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十七

市政府的大会议室设在楼后的一幢单列的大平房里。黄江北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了林中县的那位曲县长。黄江北主动先过去打招呼:“曲县长,您来了。”曲县长欠了欠身笑道:“黄代市长啊,怎么迟到了?让咱这些当兵的等你……”黄江北歉然地说道:“对不起,耽搁了。梨树沟小学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吧?”曲县长说:“我的黄代市长,您别逼得这么厉害嘛。章台市已经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干部了,您再这么逼下去,我可就成了那第三个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每次叫“黄代市长”,都故意把“代”字喊得特别地响,引起与会的那些领导一阵阵异样的注意。敏感的黄江北当然也注意到了对方这种故意的“不敬”,但鉴于“辈分”和自己的地位,只得掩饰起内心种种不快和尴尬,依然做出一副十分坦荡的样子笑道:“你可是答应我在四十八小时内解决的。”

曲县长笑道:“看来我们的黄代市长这回是非要逼死这个曲老头不可了。”

这时,秘书小高走进会议室,附在黄江北耳旁,轻轻地说道:“黄市长,您的电话。”

黄江北不高兴地说:“什么电话也不接了!”

小高忙说:“林书记的电话。”

黄江北便只得向与会者招呼道:“真对不起,还得请大伙等一会儿,我去接一下林书记的电话。”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市财政局局长急急地跟了出来,低声说道:“黄市长……能耽搁您几分钟吗?”

黄江北没停下脚步,一边紧着往办公室走,一边应道:“对不起,财神老爷,林书记有个电话在等着我,咱们边走边说吧。”“万方公司的借款基本上已经就绪,只剩下过个手续,就行了……”“那好啊。”“另外……”“别吞吞吐吐嘛,是不是那档子财务拨款的事……有什么挤着了?”“也不算是什么挤着。您不是让我们起草一个通知在这个会上印发下去……”“是啊,印出来了?”

昨天夜里,黄江北琢磨了许久,从梨树沟现状和林中县那位曲县长的态度举一反三,如果不从规章制度上有所制约,要在不长的期限内使全市各区县的干部都重视解决教育问题,真还不太可能。这样下去,大量教员就会流失,勉强留下来的也无心钻研教学,所谓提高教育质量、培养跨世纪人才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从根本上提高本地区人口素质,适应已经到来的新世纪的挑战,也十分渺茫;更谈不上根绝愚昧落后和残暴。教育问题绝不只是一个教育的问题,必须从现在起要不惜下大气力力促各级干部狠抓这件事的落实和改观。他越想越激动,连夜从林中县打回电话来找这位财政局局长,让他连夜起草一个文件,在今天的会议上印发下去,通知各区县局,从今年起,要把财务拨款和清还教师工资、修整危旧校舍挂起钩来。凡是拖欠教员工资、不积极组织力量整修危旧校舍的,今年财政拨款一律冻结,一律不许购买小汽车之类的“奢侈品”。黄江北以为这位局长已经把文件打印出来了,很高兴地说道:“好啊,一会儿我还要重点讲讲这档子事。我讲完了,你这个财务大臣也讲讲,好好强调一下这件事。”市财政局长却说:“黄市长,那……那个通知还没印……”黄江北一愣:“为什么?”市财政局长说:“这件事……我觉得怎么也得跟林书记通个气……”黄江北一下站住了:“你觉得,这件事,我这个当市长的做不了主?”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不过,通个气,总比不通气来得好……”

黄江北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在章台市机关已经干了二十来年的老同志,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老耿啊,我虽然还不是市委常委……”

市财政局长忙说:“不是这意思,我绝对没这意思……”

黄江北继续说道:“我不是常委,但在常委会上,林书记已经明确,财政这一块,分归我管。我虽然暂时还不是市委常委,但省委也明确,我可以与闻市常委的工作,参加常委会。这个精神你们财政局没传达?没传达的话,我现在正式给你传达。”

市财政局长连连点头:“传达了传达了……”

黄江北平静地笑了笑:“那还有什么问题?”

市财政局局长迟疑了一下:“黄市长,您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小瞧您的意思。我绝对不敢,我这个小小的财政局长有八个脑袋也不敢这么胡来。不过……咱章台历来的习惯,财政上的事都是要跟林书记通个气的,以前历任市长都是这么做的,他们都跟林书记配合得挺顺当的。当然,如果您觉得可以不必这么做,那……我就去打印那份通知了……我只是觉得……觉得……”

黄江北捺住性子:“谢谢你的提醒。通气的事,我这个代理市长会去办的。但那份通知,请你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上午散会前,一份不许少地给我印出来发下去!”

市财政局长再一次迟疑地说道:“好的……好的……”

目送着这位年纪还不算很大、但背却早已略略有一点拱起来的财政局长走远,黄江北忽然想到,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站不直了呢?他苦笑了笑。

五十八

黄江北一转身,小高来报告:"黄市长,田先生来了。"黄江北缓缓放眼看去。随小高走进房间来的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型清秀,身材修长,穿着十分普通,加上披着的那件旧军棉大衣和脚上那双圆口黑脸布鞋,简直就跟外头刚练了几天摊儿、还没怎么发起来的小年轻没什么差别。但只要稍稍仔细地一看,便可明显地发觉,他的眼神和每一投手一举足之中,流露着从骨子里的那种自信和优越感。他和我们将在后面一些章节里见到的他那位哥哥田卫明不同,他那位兄长田卫明,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压抑自己这种"天生"的优越感,相反,怎么让这种优越感表现得更充分更明显,他就怎么来;而这位做弟弟的,却明显让人感到,他一生的挣扎,也许就在于如何才能深深地藏起这种潜在地来到他生命意识深处的"优越感"。他一生的痛苦,也许就产生在这种对自己潜意识的极为艰难的反抗上。他身上的那件军棉大衣和黑脸布鞋,虽然都很旧了,但十分干净,质地也很不一般。他一手提着的那个真皮旅行包,看起来显得既陈旧又很粗犷,但细心的内行,便可看出它绝对出自"雅仙娜"或"黑豹"皮革行的著名工匠之手。

第一眼的直觉,不错。黄江北向前迎了几步,伸出手去,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黄江北。"田卫东笑得很朴实,又绝对地真挚。他紧紧握住黄江北伸过来的那只手,同样简单地只应了个:"田卫东。"

黄江北指着沙发:"坐,请坐。"

田卫东笑道:"在这儿,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更合适。是吧?"

黄江北也笑了:"对对……这儿,你是房主。"

田卫东从皮包里拿出个牛皮纸大信封:"这是我爸爸让我带给您的信。"然后很大方地拿过茶杯,咕咕嘟嘟地喝了起来,大声道:"很早以道,我就想见您。您恐怕还不知道从我小时候起,各种各样的人就老在我面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到您……"

黄江北意外地:"是吗"

田卫东笑道:"我是在章台上的小学和中学,我那些老师们经常在周会课晨会课上,还有那无数次的个别谈话中,用您的种种事迹来鞭策我们这些劣迹斑斑的差生。我爸爸就不用说了。他老人家脾气暴,只要我和我哥一做错什么事,就准拿着藤条,一边抽我们屁股,一边吼:瞧瞧人家黄江北,那么刻苦,那么听话。家里那么个条件,都上了清华。你们还算是个人?不瞒您说,到后来,只要一听见您这’黄江北’仨字,我哥俩就浑身发紧,头皮发麻,屁股上就火辣辣地开疼……"

黄江北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

田卫东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有一回,我哥急火了,真找了把刀,悄悄跟我说,他妈的,找几个哥儿们,把那姓黄的,骟了……"

黄江北笑得前仰后合:"好,都想跟我动刀了。"过了一会儿,黄江北问道:"这回准备在章台住多长时间?"田卫东想了想:"看吧。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难说。""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办,别客气。""您放心,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找您的。您……您……请看看我爸的那封信……"

黄江北看完信,说道:"太感谢你父亲的关心了。我这儿的工作……应该说,还是顺利的。市里的同志还是挺支持我的工作。一般来说,都很正常……"

田卫东说:"是吗?可我们在省里听到的情况,好像跟您说的还有点出入。听说您几次下令让他们把梨树沟那两间破房子给折腾起来,都没人理。您要调查一下万方公司中方高级职员的素质,建议重新考核一下这些人员,也没人理。有这种事吗?"

黄江北的脸微微地烫热起来。"喀嚓"一声,一盒火柴被他下意识地捏碎了。

过了一会儿,田卫东又问:"听说,章台有不少人在背后说我爸爸的坏话。"

黄江北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到过?"

田卫东笑道:"黄叔叔,您这就不知道了。这一两年章台出了一些问题,有人就千方百计地把这些问题,跟我那位老爸挂起钩来。您说挨得上吗?我爸走了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能因为他曾经在这儿工作过,就该让他永远地对这儿发生的一切问题负责?这不公正吧。"

"有这样的说法吗?"黄江北反问。

"当然,我不是说我父亲在章台工作期间、以及他调离后又分管这一片工作以来,每件事都办得十分妥贴。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赞成我爸爸的许多做法。他这人对那些跟过他的、常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太讲情义,总是下不了手,造成了这些人中的一些不良分子,到处打着我爸爸的旗号去干不正当的事。章台的许多问题,都是这么酿成的。我对我那位哥哥,也很不感冒,他老兄带着那么个洋妞,到处招摇,我看这种活法,不比马戏团的小丑高明多少。当然,我也不赞成郑彦章的某些做法……"

黄江北问:"你认识郑局长?"

田卫东说:"章台市的这些老同志,没有一个不是跟我们家有深交的。"

黄江北试探道:"关于郑彦章的失踪,你有什么消息吗?"

田卫东眉毛一扬:"您不是在怀疑我绑架郑某人吧?郑彦章失踪,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小高走进来,附在黄江北耳朵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黄江北对田卫东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立即走了出去。电话是公安局的有关负责同志打来的。他们查了一下,公安系统没有人去找过郑彦章的麻烦。黄江北回到那个大起居室来的时候,却不见了田卫东。小高告诉黄江北,刚才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把田卫东叫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好像出了点什么事。不一会儿,田卫东也回到大起居室,神色有些紧张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出事了……"黄江北一惊:"你怎么知道的?"田卫东说:"先别说这个了,您现在能抽空跟我一起去瞧瞧吗?"黄江北忙问:"他怎么了?"田卫东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脑溢血……已经昏迷了……"

五十九

出租车开到水上大酒家门前,正在酒家大堂里主事的单昭儿(夏志远追求的女友),看到夏志远往里走来,忙跑进经理室。这时,门外已经响起了夏志远的敲门声和叫声:"昭儿……"单昭儿开开了门,冷冷地说道:"我很忙,有什么你快说。"

夏志远:"我来找苏群。"单昭儿说:"你走错地方了。""昭儿……""你走错地方了,我不认识什么苏群,请你出去。""这件事人命关天……""关天关地,不关我什么事!"

夏志远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单昭儿一下提高了声音:"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么说?"

"单昭儿!如果你没得什么健忘症的话,我想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几年前还是一个市委机关的优秀干部,一个十分虔诚的共产党员,你应该清楚章台目前的状况。你应该明白,组织上今天让我来寻找苏群,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你还不至于为了一点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小事,置章台几十万老百姓的大事于脑后。我告诉你,苏群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哼,告诉你他的下落,就不危险了?"

"不是告诉我,是告诉组织。"

"哈哈。组织?当年出卖江姐,把她送进敌人虎口的,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哩!你也别忘了,当时在渣滓洞坐牢的那些共产党员们,在被枪毙前,千方百计地让人送出几条遗言中,有一条就是告诫所有那些还活着的同志,要警惕领导成员腐化,对组织也不要迷信,不要太理想主义了!这还是你在给我们这些小年轻上党课时讲的!"

夏志远反驳道:"当领导的有甫志高这样的人,但毕竟还有许云峰嘛!"

单昭儿冷笑道:"您是许云峰?太伟大了。"

夏志远冷笑了一下:"我不是许云峰。但我还知道做一个人怎么也得留点良心,不像你……"

单昭儿急问:"我怎么了?"

夏志远又冷笑了一下:"你怎么了?仔细瞧瞧吧,整个儿一个丑陋的小富婆,整个儿一个肮脏的阔太太。你以为我爱找你呢?戴着你那些几千几万元的胸针,上那些大款大腕儿面前去扭你的屁股吧。告诉你,没有你这个单屠夫,夏志远照样不吃带毛猪!"他气忿地一摔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回来!"单昭儿大声命令。她带着夏志远出门上车走了。

六十

田卫东开着自己的那辆天霸车,带着黄江北一直向郊外驶去,最后停在疗养院门前。不一会儿,院长和几位主任医师领着黄江北和田卫东匆匆走进急救室。郑彦章处在深度昏迷之中,五六位大夫和护士正忙着在抢救。

黄江北问:"是脑溢血?"

院长说:"典型的脑溢血症状。"

黄江北问:"他身上有没有被人殴打的痕迹?"

院长说:"我们还没有做这方面的检查。"

黄江北说:"那就查一查,他还有没有别的内伤……"

院长说:"是。"

黄江北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来干扰你们的抢救工作,不准任何人随意挪动郑局长。有你赵院长在,就得有郑局长在。丢了郑局长,我唯你是问!"

院长说:"是。"

圆觉寺疗养院大门外,夜色浓重,山影幢幢。

黄江北问田卫东:"你知道苏群现在在哪儿?"

田卫东支吾:"不知道……"

黄江北正色地:"是不是要等再闹一个脑溢血了,再告诉我?"

田卫东忙说:"我确实不清楚……"

黄江北追问:"绑架郑局长,是谁的主意?"

田卫东心里不安,很不安,郑彦章不是他抓的,但他要去找一下他哥田卫明。他知道除了他哥哥田卫明,现在没人会这么干。卫明性子急,脾气火暴,吃他的喝他的哥儿们朋友又特别多,这伙子人在一起,总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他们办不了的事,更没有他们不能办的事。前两年,卫明从万方"借"了不少的钱,上境外一些地方搞劳务输出,易货贸易,合资办厂……他怕郑彦章把董秀娟和于也丰的死跟他联系起来,早就想找郑彦章好好地谈谈。他和他那伙子人,头脑一发热,吆五喝六一起哄,绝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但万一郑彦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收场?再牵累了老父亲,又怎么得了?想到这里,田卫东不禁打了个寒颤。

田卫东将他那辆火红色的天霸车,飞快开到一幢乡村小别墅门前停了下来。他按了两下喇叭,门开了。他大步走进小别墅,问:"我哥在哪儿?"那个被问的支吾道:"他……他没回章台……"田卫东冷冷地瞟了那工作人员一眼,就向楼后走去。

这时田卫明正在楼后小花园里一个新挖的土坑边,悠然自得地烤着羊腿。

田卫东匆匆走过去,一脚把羊腿踢飞了。田卫明恼怒万分地吼叫道:"谁他妈的欠揍!"回身一看,是卫东,愣住了。

田卫东问:"是你带人去抄了郑彦章的家,又带走了郑彦章?"

田卫明反问:"你怎么也到章台来了?"

田卫东:"我问你哩!"

田卫明:"我的事,你少管。"

田卫东:"你在爸爸面前怎么做的保证?"

田卫明:"爸爸,你烦不烦?"

田卫东:"郑彦章脑溢血,已经报病危了,你老哥居然还有心在这儿烤羊腿。你真行啊!"

田卫明一惊:"不可能。"

"你胆儿不小,带人查抄反贪局局长的家。"

"别吓唬我,郑老头已经不是反贪局局长了。"

"这你就能胡来了?"

"我说你今儿个怎么了……"

"怎么了?爸爸明确说过,章台这边的事,由我来收摊儿。他让你别再到章台来瞎搅和!"

"你们收得了这个摊儿吗?"

"收得了收不了,爸爸也不让你再到章台来!"

"当着你的面他是这么说来着。背着你,他又跟我说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说了些什么?"

"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黄毛小子,这点规矩都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懂郑彦章要真让你给折腾死了,你今儿个吃的就会是你这一生能吃到的最后一条羊腿了!"

"有谁证明他是我抓的?"

"你等着吧,一旦出了事,你那些哥儿们会把事情都推到你头上的!"

"这也就是你这种人才会说这种话。你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朋友,你从来就像是一只孤独的野兔……"

"苏群你们也抓了?"

"苏群是什么东西?"

"别跟我装蒜。你这么干,有你哭的时候。"

"放心吧,我的好兄弟,阳光明媚着哩,小风儿飕飕着哩,形势大好着哩,不是小好,而是越来越好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