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十八

一阵忙乱。加椅子,加杯筷碗碟。几位刚到的同志终于坐定,黄江北站起来给在座的人斟酒。席上级别最低的孔局长几次站起来要从黄江北手里接过酒瓶,说是应该由他来给各位领导斟酒才是,但黄江北没给,坚持着由他自己来斟。酒斟完了,黄江北这才慢慢坐了下来。他端起酒杯,恭敬地给在座的各位敬让了一圈,才说道:“首先我要谢谢各位的盛情款待。章台是我的老家,林中县又是咱们章台地区的一个革命老区。许多年来,咱们章台、咱们林中县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这一次,组织上让我回章台来工作,担负这么一个责任,我心里的确是感到相当沉重。省委领导跟我谈话以后,我也是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按我的能力、资历,本来是不该接受这样的重任的……”

“黄市长,您太……”孔局长刚开口,曲县长立即冷冷地扫了孔局长一眼,孔局长忙知趣地把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奉承话咽了下去。

“今后,方方面面,首要的是希望能得到各位的支持……”黄江北接着说道。

方少杰忙说:“这一点还有什么问题?咱们不支持咱们章台子弟回来当章台市长,还去支持谁呢?”

方书记附和道:“那是绝对没说的!”

方少杰马上站了起来:“来,为在新任市长领导下,实现章台地区的新腾跃,干一杯。”

黄江北没动:“少杰,让我把话说完了再干。今儿个我去了梨树沟,先说一句心里话,看完那些学生和教员,我心里挺不好受,不知道各位去过梨树沟没有,去了以后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这种感受?”

场上的气氛开始有点紧张起来。

“在座的各位,除了曼芳同志,其他的,不是我的前辈,就是我的同辈。像少杰那样,和我在一个中学又在一个大学里生活过多少年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有两件事我要请在座的各位帮忙。如果各位帮了我这个忙,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干了这一杯!”

老资格的曲县长略有些不高兴了:“黄市长,您对我这儿的工作不满意,就开门见山批评,别拿吃饭喝酒说事儿,影响消化。”

黄江北说:“不不,我一点都没有批评谁的意思。各位在基层工作这么多年,的确是很难,我只不过求各位为我做两件事……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我才把市县两级财政的头头脑脑,又把市县银行的两位行长请了来。一起商量着,看看能不能尽快把这两件事办好。”

方书记忙说:“您说您说。”

“第一,尽快替梨树沟把校舍修好,在寒潮到来之前,一定让娃娃们搬进教室去上课。”

“一定一定。”方书记说。

“嗨,我以为是哪档子事哩。这事您找我这个当县长的啊,干吗非得在这饭桌上扫大伙儿的兴。我替你办,行了吧?来来来,动筷子。”曲县长说。

“明天天黑以前,修整梨树沟小学那几间危房的资金、材料,统统落实到位……”

曲县长哈哈一笑:“明天?黄市长,您可真是上了笼屉就要馍熟啊。实话跟您说吧,梨树沟小学危房问题我们已经跟乡里谈过好几次了,要那么容易解决,早解决了。”

黄江北问:“问题卡在哪儿?”

曲县长弯起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用指关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钱啊。梨树沟归他们乡里管,乡里怎么也周转不出这点钱。”

黄江北说:“梨树沟的问题,能不能请县里直接解决?”

曲县长笑笑:“我管了梨树沟的问题,别的小学的问题我管不管?我把所有民办小学的问题都管起来了,我还干不干别的了?”

黄江北委婉地解释道:“我不会要求你们把所有小学的困难都在一两天里解决了,但能不能把梨树沟的问题当做一个特案处理……”

曲县长笑笑:“别人可不管你什么特案不特案……”

方书记不想让曲县长当面跟黄市长顶撞下去,便暗地里拉了他一下,应道:“行,没问题。明天天黑以前,我们一定办妥这件事。”

“在梨树沟小学的危房修好以前,请你们协同梨树沟乡的同志,从乡政府借两间房给学校。别让孩子大冷天的,还得在露天地里上课。”

方书记忙应和:“行行。一个星期内,我和老曲保证梨树沟的孩子再不会在露天地里上课。”

黄江北强调道:“不是一个星期,而是明天天黑以前落实。”

曲县长眯细了眼:“黄市长,林中县像梨树沟这样的村子有好几百个……咱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乡政府都腾出来当课堂。”

“我们先解决梨树沟小学的问题。其他小学的问题,限年底前解决。到年底,哪个乡没解决本乡小学的困难,那就不能客气了,就得请乡长乡党委书记搬到露天地里办公,把办公室腾给小学校。”

曲县长急了:“你把那些乡里村里的干部都惹翻了,我们这些当县长市长的还怎么干?黄市长,你大概还没有地方工作的经验吧?话说,狗的嘴,人的腿,这几百上千个乡干部村干部就是咱们这一号当县长当市长的嘴和腿。得罪谁,也别把这些辛辛苦苦给咱们当嘴当腿的同志给得罪了!”

黄江北放下酒杯:“您的意思是,年底前不可能解决咱们林中县山区那些小学校的危房问题?”

曲县长答复得很干脆:“难。”

“明天天黑以前肯定没法解决梨树沟孩子露天地里上课的问题?”

“黄市长,不是我们不想解决。我们也心疼这些娃娃,可总不能为了几个娃娃把那么些村乡两级干部全得罪完!”

“看来各位仁兄是不想让我喝这杯接风酒了。”

方少杰忙出来打圆场:“二十四小时有困难,三十六小时,或者四十八小时,行不行?我们市教育局也拿点钱,一起来解决梨树沟的问题。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工作没做好。”

“主要责任在我……”孔局长说道。

方书记说道:“不要追究什么责任了,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们一起努力,尽量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要是实在有困难那就按方局长给的期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

方少杰忙摇摇手:“这可不是我的期限,我们还是一起努力按黄市长的期限办。”

黄江北马上拍板:“那就四十八小时,行吗?”

曲县长无奈地笑道:“试试吧……还有什么事啊?黄市长,要喝您这杯酒,还真不易呢。”

黄江北也笑了笑:“第二件事,跟您曲县长关系就不太大了,是有关万方公司的。田副总经理,这件事,事先我没跟你也没跟葛总商量。你要觉得不妥,等一会儿你说说你的意见。万方公司那个总装试验台的事故,想必各位都听说了。为这件事,美方一气之下,要撤走他们的全部人员。现在必须尽快弥补这个失误,但万方资金上有点缺口,我要替万方公司向两位银行行长、向两位财政局局长借一点钱……”

“万方公司从我们那儿已经贷了不少钱了……田副总经理,我没说瞎话吧?”市行行长说道。

田曼芳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

黄江北说道:“这情况我了解。希望各位财神爷再给帮帮忙。大概还要多少才能把这个缺口堵上?”

田曼芳想了想:“三百来万吧……”

“三百来万?”几位行长都叫了起来。

黄江北让田曼芳说个精确数字。

“三百八十万。”田曼芳说道。

市财政局局长笑道:“三百八十万。田副总经理,您可真会报价,这跟四百万有什么区别?”

田曼芳也笑道:“您大人要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就给我四百万吧。”

市行行长是个瘦高个儿,眼神和善,但说出话来,却没一点含糊的地方:“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小餐厅里,当着田副省长的面,省行和我们市行一笔拆给你们七千万头寸,还不到十二个月,你们连三百来万都挤不出来了?”

“省行市行有人常年驻在我们公司,在资金使用方面监督我们。”田曼芳不紧不慢地还了一句。

县行行长说:“田副总经理,当着黄市长的面,咱们就别说那话了。银行驻公司的监理人员能看到的恐怕是你们的第二第三套账。真正的账,我想他们大概是看不到的。”

“您要这么说,看来我也只有走董秀娟那一条路了。”

县行行长忙笑道:“别别别……别人死得,您田女士可千万不能走那条路。您要走了那条路,下一回上面要找女市长女省长候选人,可就没处去找了。”

田曼芳不紧不慢地笑道:“行长这么抬举我,等一会儿,我可得好好敬您一杯。”

黄江北笑了笑:“你们二位就别打嘴皮子仗了。不管万方以前跟你们几位手里借过多少钱,这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借一回。说好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打借条,田曼芳你给我立军令状。三百八十万款到之日起,三个月后,我们还请在座的各位来为你第一辆汽车出厂剪彩。这第一辆汽车,不送领导,不卖大款,捐给林中县教育基金会。三个月后,我要拿不到你这第一辆汽车的钥匙,田曼芳,不管你是姓田还是姓地,你就是姓金姓银姓火箭大炮,我也轻饶不了你。到时候你就乖乖地给我交你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吧。”

田曼芳陡地站起:“一言为定。”

市行行长叹口长气道:“田女土,不是我扫你的兴,这种一言为定的话,你们万方恐怕说过不止一回了吧?”

田曼芳很坚决地:“你们听我说过吗?没有吧?今天新任市长作担保,我田曼芳当各位大哥大叔的面立军令状。各位大哥大叔,不给我田曼芳这点面子,也得给新市长一点面子吧?不就是三百几十万的事吗,还要黄市长求你们几回?”让田曼芳这么一逼,几位行长只得慷慨表态:只要你田曼芳保证三个月后能让我们这些章台老乡亲听到你万方的汽车响,我们这些当行长的,就是当了裤子,也一定给您把钱凑齐了!

“来,举杯。”黄江北站了起来。

“慢。”方少杰拿过酒瓶,“江北,这杯酒不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喝了。几句话你给田小姐争得了三百多万贷款,得让田小姐做点贡献,让她挨着个儿地敬我们每人一杯!”

黄江北微笑道:“让她挨着个儿地敬你们,不是存心要她趴下吗?对女士你也太残酷了。”

方少杰不依不饶地坚持道:“以区区一个趴下,换三百八十万,还划不来?您要给我教育局三十八万,我马上就趴给您看。”

田曼芳还是用她那不紧不慢的样子站起来对黄江北说:“黄市长,看来方局长今天是非得让我趴给他看了。行,我头一杯就敬他老人家。”说着,她突然走到一旁的女服务员身边,拿了二十只小酒盅来,在方少杰面前一溜放了十只,又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也放了十只,然后,一一全斟满了酒。“方局长,请。”

“请……”方少杰一边说,一边很大度地给自己面前留了一杯,把其他九杯分给在场的其他各位男同胞。

“别呀。”田曼芳又把那九杯酒端回到方少杰面前,“这是我们上八里庄田家人喝酒的规矩。不干就算,要干就是十盅。不信,你问问曲县长,他老人家带着工作队在我们上八里庄搞过社教,我们上八里庄的田家人喝酒,是不是有这么个祖传的规矩?”

曲县长开心地大笑道:“有,有。田副省长每一回上我们这儿来,也都是这么跟我们干的。”

方少杰一下窘迫了:“田小姐田小姐……这可是酒……”

田曼芳啧啧地一下连干了五杯,并端起了第六杯:“方局长,我是女人,您可是大老爷们儿。请。”

方少杰尴尬万分:“一杯……我只有一杯的量……”

田曼芳啧啧啧地又把其余五杯全喝了个一干二净。

餐厅里立即沸腾起一片叫好声。

在场的人纷纷拿起方少杰面前的酒杯,向他逼去,倒把田曼芳让在了一边。这时,黄江北不无诧异地看了看被淡淡的酒意晕红了的田曼芳,目光无意地从她那尤其饱满而结实的胸部迟涩地掠过,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这女人异乎寻常地挺拔,而又再次把目光回旋到她那富有表情、并确实秀丽的脸庞上逗留住了。敏锐的田曼芳立即注意到了黄江北这异样的一瞥,在本能的羞涩中,带起几分真挚的感激,回看了一下黄江北。一接触到田曼芳那灼热的视线,黄江北忙掉转了脸去。

四十九

夏志远在反贪局、在郑家都没能见到郑彦章,连着找了几个地方又没能找到苏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楼,就掉转车头向市邮电大楼驰去,想在那儿找个地方,给葛会元打个电话,向他核实一下那本花名册上的情况。这会儿,他就是回市府大楼,也没他打电话的地儿。行政处的同志曾告诉他,最快也得明后天才能腾出一间办公室专给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处长客气了一句,说专用不专用无所谓,有个地方搁张办公桌就行。那处长拍拍他的肩膀头笑道,老哥,市长助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对待您的态度,就是对待黄市长的态度,谁敢怠慢?以后,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邮电大楼底层的大厅里,入夜了还来打电报挂长途的,真不少。

夏志远填完了长途电话挂号单,也交了预付金,正等得无聊,四下里张望,一回头却看见黄小冰抱着书包、棉大衣在一个角落里局蹐地坐着。小丫头整个一副整装待发的“非洲小难民”的模样,干啥呢?他叫了一声。小冰忙惊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马蹿出门去。等夏志远追出,早不见了人影。夏志远正要去找,大厅的喇叭里叫开了:“谁要万方公司。三号。万方公司。三号。”

他要的电话挂通了。夏志远只得回到大厅里,向贴有三号标记的玻璃电话亭走去。

小冰跑进附近的小胡同里后,三转几转,把自己也转迷糊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要离开家,究竟去哪儿?不知道。甚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也说不清。妈妈最近经常和那个叫满风的男人来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妈妈好像是要出一本什么书,总是借口“谈稿子”,去找那个姓满的。他俩还经常在出版社近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别说跟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馆子,单位里集体组织文体活动,妈妈都不肯在剧场里和男同事单独坐一起,现在居然单独跟一个男人去下馆子,居然经常在下班后上那男人家去“谈稿子”。还有几次,小冰甚至看到,妈妈还给那个姓满的家带蔬菜去,里脊肉,猪肝,红皮虾,活蹦乱跳的鲤鱼,昂贵的荷兰豆和小蛇似的鳝鱼。有许多菜,妈妈根本不舍得买给她吃,却舍得一兜一兜地买了往那姓满的家里带。小冰简直不敢想象妈妈在另一个人家里说着笑着,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个男人的那种样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对爸爸说?假如妈妈从来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荒唐女人”,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个家,没有过爸爸和她,那倒也好办了。那就摊牌!那就当场对证!那就大闹一场大哭一场,哪怕大打出手……但是这个妈妈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能有过的最好的一个妈妈!十五六年来,没有这个妈妈,可以说就不会有爸爸这么发达的事业,更不会有小冰的今天。妈妈和爸爸一样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但是为了这个颠沛的家,为了这个家里其他两个人,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失去这样一个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怎么去对爸爸描述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忍心看到爸爸的绝望震惊悲怆……还有那种不可收拾的剧怒……是的,轻易不发怒的爸爸,一旦发起怒来,简直会跟五十层大楼骤然间倒塌一样,那轰然的震动和满天升腾的尘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的。他也许会把妈妈撕烂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烂了……她不能看着这样的悲剧发生,但也无法忍受妈妈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月亮,你带我走吧。

五十

六点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点三十分整。卢华、小妹,还有葛会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电话机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电话铃没响。他们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和忧虑,深深地揪住了。她没打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让什么团伙劫了?让什么车撞了?卢华坐不住了。这两天,每到晚上六点三十分,准有个神秘的电话打来,没有说话声,只有唏嘘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全家人都认定是平平。家里六点半开晚饭,是多少年来由葛会元定下的习惯,铁定了的。只有这个家的人才知道,六点半,不出天大的事,家里所有的人都会在门厅的小饭桌旁聚齐。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刻。在继后到来的半小时四十分钟里,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妈妈可以不像妈妈,女儿可以不像女儿。你可以讲述一切,批评一切,传达一切,议论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议,“一不留神”甚至能从爸爸嘴里掏听到他老人家“私房钱”的数额。两个娇女儿,一对慈蔼的老人,你能想象这个晚饭“六点半”时全家的亲和劲儿吗?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会连续地在这个时间里用无声的电话来表达自己无奈的问候。她不敢出声,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出声,肯定经不住爸爸妈妈的迫问,她肯定会说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现在不能说。她不愿爸爸妈妈在已受到的惊吓之外经受更多的惊吓。她担心有人会窃听她们家的电话。她不能让那些人听了去,从而预先知道她现在要做的事。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不能显露。她必须这样做,必须……她只能用这样打电话的方法,暗示给家里的人,让家里的人知道,她在外头活得好好的。她在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虽然外头的夜晚更冷,外头的雨更猛,外头的咸菜总有一股霉味,外头的人总爱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须坚持做到底……必须……

但今天为什么不来电话了呢?面条凉了,卢华还在长吁短叹着。

“没事的……她在外边,做事总不能像在家里那么准时……”葛会元劝道。

“你什么都没事。林中县的领导为黄江北接风,黄江北把谁请去做万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个田曼芳叫去了……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他想说明什么?难道上头已经免了你总经理的职了?”

“免什么职?免谁的职?”一听这嘈杂的吵闹声,葛会元心里就按捺不住地烦躁起来,不想再和卢华说下去,起身向里屋走去。

“没免你的职,田家的那个小保姆凭什么作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边的宴会?总经理还没死哪。她一个副总经理算个什么?”卢华觉得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顿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你别什么都不在乎。这一段,是人都在说万方。好像章台市出问题,全赖万方。万方没搞好,又全赖你葛会元……”

“是我没把公司搞好,这责任的确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领导。”

“傻!这些年,这么多人插手万方,都想做你这个总经理的主。这种情况不改变,就是派个政治局委员来当这个总经理,万方也好不起来!你想想,你这个总经理处理一个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么多顾虑,还能干个啥嘛!”

葛会元浑身战栗起来,脸色也变得青白:“你……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少……少说两句……行……行……行不行……”

五十一

县委招待所小餐厅里的那顿晚餐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黄江北肯定回不了市里去了。县里的领导想把黄江北请到县招待所去住,田曼芳当然想把这位年轻的新市长请到万方公司专为接待外国专家盖的贵宾楼去住,双方各有各的打算。林中县的方书记觉得曲县长刚才在梨树沟问题上硬顶了黄江北,伤了这位新市长,怕给以后本县的工作埋下隐患,想把黄请到县招待所,细细地解释,做些弥补工作。田曼芳也想利用今天晚上难得的机会,再跟黄江北接触一次。试探?还是“考察”?怎么说都行。一个直觉在告诉她,黄江北正是她等待了多时所盼着的那样一个人。今天晚间黄江北在林中县小餐厅里的一番作为(她过去习惯把类似的行为称做“表演”,但她不想这么说黄江北),已验证了自己过去对黄江北的许多直觉和预感,是准确的,或是比较准确的。但仅仅凭这一些还不够,还得有一两次单独的接触,细谈,长谈,或深谈。如果“考察”下来,黄江北真的如她期望的那样,这就好了,下一步所有的事情就都好办了。上帝啊,那就让我们都来为章台和万方所有的老百姓祝福吧。但她和那位方书记都没料想到,黄江北对双方都婉拒了,态度还很坚决。“对不起,今晚说好要跟几个老同学小聚,就不麻烦各位了。”

“我开车送您。”田曼芳还是不想放过今天晚上的这个机会,变了一个“招数”。没想那个讨厌的曲县长在一边尽起哄:“好好好,女士亲自开车送,好,非常好。”说得黄江北不敢应承。田曼芳只得又说道:“县太爷,您等着,一会儿,我也过来送您。别看万方公司眼下特困难,这点汽油钱,还掏得起。”曲县长笑道:“别别别……我这一脸老丝瓜瓤的,送着也没多大意思,还是送黄市长……还是送黄市长……”黄江北赶紧笑道:“不用送,几步路,溜达着就到了。各位,明天一大早我就直接回市里去了,不再去各位府上告别。今天餐桌上所议定的事情,有劳各位父母官多多操心。曲县长,梨树沟小学,我就特别地全权拜托你了。”说完,他一个人真就那么溜达着,向邵达人家走去。

车启动后,方书记问曲县长:“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如何?”

曲县长有点犯困,一时没听明白,打了一个格愣,反问:“哪个年轻人?”

方书记笑道:“黄代市长啊。你看他最后又特别地拜托你一下,看这样子,梨树沟这档子事,咱们还真得抓紧给办。人家还真不依不饶哩!”

曲县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嗨,少年得志,新官上任,烧包。过俩月,泥里水里滚几下,就知道基层是咋回子事了,就再不这么烧包了。”

“我看这位江北同志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看他万方方面只请了田曼芳,没请葛会元;学校方面的事,他也是只说给梨树沟的孩子找几间房,而绝口不提现在到处在传说的那笔教育基金款的事。他下车伊始这头一把火,就烧得很有分寸和步骤。”

“什么分寸、步骤,一点小聪明,一点小机灵……”

过了一会儿,方书记微微一笑道:“那位田女士,今天的表演也很出色。”

曲县长哼了一声,把脸一沉,身子往后一靠,没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