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七十八
稍稍静默了会儿,黄江北对田曼芳说:"你代葛总宣布那件事吧。"
田曼芳推让道:"还是你们宣布吧。"
林书记说:"当然得由你们公司的人宣布,这头功我们可不敢抢。"
黄江北说:"宣布吧。"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拿过话筒宣布道:"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梨树沟小学新校舍落成以后,全体章台市人民为林中县山区孩子们又新建了五所希望小学,今天也同时落成。万方公司董事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把我们生产的这第一辆汽车,捐赠给市希望工程基金会……现在我们的这辆车正向梨树沟开去,要把梨树沟小学的全体师生接到我们的会场上来,让他们和我们全体尊贵的记者朋友,和我们万方公司的全体员工,一起度过这值得高兴的日子。"
掌声再次暴风雨般响起。事后,很多人回忆,说是多少年来,在章台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响亮的掌声了。这时,田卫东走了进来。田曼芳和黄江北都意外地一楞,他却泰然地找个角落,坐了下来,并写了张纸条,让人传了上去。田曼芳打开纸条一看,上边写道:"告诉黄江北,散会以后,我要找他。"
田曼芳把纸条团掉了。
于是田卫东又写了第二张纸条,直接传给了黄江北。
黄江北随后宣布,休息二十分钟。因为,梨树沟的老师和孩子们,大约二十分钟后才能到达。"会议厅外,万方公司为大家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饮料,请各位随便用一点。"记者们纷纷离座,三五成群地说笑着,向厅外走去。黄江北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便向侧门外走去。
田曼芳忙跟了过去。但等她匆匆走出侧门,却找不见黄江北了。四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田卫东把黄江北带到会议厅后头的一个小化妆间里。
"黄叔叔,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走?田家的事儿还没完呐。"
"这个家,我算是看透了,我对它也无能为力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哥哥出了点事儿,并不等于你们全家都有问题嘛。"
"您就别跟我玩猫腻了,您还不比我清楚。"
"我清楚什么?"
"那最后的一百六七十万问题……"
"也是你哥哥的帐?"
"您是真不清楚,还是在这儿耍我玩呢?"
"我这些天一直在跟汽车打交道,我连我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干嘛要耍你呢?"
"葛平回来,郑老头的复出,他们都没跟您说些什么?他们不是一直控制在您手里吗?"
"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时间跟你泡蘑菇,快说。"
"好吧,那我们就先不说那一百多万的问题,我反正是要走了。国内,我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有一个人要拜托您替我照看……"
黄江北不笑了:"对不起……那是个什么人?"
"章台人。"
"哦,谁?"
"田曼芳。"
"照看她,你真逗!"
"能帮这个忙吗?"
"……"
"帮她一把。她也卷进了我们田家所有的那些事情里,但她是让我们田家给毁掉的。更具体的,今天来不及跟你说了。我只求您到关键时刻,站在您有利的位置上,帮帮她。您是了解她的,她不是个坏人。给她一个好天地,有一帮子好人领着她,她是能够、也是愿意做出许多好事来的,能做出许多连我们这种男人都做不出的大事情来,别让她毁了。她对您有特别的好感……"
"行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别的我就不求您了……田家完了……"说着,田卫东拿出几盒微型的卡式录音带:"我把我自己和我这个家的故事,都录在了这些盒带里,您闲的时候听听,也可帮您解解闷。不过,这里有两句话,是字字滴血的。一句话是,在我前二十几年的生活中,上帝给我派来了田曼芳,却没让我得到她。在我行将结束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去开辟一场新的生活时,上帝又让我结识了您,却又迫使我不得不匆匆地离开您。人生的圆圈总是难以画得很圆,这对于一百年前的那个阿Q是这样,对于一百年后的你我,大概也会是这样……当官难……好了,该走了……"
田卫东走了。黄江北看着田卫东留下的那几盒装潢精美的盒带,心里忽然阴冷得很难受。这时,外面有人在急促地叫着:"黄市长,黄市长……"黄江北忙迎出门去。来寻找黄江北的有田曼芳、高秘书等六七个人,他们无一不是神色慌张,气喘嘘嘘。只见小高:"黄市长,不好了……那辆车……翻到山沟里去了……"
黄江北、林书记和其他领导同志坐车赶到出事现场时,这窄小弯曲而又陡峭的山道上,已经挤满了从市内各医院赶来的救护车。当然还有很多警车、警员和警犬。大部分伤员都已经被抬上救护车,还有一些必须在现场作紧急救护处理。电视新闻记者在抢拍现场新闻。
翻到山沟底下去的汽车,还在燃烧着,冒着滚滚浓烟。
山道旁躺着华随随的尸体。她还紧紧地搂抱着一个小女孩,零落的彩带从她散乱了的头发上挂下来,涂着胭脂和口红的脸上又染上了鲜血。
负了重伤的司机完全吓坏了,在一旁颤栗,发呆。消息传开后,梨树沟的村民们跟疯了似的向出事现场跑去。章台晚报当晚就发了消息,公众阅报栏前挤满了人头,看报的人一片静默。市电视台在当晚的本市要闻里,播出了事故现场的画面,播音员无法抑制悲痛,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滚动。她近似呜咽地报告道:"由于这次事故,梨树沟小学所有在校学生非死即伤,该校市级优秀教师华随随当场死亡。受伤的司机和学生已送往市内各医院抢救,省委省政府省军区已下令省城和部队所属各医院立即派出最强的医护力量携带所需医疗器械和药品,赶来章台,参加抢救。截止发稿之刻,从医院得到的最新消息,死亡数字已得到抑制……"
在市委招待所里,和北京来的同志一起屏住呼吸在收看本市新闻的葛会元,没等新闻最后播完,便通地一声站了起来,呆傻了,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煞车管……煞车管……"
北京来的同志忙问:"什么煞车管?"
葛会元脸色铁青,只是在念叨:"煞车管……煞车管……"两腿一软,便晕了过去。
事后查证,这起震撼了几十万章台人、让他们从天堂掉到地狱、心碎欲绝的车祸,确实如葛会元当时断言的那样,是由于煞车管的原因。
那天车开进梨树沟衬。梨树沟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大,村民们把煮熟了又涂上红颜色的鸡蛋包包地往驾驶室里塞。华随随忙着给女孩于们徐胭脂口红,扎彩带,领着那三十名孩子上了车。
当梨树沟村送行的锣鼓哨呐队还在那一排片石堆砌的高台上,起劲地吹打着的时候,车却下滑得越来越快,司机越发紧张起来。很快,司机发观煞车失灵。他试了几下,都没法控制住下滑得越来越快的车子。车子开始像一个暴怒的家伙,大吼着向山下冲去。
七十九
市委市政府决定,全市所有机关商店工矿企业部队学校家属大院,一律为遇难的梨树沟小学师生降半旗。同时降下来的还有那初冬簌簌的寒雨……
事故发生后,市委立即召开了常委扩大会,北京来的工作组也参加了。他们跟葛会元谈话,初步了解事故发生的原委。当时黄江北没参加会,他一直在事故现场负责处理一应善后事宜。"老葛,你的思想包袱不要太沉重,市委和中央工作组都了解,你一直是反对使用这种劣质煞车管的。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你这个老技术专家改变了初衷,又同意使用它了?"林书记这么说,北京来的同志说:"葛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想您应该明白它的严重性,您应该实事求是地讲清事情的原委了。"
葛会元只是说:"我有罪…,"
北京来的同志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得帮助组织上搞清事实真相。这几年章台发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又骇人听闻的事。它使得人民群众改革开放的积极性受到极大伤害,妨碍了章台市的经济快速增长。不捋清这些问题的根源,章台市的工作就不可能真正有所改观。中央和省委下决心要捋清这个根源,市委也有这个决心,您应该完全站在中央和省市委一边,起来解决这个问题。这应该也是您的本意,您说呢?"
葛会元说:"我有罪………"
林书记说:"老葛啊老葛,今天市委领导和北京来的同志一起找你谈,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在这件事情里,你当然是有责任的,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问题真正的根源在哪里……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事情牵涉到我林某人。你也应该直截了当地向北京来的同志说清楚……"
葛会元忙说:"这件事跟您没关系,您一直住在医院里……您没有作案时间……"
北京来的同志说:"听说,当时有人给你施加压力,让你一定要使用这批质量并不过关的煞车管。有这样的事情吗?"
葛会元忙说:"没有……肯定没有……"
一回到家,卢华却又跟他嚷嚷了一通:"你怎么可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二三十条人命啊!你替我替这个家想过没有?谁都知道,你一开始是反对进这种劣质煞车管的,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同意进这种货了?你去跟人家说说清楚,这种事含糊不得啊!"
八十
当夜。在林中县的曲县长家里,从里屋不时传出女人的啼哭声。焦躁不安的曲县长喝斥道:"哭!我还没被抓去坐牢哩,做鬼哭狼嚎个啥?"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曲县长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哪位?(忙捂住话筒,咬着牙,狠狠地对门里)别吼了,田副省长要跟我说话哩。"门里的哭声顿时消失。"……我知道了,好的……我这就去……我明白……您放心。"不一会儿,曲县长坐车匆匆离开了林中县城,向市里急驰而去。
车开到林书记家门前,停了下来。
林书记也是刚回到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不愿在医院待着。他想回家来,想在那张已经使用了几十年的日躺椅上坐一会儿。他也害怕医院里的那种空寂和单调,他也没想到老曲会连夜来找他揭发黄江北。
"黄江北当时亲笔写了批条让葛总使用这批煞车管,这张批条还是经我的手交给葛总的。我们这种土老冒哪懂什么煞车管不煞车管,可你黄江北应该懂啊。你是大学生啊,你应该把关啊。"
林书记怔怔地盯住曲县长看着。曲县长说:"您就别再犯嘀咕了,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就是要让黄江北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刚才老田还亲自打了个电话来,也说起这件事。黄江北是他在省常委会上力荐到章台来的,可这小子到章台后的表现,让老田非常失望。老田说,要抓住这个煞车管事件,很好地教育一下这个黄江北,您就别再犹豫了。我再说一遍,批条是我亲手交给葛会元的,肯定还在葛会元手里。老田的意思也是,赶紧想办法去把这批条拿到手,这就是最过硬的证据,赶紧把它交给北京来的那帮人……让他们也清醒清醒,在章台,到底应该查谁的问题。"
林书记心里一格楞,再次抬起头,证怔地打量了曲县长一眼。后来,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他起身穿外衣,也不答理老伴的询问,只是穿着衣服,把小柜子里的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放进皮包里,匆匆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对老伴说:"不管谁来找,都跟他们说,老林住院了,大夫不让他管事儿。别的,你什么也甭说。"
老伴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来。
林书记快速地向楼下走去。
大门外,他的那辆专车在等候着他。
走到楼梯拐角处,他突然放慢了脚步,显得沉重起来,腿脚软得迈不开步子。扶着楼梯扶手,他歇了好大一会儿,心里也激烈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他还是向大门外走去。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空寂的大街上。他疲乏地闭着眼,动也不动地靠坐在后座上。汽车开进医院大门。汽车开到高干住院部楼前,停了下来。司机替林书记打开车门,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林书记依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得出,此刻的林书记内心十分的矛盾。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了起来,对司机说:"开车。"司机一愣,但又不敢细问,忙回到车里,很快发动着了车,按林书记的指引,向南城驶去。
他去找郑彦章。而在他之前,葛平也匆匆地赶来告诉郑彦章,曲县长和田卫明,带着两三人,上她家找她爸爸。希望她爸爸交出有关黄江北的一份什么东西。在得知翻车酿成大事故后,田卫明兴奋得不得了,他觉得他开禁的时刻到了,而让他兄弟"软禁"他的那个"充他妈的假正经"的黄江北,反倒末日到了。真是一夜之间,已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势啊。
中央工作组一到章台便召见了郑彦章,要他尽快把他所掌握的情况,不加一点遗漏地整理出一个书面报告。于是他在南城找了个小旅馆,图个清静,躲那儿写起他这一生的头一块"大文章"来了。
"黄江北在这起事故里得负主要责任?"他问葛平。
"不知道……"葛平担心地答道,"有人好像是要把这件事往大里煽,把火都引到黄江北身上,转移中央工作组对他们的注意力,拿这些孩子们的血来掩盖他们自己的罪恶。"
"你找过市委那些主要领导吗?他们怎么看待这件事?"郑彦章收起他那一摞公文纸,问道。
"我打电话到林书记家。他老伴说,他住院去了。"
"什么?他又住院了?他这个时候怎么能又去住院了?"郑彦章激动地站起来叫道,"他还在人民医院高干病区?"
"可能吧。"
郑彦章失望地:"真是什么也不耽误,位置还占着,好事儿还想着。你说咱们这个章台还有什么指望?"
"说谁呢?谁又没指望了?你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牢骚鬼话?啊?"有人笑着嘀咕着,走了进来。郑彦章葛平等忙回头看,竟是林书记,都呆住了。
郑彦章看看林书记,又看看葛平,最后又回过头来看看林书记说:"你不是住院去了?"
林书记说:"谁跟你说我住院去了?谁造这个谣?你郑彦章别的什么也听不进,只听得进有关我的坏话!"
葛平忙沏杯茶过来:"林伯伯,您喝水。"
"梨树沟车祸责任在黄市长?"郑彦章直瞪瞪地问。
林书记从葛平手里接到新沏的茶,低头默坐了一会儿:"我们先不谈这个。你郑彦章前一阵唱了一出好戏,可惜少了我这个当书记的给鼓掌,恐怕还嫌不够热闹吧。今天我先来给你鼓两下掌,怎么样?你别跟我狡辩,你别以为我会给你庆功,我连一个小小的表扬也不会给你。要是所有的反贪局长都像你这么干,趁早,把各地市委都解散了。告诉你郑彦章,这笔帐,我还是要跟你算的,不管你在查清董秀娟于也丰两案中,起了多么了不起的作用,这笔帐我一定要跟你算的!你别跟我翘尾巴……"
"林书记,打死我也不敢在您面前翘尾巴,您这不是……"
"好了,不扯这个了。我现在要问你,这些日子,你对葛平提供的那些情况,到底核实得怎么样了?要给我板上钉钉地凿实了说!"
"我正在汇总……一两天里,就能拿出书面报告。"
"书面报告归书面报告,我现在要你明确告诉我,董秀娟和于也丰背后到底牵连到什么人?"