要调黄江北回章台来当市长。有人对此说法嗤之以鼻,认为绝对不可能。章台虽说是个地级市,而且还不是个省辖市,但在该省地位历来特殊。从大的方面讲,原因有二:一,该省许多老同志出自章台地区。(章台市所辖四县是典型的穷山区,也是当年的革命老区,多年来出了许多干部,分布全国,留下的那部分,便多数到了省上当领导。)从积极方面说,这给章台市的领导增加了许多便利。省里有那么多“章台籍”的领导关照,出差错的可能就会小一些;物质上经济上缺点什么,伸伸手开开口,在指标之外多少总能得到一些照顾。面子嘛,难免。但也有难办的。“章台籍”的头头脑脑不管怎么注意组织原则,有时总也免不了做些一竿子插到底的事。他们太了解自己家乡的事了,总有人往他们家跑嘛。别人不跑,还有亲戚老乡嘛,随便一开口,说到某县某乡某村的某个干部应该怎么使用怎么调配,某件事怎么处理;他说他不代表组织,只是个人意见,你说你听还是不听?下面哪个乡长村长不高兴了,随便拿起电话或托哪个卡车司机捎个话,都能在省里某个头头面前把状告上了。随后就有话发下来,怎么怎么办怎么怎么处理,处理完了请给我回个话。他也一再声明这只是个人意见,不代表组织。你说你听还是不听?二,自从有了“万方”,在经济上,章台的地位和知名度也陡升。国家投资好几个亿的合资大厂,本省第一个特大型汽车联合企业,办得怎么样,的确具有经济政治双重的特殊意义,所以在章台做市委书记市长就得特别有点功力功底。黄江北?黄江北有什么功力功底?人们不信省里会派他来主政。夏志远也不信。他不信,不是不相信江北的能力,而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老夏不希望江北回章台来坐这个“蜡”。回章台的半年,使他太清楚章台的复杂,难缠。在这儿当主政官,要承担的责任太不一般了。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点私心,就是一旦江北回来主政,跑不了又要拉上他这个老同学。已经给江北当了一二十年助理的他,实在不想再替他当这个助理了。半年前,黄江北就不太愿意他离开他,是他跟黄江北愣“吵”了一架,才脱身的。他无法再“忍受”这个黄江北。这家伙太不安分了,太玩命了,绝对没明没黑地死干。在他身边,太累。特别气人的是,他把你使得团团乱转,累得你东倒西歪没点儿人样儿,而同样在干着的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照吃照干照逗乐,美滋滋地照旧雄赳赳气昂昂。那精气神儿,就像是一天吃一盒虫草人参蜂王浆似的,愣让你没脾气。夏志远知道他是装的。其实他也累。能不累?更累。但他能装得出来。你装个试试?让你带一个庞大的车队,上千里之外的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拉巨型催化罐,一路来回折腾十五昼夜,回工地,上澡堂子里哗哗啦啦地冲一阵,紧着再扒拉两口饭,那头又催着你去参加某项工程论证会了。这边论证报告刚起草完,那边电脑打字室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两个小时后,拿着刚复印出来的还带着复印机“体温”的备份文件,又得走了,得上北京找建行领导要指标外的外汇额度啊……如此这般,长年累月,他总拽着你同行。这种助理,谁受得了?更让人心理不平衡的是,同样折腾这一二十年,自己把什么都耽误了,最想搞的业务没搞成,最想娶的女人没娶上,可黄江北,可以说折腾得更厉害,却什么也没耽误,大学上了,硕士学位也拿了,官当了,老婆还娶了,连闺女都有了。真可说是满把满掐一个全活儿!特别要提到黄江北这个闺女,的确是他的一大骄傲,特懂事、特可人心儿,长得还特像黄江北,都十五六了,还老缠着她这个“老爸”撒娇,实在让孤身一人的老夏馋死。后来黄江北就说,别馋了,让我闺女给你当干女儿吧。可干女儿顶啥子事儿嘛!逛商场能挽着干爸的胳膊、贴着干爸的耳朵根说悄悄话吗?
您说这人跟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当然,除了以上所说的这两点有关儿女私情的理由,老夏执意不再跟黄江北当助理,执意要回章台,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对于这一点,老夏不否认,黄江北也有所察觉。甚至可以这么说,黄江北比老夏本人更敏感、更计较这方面原因的产生和发展。但这个原因具体到底是什么,夏志远自己说不太清楚。黄江北是猜到了却又不愿说破。
现在黄江北果然要回章台当代理市长,夏志远当然不用黄江北说也明白,他要找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再给他当助理。章台市市长助理。
干不干?
当然不干。这次要干的话,半年前又何必要闹那一场呢?
半年前,夏志远提出不干,让黄江北老大不高兴。
“我知道你老兄早就不想在我身边干了。我不勉强你。但你怎么也得等工程干出个眉目来再说。”那天,黄江北沉着个脸,过好大一会儿才应道。
“别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我怎么不想在你身边干了?我干得还少吗?你说我都替你干了多少年了?”
“所以你不想再往下干了嘛。”
“我的大领导,别说这种话了,行不行?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要求走的,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单昭儿跟我之间的这场别扭,已经白热化地闹了两年零七个月。我要再不回去就着她一点,这事儿就肯定没救了。你能忍心看我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我比你还大两岁,你的小冰都上中学了,可我……连个蛤蟆蛋还没捡着半个哩!够惨的了!你也让我滋润一回……”
“单昭儿那里的工作,我去做……”
“你去做?你还能替我去结婚?”
“你看你,说着说着嘴里就又没边儿了。”
“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叫我怎么个有边法?放我走吧。”
“我觉得……你还有什么原因……”
“我一个大草人,还能有什么原因?就是要回章台讨好那位单小姐!”
“把话说清了,我就让你走。”
“什么话?有什么话?你瞎上什么纲连什么线?”
“不说清了,别想走。没门儿!”
“黄江北,这可是二十年了。这一回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我走定了。”
“想跟我来横的?你试试!我也告诉你,二十年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嗨,说你胖,还真喘上了。我走定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走?你敢!”
黄江北说着,拉长了个大脸,一转身就走了。
就这么闹僵了。那一夜,从来不失眠的夏志远整个儿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长夜天。心里难受!他知道,黄江北是舍不得他。这些年,别人只看到姓黄的噌噌噌的一个劲儿地往上走,以为特别顺当,只有老夏清楚,黄江北这些年太难了,他太需要有一个了解、熟悉、体谅自己的人在身边。他需要一个能听他说说心里话的人在自己身边。他有心里话要说,他还没像有些当官的修行到那个份儿上,心里根本没自己的话可说了,只知道看上面的眼色,只知道吃喝、转圈儿。他还没这么干瘪。这么多年他俩一直同甘共苦,他们之间的同甘共苦从表面上看是以他服从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实际上,关起门来,只剩下他俩的时候,根本没有谁服从谁的问题。他俩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只是一对老同学,没有半点上下级的影子。他可以在黄江北面前说任何想说的话,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他才能在他身边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助理。后来……后来……他和黄江北之间真产生了什么“过节”?也就是黄江北要他“说说清楚”的东西。
有吗?
黄江北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称大倨傲过。他也从没背着江北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后的他和他,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他执意要离开黄江北,执意不愿再替他当这个助理,真的只是为了单昭儿?为了四十岁后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没有过的平淡安逸?
绝对?
他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说一说,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他怕江北起早就让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窝去了。没想铁将军把门,江北天不亮就去机场赶航班,上了广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过后,江北已经同意放他了,并连夜把工地上的几位老总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后,又把人事处的同志从被窝里叫了起来,办各种各样的调动手续。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广州,别的老总又有变卦,就赶紧地在去机场前,让人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学,就得保证他走成。自己手里不是还有这点权吗?那就保证他走得顺当,走得舒服,走得毫无挂碍,甚至把送志远回章台的车都跟车队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这时已经离天亮只有半个多小时了。回到宿舍里,他根本没睡。已经没这可能了。他只是给自己煮了一小壶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欢自己煮来喝。他觉得面对着酒精灯那飘忽的蓝色火苗,听着小壶里轻微的翻滚声,闻着壶嘴里散发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豆的浓香,那样更有情趣,更是一种休息,一种消遣,一种放松,一种难得的思考。)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把几件在外换洗用的内衣内裤塞进那个很旧的旅行包,又给志远在纸上留了几句话。
志远:
你要我办的事,我全给办了。满意了吧?
天要落雨,娘要嫁。我还能怎么样?
你没把话给我说清楚,这笔账我还是要跟你算的。你别拿单昭儿来跟我玩什么障眼法。我直说了,最近这两年,你对我产生了某种成见。正是因为这种成见,你才不想再在我这儿干下去了。
你先别急于否认。
我不想勉强你。也不能勉强你。你毕竟不是别人。我不能对你施加那种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制约权。那样做,就太没意思了。
但我要对你说,你错了,错定了。
下面的这些话也许是多余的,但我觉得还是要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感谢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学,你永远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发生任何动摇。
今后,有什么要我办的,只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我将一如既往地为你老兄去办。这样做,绝不是为了报答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支持。对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绝对不能使用“报答”这样的概念的,否则,对你对我都会是一种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珍重。
十七
今天,夏志远也带了一封信来给黄江北,而且是一封写得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叙说了他这次不可能替黄江北当这个“市长助理”的理由。他知道自己嘴巴上的功夫不如黄江北,便把事先想到的几条理由,斟酌再三,写了下来。说了归齐,现在的问题根本不在我当不当这个“市长助理”上,而是你,黄江北,压根儿就别回来当这个章台市长。眼下的这个章台市长,压根儿就当不得,所以也就不存在我那个当不当“市长助理”的问题。章台目前的状况太复杂,太微妙。咱们什么都别说,光说董秀娟这档子事,她死了这么长时间连个自杀还是他杀都没闹清,鉴定自杀还是他杀,可以说是刑事侦查中最简单的一个活儿了,可是在章台就愣是闹不清,你说这里有没有名堂?从去年以来,上头那帮子明细人,见了“章台”的事儿都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这帮子人平时一个个都特能耐,特想升官;这会儿干吗不来当这章台市长?非得你来?他们聪明,都躲了!你好嘛,不仅不躲,还直扑着这堆大火翩翩而来。我说你就是傻!你以为你能耐大?你不用吃五谷杂粮?你以为你黄江北手里攥着个清华北大的学位证书,就能包打天下了?你不就是个黄江北吗?告诉你,别说一个黄江北,就是再加上黄江东、黄江南、黄江西,你也包打不了这个天下!你还真以为你在中国能改变什么?傻!
看完志远的这封信,江北真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信里写到的,其实他都想到了,也都考虑了。现在的问题很简单,省委五个常委坐在你面前,我能说不干?我说得出口吗?我该这么说吗?当然,不否认,市长这个职务对我来说确实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确实想当一个市长。一个城市,深刻悠远的文化背景,强大活跃的经济杠杆,众多复杂的生存意味,一种浓缩,一种强化,一种升华,一个全方位的超越,甚至再生。归根结底,面临一个人生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新浪潮到来瞬间的挑战……当然还要提到那个被许多人嘲笑的字眼儿:“责任”。那年我们在北京,和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的一帮子年轻人讨论法国人让?施赖贝尔写的那本书《世界面临挑战》。书的最后,就有这么一段话。它说:这个世界今后必定还会存在种种狂热、偏激、腐败和痛苦,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我们不再相信、不再希望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摆脱几千年来蒙昧和落后的史前状态……我们都为此激动过。当然,你现在可以嗤之以鼻地说这是一种陈旧的激情,可笑幼稚的罗曼蒂克。但我要说,这是一种召唤。我对这种召唤,不能无动于衷。我做不到。它对我的确有巨大的吸引力,巨大的诱惑,无法抗拒的诱惑。是一种生命力的诱惑,生命的张扬。志远,只可惜这次对我的任命,只是个“代理”市长。这个“代理”二字,实在太微妙了,含义实在太多了。一旦干不好,也许就会失去我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落千丈。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头脑十分冷静、而又十分了解我弱点的人,在我身边。他能在我遇到种种困难的时候,刻意维护我;又能在我头脑发热的时候,敢于大声对我说一个“不”字,让我保持必需的清醒。你知道我这个人好冒泡好冲动。你说我回章台后,上哪儿去找一个敢对我说一个“不”字的人?现在还有谁会对一个现任市长当面说“不”字?就是有,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但我必须马上和这样的同志一起开始工作。只有你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弱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缺什么。你正直、热情……又特别能吃苦,思考问题特别周密细致……
“嗨嗨嗨,在臭我呢?”夏志远不客气地打断了黄江北刚刚发动的“糖衣”攻势。
“志远,我这说的全是真心话;我只要你再给我当一年的助理,一年后,我保证放你,彻底放。也保证给你一个好的安排。这么跟你说吧,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都能满足你。你知道那年我在中央党校学习过一年,我那儿的同班同学,现在分布全国,都是市长市委书记那一类的角色,还有提了副省部级的。你说你想去哪儿吧。”
“我想去哪儿?我想回我老家去喝棒子面粥!”夏志远突地一下站了起来。
两人正谈到这儿,电话铃响了。黄江北不想让任何人打断他和志远这一刻的谈话。拿起电话,很有点不耐烦,对接线员小姐说道:
“我这儿正忙着,不管什么电话,都过半小时后再接过来。”
接线员小姐细声柔气地说:“对不起,黄市长,是省委孙书记要跟您说话。”
黄江北忙改了神色。几分钟后,黄江北放下电话,神色显得有些苍白,紧张。他告诉夏志远,今天一早发现,章台市公安局局长于也丰死在他自己家里,死因不明,他杀自杀难定。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派出的刑侦专家已经出发,省委要求黄江北天黑前一定赶到章台,会同省、部来的同志,一起听取章台市有关方面关于董、于两案的案情汇报。
还要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十八
二十五分钟前才有人告诉郑彦章,于也丰死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直着嗓门问道:“什么时间发现的?谁发现的?”对方支吾,就是不肯说出具体时间和具体人名。他接着又吼出了他那句几乎为全章台市人民都熟悉的口头禅“玩你个哩格隆去吧!”就撂下电话机,“嗵嗵嗵”向楼下跑去。他那个年轻的助手苏群正在办公室里摆弄照相机,他嗵的一下捅开办公室的门,冲苏群吼了一句:“别哩格隆了!”没等苏群反应过来,他已经下到二楼,把交通科的门捅开了,吼了一句:“出车!3208。”上面给反贪局一共才配备了两辆破车。3208是其中的一辆。然后他捅开经济一科的门,吼了声:“有关材料,送秘书科。”然后捅开秘书科的门:“汇总有关材料,一式三份。”然后去他那个小储藏室取了个什么东西大步向院门外走去。他从不在院里等车,他让车来追他。出了反贪局大门六七十米有一个十字路口,有一回,他已经走过了那十字路口,追上来的车没找见他究竟往哪条岔路上去了。绕半天,还比他晚了几分钟到现场,他回来以后,就这么一句话“你们玩什么哩格隆呢?”把司机和交通科长一起给撤了。反贪局的人没一个不怕他,一多半的人还多少有些恨他。他对此现象说:“当头儿的不遭人怕、不遭人恨,那赶紧回家哄老婆玩去。搞什么哩格隆!”大概也正因为如此,都五十好几、小六十了,“哩格隆”了这么些年,才奔了这么个小小不言的反贪局局长(正科级)“宝座”。对此,他也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说法:“别瞧着我这窝小(反贪局统共才七八个人、三四间办公室),通章台还就我能坐得了反贪局长这把交椅!”这话传出去,让市委林书记把他叫去好一通训斥。林书记问他:“就你坐得住?我呢?我也不成?”他笑笑道:“成,怎么不成,那咱俩就换换,您来当反贪局局长,我去当市委书记。成不成?”一句话,又把林书记噎得够呛。所以他也只能在“正科级”宝座上待着甭动了。所以有人叫他“老小孩”,有人叫他“老屎橛子”。有人问他对此“美誉”有何看法,他冷笑笑:“哼,老小孩……哼哼哼,屎橛子……只要你不犯在我手里,什么都好说!听明白了?”
真好说?
十九
3208载着郑彦章、苏群赶到于也丰家,那儿已是人山人海了。不仅有早来的几十辆警车,还有附近“倾巢”出动的居民,里外三层地把于家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也许是因为公安局长家出了事,虽然是人山人海,但人群中,却没一个大声喧哗,没一个随意起哄,甚至没一个敢胡乱走动的。一种怪异的沉默,紧张地笼罩着,好像是一大片刚过了火的黑森林,静静地游荡着一股浓烟。
二十
案发现场在于家的小客厅。于家的这座小楼盖得很怪,房间奇多,楼道奇窄,弯弯曲曲地显得特别的长。在二层和三层之间还有个夹层,在一层和二层之间也有个夹层。夹层的房门都包着铁皮,铁皮上钉着一排排大拇指大的铁钉。所有的房间开间都特别小,包括客厅在内,一个个都跟极精致的木制鸟笼似的,让人在有限的空间里,享受那制约下的尽可能多的舒适。但客厅里的吊灯绝对是深圳中外合资的。于也丰这会儿仍斜躺在那张中外合资的意大利豪华型黑真皮大沙发里,通过夸张的脸部表情和背弓扭曲的身姿,显现出临死前因深度中毒所造成的种种痛苦。有人用一块白布把他盖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却又偏偏暴露出了他那张肯定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怖的脸。
郑彦章一路往这儿赶的时候,一直在担心现场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保护,更担心会不会又让人做了手脚。他这种担心并非是平白无故杞人忧天式的多虑。上一回董秀娟的死亡现场,他就觉得被人做了手脚。明明是一起畏罪自杀的案子,硬要往他杀案上引,搞得至今不能定性。今天的情况,一开始就更蹊跷。最高方面早就明文规定,像这样有可能涉及经济问题的案子,公安刑侦方面必须会同反贪局的人一起去现场勘察,但事实上,却在案发后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这种通知和邀请才姗姗到来。为什么?
如果现场再一次让人动过了,那么已然扑朔迷离了的章台,会变得更加迷离扑朔。
3208驰到离于家大门几十米处,就没法再往前挪动了。他们只得下车步行,由一个持枪的法警开道,推推搡搡磨磨蹭蹭好不容易进了于家大门,来到小客厅门口,又被市刑侦队的一个年轻小队员拦住了。大概是刚从警校毕业,初来乍到的还不认识人,又挺钦羡老刑侦队员身上那点绝对与众不同的洒脱劲,气儿特盛地满不凛地用力推了郑彦章一把,唬道:“嗨,哥们儿,往哪儿溜达呢?”那位持枪的法警赶紧上前去说明情况。小家伙稍收敛了一点,但还是不认账,把着门说:“市里刚下了通知,要我们封锁现场,不让任何人进。”苏群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上面说的‘任何人’,是指咱哥们儿以外的主儿。”那小家伙瞪起眼:“跟我这儿起什么腻,有事找我们头儿说去。”
正愁着没法跟这小愣头青掰扯,小家伙提到的那个头儿、市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宋品三闻讯赶来了。
宋品三比郑彦章要小二十岁。郑彦章在五公区当派出所所长那会儿,宋品三的脖子上绝对还挂着红领巾,或者还没挂上,并正为此大伤着脑筋哩。以往,章台的公安干警基本上都是复转军人。现在,复转军人仍然是公安干警的主要来源,但宋品三是学生出身,没当过兵,他是章台公安系统从学生中直接招考、自己培养训练的第一批。当年办了个短训队,人称“黄埔一期”。他就是这个“黄埔一期”的。后来这个短训队又不定期地办过几回,后来便演变成了正规的警校。到刚才那个小家伙毕业的时候,已经是“黄埔十三四期”了。章台市各区县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有不少人都是当年的“一期”生,就连警校的三位副校长,有两位都是那“一期”的。而宋品三被老少校友们誉为最有可能进入市局领导班子的“后备力量”,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刑侦大队的大队长。这小子行,脑袋瓜子来得快,不仅眼里嘴里有活儿,身上手上,哪儿都有活儿。说得干得,催得紧了,真还能来两笔,也就是人说的那种“文武全才”,很得几层领导器重。在这岗位上,最要命的一条得听话,让怎么干就怎么干,还必须是绝对的。这小子,就能做到这一条。
因为连日连夜地忙碌,此刻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疲惫的表情里甚至还显出某种暂时的憔悴。也许因为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进入市局班子,这些日子以来,他特别地勤奋,也特别地谨慎。他知道,这一两年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很可能是关键。他已经破过几个大案了,现在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不出娄子。在稳重中,继续稳重稳重再稳重。机遇好的话,再破两个(不,一个也足够了)大案或特大案,那就齐活儿,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林书记刚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即封锁案发现场,说是要等新来的黄代市长和省厅、公安部派出的专家,到齐了一块儿看现场。”
他说得非常客气。虽然说起来,他这刑侦大队大队长和市检察院反贪局局长是平级的,但是,郑彦章当年曾到“黄埔一期”给他们讲过课,怎么说也是老师辈儿的。这公安系统的人也怪了,特别讲究这情分和资历。对于同行中年长的,都特别尊敬,别说是老师辈儿的,就是比自己早一天穿警服的,感觉上也会有所不同。再者,郑彦章最近连着办了肖长海、董秀娟两个大案,上上下下的影响力剧增,这一点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虽然老头的年龄已经到杠杠了,按有关规定,他已然不可能再有所升迁,但还是得罪不起的。最后一点也不是不重要:老头的脾气特别“各色”,也容不得他宋品三稍有怠慢。谁要敢怠慢他郑彦章,甭管您是谁,老头都敢当面弄得你下不来台。这样的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了。
郑彦章撇撇嘴,笑了笑,应道:“行,等齐了就等齐了吧,只要现场没让人动过就行。”
宋品三心里一格愣。但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敷衍道:“郑局长,您要这么说,我们刑侦队就没一点儿活路了。好像我们刑侦队经常在伪造现场?这罪名可真不轻啊。”
郑彦章忙摆摆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宋品三笑笑:“郑老前辈,您跟我们这样的无名鼠辈开这玩笑,我们可受不了。”
苏群紧塞上一句:“董秀娟出事的那天,你们也这样封锁现场好几个小时……”
宋品三板起脸给了小苏一句:“当时封锁董家现场,也是市里的命令。怎么,我们刑侦队不该执行市委的指示?”
苏群还想反驳,郑彦章却听到小客厅里好像有什么响动,忙对苏群做了个很激烈的动作,让他立即闭嘴,别出声儿,而后一下冲到小客厅门前,回身问宋品三:“小客厅里有人?”
宋品三不屑地一笑:“鬼哦。”
郑彦章激烈地指着小客厅的门:“你听!”并且又很用力地做了个大强度的手势,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别做声。
现场马上静了下来。
郑彦章再次侧耳倾听。
但隔着门扇,那小客厅里,此时却死一般寂静。
身材矮小、貌似瘦弱的郑彦章稍一迟疑之后,突然以谁也想不到的那种敏捷和果断,推开了把门的那个小家伙,拧开了客厅的门。
客厅里没人,只有死了的于也丰。但是,沙发跟前那盏低低的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提拉灯,却在长长的灯线上微微地晃动,后窗户上的窗帘也在微微地晃动,打开着的百叶窗同样在微微地晃动。它们确乎都像是刚被人触碰过。但屋里又确乎不见半点儿人影。
宋品三故意反问道:“人呢,郑老前辈?”
郑彦章仍不甘心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这时,苏群突然拔腿向屋后跑去。同时在场的那几位,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愣怔了一下之后,也跟着向楼后跑去。
屋外,大雨哗哗。
苏群估计刚才在现场发出声响的那个不速之客,是越窗跑了。追到楼后,也不见人影,但是在小客厅的后窗台上却发现了那家伙越窗时留下的脚印,脚印的脚尖冲着窗外。苏群指着脚印问宋品三:“对这个刚出现的脚印,你怎么解释?脚尖冲外,说明那家伙的确是从屋里跳窗时留下来的。现场已经封锁了,屋里怎么还会有人?”
宋品三笑笑:“小伙子,别激动。我不明白,这脚印为什么一定是刚才这会儿留下的?为什么不可能是昨天,甚至是十天以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苏群微微一笑:“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大队长,几十分钟前,这窗台上还光溜溜的,一无所有哩!”
宋品三哈哈一笑:“证据!”
苏群继续微微一笑:“我陪郑局长进这院子,特地绕到这后窗外来看了一下,那时这窗台上还根本没这脚印!”
宋品三继续哈哈一笑:“我要证据!”
苏群说:“我们当然有证据……”说着就拍了拍身上的照相机。苏群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实在是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娄子。上一回勘察董秀娟现场时,郑彦章和反贪局的那些同志是最早进入现场的,因为没想到董秀娟会出那样的事,就没带相机,没留下现场最原始的照片。等他们再度进入现场发现现场被人“再造”过了,却又拿不出有力的原始证据来比照揭示,做了一回哑巴吃黄连的窝囊事。这一回郑彦章留了一份心,从反贪局办公室往外跑时,就让苏群带了个专业用的相机。但这件事不能这么公开进行,因为市里有指示,要等新来的黄代市长和省、部两级的专家到齐了再勘察现场,那么,在此之前的一切勘察举动,包括拍照之类的,当属违反规定。宋品三就有权,也有这个责任加以制止。果不其然,宋品三立即要没收苏群手里的照相机。
苏群怎么肯交?
宋品三立即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郑彦章,等着郑彦章作答。
郑彦章叹了口气对苏群说:“把相机交给宋队长。”
苏群一愣。
郑彦章不紧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给吧给吧。”说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便向门外走去。出了大门,老头悄悄地把大衣衣襟敞开一点儿。苏群惊喜地瞧见,那里还藏着一架相机。老头怕小伙子声张,忙把他又往远处带了带,交代道:“我现在马上去找林书记,让他特批我们现在就进入现场,查清刚才发生的那档子事,你在这儿给我盯着点儿。只要有人进出现场,就给我拍下来。别一根筋儿的,让姓宋的再把这一架相机也给闹走了!”
苏群忙接过相机,说道:“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傻骆驼还长仨心眼儿哩!”
他俩当然不知道,他们刚一出于家大门,宋品三就派人盯上他们了。不等郑局长发动着车,把车倒出胡同口,宋品三已经把电话打到林书记那儿去了。
林书记因为血压、心脏、神经衰弱等方面的原因,长期住院。宋品三打过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和市检察院的张检察长在谈郑彦章的问题。接了宋品三的电话,他更加生气了,指着电话机对张检察长说:“你那个郑彦章马上就杀到这儿。我说了等那个黄代市长和上面派来的专家来了一起看现场,他就是不听,非要带着他的人,先进现场勘察。怎么回事嘛?从董秀娟出事以后,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个郑彦章不能用。你们要采取措施嘛。小董这档子事,就是砸在他手里了嘛。小董到底什么问题?没闹清楚嘛。不能定案嘛。就算他郑彦章手里拿到了什么证据,也应该跟我们市领导打个招呼嘛。好,他逞能,一下子捅了出去,捅到省里,捅到中纪委,就差没捅到联合国。小董这么个女同志,二十多年的劳模,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嘛,怎么受得了?她一死,我们就非常被动,给上上下下造成这么种印象,好像章台这地方没个好人了,就是洪洞县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人心惶惶,是非不分。这到底是拆台还是补台?我一再跟你们强调,在政法战线上工作的同志,就是给党把大门的。可以能力不强,也可以经验不足,但党性一定要强。一定要听招呼。党性不强不听招呼的人,就是再能干,资格再老,也坚决不能用!这是有过许多教训的!你们要听话嘛!”
“董秀娟一案,我们院领导也有责任……”张检察长诚恳地说道。
“今天只跟你谈郑彦章的问题。该下决心的事就不能拖,不能由着这个老郑把事情往大里闹。不能再让局面失控了。”
“您的意见是……”
“把郑彦章从反贪局请出去!没有张屠夫,不吃活毛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